读骚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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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郢》析疑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司马迁于《九章》中独推《哀郢》,与《离骚》、《天问》、《招魂》并论,足见其在《九章》中的地位比其余八篇重要。通篇言词凄惋悲切,对于自己的被放逐无怨无怒,对于国家的安危却处处系心于怀,对于故乡的眷恋是那么的深沉,思归的心愿是那么的急切,虽然无可奈何,却是那么执着,正是《史记·屈原列传》所说:“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而,对于该篇写作时间和所叙事件,千百年来众说纷纭,颇多歧义。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哀己被放说。王逸《楚辞章句》云:“《涉江》、《哀郢》皆顷襄时放于江南所作……,《哀郢》迫于严谴,而有去国之悲……,皆追叙初放之时。”他认为屈原于顷襄王元年,即公元前298年被流放出郢,又据《哀郢》中“至今九年而不复”之句,推算《哀郢》作于顷襄王九年,乃追叙自己被流放时之事。清人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中同此说:“《涉江》、《哀郢》皆顷襄放于江南所作。……皆追叙初放之时。”清人胡文英在《屈骚指掌》中说:“《哀郢》篇,怀王将入秦,迁屈子于岳州时所作也。”与王、蒋之说大同小异,仅写作年代和地点不同而已。台湾学者何敬群先生说得更有意思:“屈原于顷襄王三年,再被放逐,久住湘水沅水之间,已九年,怀思郢都。乃追念被逐东出时的情景而作此篇。哀自己被放逐,哀郢都必危亡……,此文作后约十年,即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兵果烧夷陵,拔郢都,襄王仓猝北走陈城,可证屈原的先见。”屈原似乎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还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二为哀白起拔郢说。郭沬若在《屈原赋今译》中,主王船山说:“此篇王船山以为所记者,乃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楚东北保于陈时事,极是。”游国恩先生在《楚辞论文集》中亦主此说:“《哀郢》者,屈子再放九年,于道路之间,闻秦人入郢之所作也。”台湾学者周饰先生亦从此说,他在《屈原作品的研究》一书中说:“《哀郢》是二次流放中,顷襄王二十一年郢都为秦攻破后所写。”台湾学者杨胤宗先生在《屈赋新笺》中说:“白起于秦昭王二十九年攻取郢都,烧夷陵改南郡……屈原哀郢之郢即此。”从此说者较多。三为哀庄蹻暴郢说。谭介甫先生在《屈赋新编》一书中说:“然则这篇《哀郢》决不是为着‘白起拔郢’写作的。但我考得:楚国郢都还另外发生过一次事变,即‘庄蹻暴郢’,这在屈原说来,确有可哀的必然性,且和作品内容非常拍合……”他还考得“怀王二十八年垂沙大败,民变突起(指庄蹻暴郢),怀王当已统率王室仓皇出走,迁往旧都鄢地,因名‘鄢郢’”。又说:“怀王北迁至顷襄东徙,楚都一直固定在鄢郢,而且沮中之郢(即纪南城)遂为故都了。屈原哀郢就是哀这个故都……”此说从者寥寥,无人应和。

仔细考证,以上三说皆与史实不符,也有悖于屈原本意。《史记·楚世家》载:“楚怀王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三十年,秦复攻楚,取八城。”是年,楚怀王被囚于秦,楚自齐迎太子横归,立为楚王,是为顷襄王,消息传到秦国,“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从上述记载看,怀王末年,顷襄王初年,秦连年犯楚,且连年得手,楚丢城失地,将损兵亡,溃不成军,然而,俱未危及到郢都纪南城,所以郢都不会出现“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的混乱局面。要说受战乱影响的话,也绝不会是郢城居民相携东迁出郢,而应是被秦沦陷地区的难民相携入郢,但这就不应是哀郢了。屈原被逐出郢,只是朝廷内部的事,不可能引起大批百姓举家东迁,屈原是罪臣,朝廷也决不会允许倾城百姓夹道相送,更何况如悲如泣呢?所以第一种说法是不能成立的。顷襄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破郢,楚顷襄王东北保于陈城。可以想象,国都沦亡,百姓疲于奔命,出现杜甫在《兵车行》中描写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逃难景况,但屈原此时早已不在郢都,并未亲历其难。如果假设他因某种原因回到郢都,恰逢白起拔郢,时间又恰是“方仲春”的二月,那就不能于“滔滔孟夏”的四月赶到汨罗,于五月五日投汨罗江殉国。而且他在篇中一再阐明“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他不可能回到郢都。如果是闻秦人入郢而作的话,怎能写得如此的真实呢?而且写作时间是五月五日前不久,但篇中根本没有“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惜往日》)和“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等以死明志的言辞。这样推论,《哀郢》也不应该是写白起拔郢之事了。至于谭介甫老先生的观点,更是无根无据。首先,楚怀王朝从没有迁都鄢郢,史料上没有这个记载,从楚昭王末年“城郢”(纪南城)至顷襄王二十一年,一百八十多年间,楚都一直设在纪南城。其次《史记·白起列传》载:“……后七年(顷襄王二十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此事件在《史记·楚世家》、《六国年表》、《资治通鉴》等史书中都有记载,非常明确地说明白起破鄢郢在前,拔纪郢在后,怎能说纪郢是“故都”呢?再说“庄蹻暴郢”,此事一直是历史上一桩疑案,有说发生在楚威王时,有说是庄蹻,有说是庄豪,有说是“将”,有说是“盗”,有说“庄”为将,“蹻”为盗,不是一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史料记载也很简略。《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庄蹻者,楚庄王苗裔也,楚威王时将军,奉命南征,“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这一事件的性质、经过无需细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无论如何也与屈原挂不上勾。有关屈原的作品中有众多人物,也独无此人。

那么,屈原《哀郢》究竟是写什么事?哀什么地方?作于什么时候呢?笔者认为《哀郢》应作于楚顷襄王二十年二月之后,写的是秦大良造白起破鄢郢,哀的是鄢郢。

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国的国都变迁情况。根据何光岳先生考证,楚自在陕西商县楚山楚水之间建都起,凡迁都十次,自楚文王定都纪南城起,皆称郢。直至楚昭王十年(公元前506年)十一月,纪南城被吴攻陷,楚都被迫“北徙于鄀”。顾国光《七国地理考》说:“楚自昭王徙都,后以鄀为鄢郢,而故都之在江陵者谓之纪郢。”楚昭王十一年“九月,归入郢”。楚都又迁回纪南城,次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史记·楚世家》)。楚国又将都城迁至鄢郢,至楚昭王末年才迁回纪郢,在鄢立都凡十余年。楚惠王八年即公元前481年,楚白公胜作乱,纪郢残破,楚惠王曾徙都鄢,白公胜的叛乱平定后,楚惠王还都纪郢,仍将鄢作为陪都建设,鄢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请注意,鄢作为郢都是在楚昭王和楚惠王时,而不是楚怀王时。《史记》、《战国策》等史书中关于鄢的记载,何光岳先生考证多达27处。近年的考古发掘,也证实鄢城的规模宏大,建制完善,可见鄢郢在楚国的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可以说鄢郢是纪郢的北大门,北屏障,两郢相距不过百余里,实为唇齿关系。鄢郢的安危,在楚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楚国自屈原遭谗被疏以后,为了换取安宁,怀王二十四年竟迎妇于秦。秦昭王初立,秦在新旧国君交替之际,也暂停向外扩张。秦新君地位稳固后,又连续向楚发起进攻,最后楚怀王客死他邦。顷襄王不思强兵复国,洗雪父仇,却苟且偷安,重蹈其覆辙,与秦合亲,换得了暂时的安定。五年之后即顷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史记·楚世家》)“顷襄王二十年,秦拔鄢,西陵。”(《六国年表》)

“秦白起伐楚,取鄢、邓、西陵。”(《资治通鉴》)“(秦昭王)二十八年(即楚顷襄王二十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史记·秦本纪》)从这些史料可知,公元前279年鄢郢遭受了一次兵灾的洗刼,庶几成为废墟。这一年,秦昭王命大良造白起率军先取西陵,再攻鄢鄀。为了保卫纪郢和整个国家的北大门,顷襄王集中了楚国数十万大军,在鄢郢和秦军展开了决战,加上鄢郢经过多年的经营,秦军久攻不克。白起命士兵在城西于沔水上游筑坝,引水为兵渠,待水满掘坝,从城西灌到城东,鄢郢城内军民被淹死者数十万,尸体腐烂,臭气冲天。未死者,争先恐后由东门逃窜。沔水为汉水支流,秋冬水竭,春夏水满,有水灌城,当在仲春之末。鄢郢之战,楚主力丧失殆尽,元气大伤,百姓震恐惊慌。从此,纪郢北大门洞开,危在旦夕。《战国策·中山策》载:“王乃使应侯往见武安君,责之曰:‘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君前率数万之众入楚,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这就是屈原在《哀郢》中开篇明义的“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的史实和注脚。从此,楚对秦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纪郢的失陷,已是必然的了。所以说屈原的《哀郢》是哀鄢郢失陷,忧纪郢安危。

照此推论,屈原应该是亲身经历了鄢郢失陷这一巨大灾难的。前面曾提到,楚顷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被迫割让上庸、汉北地予秦。考楚辞地理,上庸在西陵北,实为楚王陵之屏障,汉北在鄢郢北,且近在咫尺,实为鄢郢之屏障,纪郢之第一道防线。这一次割让,是楚国最大的失策。这一不幸的消息,自然要传到在江南多年的屈原的耳中,他决心要到汉北去看个究竟。张中一先生在《屈原新传》中考证屈原流放江南是“受楚王的派遣,到黔中郡秦占区去开展抗秦救国活动的,路线是从郢都出发,沿江夏至洞庭湖城陵矶……,然后,他溯沅水而上到西洞庭汪渚,继而往辰阳、溆浦,……由溆浦返回洞庭湖滩北(实为汉北,张先生考证“汉”为“滩”之异字),接着东渡西洞庭至益阳、桃江……”张先生的结论虽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所画出的屈原南行路线,可以说明三个问题:一是屈原被放出郢以后,除了不能回朝廷执政以外,行动是自由的;二是他南行至辰、溆以后确实有过北返的行动,先是顺资水而下,过桃江、益阳而入汨罗,在汨罗江畔的玉笥山居住了相当长的时间;三是屈原确实有挽大厦于将倾,救祖国于危亡的想法和行动,不是受楚王的派遣,而是出自他热爱祖国,眷恋故土,同情人民,忠于君王的崇高品德,这次北返就是一个实例。他在汨罗听到了“割上庸、汉北地予秦”的消息后,意识到形势的严竣,随时有国破家亡的危险,强烈的爱国心和责任感驱驶着,他再也坐不住了,决心要到汉北去看个究竟。他过洞庭、进长江,逆汉水而北上,在途中写下了《抽思》。《抽思》开篇诉说了自己内心的抑郁、哀伤和怨愤,但是,由于自己对祖国、对人民、对君王的强烈的爱,他决心不顾一切,“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他要奔向汉北这块已沦陷的国土,为的是拯救人民于苦难之中。“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他要再一次去向君王陈诉,第二段是对过去的痛苦的回忆,指责君王失诺而有他。第三段屈原仍以忠直敢言为乐,大胆呼吁君王要宏扬先祖的美德,要以三皇五帝为典范,臣下要以彭咸为榜样,那就什么都能办到。并向君王劝说:“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善良的品德和美名要靠自己努力,不会从外来,名声要与实际相符,不可有虚伪。并进一步指出“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哪有不给予就能得到报酬,不播种耕耘而有收获的呢?第四段明确写道:他像一只孤雁,没有知交,没有人介绍,被群体遗忘,想自荐也无路可通,只有独自望着沦丧的汉北流泪,对着奔流的汉水哀叹。反映了诗人初到汉北时的孤独苦闷的心情,日夜思念郢都和君王而不得见的幽怨。第五段是无可奈何的叙说,他看到汉北国丧民忧,却无力回天,焦灼难眠,郢都(这里代指君王)是那么的遥远,只能在梦里频频相会,漆黑的夜晚虽然繁星照耀,可如何辨得去郢都的曲折的道路,尽管如此,他要回到郢都,去唤醒理想中的美人。最后一段写他沿着水流湍急的汉水之滩,绕过江边的深潭,不顾一切的向南狂奔,途中仅在北姑稍留,产生过徘徊犹豫,继而还是急速南行,但还是担心不能通美人——君王,忠言无人听。《抽思》的结尾,句式短促急迫,成功的表现了作者无可奈何的哀怨情绪和焦虑心情。

大概在楚割让上庸、汉北地予秦这一年的年末或次年初,他终于到达了“故都”鄢郢,他看到这里驻有楚国的重军,且都严阵以待,军民同仇敌忾,欲与强秦决一死战,他感到振奋,决心留下来,参加到战斗的行列中去。但是不久,残酷的事实使他哀痛不已——鄢郢终被秦军攻破,他不得不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起东迁(这里是东迁,而不是纪郢失陷时“东北保于陈”的东北迁),漂泊途中,用血泪写下了这首动人心弦、感人肺腑的诗篇。

在阅读这首诗的时候,有几个概念应该要辨析清楚,才不至产生误解。一是“至今九年而不复”的“九年”,许多人据此推算《哀郢》作于顷襄王十一年。但《史记·楚世家》载:“……楚顷襄患之,乃谋复与秦平。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这些记载说明顷襄王十一年前后,秦楚之间处于暂时的和平相处状况。于是一些观点认为这是屈原对九年前的回忆,在九年前的事件中找出了两件事,一是屈原被逐出郢,一是顷襄王元年“秦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说屈原是写回忆录。其实“九”并不是确数,而是个概数,指多而已。先秦时没有“十”的概念,所以“九”应该是指多于“十”的数量。如《九歌》有十一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还有《离骚》中“指九天以为正”、“余既滋兰之九畹”、“虽九死其犹未悔”、“启《九辩》与《九歌》”、“思九州之博大”、“奏《九歌》而舞《韶》”,《抽思》中“魂一夕而九逝”里的“九”,都不是具体指数,而是代表多而已。二是“当陵阳之焉至兮”的“陵阳”,很多人认为是一个确切的地名,就拿着这个地名到地图上去找,结果在安徽境内的长江南岸找到了一个陵阳,且在郢的东边,屈原又明明写了“将运舟而下浮”,“今逍遥而来东”,屈原乘船沿长江顺江而下,飘飘荡荡来到了陵阳,这是他流放的地方。为此,笔者于十年前与张中一先生专程去陵阳考察过,发现这里是大山中的一个小村庄,北距长江百里之遥,有一条小溪叫陵阳河绕村而过,水深尺余,根本无法行船,访问了几个八旬老者,也无人知晓屈原。陵阳属古青阳县,笔者还找到有关单位,査阅了《青阳县志》和《池州府志》,只发现古青州府城外曾建有三闾祠,却无屈原到过这里的记载,而建有三闾祠是不足为据的,正像关帝庙一样,关云长没有到过的许多地方也建有关帝庙。清胡文英在《屈骚指掌》中讲得很确切:“陵阳,巴陵之阳也。……《岳阳风土记》屈原宅在巴陵县城南。”巴陵即今岳阳县,岳阳县新墙一带还有屈原故宅遗址,有屈原庙、相公岭,三闾巷等,相公者,当地人对屈原的尊称也。三是“发郢都而去闾”与“哀故都之日远”,郢都与故都的所指,如果仔细地推敲屈原的《哀郢》,你就会发现,既写了鄢郢,也提到了纪郢,写鄢郢是实写的手法,写纪郢是回忆的手法。《辞源》:“故都,过去的国都。”前面已述,鄢郢在楚昭王和楚惠王时曾作过国都,所以篇中的“故都”是指鄢郢,而“郢都”和“惟郢路之辽远”是指纪郢,故都是与纪郢相对而言的。试想,如果是顷襄王二十一年白起拔郢,楚东北保于陈,新都甫定,一切尚在混乱之中,能否复郢(恢复纪郢)尚不可知,怎么能就称纪郢为故都呢?

弄清了上面三个问题,我们不妨再逐段分析一下《哀郢》全文,就更一目了然了。自“皇天之不纯命兮”至“甲之鼂吾以行”,是鄢郢为秦所破,军民举城东迁的写实,作者一反以往的写作态度,开篇就发出对“皇天”——即君王的斥责,指出这次灾难的罪魁祸首就是君王。从“发郢都而去闾兮”至“思蹇产而不释”,是对纪郢和自己被逐出纪郢的回忆。因为出鄢郢沿汉水下浮一段路程以后,就是长河入汉处,二十年前屈原被逐出郢时,就是从这里入汉水的,所以他下面写道“背夏浦而西思”,二十年后经过故地,人民陷入了更深的水火之中,他自然想到了西边的纪郢,但是他不能回去,“江与夏之不可涉”,他只能站在船舷,遥望西天,像二十年前一样,眼泪如雪珠般纷纷滚落。从“将运舟而下浮兮”至“蹇侘傺而含戚”又是写的现实,从鄢郢出来,乘船沿汉水顺流而下,汉水在这里拐了个九十度的弯,由自北向南流改为了自西向东流,“上洞庭而下江”的江,不是指长江,而是指汉水,洞庭在南故曰上,汉水在北故称下。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鄢郢渐渐远逝,既使登上高岗也已望不到了。诗人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南行的路线和眷顾两郢一步一回首的心情,他面对沉重的打击,不仅感到茫然失措,更对祖国的前途大失所望,其痛苦、凄楚跃然纸上。自“外承欢之汋约兮”至“美超远而愈迈”是对楚国朝廷黑暗的无情揭露,且直指君王远君子而近小人,致使阿谀奉迎之辈得势,贤臣良将被逐,导致鄢郢陷落,百姓震愆,人民离散,指出嫉贤妒能的奸佞们是这次灾难的肇事者。最后一段,诗人以鸟返故乡,狐死首丘为喻,再一次表白自己对祖国的忠诚和眷恋,再一次仰天长啸:我确实是无罪而遭放逐,我怎能把他遗忘!情深词哀,催人泪下。

屈原在巴陵住了一段时间,写完了《哀郢》,继续南行,再一次回到了汨罗,这里是罗子国故地,罗子国的遗民与屈原同宗,这里的罗氏宗庙内供有自己的先祖,这里的人民多年来把屈原看作自己的亲人,屈原也一直把汨罗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既“江与夏之不可涉”无法回到朝廷和故乡(张中一先生考证,屈原的故乡在郢都,此说极是,见张先生《屈原新传》一书),那就把汨罗作为故乡,作为首丘吧!回到汨罗不久,传来了郢都纪南城沦陷的噩耗,得知楚王携朝外逃,屈原的精神彻底的崩溃了,也彻底的失望了,于是,写完《惜往日》即投江殉国了。

综上所述,可知屈原在顷襄王十九年曾北归汉北,途中创作了《抽思》,顷襄王二十年经历了鄢郢被秦沦陷的灾难性事件后,与难民一起东迁南归,途中创作了《哀郢》。

(载《吉安师专学报》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