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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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骆一禾情书(1)

Autumn is gold[1],秋天是金子,是金色的,那歌声那苹果树那金子。

你没发现,树也长了吗?

生命,一封沉甸甸的信。盖上时间的印……

我们在世界上原是有限的,我们的心得到爱也很容易,一些简单朴素,始终在用自身的形态、举止说明着生活的事物,就可以使我们的情感得以依附得以寻找到一个寄托,情和景的交融带给我们一个稳定的或不稳定的世界,我们便不仅走在一个世界里,而是在许多世界里跑跳飞行,这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了一种安详,一种勇气,对尘世的不满可以转化为对尘世的信心,对丑恶的憎恨可以转化为对美好的加倍的向往。金子似的秋天,年复一年长大的树儿,都给人以安慰的期待。而当人们确有期待确有安慰的时候,一切压力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无所祈求,便也无所畏惧。

然而,我们对于世界的责任全由自己来担承,所以我们原是无限的,因为一个真正人的生活意义不限于自己,我们自身的意义播扬及他人,而得到广泛得多的意义。这种意义,这种播种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必须的,否则就会感觉一个人生存的无聊和不被肯定。所以我们的心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满足的,“生命,一封沉甸甸的信……”必须为它寻找合适的投寄地点,在那里一个人不复是一个人,他是千百个人,一条血管跳荡的不是利己的血液,而是那万能的O型的无私的血,那里不仅有一个人的幸福,而这幸福也造就其他怀有美好理想的人,那里将出现坚定而坦荡的,不以荣辱为意,而星光浑厚的性格。我们是多么地奢求,多么地不知满足,不知以个人为唯一目的,虽然我们是不能忘记个人而去空谈那种神学的宏论的。我们所求得的甚多。“你敢投吗?”生命在问我们自己,而也许这个问题的解答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恐惧吗?困惑吗?无须讳言——是的!但不是懦夫的恐惧,懒虫的惶惑。

——真的,在许多成功的作品里,都可以听到这样双重情绪同时出现的旋律,不要说这是矛盾,这是矛盾的统一,这不是虚幻,是真实,当我们总看到月亮一面朝着我们的时候,是不可能了解月亮的;而任何积极的结论只有在矛盾的交响里回荡的时候,才是最感人最雄辩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里有不可抗拒的命运,有命运的反抗者,而后胜利的号角和狂欢的场面才更为使人感到狂喜。《梁祝》[2]里有强大的扼杀力量,有孤独的梁祝,而后那坚贞的化蝶不渝的感情才使人感到震撼……歌德在《浮士德》里就曾说过,“我一无所有,又万般俱足;我向现实猛进,又向梦境追寻”。——从那金色的秋天和秋天的落叶,从那绿绿的泛漾于无穷无尽的春夏秋冬的云儿和年年长大的树木,从那南方的海北方的山和那封刻满鲜红印章的信,都可以寻找到一种年轻的沉思,它是年轻的,而成为不可阻拒的;它是沉思的,因为有待解答的还那么多,也许会失去珍宝,会失去那未曾知道而终于知道的情谊,这是无可挽留,但这一切又何必挽留……种种类似的矛盾会构成这种多重情绪层次的动人的歌谣。不要失去这种诗的品质,得到它需要走过很长的路,而放弃它则往往只是由于一念之差,被别人所讥刺,被他人所不解,为环境所不能容许等等都会产生对这种品质的怀疑,但是怀疑就意味着倒退。常常有许多艺术上的误解是由于别的人不能达到高度的认识而强使高者屈就于矮小的侏儒,不要被误解的意见所打动。当然接受不接受这样的分析是要由生活的经验来决定的,但体察严肃的生活,它常常是一种相反倾向的综合,出路在于从矛盾中找到主导倾向,所以必须体会矛盾,把矛盾告诉人们,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更丰富人对于环境的认识,这样做不能使人们解脱痛苦,但能使人们懂得去战胜痛苦,走向欢乐、坦荡与安详。

你的诗有两点很有利的诗的品质。“Autumn is gold”,“你没发现,树儿也一天天地长了吗?”——这两句看去很是平常,但是它们本身都是很动人的,金色的秋天——那生命更替求生的痛苦阶段,那未来希望还未能实现但是已能看到的时刻,树儿的长大,那是一个微小生命获得了青春和独立,走向完美的主题,不用再用任何修饰,这两句就是诗的,它的想象空间辽阔,而且意蕴很多。要懂得利用形象本身的意义和内涵,这样才不会虚设字词,搬弄修饰语。如果说,我们讲“紫色的朝霞和红色的晨晖里升起了旭日”,就不如大方而朴素地写:“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初升本身就是一种不做作的惊人的美。当然,这样讲要看上下文的关联,但是懂得利用形象本身的暗示和内涵,乃是一条永恒的、绝对的原则。你是懂得这一点的,因而你的诗不造假也不拿腔捏调。

第二点,你的诗的思想、联想是建立在形象基础上的,也就是说,你是用表象来思维的,这么讲可能不够科学,但说明表象和你的想象活动联系很紧。如果把你的诗比作一棵树,根是形象,这棵树的长高都是依据着形象体系的。《生命的信》里,贯穿全局的是那封信的形象,这就形成了一个有支持的结构,而不是脱离了形象的枯木。

在谈到诗的时候,很难说怎样才算达到了充分的条件,但是说出它的起码条件是可以的,上面两点可以说你的诗是诗,而不是非诗的诗。在诗中证明价值的,不是它体现的抽象的思想和依附的伦理、哲学说教,而是有创造性的,与一切思想等相关着的形象本身。要忠实于这个原则,就有可能写出好的诗的。而且同一的思想,即使被不断反复过,但只要表述这一思想的形象不同,而形象是独创的,也还可以说是一种创造。形象的抄袭较之思想的抄袭更难,而抄袭形象比抄袭思想更拙劣。——这些都说明,在诗中,诗的意象是至关重要的。在建筑诗的同时,也在建造独特的意象群和意象序列,乃是一个诗人所应有的素质。

一个较为令人注目的不足是,你对形象细节的渗透能力还不强,“但秋,……消了她的颜色”,《生命的信》中的“东西南北,我的信,该往哪里投寄”。都属于有形象但无特征,没有把握到对象的具体特色的弱句,你用的是一些“大词儿”。对这方面还应该下功夫。“大词儿”是可以用的,但要看是否有适合它的环境,要注意能深入形象,嵌入细节。

一些小毛病在写作体会中自会消除的。就不提了,请老赵[3]把诗和意见转交给你。

骆一禾

1982.11.10

玞玞:

你好。

这儿离邮局很远,广州连日下雨,所以信没有及早寄出,可能你30日收不到信了[4],我的心情也很不安。

江南淹了,火车从两边是水的车道上开过。到广州是26日早上8点26分,向东和李民健[5]冒雨来接。挤走了向东的大姐一家,住在这里,所以也不能逗留太长。

一路行程的辛苦和欢快,我回到你身边时再讲给你听,25日黄昏的时候,路过岳阳和长沙间的山区,气象萧森惨烈。

在广州,给你买了一条金色的腰带,一把自动伞,伞的色彩素了些,但是图案还不错。由于广州女子都比较瘦削矮小,所以方毅、宋晓霞[6]和你要的网球裤,都不够尺码,而且是男式的,前面带拉链,可能女孩子穿了不好意思。游泳衣的样子很好的也没有,据说上海的最好,我在广州骑车跑了两天,有一种全红的尼龙泳衣,90公分[7]和80公分的,我先买了80的,不知小不小,等我回来前再买一件90的。还买了一件小码的,胸脯上是天蓝色,体侧是白色的,只有一种型号,买了一件黄红色ケ[8]形花纹的背带泳衣,这五件你挑一件吧,反正四十块钱如果能买到一件你合意的也好,小的话给你妹妹和向红,只怕都不是最好的,没有红色泳衣带白条的。向东和李民健都是小伙子,还不如我呢。向东的姐姐黄少励也不宜去求——我见到了她——而何绯已经不在学校,没能见到,她分回北京了。

见到辛磊和陈美华(芳原),他们和向东不一样。林贤治[9]我见不到,也不准备去见了。

向东很热情,天天做菜给我和旺子吃,还买牛奶和点心,他听说我想看看《西方的没落》,已经托人去香港打听了。他曾在踢足球的时候,被一个很负责的后卫戳伤了脚,为了给我摘一片菩提树叶,还爬上树去了。以后他要是来北京玩,咱们一定好好招待他。他分在广东省文联,可能去《广州文艺》当编辑。辛磊去省文化局当图书员,而芳原却去了本该数学或会计系去的统计局。

广州的骑车很别扭,汽车和人挤在一块儿,而且有些路口不设红绿灯。不过我们也一起骑车去了越秀山和流花湖,流花湖安静,游人稀少而且树木很美,水面很清,如果你在就好了。广州的女孩子不像北京的那么爽朗近人。我见到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在流花湖的棕树林荫道上跑来跑去,用塑料袋打水,胖胖的脸上流着汗,喘着气,用很细的声音叫着——“妈妈”,她妈妈很安适地和丈夫下着象棋。小姑娘的蝴蝶结至今还在眼前粉红地亮着。

过几天去七星岩一至两天,然后再在广州买些东西,大约四五号就走上归程,六七号回京。向东很想留我们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只能推迟一两天离开广州了。

如果信到迟了,请你别着急,自己读读书。耳朵还疼吗?例假来的时候,要吃些好吃的。小宇如果有信给你,我还没回来,你先去北戴河,我再去追你。

利用晚间睡觉时间,写成了一首好诗《青春激荡》,读了一本弗斯特[10]的《小说面面观》,比高行健写得好多了,我走时托向东给你买一本,是花城出版社偷印的盗版书,不太厚,可是文笔生动,有官场病那种冷面幽默的风采。还看了一本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

我久久地被你开朗的引力所吸引,像初识时那样想着你,想抱抱你。

吻你的名字

爱你的 一禾

1983.7.29

玞玞,我亲爱的:

在广州南方大厦地下商店里,买到一件黑红两色的泳衣,85公分,那里冷气设备和镜子镶嵌的柱子,给人一种华丽的印象,向东说,这是广州最大的一家商店了。我看,也只有这一种最漂亮了。很抱歉的是,再也没有给你买到更漂亮的衣服。

向东买了两个小瓷娃娃送给你,原来他想给你买一件衣服的,我没让,因为他也是贫下中农。在我这儿,倒是想买一件纱绸的连衣裙给你,可惜颜色式样很难两全,我又想到万一被妈妈看见了怪尴尬的。

在流花湖数红阁请向东、旺子、林贤治吃了一顿鱼餐,花去26块钱,大家心情畅快。林贤治是个个子不高,脸型很是广东化的人,35岁,他对政治有一种激烈的情绪,是绝对民主主义者,若论起观点和看法来,有些偏颇。倒是他谈起青草地和蒲葵树来,那种不熟悉的态度,让人觉得人情味。和他交换了一些看法,他希望我再写一些诗给他。本来《青年诗坛》第六期要排入我的《友谊万岁》,结果在会审的时候,又被樱子——一个与林同龄,似乎开放但实际不能与林合作的女诗人——用“莫名其妙”否定了。

后来,一起划船,林走了以后。我们玩得很畅快,在大榕树下躲过了阵雨,拉着它的气根,把船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在1号,我们去了肇庆七星岩与鼎湖山,在鼎湖庄元寺,秃和尚不许我拍个照,因为我没进香就给佛爷玩了几个非让他折寿的叩拜。“妈妈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我们后来到了黑龙瀑,孙中山在那儿游过泳。

在肇庆,是地区团委的宣传部长一流人,一个叫陈衍庆的中年诗人招待的,他矮胖,像马季[11],房子里全是关于诗的刊物和一些文学理论教科书,有一本德拉克罗瓦论西方画家的书和《聊斋志异》,他的诗稿子涂得不能卒认地钉在门后,爱人还没谈成,所以他只有16个板箱,或当桌子或当凳子,他说这是“男装柜”。人倒是很热情的,找车送我们游山玩水,请客吃了顿饭,最后从客满的轮船上,找船长给挤出一个实习生的水手舱来。旺子说:这哥们儿够仗义的。

一夜,在珠江上航行,和向东聊了两小时的诗和诗学。舱里闷热,我们为了维护大学生的名誉,又不便打开舱门。晚上1点钟,船泊了码头。我们3点钟下船,站在花城出版社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开始喝起冰冻橘子汁来。广东街头最常见的就是橘子汁,就像北京的杨梅汤。向东拐着腿,像只瘸狐狸,可只长了一个好心眼儿。

3号下午,我们在广州网球场玩了一会儿,到海珠广场照相,看见一个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木棉树下,身穿着白底紫花裙,小鸟依人地等着男朋友,在广州宾馆顶楼上写着“全国各民族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标语,不过,我和旺子没有上去搞团结——说笑话——原来,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个在照相的她父母,她只不过在等爸爸而已。

晚上,向东的工人朋友甘宁来,请我们吃了一顿他做的全鱼,汤和蒸汁鱼。他和学生朋友来往时,总是他掏钱的。晚上喝了点白酒。我不行,喝红了脸,以后还是喝汽水好,又凉快又甜。晚上做梦,看见一个干净的宿舍,一张洁净的床,后来梦见这是你的床,而屋里没有人。

也许我回北京,你已经去北戴河了。海边上的浪还拂动你少女的心吗?“如果你是晚霞,我愿是一小孤雁”。

吻你,拥抱你。6号上午10点左右就到北京了。

爱你的 一禾

1983.8.4

玞玞:

我是8月6日近8点回家的,看到你的信,连赶回车站的时间都不够了。从广州坐车回北京,天气很热,从湖北到河南,有一整个白天处在盛夏中,虽然日历上说再过几天就是立秋。汗衫上已成绿、黄、黑三色的世界。所以6号我就在家看看《人·岁月·生活》,去看了朋友肖培[12],坐下来写日记。在干这些以前,我去三里河洗个澡,在那儿的床上坐了半个小时。

星期天看了个美国片子《挪威之歌》,写格里格的生活。从片子开始到完,观众不断退场,我觉得写得不错;红色石岩间的白鸥群,挪威春之声突发之前,一个聋哑无声的民族,怎么在自己的儿子中找到了一名歌手……晚上夏阳[13]和张玢妹妹[14]来电话,我告诉妹妹要去北戴河,她让我安慰你,因为你走时心情不好。

我很抱歉晚回来一天,因为中山大学分配完,那几天走的人多,票不好买,向东也很想留住我们。他在我们火车开的时候,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七天来,他受伤的腿一直在疼。

有那么一种无法完美的感情,也许只凭着这种不能完美的锐痛,总能激起在压力下度过如年之日的心力。可我还是想赶到北戴河去。我买到的一件黑红色泳衣,85公分的,一块带去,那是纺织的,不是尼龙的。

和夏阳约好,我8号一清早去东单买票,大概还有两个同伴共四人。大约可以买到10—11号的票,届时再寄信通知。到12号,我们总可以相见了。

我回来前,在北京车站寄出一封信到北大去,向红估计会给你收放好的,给小宇的信也寄出,不过你们收不到了。我回北京以后,身边只有65块钱,给夏阳们买过票后,大约还能剩30块钱,我爸爸妈妈已经出差到江南,所以旅馆和生活费都不能联系了,像我这样的,加入“共产主义小组”,可能得让大家海涵了。我到那边,将就一番也就行了,睡在破船下面也够有意趣的,何况其他?主要是一定要去,那里是快乐的海和深深的海滩。现在我能理解罗伯—格里耶的《海滩》了。

海滩是清晰的,以相对于混杂的世界,由于它并不完美,却格外地清晰,以见出脚印,孩子机械的沉思般的步伐,鸽子,单一的海浪节奏中,最动人的因素:明晰。

你看见海了吗?海,你看了,你总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以后永在。见面我们一起去看海。

握你的手!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7

玞玞:

今日买到8月10日337次车票,当天约13点04分到北戴河,你和小宇来接或单让小宇来就行,我和夏阳等一共四人到那里。我再去找些钱。

1983.8.8

玞玞:

我心爱的。

时至今日,我坐下来写信,仿佛置身在黄昏的星和黄昏的路之间。它们所网住的,不只是失意者的爱,而是一个处在幸福中的人,他的全部心情。

多么好啊,当月光路带着一个幻想游向海深处的时候,你也正踩着波涛,追逐着闪光的胶体,渐渐在夜色中变成一团白色,闪着只有我可以看见的有香的光泽。我希望我得到的爱是纯厚的,而且纯厚地爱着我,它不是一种始终的清醒,而是一种闪烁在苦与乐的海洋中间的,永不分别。

日复一日地,我离不开你了。我有时候很想“滥用”一下友谊和情爱,运用到不合理的地步,以证实一下自己到底在别人心中是多大分量;到了死后,人们会需要我,但仅仅如此吗?长久以来,我满足于做一个车站,奔波的朋友们如飞驰的列车,能在这里喷吐着白烟,休息到开车时间到了。远方的车站,也许会被忘记的,但至少它曾经给予人们以平安,时间,没有挤掉什么而使尘杂的人生更拥挤。盖斯凯尔夫人写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一般人见到有才能的人总是满口赞扬,碰到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虽然也感觉可贵,口里却一字不提。”——当我年轻(至今也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被两种愿望所折磨着的,我希望能做个平静的人,能够恬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希望自己也能因此对人有用,而且得到信赖,而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无为,一种可忆可忘的无足轻重。平静的人,多半是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所湮没了的,在自己爱人的眼中甚或都不能有本来面貌:他被爱,是被当成某个样子来爱的,就像《跳来跳去的女人》里奥尔迦和戴莫夫一样。你曾见到我“慷慨陈词”的时候,那是一个不甘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湮没掉的我。我有时倾向于梦想:“人类也需要梦想者,这种人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为的是能够朴素、执着、善良地做人,又不混迹在无为者之中。

也许是我为自己挑选了一种并不能担当的生活,也许是每个特殊的追求都因离开常识的判断而不被理解,总而言之我时常感受到“误解的理解”,夜晚和孤独感纠缠不去,把我挤兑到第三点上去,就像你所说的。这次去广州及北戴河,我是为了一种成人的友谊,一种不可推却的友情,一种独立建立生活圈子、在社会上建立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我应该有我的朋友,我的交际方向和范围,我的生活、事业的侧重,因为我的生活是不能由别人来代替的。结果没有去普陀疗养地,我母亲写信来抱怨我的翅膀硬了,她请舟山地委派人去接我,而我没有去,结果劳而无功,她又嫌我不懂事,影响不好。第二封信说她能理解我,可说什么这是受同学的牵制,是因为想和年轻人玩——始终以一种家长式的看法来解释问题,似乎别人不能有成人的生活。地委何必去劳动?这种待遇本来就不需要。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像白面书生”“像个女孩儿”“太软弱”“公子”之类的评价很多次说出,在不同人的嘴里,连续的刺激,几乎形成了一种背景,有时候背景是决定人的形象的。

我想获得一种纯洁又厚重的爱,想完成我的事业,这样,在一生中,也可以借此摆脱平庸和那种背景。当你终于走近我,当我紧紧抱住你,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不让你离开我了。你在100号[15]唱“假如我嫁了一个比你还强的,那就会刺痛你的心”这支歌的时候,我想说的是,不会有了,我就是那最强的。

因为你能爱我——这比理解更高更深重——所以我看到了一种孤独又幸福的希望,说这希望是孤独的,因为它只是我才会有的,说它是幸福的,它把我引向被爱,引向一个“大家”,引向一个被证实有价值的“自我”,所以我离不开你了。

以前我对你说的多,现在我想听你说,因为我依恋你,甚至有时候,我也很生气自己,觉得这么依恋下去,会显得软弱,显得不男子气,像个“女孩儿”,像个白面书生,结果混同于别人强加给我的背景,而失去你的爱,显得不能用自主来支配依恋。可是我甚至是冒着这样误解的可能而忍不住地依恋你,思念你。当我们吵架之后,我一个人觉得说不出的孤寂,很想得到你一个手势,一次叹息,哪怕你生气地背对着我,但不会离去呢!感情是惯于用最强烈的表现的,它不考虑是否合身份、性别。

我孤独,因为我曾依赖于一个杏仁及巧克力的家庭(它有别的好,但不是一切都好)而生长,因为我梦想得离奇:我要做一个诗人,一个代表性的大诗人——但又不是这样,我希望让我的情感进入中国人的思维历史中去,像王维,像李商隐,像李白。也因此而变得急进,焦躁,不合众数,易于苦闷,易于沉默,也易于由此而产生太强烈的依恋。当我吻你的时候,感到的不全是肉体的魅力,而是感觉到有一个肯精心帮助我,扩大我的生活,深知我的缺陷也不厌倦的女人,爱我这个古怪又有些力不胜任的男人。一种实在的支撑感在我心里回旋。以前我看《翠堤春晓》,圆舞曲之王施特劳斯,在他爱人的责备和激励下,写出了美妙而悸动的曲子,我不能理解,但是现在我体会着那种实在的支撑感、觉得有些明白了,我爱你。

我想画下我的爱人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不要以为我写给你诗,就是一种浪费和一种造作,我像个孩子,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无心旁想,年轻人的心情,是这样的。也不要以为我的诗现在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而产生不安,当我们在屋顶上谈起“绿石子的河流”时,我确信,随着人们审美能力的提高和精确灵敏,这一切都是会被理解的,被爱的,人们不能永远停留在粗疏明白的叫喊和士兵的口令上。读诗的人本来不多,凡读诗的就是让人的精华注入自己心中的人,不能苟且,何况当一个作家可以不写诗,但绝不能不具诗情。——呵,我的爱人,我这是给自己打气呢,并没有说你不懂的意思。我愿意诚恳地改变自己,平静中必须有容量,而这正像在花钱时不能只想着黄金一样。我要把自己变得坚毅深沉些,这比较近乎我的习性,当然也要会玩,会做菜。

我很想对你说:再好好想想,假如真的我不能吸引你,让你生活中要舍弃很多爱好,那你就离开我。可是我也想过到那时会怎么样呢?我会再一次努力,追随着你,想办法得回你的爱,和别的求爱的人挤在一起,被热情和可怕的顽固燃烧着,那也许是一次结果为灰烬的燃烧,结果可能并不是年轻时青春所留下、所产生、所永在的那种银色花箔和泉水的飞升喷射,抖闪和飘扬,但我也要盲目地燃烧下去。所以再那么说就是故意制造事端了。而一切都会被很好处理的。你别感到我是在贬低你,是不放心你。甚至在以前,我说你会有一个加强班的求爱者时,也不是在嫉妒,而是有斗嘴的意思,可是有时候我也弄假成真,自己也逗出真格的来了。你是和谐的,也许你并不是最美的,也不能说你比谁都漂亮,但是我觉得你的每个线条,每卷硬硬的头发,额头,挺洋气的嘴唇,让人想看的下巴,都带着我爱的表情,活的。……爱我吧,跟着我吧,带着我吧,我们永远不分离。也许我的生活从总体上看起来会是很不错的。也许在经历上你会遇到麻烦,但你在情感上却保持着活力,烦恼,噘嘴,晶莹地转动眼睛,开朗地笑起来,有点老气地出神,很快很好地写东西,转着脑袋看笔记,堵住耳朵叫“不听不听不听”,去买一支发卡,快活而又详细地讲那些细小的事情:那不是废话,是的,我们的心脏正是在这些细小的事情所织成的多彩气氛中,找到敏感的诗情和寻求真正人生的起点,有意义的。从向红哭鼻子到去吉林,我可以想见她那个给她讲“七把叉”的弟弟,从你妹妹想去外地念书,我想得见一颗动荡的心有些疲倦但实际上仍想找到好生活的青春的向往……

玞玞,我们都去过海边了,当眩目的太阳在沙地上激起一片白光,湿漉漉的海沙在波浪退去时候显出石英晶面,当我们散发着咸味,并排伏在气筏上,用没什么内容但空茫地漾满了舒适的目光相望,在礁石上谈论月光路,汽车灯和“他们的打牌……不,在数七”的时候,当我们漂在水里,你把胳臂划断了,而这又带着无意快适的夸张的时候,我们是幸福的,别人想不到的,我们也不自觉的……“这一对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情人……忘记了鱼,忘记了鱼线,也忘记了船长。他们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战争。平静的深蓝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一个大圆圈,他们就躺在这圆圈的中心。太阳好像只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瓦雷里在《海滨墓园》里写的是:“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这仿佛是游向月光路尽头去的、人生的幻想。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别笑我是个幻想家,别笑我这样写,别觉得诗都是不真的,只有在升华中我们才能理解深邃,才能发现一切是多么得来不易!一切又是用怎样的心血浇成的,让我回味吧,谁能说现有的比幻想的更真诚?我们爱着,付出着,为什么日常的谈笑,不曾显出它自身的无力?在平易随和之外,我们回味起那些涩味生硬的季节,不也感到我们多么的不容易吗?

我的好玞玞,我亲爱的!黄昏时候的思念是一种很怪的、撩人的心情呢。你喜欢黄昏吗?

吻你!在心里想念你!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20

玞玞:

我最亲爱的。

就要开学和上工了是吗?咱们都得努力干活。

看了《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16],觉得你讲的比他们拍的要好。片子里人物之间的权势关系和角逐的心理,都缺乏细节性,所以好像有结果但无过程似的。

等校对期过后,我回到《十月》,估计可以在编辑部里当个见习编辑什么的,那样就会清闲了,可以专心写几首诗,写一些小说,等以后可能的话,也帮人为己地试着写写评论。

今年你可以攻一下美学和人道主义了,我得好好地温习一下人道主义方面的书。一起学吧,在《十月》做编辑,可能也是相当容易的,可是充实一下自己的知识,把字句都落实下来也是必要的。还是得熟练一下各方面的知识。

“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17],这半年多的爱情生活,我们都付出了很多,我感觉得很深刻的,是我终于找到了理想。当然,你会噘起嘴说:“我可不是理想。”是的,我们都不完美,但不完美才有前进,这样的爱情是需要精心维护又达到自由境界的,所以我珍视它,这爱情的意义是要证实我们自己的,因为当我们相爱的时候只有我们的心在指引,而没有别的什么,每一寸土,都是我们自己用心血换来的,别人的帮助,并没有缩短我们到达爱情的路程。

你走了,骑上车,我觉得我是充实的。“永远发明某种美的东西,是一种神圣的心灵的标志。”在我这个年纪,人很年轻,我是能懂得西西弗斯所面临的荒谬的,那是一种无力感、无意义感,孤立、自我疏远而不愿崇奉任何神明,大概这样人就处在最低点,就像处在海床上一样,但我们因此可以确知海洋究竟有多么深,自己怎么对待荒谬。但我始终想着去发明某种美的东西,我因此而充实。只不过在懂得荒谬和懂得发明美上,我都还不完全:当我得到幸福的时候,我特别依恋它,唯恐它遭到否定,这是不彻悟于荒诞;当我能发明美的时候,就生活在其中,而对生活中俗人恶事的冲击表现出过敏的反应,这又是不能彻悟于美的神性。但你的出现,确实增加了一些新的素质,仿佛也成为我自己的,使我充实……

我不要求你承受我感受到的一切(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但我知道你承受的我也愿意去承受,无论是朋友带来的快乐,还是别的什么。你也会的,这就是我们没有距离的一部分因素。当我们彼此都愿意替对方多承受一些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带苦味的幸福,像我们在气筏上所尝到的海水。善良也会酿成苦味的,但它不是破坏,只需要一点点谅解。我有时候会忽然担心,你从宽街骑车回来会不会车被撞坏,得扛着车往回走?这时候你会笑笑说:多余操这份心……这样的事多了,也会让你感到:我不用你这么担心,我能行!——这苦味和这幸福呵,苦味也许是即刻感到的,幸福却要等到后来,如果这样,谅解我吧。但同时,我也得多加注意,能刚健和自持,懂得让你去发现生活,否则,我对我自己也不满意了。

老朱[18]给你的小本儿上写着:“路子对!”——是说的爱情、生活、诗……我只是讲诗。啰嗦两句吧。从感觉上,诗是什么呢?它很像圣经里的插图,旋转的光辉向内旋转,从它的深处,那个强烈光芒中的中心点上,涌现出一对原始的恋人,亚当和夏娃。诗需要一种强烈的爱,需要这爱去尽宣传口号,政治教条,美学的陈词滥调等的矫饰,而发自一己的内心,真诚的对外界的感受(独特的);这爱应达到一种饱满的和谐,就像亚当和夏娃是和谐的那样,古怪的、不美的东西不应杂入其中。而且诗需要有光的聚合点,诗不是一篇一篇的,是一点一点的总合,它是内心感受那些独特结晶的构合体。而最后,它需要一种美词美象的光辉。你的诗有两点不足,第一点是你的诗有些近乎一篇一篇的,而不是一点一点的,感觉中最动人的那些点,在顺叙中淹没了,显得不突出。通常人们说:欠跳跃。一个人在感到一个美好的精神事象时,它的感觉最强烈的点,不是一个一个的,而是一群一群的,其中自有逻辑,不要怕跳得太大。第二点是你的美词美象欠某种光辉,这就是避免掉不是独特发现的意象,而采用独特发现的意象的那种光辉。比如说,灰姑娘的形象,很容易使人想到辛德瑞拉那里去,而想不到你的独特发现,你用“灰姑娘”形象的独特命意,这种相似的想象,会抹掉你诗作的光辉。比如你就喜欢造成一种童话境界,用过一次“白雪公主”,这样,很容易引起“相似的想象”,给人以雷同的印象。另外,你对我说你要少用“上帝”词汇的话,有不同看法。我是这么认为的,不到绝境不要发最高级的感叹,否则显得感情厚度不够。《巴顿将军》里,巴顿一生不信上帝,当派他去救援陷入重围的101师的时候,又下了很大的白雪,行军困难,眼看救援将成泡影,一万多人将遭灭顶之灾的时候,巴顿在雪夜树林里,小声地叹息着:“上帝呵,望你赐我以晴朗……”——这时候,情感才显得真实厚重。

你别笑,也别摇头笑我书呆子气。你可以不写诗,可是不懂诗的灵窍的人也不算好作家,这是句俗话。你的诗里有爱,有和谐,有感受,只要再凝成点,凝成好的意象,独特的,不雷同于童话和上帝等代用品的意象,就会动人多了,就是好的诗了。顾城的诗,就是为了美,而追求童话效果,因为童话容易引起美感,所以他往往把这种方法当作省力的代用品,以取得廉价的美感。

美国诗人威廉斯有一首《情歌》,这么写的:

把屋子打扫干净/挂上簇新的帘子/在窗户边/穿上一套新装/来和我在一起/榆树正撒下/它的小籽粒/香喷喷地/从白色的天空

谁会说起我们/在未来的日子/让他说/曾有一阵清香/飘下黑黝黝的树枝

把榆树的印象和爱情的印象组合在一起,是一种独特的感受,爱情和清香的榆树组成一个和谐体,爱情是自然的,清香的,全无污秽和造作的,这是一种真诚的、强烈的爱,通过鲜明的两个点的感受表现出来。“把屋子打扫干净/挂上簇新的帘子/在窗户边/穿上一套新装/来和我在一起”这几句,平静地把相爱人的心理,那种要求一切都完全美好的心理,把近乎夏子与大宫[19]之间仪式性等待的庄重与热烈表现出来了。而细碎嫩绿的榆树子儿在白色的天空下撒落,茂盛的枝叶散发清香,又富于意象带来的光辉。

我对你唠叨了吧?玞玞,好好干吧,我很想你,可是我也得好好干活,像个纸耗子似的,庄严地去咀嚼校对稿子。

现在我在细读一下可以读到的现代哲学书籍,下一段读读古代哲学。这样比较整齐一些。你读哲学书,切不要读得太宽泛,如果得到老朱地址,最好请教他一下。我也想一想。咱们做好五年的读书准备,这也是挺吸引人的呢。

也写给你一首诗吧,昨天晚上你走以后写的,叫《守望爱情》:

她走远了

橘黄色路灯下

树叶折叠着她的身影

闪烁着……

我的祝愿

像青草一样漫长,青草更青

黄昏时分

她向着大地微笑

夜晚来临

木纹细密的白果树疲倦了

还为她闪动着

枯涩闪亮的

金色眼睛

“她”就是你。我们两周以后见,你先接我的信,回信不要太费时了,那样我心不安。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27

玞玞:

你来过了,我以前的日记里写过这么一段:“我等着玞玞来,她带着笑声,《鱼王》和明亮的眼睛……”可我真傻,就偏偏没注意到你不舒服,可你真像个女神似的,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呵!我可真傻,除了觉得你用手逗我这一点不同往常,也没想得更多,以后可得加心眼儿了。得注意在这几天之内,你腰上有没有松紧带。你又该噘嘴说:“坏蛋,你说你是不是坏?”——可我只好做个坏人了。

这么说好像我原来不如现在那么坏似的,其实我本来就“坏”。——得,够圆乎的了吧,两面的话都让我说了。——其实这样更坏。

我只好像《三笑》里那个渔夫唱的一样“横也秋香,竖也秋香”了。

反正你和我就是这么一对儿了。就是有个活泼能玩的在一边比着,你也会爱着我。别以为我夸口,只是我会更久地痛苦和更久地忍耐罢了,你心好,心好的人不喜欢制造悲剧,可最懂得悲哀的劲儿。我知道你喜好活泼和热情,所以你别把我当个不活泼不热情的“老实人”,那样想,你就会总觉得我格格不入,妨碍别人,替我担心了。我可以因你而更快活,可不是说,就可以不留下一些沉静,在火堆边,有一片幽暗树林围绕宝地,不也挺好吗?我喜欢营火边女孩子发黑的眼神,这不也挺有生活气息吗?“静”是一种和谐的,接受性的状况,真能静的人,才能比较集中地使用力量。当然我没这么神圣,可我并没有比别人更不自得其乐,你别觉得我不活泼,不热情,挺可怜的;我也不会这样。汲取欢乐有各种方式,能被充分吸取的才是真的快乐。

热烈的感情和沉静的性格,造成我比较丰富的内心生活,外在生活可能倒不太惯于了。但小小不言的一片秋山可以引我注意很久,何况那些热烈的人们,会说话的眼睛和灵活的手指。别让我使你的朋友败兴,也别以为我会把别人变成石头。

我这么细致地写这些话呢,并不只是为了申辩,我不以为这是你所不懂的,只是想说一说,以表明你不要太考虑这些,人和人该怎么处,大家一碰见就知道取齐和谐了。这些话以前说了现在就不说了,总算是一个态度呗。当我总这么说的时候,就把事情搅得不清了,不过这样也挺提醒我的:闭嘴!

*

晚上在外行走的时候,自己多当心,你这个鬼大胆儿。

《人道主义提纲》[20]可以整理一下我自己,就像用梳子梳理一遍我乱七八糟的头发。我也得发愤努力,否则要掉在你后面了。一个人多少还有点刺激他的虚荣心吧,老熊[21]有首诗说:“别人满足自己的是虚荣心/自己满足自己的是自尊心”——如此说来,那是自尊心迫使我梳头发了。

*

给向东[22]去信的时候,顺便把我的论文寄去,或你没钱了,就带来给我,挂号寄走,还是带来吧。给向东的诗改好了,你给我塞在你的信里,信里少提他女朋友关佩的事。向东毕竟27岁了,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我真想调他上北京,介绍一个好女孩儿给他,如果我有这权力和这人缘的话。麻烦你把《河》抄一遍,我没抄好。

祝兔子快乐!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30

玞玞,我亲爱的小爱人:

一天工作完了,我真觉得有些疲倦了,主要不是工作紧张,今天上午学习校对手册,下午学《邓小平文选》,机关里那种刻板的时间节奏,让人心里觉得呆板,消耗精力。

放工了,我骑着车,太阳在西边燃烧,柔和而猛烈的夕霞,从木樨地的铁桥及运河上方普照人世,长安街上还能看见骑车女孩子的花裙子,让人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小宇[23]还要挤车走很远,拎着他的公文包。下午他比我还显得疲倦,因无聊而生出的疲倦,如飞鸟般来,但又去了,他把绿封皮的校对手册带回去,叹了口气说也许晚上没有睡意呢?

真的,没有在这世上走,我不能懂得我很年轻,当催人进入梦乡的念文件声把我们折腾够了以后,当汽车像贝壳一样从立交桥下驶过的时候,当月坛北街笔直的路好像驶向太阳,但终于被玉渊潭上的水汽收留的时候,我知道,在那么多骑车的人里,我是蓬勃的。他们有些人在党校什么理论短训班里毕业以后,就在我们隔壁写青年道德修养的辅导材料,但是在小宇和我的字典里,找到的却是另一些词汇和人。胡平[24]挣扎了两年,今年也分到了出版部,还没来报到,他会和老朱一样谈些东西吗?是的,人的心不老,那是个奇迹,所以当我想起我的爱人和小宇、老朱这些朋友时,就觉得他们好像都自运河的太阳上空,穿过铁桥,用一张清澈透明的脸朝向世界,有一种恒定的、谜样的、热烈与淡定交织的表情。向东不太喜欢政治,但是他有一种良好的、接近人而不迫近人的和谐和理解力。是的,一个朋友,能够培养一种良好的情感,这种情感之所以为你我所有,是因为我们有了这样几位友人。而你呢?是的,当我们以一种语言表述感情的时候,我对你的话的理解总带着一种特殊感情所带来的光泽,而不是像听别人话那样照字面理解。你说:“晚安了”这含义是平常人所能有的吗?——而这样一种情感,是我独自对你的时候,培养起来的,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这样的情感。衡量爱情,首先是看它建树了什么,而每一次检视的结果,我都悄悄地向深远处吐出温暖的一个字。——是的,我没有错过你!

我曾经借父母的眼望过儿时的世界,也从别人的慧眼中见出道路,以前给老朱的便条里,我谢了他,乃因为他的光扫荡了蒙昧我心,而使我的情感本能深入进一直以为是禁域而不敢入的东西里。是的,实际上,离真正的路只有几步远了,但这几步恰恰是年轻而没有经历的人所不能跨步的真正原因。那指引者遥远的手却指出了这新来者所不能触及的问题。虽然以后的步子仍是我必走的,而勇气也只能取自自己,但怯懦,那些我们出于年轻的矫饰而不能明察的怯懦,突然明了,于是反而使我豁然起来。而身为一个女子,虽然你也有你的局限,但同样启示了我,感召了我,以一个女子的良善、真诚、本性的纯朴和女子的智勇。也许,你年轻,所以有很好的良知,却不一定能启开他人的心灵;也许你也不能完全跨越经历的不同,而知解我心想的那些,虽然它们可能与你想的有同样的名称,但我所纠缠的可能要更凌乱更作茧自缚些,以至于带来你所不解也无须去解的心绪——但是,当我对自己喃喃的时候,当我向你表白了,1月8日的爱的表白以后,我就知道,这时,两颗心是敞开的、无间的、可以汲收的,而你提供给我的情感、良知、才能与见识,也已经成为我们独有的共同一份了。我变得更好、更强健和年轻,不是依赖了你也确是因为你的支撑和黄昏中的一瞥,高空中的一声。

我徜徉,我沉思,而四围的虚空并不使我凋敝,我知道,我是很充实的,我爱你。用朴素的,但不是庸俗的心情爱你。

一禾

1983.8.31

玞玞:

我昨晚骑了半小时到家,大马路上空荡荡的,骑起车来心胸开阔,4吨卡车的声响大得好像“黄河”,因为很静,灯光加上去,显得更静,而复杂的组合,也是构成美的级差的标准,只有夜晚是美的,而灯光和夜晚又组成另一种美,所以在文字艺术中,也就同样存在自然之美和构造之美,也许你更喜欢的不是构造之美,而是一种自然的顺序,这和你的诗和评《南方的岸》时,结构上那种自然天成的顺叙是有关的。我可能上次注重的是构造的美,所以写的信上,不尽全面。仅仅在于,功夫要自然入“化”,还有个训练体会过程。

上午休息的时候,和小宇打起乒乓球来,有几个漂亮的发球和抽球,地面很滑,小宇调动我的时候没法跑,这墨绿色的大球台,比咱们在100号时的要舒服,可那时候更有意趣些。也许那时候已经成为回忆,所以感受更美好。小时候在干校,河南土路上跑的净是大“黄河”牌重型卡车,现在少见了,可是看到“日野”牌车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黄土路上轰轰作响的灰色“黄河”来。是的,和近的事物我们分享的是油烟、尘土和轰响,和远的事物分享的却是美好的印象。人也一样。

我们只要知道这点,只要知道这时的一切,也会成为以后的美好回忆,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形象。只要注重现在,因为现在是会一闪即逝的,我昨天晚上谈的是一些既成的、不怎么坏的生活态度,那么还必须注意爱的多样和形式,自然地发生接触,努力过好现在,就不必有什么解释了,我总是急于事成,急于让人明白。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理解角度。我爱你,假如有什么不好,请多担待,各人的生活不同,就有不同的理解,只要能容纳,就是一致,而不必强求你怎么生活,如果人和人能互相规定生活方式的话,那么全世界只要一个人就够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把它丰富起来,以你的动,我的静,你的开展和我的执着,把它调谐到尽可能的程度吧,一切都会好的,而“好”只不过是变化而已。

现在开始,我要静静地来到你身边,“饮你的光,你满心的神奇,你的完整”,不多余地讨究我们已明的爱情,只要你不把我看作软弱和不能共处的就行了。如果我不能深情地做到这点,那就总也完不成我的诺言——诺言是必要的,而我知道你已给了我——就会让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

也许我不及你敏捷、乐天、聪明、宽许,假如我再不能坦白、深情、安详,就会变成“四不像”,就一无可取了。所以你也不要觉得我一人独处,在不做声时就是忧郁,太挑我这个了,我也就没有适合的与你相处的方式了,因为邯郸学步是很难堪的。我没有要自甘孤独让你不舒服的意思,你得体会我此时是多么想配得上你,而这样的努力也不比你低多少。

下午和胡平谈了一些话,他很敏锐,思路清晰,善于把握论点,而且比喻很精巧犀利。老朱是比他更强烈热情的,他在论述问题时,是远观式的,老朱是体会式的;而两个人的确都很能打动人。更习惯老朱的表述方式一些,以后还要和他多会会,这也是一种使人达观丰富的方式。

你可别再因为我多费心思了,让你劳神我也很觉不安,其实我很想让你在不必要的方向上省些力,集中力量,也能安适地生活。我再也不能冲撞你,让你因此而痛楚了,必要的倾听和建议是会有的,但不强使你怎么样,能让你觉得回到我身边时有一种宁静感,一种信赖感——不是依赖,在这个意义上,也能和你的其他朋友们达成一种协调。实在你有些话估计也是把我呛得别扭,不能自得其乐——不是怪你,是我还得多适应,以除去对自己的错误估计,完成自己的基本价值。问215[25]的她们好。

祝好

爱你至终的 一禾

1983.9.2

玞玞:

闹了半天,我姐姐忘了把我星期三的信寄出了,星期三晚上她回家,路上有个邮筒,结果小克克[26]一边说话一边闹,就骑车走过了。

你们的照片已经洗好的,我挑了五张放大三寸,有两张你的相片修版也不灵,怪可惜的。只好割爱了。

给丁玫[27]的信,我决定你不要写了,应该我来写,因为事端起源是从我这儿开始的,她这么不尊重我的感情——我们的——,而只是关心她自己在我们脑子里的印象是否“完美”,表现她的了不起,她对我的“恩赐”,我也不能和她相处了,写封信割断就更彻底些。不必再谈这个了。

星期四晚上我去了你那里。路过百万庄的时候,小阵雨正下得紧,我总觉得你就在你家里,在台灯下看书。我喜欢从我家到你家一路上的大叶杨和梧桐树,在黄昏里,它们绿得发黑。你们家的那栋泛白的楼舍,对我来说是亲切而熟悉的,晚上如果我穿过夜幕,也能认出它来,尽管它和别的楼没什么两样。在过去,我走过那些楼群,可一点也没记住它,认识了你以后,就马上能认得清了……

那一天是个雨夜,绿色交通灯在那时特别清晰晶莹。

你坐在灯下看书,穿着家常的无袖衫,然后你开始灵活地转动着五指给我削梨,沏出来的酸梅汤味儿也特别浓。

你是我的好姑娘,下辈子我们也结伴儿吧。

“做每一件事情/都给它一个快乐思想/就像把一盏盏的灯/点亮”。我愿这样陪伴着你,在我们能在一块儿的时候。

《八千里路云和月》好看吧?那天是个晴天,6点多钟太阳还没下净,天空还泛蓝。我去车铺要了块闸皮,用家伙把它安上了,从北大回来的时候,它掉了。这一天看了5万多字的清样,还和小宇、胡平打乒乓球,中午打得一身汗,白衬衫又发黄了,星期天下午浴室一开门,正午12点半我就去洗上一个小时的澡。如果你得空,下午就来取一下底片,它们卷曲着,不太好寄去。

吻你,紧紧地拥抱你,吻你,吻到你勇敢又娇嫩的心窝里。

一禾

1983.9.10

玞玞:

亲爱的。

在家休息得好吗?你是瘦多了。把药吃好,这一星期你要看电影,晚上出去多穿些衣服。和老朱一块走吧?

关于意象、意境、神思、物化、韵味、比兴这几个古典美学的范畴,比兴多为训诂家诠释,但我以为讲的只不过是明字义而已。而讲述这些范畴的人,也很少把它们联系起来看。我以为,意象是这些范畴的最佳入手点,估计要有几封信才能谈清,那么,我就陆续写来吧。

初步地讲:神思,物化,属于创作心理学的范畴,是人们创作时特有的心理状态。韵味,是读者心理的一种体会。比兴是创作的基本技法,而把这三者结成为一个网的,是意象。所以,从这里入手是合适的。以前想借写论文之际,写出一篇意象论来,结果也没落实,现在也借咱们玞儿的东风,整理一下吧。因为要抄《西西弗的神话》,工作之后眼睛有些疲乏,所以其中一些资料性的东西,可能就会粗疏一些。

今天你来过了,我心里很踏实。听说你病了,不见一面心里不安定。

给向红、方毅的书,我周一一定能买到。叶嘉莹的观点我是赞赏的,尤其她的文字有一种清晰光亮的美,在论理和鉴赏双方都很适宜。读过以后,对人的形式美的写作,很有好处的。——我不是写给她们看的,是在自言自语。

下午去洗了个澡,正好赶上礼堂放《火烧圆明园》,院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挤进影院,浴室里人不多,水温也很合适,太阳照得身子挺亮的,水珠也是亮的,想起你差点赶上(学校浴室里)没水,觉得怪神的。

以后咱们的家,得有个比较好的淋浴间,那样显得卫生条件好多了,不过还是留着以后说罢。

我看也不必去小宇家了,那天人挺多,都是同学,也有几个不便当他们面说话的,你和老朱去了也不能畅所欲言;准又闹到后半夜,回北大也不方便了。

王小黎[28]那么问过你吗?一半是由于你出色的性格,一半是可能她对男孩子有某种想了解的潜意识,纯心理的。也许你一说,还挺能帮她知道一些事呢,对她也好。以后她很可能也找了个“不出色,挺普通的”呢。——嗯,这可不能让她知道的。

亲亲你!

祝身体健康!

你的挺普通的 一禾

1983.9.11

玞玞:

昨天晚上我乏了。星期天晚上骑车去朝阳门外,梁永琳[29]去植树去了,回来得晚,再熬夜会是比较紧张的。

而且见到李景强[30],我有一种在读《蝇王》时感到的不吸收感。

前一个理由显得可怜巴巴,还不如不说。我和小宇也不太懂逻辑,所以也就不多解释。在男朋友里,对小宇和向东我不太感到有解释的需要。

所以见到他,我只是笑一笑。以后和大哥、旺子、石冰都有机会见,老赵回来的时候我去接风便是了,小林儿和我们办公室只有五分钟的“11路”就到了。

而且我们届时可以畅所欲言。马小林现在抽烟凶着呢,过去他爱踢球,我和他一块踢过后卫,他常跟我抢一个前锋的球,我在前边一逼,前锋就带球过人,把球推到我身后,小林就机灵地把球接走了,那个前锋就探头伸过我的肩膀,挺怅惘地看着小林把球开出去。

阿贵从福建来信了,讲了他孤零零地在街上走着,快活地想到在世界上只有我和小宇是他的同行,盘算着什么时候吃着柳妈妈端上来的果子,然后“娘们有娘们的话要谈,咱们哥们呢,在枣树下海阔天空地聊天,或者悄没声息地摸一把牌……”

野猫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我坐下来给他写信,他这个留着长头发,穿着花衬衫,整天不读书的小伙子,在他最为人齿冷的时候,我们有过安静地坐在没有电的房间里,聊聊扑克、女人,后来也聊过论文和酒。他向我介绍过“翡翠”“红梅”“宝石”这些物美价廉的云烟。现在看来,我没有始乱终弃,出尔反尔……看到他的信,我心里很欣悦,不带一丝愧疚,有时间就想给他写封信。是的,我只能适应一些人,而不能适应另一些人,我们是些心里有着遥远的海的野猫,我们是些普通人……像小宇的小猫吉米——他现在孤零零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也长着沉醉的眼睛,因为我们的心灵并不是沉默的、冷漠的,而是沉醉在我们所喜好、所择取的生活之中。有一种伟大的震颤催动着我们男子的友谊。至少,不是势利的。

*

又扯远啦。今天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还是看你介绍电影巡回展的文字吧,我可没机会看了,你讲讲也挺活灵活现的。

你的 一禾[31]

电视上居然也引了一句北岛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诗句之一。可惜电视里用得肤浅到不是地方。不是人人都能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连中央乐团也不行,欢乐是命运的复调,是宿命的升华。

玞玞:

我亲爱的。

今天拿到了你的照片,你单人照的和大家合影的,都挺不错的,如果说起来,我喜欢你笑的那张,像一颗海星在荒墟上眨眼。白裙子衬得人特别轻柔、干净。以后再把这两张的人放大一些,略去些背景,也可以的了。

去王府井给向红、方毅买到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这本书要价是比较高的,不过文笔光洁玉润,讲起东西来婉转而且有条理。《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只有一篇是张玉书译的,不过我想还是买了吧;有个以前的作品集,我觉得比这个好,有茨威格的《第三只鸽子》,里尔克的《小园中》等,可是这里选的名篇比那本多。还买了本今道友信的《关于美》,一本《现代化问题探索》(译著),都不太厚。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我还看见了《前夜·父与子》,你既然喜欢,就买下来,只是钱不够了,我想下月买,这月只剩16块钱,不知道怎么花的,给妈妈的礼物和我下半月的饭钱还得周转开,这样大约得10块钱,那6块钱我等着看,如果下半月没有什么好书的话,再买《前夜·父与子》也不迟。三楼有本奥塔·希克的《社会主义的计划与市场》,我推荐给肖培买,这样借来看看就行了。

星期天你有时间的话,来拿一下向红她们的书和你的照片吧。如果没有,就下周我去你那儿的时候带去。现在晚上外出跑跑步,做做仰卧起坐,然后看几页易读的书,再做做笔记,大概12点钟脱光了衣服,用热水擦擦,挺快地入睡,基本上能保持正常生活,只是有时候在被子里想你三五分钟……至于骑车嘛,现在好多了,骑车在人流里,迎着立交桥上下的风,6点钟的太阳正金黄而大圆,我寄出每天给你的信。这样,两星期一见,也不算难挨,你的时间多些,我也可以抓紧自学和业余写作。想你的时候我就做点儿别的,要不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老迷着你。做了一个星期的“论意象”的计划。晚上练练字的闲工夫是没有了。

*

我日渐觉得,应当尽可能地掌握英文。

先不说这些了,关于中国这六年来的一些动态,以后我们还会说起很多,而能够想到,即使在最虚伪的时候,也会看到你的真诚欢快的眼睛,我觉得此生是蛮幸福的。

我得给向东和林贤治写封信去,如果《青年诗坛》的日子不多了,我要建议他们好好利用一下这个论坛,反正我又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写几篇诗论和诗,总不会犯天条的,否则太不够痛快了。我觉得中国的事情太让人憋闷,六年过去,在各个舞台上还是有那么多旧日走红而不真诚的人走红,而像谢冕、洪子诚老师这样的却不得意。

*

“苍黄两色棒,掩遏一阳生。”李商隐的句子有时候也很质朴沉痛;“回来,我们重建家园/或永远走开”——这是1976年青年人的诗句,也许有一代人将永远走开了。你看1983年9月13日的报纸,就会觉得事情总会来的,可来得这么容易,却是出于中国人的健忘,而恰恰是大多数健忘的人,总把历史的罪责归于某个人:“好国王琼布”“坏女王安娜”“青天大老爷”;没他们什么事似的。“我悲哀地看着我们这一代人……”莱蒙托夫的诗句不是那么快就死去的。

*

得啦,忧国忧民的事总是有的,可咱们不还得做个健全活分的人吗?自己多读读书,以强自身,多打打球,以避开文牍学习的恶臭,这样血也好烫一些。

*

对了,星期天还是不要来了吧!可能时间紧,我用那天给我们自己抄抄《西西弗的神话》,写几节论意象的短文,好回答你一部分问题。明天晚上第一二节可以写好了寄给你去。

*

给向东写信的日子定在明天,否则他可能被揪出来,别看他已经28了,可是说起刻薄话来可真好听,让人慈爱地抓住小辫子。今天听小宇转告了大哥的嘱咐之后,我抽了一支烟的雪茄,打了两场乒乓球,技术发挥正常,然后决定写信,林贤治正在写《巨人时代》,“需要而产生不出……”其实惹事没什么,就怕他一个人蛮干。

*

诚恳地祝你早日康复,专志学习;我现在宁静地翻翻德加的油画,想想你盈盈的笑脸,爱比个“六”字的手。待会儿做完36下装阳光的动作,这封信就会变成阳光飘到你那儿去了。吻你的头发!

祝健康!

你的小情人 一禾[32]

玞玞:

下午政治学习,读《邓小平文选》,我就可以闲下来写信了。

玩了一中午的乒乓球,可以说挺开心的,就是口渴得不行,这里修水管子,从我们3号来上班的时候,就停水,除去早上8点钟以前供水,剩下的时间就得渴着。我决定等会儿去街上给我们俩买点大碗茶。可谁知道这儿有没有呢?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图书馆209室,正好是下午,我渴得厉害,写了一大堆冷饮的名字,越写越渴。这已经是挺老早的事了,我们已经一块儿走了多少路了呢?我天生不是小说家,所以总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可是细想来,生活真有一些小说不能写而实际很美的情趣。我指的是契诃夫所说的美:“一个人应该一切都是美的……”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有一种尊严感,想挑战地看看什么人。可笑吗?

*

刚喝完一大杯凉水,现在可以随口聊聊了,因为刚才半个嘴淹在水里。

高行健的小说选集《有只鸽子叫红唇儿》我们校完了,结果又返工,因为他写得太臭,看起来特别不通畅,所以很粗糙地读一读就过去了。这小子的小说,抓不住具体的细节,总想概括时代,所以人物多是类型,是那种抽去了各人命运的共同经历,经常是熟人,一个专攻系统科学而且走在世界前列、最后害心脏病死了、连爱人都不知何方去的“优秀”青年,一个先是受骗上当、然后爱人死了才翻悔的后来当了作家的红卫兵头头,一个坚信革命和党、下了干校又坚持斗争、最后被迫害致死的老干部。我总觉得他的人物是老天注定就要担当书中角色的,而且当得泾渭分明,在道德上立于不败之地。一段长达六百字的议论之后,他的主人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细节:“他按灭了烟,扭了扭粗大的手指头”——下面是,“接着说”三个字,又是六七百字的议论……他的细节是装饰,是为了说明再说明这个人的性格,但动作又无异于常人,让你看了觉得很钝、很平。

所以对他的理论我也表示怀疑,因为里面没有真切的心得,都是对外国名词的抄录,总是说不出最让人心服的那句话……在《绝对信号》的剧本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毛病,黑子好像全部功能就是在犯罪中忏悔,蜜蜂注定要在两个男人中表现得多情善感,车长就是个教导人的先哲……

小宇说:高行健写得最好的东西是他翻译的《秃头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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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以后你写给向东的信上,地址可以写广东省广州市沙河西街26号304。这样他收到得可能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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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朱顶红已经开谢了,秋天还挺热,街上的车队里还有夏天的气息,学校的游泳池关那么早干什么?外面也是,我好久不去什刹海、积水潭什么的了,因为那里太脏,最好以后的住宅都有顶楼泳池。看来是不可能的,胡平还在为他的房子疲于奔命。现在我们这些同学里,数老贺[33](在《文艺报》)的住处最宽敞,20平方米住两个人,可是大多数还在挣扎着受苦受难。我正在校《北京风物志》,里面故宫及雍和宫,房子都相当多。而且是“金砖”铺地——金砖是用好几种木材烧过数遍,又在桐油里浸泡过的优质砖,越走越光滑,质地细腻。我觉得比咱们的水门汀要诗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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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出去玩玩,在公园里划划船,爬爬山?可能在没结婚以前就很少有机会了。不过这么做长期预算是不科学的,也许它根本没有一定的规律。

昨天晚上梦见你了,穿着白色网球裤在走,去打网球……醒过来是早上六点,我就做了几节床上操,起得挺早。你早上六点是去打球了吗?早上还活动吗?

亲你的耳朵并且嗡嗡地说话!

爱你的 一禾

1983.9.14

玞玞:

我亲爱的小兔子,天上飞着的鸟儿。

你看,过去你每周都喂我两三次,结果没有把你照顾好。我昨天很想你,可是你也应该让我想想你啦!既然咱们都决心建立好未来的幸福,就应该面向着长远,多充分地利用学习条件,所以我劝你这一段先休息好,然后你也不用为什么时候让我见妈妈担心,咱们先缓一缓,一年的学习咱们都得抓紧。老朱说两个星期见一面的规矩不必要,是从帮咱们亲近的角度想。我觉得你也不必觉得我只是为了你,也是为自己,见面多了就老想见,就分心想很多相处的事儿。只要你想我啦,一个电话我就去你那儿,“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咱们亲亲热热地说说话,也不用太长了,那多有意思呵!两个星期到了,想见你的心情一定很迫切,就上你那儿蹭晚饭吃,要你给我泡杯茶。我知道你为了我连学业都可以缩短,所以我也一定得好好地给你充分的时间。你为我烦心,跟我亲热,在身心灵肉上都从不亏待我,我再不发自内心地感谢我的小爱人,实实在在地对你好,还说得过去吗?所以,在一去而不返的时间上,我们应该尽量从长计议,不要留下什么太紧张太疲劳的结果。

我可爱的宝贝儿,梳着刘海儿的小妈妈。

星期二我上你那儿去,咱们晚上吃点热乎的。那儿还有凉面吗?今天吃了一顿只有茴香的饺子,结果乒乓球技术大大下降,还经常抽球出界。我星期天去陪梁友琳到旺子家,结束我欠他两周的许诺:陪他玩。还不定上哪儿去蹭饭呢。

我在报上看见丘吉尔的曾孙蹭车被罚款,才知道外国也有人不买月票。恐怕我也得为了这趟玩破费上七八块钱。咳,钱不多了。

写的信,重复之处很不少,因为是断续写成的,所以前后时常会脱节。

唉!我多想你呀,但我们在这问题上必须学会克制。

小爸爸 一禾

1983.9.14夜

玞玞:

终于,我们相见了。那车子骑得多么愉快呵!

不少的回忆,终于在一个辛酸的杏子上找到自己的句号,我能够知道你心的波动,那些谈起爱情时的辛酸……我们男子可能坚强些也迟钝些,所以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可能就感到风平浪静,像看到一大片黎明后的海滩一样,海正从远处缓缓流来。

我总要挑起事业、社交、压力和感情的担子的,从过去到现在,我觉得是变得健康多了,我总会彻底锻造出来的。这就是我,我怀着一个大大的奢望:如果有下辈子,也让玞玞爱上我。

人们常常怀着一个希望而办事并将它成就。也许下一辈子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块儿了,但我常怀着这样一个灼烧着我的火星。来世对我们是很重要的。也许今世所遭到的一切,而我们未能自觉地秉正处理,下辈子就将遭天谴……所以我打算用一个我们的现在,我们所创建的共同经历所鼎承的未来,来压倒我的过去,努力生活。是的,我是你的确证,但你也同样将在我们私人的心史中留下对己的确证,所以我得堂堂男子般地生活。说句实在话,我对你是不公平的,也是留下抱憾的丈夫,但现在我不自卑了,因为我们到底走到一起了。

你闪烁着,终将走远……在一个世界沦入黑洞的时候,也许我们被仓惶而急切地渡过忘川的人流无声地冲开,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一声。……所以我要说:我爱你,我爱你……以至无穷,因为说不完或说不出的时候我会很难受的。不过我相信,假如那飘着绿色五月的坚硬洁白的河流,那鱼王和欢笑般神奇的你明亮晶莹的眼睛,你的话梅和小面包,那纯净有力的母亲般的春天和春天般的母亲会一起重新自那苍茫中流来的时候,我一定能看见你在那河上的,我也一定要奋力向你游去。

这就是车子滑下三环路,滑下电车拐过的那个坡道,我骑车子在前面,而你在路灯下慢慢骑来的时候,我说不出来的那种热辣辣又堵塞的东西。我是钝化了,当着人的面前,我会装作无动于衷了,我甚至为自己一句真心激动的话感到后悔,但是看你写到自己,写到你哭了,写到那种复杂难辨的滋味时,我晚上激动得睡不好觉了……我呆呆地看着你的信,仿佛一个地球就在手上。

你明白了吗?我爱你……你好……从这些再也连缀不起来的字句里,我感到心在膨胀起来,就像我们白天黑夜在岸上看见海浪涌来时的那种神一样的大深远与大欣悦。

玞儿,你不是神,但你是在这个世界上挽起我的手和我同行的一个有着褐色头发和日渐消瘦脸庞的、我的女孩子……想到没有下辈子了,我就心里滚沸起来,烫到只觉得冷地渴望。

爱你至死的 一禾[34]

玞玞:

昨天晚上看了一回《叶塞尼亚》。这片子描写那种期待的心理很动人。然后洗了个澡,水是用煤气加热的,所以到后来就冰冷了,淋在身子上让人直激灵。到星期一我下班以后,再去浴室里把自己收拾干净,星期二你来吃晚饭,然后我们去你家里,和妹妹聊聊天,听听音乐,看看那只有大半个脸的发淡红的月亮。

中秋啦,你爸爸妈妈怎么倒出差了呢?星期三你家一定又热闹非常,那么多你的小同谋犯。星期四、星期五我们去昌平林场种树,到星期六回来,可能星期六就休息一天了。那么,就可以把我没写完的东西再朝写完的方向拱一圈。

这儿的乒乓球台边搁了一堆木头,结果我就不能闪身快攻了。昨天以6:11输给了小宇,可是攻球还是我的拿手好菜。衣服穿上三天就汗味十足,领子黑得我搓不动,得打上一层肥皂。今天大扫除,我们得很卖劲地再擦两扇窗户。登高爬低的活,干起来比河豚似的大人们要带劲。我最怕扫楼道。

这样,中午我们就没事干了,随便聊聊天。胡平没事在那儿说起智力测验题:

有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离得很近,衣饰饮食长相都一模一样,两国人民友谊也很深厚,经常往来,所以两国居民在两个城里都有。仅有一个外乡人,大老远跑来,弄不清自己所到的是哪一国。两国人民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国家的人民满嘴谎话,从不说一句真话;另一国则是没有半个谎字。这个外乡人只用一句话去问所见到的人,就问清了自己所到的是哪个国家:撒谎国或老实国。请问是哪一句话?

你猜呢?

中秋的时候,我们中午要聚餐,校对科把我们推给了政读室,到了去种树的名单上,我们又成了校对科的。看来是想拿我们当劳动力呵!

今天校对《劳动经济与劳动管理》,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社会主义的劳动积极性具有比以往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强大的精神动力——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觉悟,一个人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觉悟越高,他的社会主义劳动积极性就越高。……只讲精神鼓励而不讲物质鼓励,就会犯左倾错误,只讲物质鼓励而不讲精神鼓励,就会犯右倾错误。

这里有很滑稽的谬论。用精神来激励,就左了,用物质就右了,那么定值衡量的是什么呢?

爱你的 一禾

1983.9.17

玞儿:

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写那样的信让你伤心。我不是在不放心,就是有时候心里一下子憋得慌,就有好多话要说。我可幸福呢!再不那样了。

我全都知道,都像珍视自己的看法一样珍视你的看法、秘密、任性。你是我的好兔子、好“女主人”和挺“坏”挺“坏”的小姑娘。

如果你“十一”决定我有去的适宜条件:爸爸妈妈不会觉得有碍团圆——因为你们家一家人要团圆团圆的,除此以外,再加上妈妈不是总在这一阵子向你发火。就这两条,虽说可能他们会挑剔等——不是指“找茬儿”那个意思,而是指天下父母都有的“精心设防”——我也完全可以去。也要带一点儿礼物,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买一束花儿,买一瓶酒?

《西西弗的神话》,如果老朱要看,当然我请你把书带给他,只是时间不长了,我一直没抄多少。

向东来了一封信,周二我带给你看。问你好。

你的小爱人 一禾[35]

玞玞:

你看,我这几天一去种树,就没给你写信了,让你怪冷清的。其实也不会的,我的小爱人有个好性格,可会照顾自己,不让自己受寂寞了。可是你也挺想我的吧?

我们到昌平沙河林场去翻地,修整北京杨和国槐,还得锄草。第一天和校对科的干活,“工人阶级”觉悟高,专门挑别人的刺儿,结果一个小伙子因干活粗疏而被牺牲了。有个自以为楚楚动人、精明能干的,腰扎得很细、瘦得膝盖像小鼓的女人,拖着高跟凉鞋和脏得发黄的白袜子跟,扭着腰说:“让他返工,查查是谁干的,全队批评批评他!”

第二天我们俩到《十月》队里去劳动,因为路上打扑克,没有在南场下车,就到了北场。有六个北大的,从七五届到七九届都有,加上年轻人多些,所以逮个蛐蛐儿,抽支香烟,在树荫里吃枣,加上玩命干活,时间也过得很快。据这儿的张头儿说,我和小宇实习以后,就参与审稿,并和老资格的编辑一起去熟悉北京作家,以后放外省拉稿子,可能机会多一些。

这样工作还是不怎么糟的,只是节奏慢,而这慢节奏将持续下去。首先是开始我们还得坐班,可能离能自由去找你的设想还有距离。不过,凡是等有了时间、机会或是更以后的从外省回来,我马上就去找你一次,你能请我吃碗热乎乎的馄饨吗?——当然啦!

阿贵来的信上写着“向嫂嫂请安”,指的就是你啦,小妈妈!

嗯,小妈妈,我可想你啦,想得像一匹春天的马儿……

小克克揉乱了信纸,我妈妈要回来了,你看,星期六下午可能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先种了树再种你了……但我努力争取吧。小克克回家去了,在这儿的一个多月,他可皮多了。

想到你就要来了,我每次都特别不安分,像个初次赴约会的小男孩儿,在信纸上抱你、亲你,想起我毕业前我们在一起度过的下午、我们的晚上。真的,你每次要来之前,我的心口就开始很甜蜜地发胀,人就不安心了,想起你在美丽的绿帐子里,晶莹的身体和晶莹的心,你的头轻盈地、信任地靠在我肩上。

星期五坐地铁回来的时候,刚上地面,看见在工地外的铁丝网前,一个女孩子把头插在小伙子的腋下,他们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后背朝着世界,迷醉得看不见前方的苹果树。当然有人笑他们,有人目不斜视,可我总是能体会他们这时候不顾一切的决心。在北戴河的海浪中,我想爬上筏子,有一次想俯在你身上,你原谅我吧,我不是存心要让人看,那时候我也看不见眼前的苹果树。

不知为什么,我每天做锻炼的时候,总想起这样一段印象:我们从北戴河回来,在北京站上了地铁,车上人不多,灯光很柔和,我们都很黑,你的皮肤晒得黝黑中泛出金红色,美丽得像夏天里成熟的麦田,我们都很安静,带着一股回家去的没有任何阴影的、平安的气氛和彼此相爱的表情,那一瞬间是难忘的。

你说,为什么我一想起你的好些小动作、小表情,就突然觉得在感情上就又深了一层,更眷恋你,更想硬气爽快地做好你的丈夫呢?为什么呢,嗯?小妈妈。

爱你的 一禾[36]

玞玞:

今天老朱该回高老庄了,我灯下头开始校对《中杰英短篇小说选》,真没法儿玩。早上我拿出那双崭新的白球鞋,小宇很高兴地一穿——小了,夹得他大脚趾痛,可能一踢球,就会脱颖而出。

这些不幸的消息不会打搅你的心情吧?不管你怎么沮丧,也得打起精神来,为那双漂亮的球鞋找个归宿。也许你还有办法。我呢,等发了工资去给你买双白球鞋怎么样?哪怕是出于对那挺动人的意大利—中国式土豆饼的感激呢。

小宇骑我的车去给你寄我星期五晚上写的信了,顺便去崇文门和西单玩玩,取回我们发的《十月》和一些其他的书、信件。这样,你可能在星期一下午或星期二上午收到我的信。

这些天的电视上没什么特别好看的片子,我就可以省些时间写信和写《论意象》了,慢慢地,我上班也会迟到了,即使在8点15分到,也是先到的几个之一,就像《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样。给你写信的数目可能会多,你给我的信还没数,可能确实比我多了。那种下班回家看到你的信的高兴劲,可能也和你的差不多。其实一两页纸就够了,你写信挺亲切自然的,像行云流水。就像现在咱们约会,一个月有两次,你笑笑地看看我,就让我心醉神迷了,尽管我是很想有一天骑乘着小马儿赶很远的路的……但是质量是那么一样浓厚!

“十一”我可以去你家吗?

柏拉图的美学讲灵感和迷狂,克罗齐的美学讲表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讲生活,莱辛讲诗画区别,都还是比较专门的,如果从古典美学里学习,还是个好的开头点。

这些书其实按你自己的理解去看最好。有的书可能它的主旨不一定吸引人,但是其中有一些论述是可以吸收的,往往是这样。而且读书主要是找到它的论述方法,并按自己理解形成自己的论述体系,然后采取“六经注我”而不是“我陷六经”的态度,写东西就自如了。

亲你的手指头!

爱你的 一禾[37]

《论自由》《阿奎那政治著作选》《关于美》《安格尔论艺术》《感觉世界》,你登录了[38]吗?《现当代英国短篇小说集》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