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国楚简中的“君子”
《季康子问于孔子》、《君子为礼》、《弟子问》均为《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马承源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一书中所收的儒家文献。《季康子问于孔子》是以鲁国的季康子和孔子的问答形式,讲述了关于“君子大务”的文献。《君子为礼》篇的篇名《君子为礼》是基于首简中的“君子为礼”四字而拟的假称,全篇以君子的言行作为一个主题。另外,《弟子问》也是由孔子和弟子的对话构成的,其中含有关于“君子”的问答。这三个文献均把“君子”作为重要话题,在这一点上具有很大的共同之处。
首先,《季康子问于孔子》是从以下的问答开始的(1):
季康子问于孔子曰:“……请问,君子之从事者于民之【1】[上,君子之大务何?”孔子曰:“仁之]德,此君子之大务也。”康子曰:“请问何谓仁之以德?”孔子曰:“君子在民【2】之上,执民之中,施教于百姓,而民不服焉,是君子之耻也。”【3】
此处季康子问道:“从事政治的君子在面对民众时,他最大的任务是什么?”对此,孔子答道:“以道德来慈爱民众,是君子的主要任务。”也就是说,季康子心头所念的是为政者的君子,孔子也说以德来慈爱民众,教化民众是君子的任务。而且,孔子还说如果得不到民众的信赖则是君子的耻辱。
以下一节也显示了作为君子的条件:
孔子曰:“言则美矣。然【15A】异于丘之所闻。丘闻之,臧文仲有言曰:‘君子强则遗,威则民不【9】道,卤(?)则失众,猛则无亲,好刑则【10A】不祥,好杀则作乱。’是故贤人之居邦家也,夙兴夜寐,【10B】降(?)端以比,民之劝(?)美,弃恶毋归。”【19】
此处孔子以引用臧文仲的话的形式,叙述了“君子强则遗,威则民不道”。即认为不实行强权政治是君子的重要条件。接下来,强烈否定了“卤”、“猛”、“好刑”、“好杀”等丧失民众信赖,招致国家混乱等要素。反之,作为被赞美的要素,列举了“夙兴夜寐”等勤勉的姿态。
这种作为具有高尚道德性的为政者“君子”形象,在《季康子问于孔子》中是一以贯之的。
孔子【11B】辞曰:“子之言也已重。丘也闻,君子【18A】面(?)事皆得。其劝而强之,则邦有干。”【5】
然则邦平而民随矣。此君子从事者之所啇趋(?)也。【23】
在前一段中,孔子说,“君子”勤勉于政治,则“邦”就有了主干。在后一段中,由于竹简的编联未详,不能确定是谁的发言,但其内容还是在讲述“君子”的存在,可以带来国家的平稳和民众的和睦。
接下来,看一下《君子为礼》的开头部分(2):
颜渊侍于夫子。夫子曰:“回,君子为礼,以依于仁。”颜渊作而答曰:“回不敏,弗能少居。”夫子曰:“坐,吾语汝。言之而不义,【1】口勿言也。视之而不义,目勿视也。听之而不义,耳勿听也。动而不义,身毋动焉。”颜渊退,数日不出。【2】
首先,在这一部分设定了这样一个场面,面对颜回,孔子从“君子为礼,以依于仁”开始说起,对不明真意的颜回,孔子说明真意。孔子的解说是,关于“不义”之物,不说,不看,不听,不动。但颜回未能理解,在退出孔子处后,“数日不出”。
其后,尽管存在断简和编联未详的部分。但可以推测出大致内容是孔子在向颜回说明关于“君子”的情况。
[颜]渊起逾席曰:“敢问何谓也?”夫子[曰]:“知而[能]信,斯人欲其【4】也。贵而能让,[则]斯人欲长贵也。”【9B】
此处孔子对于颜回的疑问,回答道:“有智慧也不炫耀而能示以诚意,人们就会愿其……有尊贵的身份也不炫耀而能示以谦逊的态度,人们就会愿其长为贵人。”这部分也可以推测为是解说君子的要件的部分。“知”和“贵”(尊贵的身份)被作为君子的基本要件这一点非常重要。
其后的续简内容如下:
凡色毋忧,毋佻,毋作,毋揺,毋……【5】
凡目毋游,定见是求。毋钦毋去,听之晋俆,称其众寡。【6】
[其在]廷则欲齐齐,其在堂则……【8】
第五简是关于人的容色的叙述。不可以显示出忧郁、轻率、羞耻、动摇等表情。第六简中“凡目毋游,定见是求”也在叙述要警戒目光的游移不定。第八简叙述在朝廷中的态度应该有条不紊。
此处没有直接出现“君子”这个词语。但是,如果注重前后文关系,从《君子为礼》的开头部分的文意来推测,这些都是关于作为为政者的理想的君子进行论述的内容。
接下来,《弟子问》又如何?《弟子问》中残简很多。竹简的编联几乎都未确定。不过,个别竹简中,有时可以见到比较有条理的句子。
宰我问君子。子(3)曰:“予,汝能慎始与终,斯善矣。为君子乎?【11】汝焉能也。”【24】(4)
以上第十一简和第二十四简中,宰我对孔子提出了何为“君子”的问题。孔子答道:“能够慎始与终,就是善,就可以称为君子。不是你可以做到的。”宰我(名予,字子我)是孔门十哲之一,长于言语、辩论,仕于齐,为都大夫。在以《论语》为首的传世文献中,没有关于宰我向孔子问“君子”的记载,但在此文献中,孔子和宰我之间有如上的问答。
另外,关于“慎始与终”的句子,在《左传》、《礼记》等其他的传世文献中也有几乎相同意思的句子。
大叔文子闻之,曰:“……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蔡仲之命)。’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大雅·烝民》)。’”(《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子曰:“事君慎始而敬终。”(《礼记·表记》)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的例子,是大叔文子批判宁喜轻易答应卫献公归国的言语。此处以“慎始而敬终”为“君子”的行为。另外,在《礼记》中,“慎始而敬终”作为孔子的言语,被当作“事君”时的要义。无论在哪个句子中,都可以认为与《弟子问》有类似性。
上博楚简《季康子问于孔子》、《君子为礼》、《弟子问》中的“君子”,大致可以理解为为政者(居上位者),但《弟子问》的这一条,如参考《礼记》的例子的话,可理解为“事君”者(侍奉君主的臣下)。也就是说,虽然一概称“君子”,但对于设想为什么程度的为政者,君主是否包括于“君子”之中等问题,还有必要进行慎重的分析。
关于这一点,《从政》(《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所收)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从政》是基于内容的假称。在此文献中,“从政”者“君子”的姿态被作为主题。在《从政》中,把能够参与国政的优秀的重臣定义为“君子”。而且,“君子”的言行,并非只是作为一种理念被记录下来,而是作为儒家集团自身所必要的“从政”时的具体心得被讲述下来(5)。以下一段中很明显地表现出这种“君子”的立场言行:
[先]人则启道之,后人则奉相之,是以曰君子难得而易使也,其使人器之。小人先之,则绊敔之。[后人]【17】则暴毁之,是以曰小人易得而难使也,其使人必求备焉。【18】
一看就明白,以“是以曰”提及的内容,与《论语·子路》中“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的内容几乎相同。
但是,如《论语》中“君子易事而难说也”、“小人难事而易说也”的说法,“君子”(或“小人”)与用其者形成对照。从部下的角度来看,“君子”之所以被当作容易服侍的上司,是因为君子“器之”。也就是说,决不强行给部下出难题,而是根据部下的能力安排相应的工作。而之所以很难让君子喜悦,是因为“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就是说,对于君子甜言蜜语和贿赂是行不通的。
相对于此,小人之所以很难侍奉,是因为小人把自己的问题搁置一旁不管,却一味地给部下强出难题,要求部下具备各种能力来应对工作,不能出错。而且,之所以说容易让小人喜悦,是因为使用不正当手段让其喜悦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上所述,在《论语·子路》中,身居上位者和其部下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从“事(侍奉)”、“说(让其喜悦)”等部下的观点来对照说明其难易的。
在《从政》中,同样具有将“君子”和“小人”相对比的结构。但是,君子被高度评价的理由却是如下所示:首先,当君子自身能力和业绩优于他人时,不会蔑视或不顾他人,而是对能力较弱的人给予指导,帮其开拓快捷方式以奋发进取。相反,当自身不及他人时,不会去拉后腿,嫉妒他人,而是尽量去尊重和支持他人。正因为君子在人际关系上有这些优点,因此(孔子也)说,君子并非到处都有,而是很难得、很宝贵的存在。一旦发现君子的才能而加以录用,那么作为上司来说,用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如果让其带领部下,也不会给部下强出难题,而是能做到人尽其才。
而小人之所以被批判,其理由如下:如果小人得知自己超过他人时,为了确保自身的有利地位,会把他人留在现有的位子上,不让其进一步接近自己。反之,在落后于他人时,为排挤他人不惜造谣中伤。小人是在人际关系上容易导致很多问题的人,因此(孔子也)说,小人易得,但实际用起来就会发现异常难用。小人在役使部下时,也会只对他人求全责备。
《从政》首先分别假设了“君子”和“小人”优于他人和劣于他人两种情况,然后论述不管在哪种情况下,君子总是能够构筑良好人际关系,并保持人格高尚,而小人却总是不适应社会。而且,在《从政》中,还分别假设了起用“君子”和“小人”时的情况,就起用者上司和被起用者(君子)的关系,及被起用者(君子)和服侍君子的部下之间的关系,引用与《论语·子路》中类似的言语进行说明。即,此处可以说是就发现“君子”的人物(君主)和应该被起用的“君子(从政者)”以及侍奉君子的部下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论述。
参考《从政》的例子,便知可以把“君子”作为“从政”者来理解。此处的从政者,具体是指可以左右国政的重臣。即,并非君主其人,而是统治阶层的贵族。而且,对君子的这种认识,可以说对前面所提到的《季康子问于孔子》、《君子为礼》和《弟子问》几乎完全适用。可以认为,季康子所问的,并非君主的姿态,而是君子(从政者)的任务,在《君子为礼》和《弟子问》中孔子教给弟子们的,也是就作为从政者的君子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