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炎热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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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午前

医院的早晨醒来得特别早。

刚到六点,走廊上就早早地响起说话声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排在早晨最首位的体温测量即将进行,与此同时,陪护们开始洗漱,病患则进了厕所。

值班室就设在厕所近前的水洗间旁,所以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不断穿墙而入。

值班医生尾津正和在睡梦中听着这些噪音翻了个身。

值班室有六块榻榻米大小,中间铺着一套被褥,右边是更衣橱,一张麻将桌被挤在左墙根,上面胡乱摆放着喝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

昨晚有个实验,每隔两小时就得给狗打一次针,尾津睡下时已是凌晨三点。睡前倒是有医务室的同事一直陪自己打麻将,打完后他们全回家了。自己本可美美地睡一觉,但值班室朝东,阳光照进来得太早。虽说才六点,太阳已迫不及待地透过褪色发白的窗帘照射进来。屋里挂这么薄的窗帘根本睡不安稳,求总务科给换个厚的,却一直不见后者动静。

“他妈的……”

尾津用毛巾被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今天九点开始病房巡诊,之后要到门诊部坐诊;下午还有个输尿管成形手术。手术相当复杂,差不多要花两个小时,所以必须保证睡眠充足。

尾津使劲闭着眼正琢磨既然这么亮又这么吵要不要起床时,电话响了。

“又怎么啦……”

尾津烦躁地叫起来,毛巾被仍盖在头上。

昨天没做大手术,理应不会有出什么问题的病人。轻微疼痛或排尿不畅这类症状,护士就可以适当处置处置嘛!尾津压住火抄起枕边的听筒,里面传来一位年长男性的声音:

“是城西医大泌尿科吗?”

外线电话都是经接线员转进来的,当然是泌尿科喽,尾津爱搭不理地应道:

“是啊……”

“我是箱根的芦之湖医院。”

管你是哪里!尾津拿着话筒把哈欠咽回去,听对方接着说:

“昨晚这附近出了交通事故,有个男的开车撞上护栏,头部受伤住院了。”

这里可不是脑外科!真受不了大清早的就打错电话!

“我们可是泌尿科啊!”

“知道。那位伤者看样快不行了……”

跟快死的人更没关系!尾津懒得再理他,正要挂掉电话时,话筒里男子又说:

“因为以前跟奈良原先生聊起过。”

对方口中的奈良原先生是尾津的主任教授。

“要是可能,可以当他是个供肾者。”

“失敬失敬!先生您怎么称呼?”

“我是芦之湖医院的外科医生土屋,曾受奈良原教授委托,说如果有适合肾移植的病人,可联系这里。”

“谢谢您专程打来电话!伤者的姓名是?”

“森茂夫,男性,三十五岁,A型血。”

“这么说,能拿到他的肾?”

“眼下正跟伤者家属商量,他们初步同意。”

“那位伤者确实挺不过去了?”

“当然,刚送来的时候就没知觉,脊髓液都从耳朵里流出来了,可能是头盖底骨骨折。现在正在吸氧打点滴,估计最多还能撑两三个小时。”

“知道了!马上联系教授!噢,我是泌尿科的尾津。”

只穿着背心短裤的尾津脑袋完全清醒了。

“我们马上给您回电话,能请您留个号?”

尾津拿起麻将桌上的纸片和扔在一旁的圆珠笔。

“晚上值班,刚才还睡着,不好意思!”

尾津一边记电话号码一边再次向这位看不见的来电人鞠躬致歉。

尾津瞅了一眼枕边的表,六点五分。

接到芦之湖医院通知的尾津医生当即给教授家打去电话。

遇到此类紧急情况,允许直接往教授家里打电话。时间虽然还早,但教授很快就接听了。

“那火速安排去芦之湖医院!”

奈良原教授听完汇报,即刻下令去接肾。

“你最好找个伴,两人一起去。”

“一到那边就先取供肾者的血样带回大学?”

“要是拖得久,最好那样。”

“那么在可以摘取前我就一直等在那边。”

即便接受捐肾,还存在着跟受捐人身体相容不相容的问题。要验证这一点,必须核实血型及组织相容性,提前得到供肾者的血样,可使验证工作顺利进行。

“没有住医院附近的?”

“村上君开车五分钟左右就能来。”

“那马上叫他来!你有车?”

“有是有,不过村上君的车新。”

“也可以叫警车,不过不清楚过去后是不是马上就能摘除,先开他的车去吧!”

“现在这个点,走东名高速[1]大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尾津开车兜风去过箱根周边几次,对路况有所了解。

“取肾所需器具那边应该也有,为保险起见,最好备齐一套带去。再就是别忘了保存箱和冷藏灌流液。”

“没问题。”

取出来的肾要先用灌流液洗净血污,然后浸入电解液冷却,再装进特殊的保存容器运送。

“到那边后马上联系我,这里也好看情况提前做准备。”

“要是到那边时人已经死了该怎么办?”

“一个小时以内的话,将肾灌流冷却后摘除!应该来得及。”

“遵命!”

尾津叫来比自己晚三期的村上医生,早上七点,两人一同离开医院。

“真吓我一跳!”

只因恰巧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公寓,大清早就给叫出来,村上心不甘情不愿。

“还以为住乡下的老娘不好了呢!”“你妈哪儿不好?”

“就是血压有点高,可还真没这么早打来过电话哎!”

村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喂!打起精神!路上出点事可不得了!”

“没问题!我开车绝对有把握!”

起初打算开尾津的车去,因村上一个月前刚淘汰旧车买了辆新款跑车,遂商定开他的。

“开车好说,车里的油是不是够用不太有数,这附近哪儿的没个加油站?”

“青山大道上会有通宵营业的吧!”

到箱根单程一百一十多公里,因为要跑高速,油量最好富余些。

“另外,这加油费医务室给报销吧?”

“少婆婆妈妈的!当然,连高速过路费都给报销啦,放心放心!”

箱根之旅不假,但这可是去取移植手术用的肾,肯定算公务。

“那我就放心大胆地使劲跑喽!”

沿医院门前道路南下驶入青山大道,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加油站,村上在这里停车加满油。

“还有,早饭怎么办呀,前辈?”

“这种事到了那边再打算不迟。别惦记吃饭了,去喝杯咖啡清醒清醒吧!”

尾津在加油站里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份速溶咖啡。

“现在直接从涩谷上高速!”

“走东名到御殿场吧?”

“也行,或者趁着时间早,从厚木上小田原,跑箱根新道更快。”

“那就交给你啦!”

哪个方案距离都差不多,关键是路上能跑得快。

“采到供肾者的血样后,我自己先回大学?”

“必须先检查组织相容性嘛。”

不回大学,组织相容性检查及交叉对比实验就没法做。

“可供肾者要是还活着,前辈就必须留在那儿,那样的话,车怎么办?”

“到时候看情况吧……”

尾津的最终任务是拿到肾,不到现场看看,什么都不好说。

“他们真热心啊,特地打电话联系,是芦之湖医院?”

“是位叫土屋的外科医生。咱们的前辈,跟教授像是很熟。”

假如这位医生对此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或是通知了别的医院,那就做不成肾移植手术或是移植到了另外的患者身上。显然,一个医生的行为会改变病人的命运。

“今天这移植手术距上次可有些日子了,308号的田冈以后就没再做吧!”

尾津他们医院最近一次肾移植手术是半年前的二月初做的。一位名叫田冈安夫的二十二岁青年接受了自己母亲提供的肾。因为是母子关系,血型吻合、排斥反应也少,手术过程很顺利。近期没怎么来医院,应该去他父亲经营的建筑公司帮忙了。

“近来一直用活体肾?”

的确,那次之前的手术也是一位父亲将自己的肾给了孩子,总之移植的都是从活人身上摘取下来的所谓“活体肾”。

“有两年没用死体肾了吧?”

“两年半啦!我进医院的第二年在手术室现场学习过,所以记得清楚,供肾的是同院内科的一位患者。”

“死因是脑血栓,角膜和肾全都捐了。”

活体肾,如其字面意思,是从活人身上摘取下来的肾。在人体腹部两侧后方各有一只肾,一个健康人摘除一只肾对身体并无大碍。

移植活体肾时,从父母、兄弟、配偶身上摘取的情况居多,血型相同、组织相容性良好,手术效果也极佳。

遗憾的是,并非所有肾病患者都能得到骨肉血亲的肾。这时候,如果有死者提供所谓死体肾就再好不过了。虽说是别人的肾,只要血型吻合、组织相容性良好,与活体肾一样可以发挥作用。

但此时有必要在人死后尽快将肾取出,如果死后长时间放置,细胞会因缺氧受损,从而导致肾功能丧失。

理想状况是人死后马上或者最迟在三十分钟内取出。

为此,最近以欧美为代表的一些国家,包括日本,都建起了肾脏银行。同意死后捐肾的人士登记在册并持有捐肾人卡。

但相比欧美,日本持有该卡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明白自己死后肾会对他人有用,可是一想到身体被无端切开,肾被人取出,便不由打了退堂鼓。

反正死后只是被烧掉,捐就捐呗——能如此看得开的人还是极少数。

当前,全国靠人工肾勉强延续生命的患者有六万之多,其中近三成,约一万八千人希望做肾移植手术。但迄今为止,通过肾移植手术恢复健康的仅有区区两千人,而接受死体肾移植的还不足四百人。

寄希望于肾移植的患者人数众多,助其实现愿望的技术也已成熟,可偏偏没有肾源。

全国的肾功能衰竭病人日夜翘首以盼,不知哪儿会有为自己供肾的病危之人。

现在,这机会偶然降临到了自己面前。

睡眼惺忪的尾津如此急切也就不难理解了。

车子从涩谷入口上了首都高速。

“说起来,病人家属真是通情达理啊!”

村上喝着咖啡说。

“据说是初步同意,能不能完全想得通还不得而知。”

“死后给人在身上鼓鼓捣捣,尤其是自己家人,总会感觉不太爽嘛!”

“不过,想想反正人也没救了,死后把肾留在世上,并且在他人体内活下来,不就能接受了?”

“可能吧……”

“医务室成员都要在肾移植普及会登记。”

“当真?”

“因为咱们实际上是在用别人的肾做手术。干这一行的人却不捐肾,道理上讲不通吧。”

“正因为咱们干这一行,才不愿意捐吧,可能的话。”

本以为村上年轻对身后事并不在意,看来没那么简单。

“死后只是给烧了嘛,摘个肾下来没什么大不了吧!”

“可有人说身上有疤就成不了佛呢!”

“真是老脑筋啊,你小子……”

“听我奶奶说的。”

不能不说,这种观念的确成了捐肾的绊脚石。

“你这种花花公子再怎么着都成不了佛!又换对象了吧!”

“不是换了,是给上一个甩了!”

早晨的首都高速上,大卡车像要把路面统统据为己有似的挡住了尾津他们的去路。村上灵巧地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加快了车速。

“总之,我们都得有捐肾人卡。”

“所有医生?”

“不不,当前仅限于泌尿科跟移植有关的这帮人。”

看村上一脸可怜相,尾津苦笑道:

“当个泌尿科医生很失败?”

“倒不是那个意思……”

难得这家伙一大早就爬起来开车,说多了惹他不痛快可大大的不妥。

“你小子命还长着呢,不用怕!”

尾津说话安慰他时,车子从首都高速驶入了东名高速。

七点半后,驶往首都中心的上行车道渐渐拥堵起来,而下行线路则畅通无阻。

“今天看样还会热起来。”

最近,超过三十度的盛夏大热天已持续数日,今天也一样,前方天空布满了将要呼唤暑热到来的卷积云。

“有点想借机去玩玩的感觉哎!”

“说是开车到箱根兜风,可两个大男人也不像样啊!”

“不过,箱根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好去处噢,想不到吧。这阵子的小年轻,言必称湘南海岸[2]或是轻井泽[3],问他们箱根还有热海[4],倒像是一无所知。”“宫之下[5]、塔之泽[6]一带有不少古香古色风格迥异的旅馆吧!”

“对!不管怎么说,箱根都是日本开放最早的度假区嘛!可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老气横秋,感觉是个适合退休存了点小钱的老爷爷老奶奶慢慢悠悠溜达溜达的地方。”

“年轻人不来吵吵,乐得个清静,也有它的好处吧!”

车子驶过川崎收费站,村上驾车在三车道最右边的超车道[7]上疾驰。

“芦之湖也有些好酒店。可以从房间直观湖景,再远处就是富士山。”

“跟你对象也去过那里吧!”

“我是藤泽生人,那一带就跟自家院子一样!下次医务会去箱根开吧?正好是赏红叶的好时候。”

“那事嘛,到时候再打算不迟。”

尾津想起自己这是在去取肾的路上,而肾的主人即将死去。

要是头部遭受撞击的伤者已经死亡,则必须马上将肾取出返回。大学里可以移植这个肾的病人正在苦等。

“八点啦……”

尾津为让自己提起神来,对了对手表和车上的时间,两者都是差五分八点。

“还是在厚木下高速吧!”

公路左边,有块“横滨出口500m”的路牌。

“再过会儿,去海边的车多起来路上就堵了,眼下倒是没问题。”

“今天是星期二?”

“学校正放暑假,星期几都一样。”

“总比星期天强吧。”

越驶近海边,身旁的车辆也越多。长途专用大卡车及车顶上架着冲浪板的红色轿车穿梭而过。清早起来,有人上班,有人去海边玩,还有人去取肾。明媚的阳光下,怀有不同目的的车辆都在飞奔着。

“那位伤者什么时候出的事?”村上问。

此时,右边丹泽的群山已清晰可见。

“昨晚。说是半夜撞上了护栏。”

“哪儿的护栏?”

尾津也不清楚撞了哪儿的护栏,箱根的山路不知绕了几道弯,而且夜间基本没有照明。

“深更半夜地跑去那儿干吗?”

“谁知道,八成是打瞌睡了。”

“可一般在拐弯多的地方精神紧张睡不着啊。”

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这场事故,在大学医院里住院的一位病人才得以获救,真是奇妙的机缘。

“就是说,出事后马上给送到芦之湖医院了?”

“应该是。”

“半夜的话,那可过去挺长时间了。”

虽说没正式询问时间,假定事故发生在凌晨两点前后,的确已经过了近六个小时。

“咱们到达之前还能活着吧?”

如果要移植的肾不能在死后最迟一小时内取出,就会失去利用价值。因此在尾津他们到达医院前,伤者依然活着是非常必要的。

“土屋医生说能坚持两三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前方出现“厚木出口500m”的路标。

“这种情况,不用给家属谢礼?”

“这要看接受移植方家人的意思。原则上讲,接受的是逝者一方的好意,所以不需要谢礼。”

毕竟是在非亲非故的人的遗体上划道口子获取脏器,接受移植的一方答谢一下应该也算是常理,一般就是对供肾者好意的还礼。

“再快点吧!”

车速已超过一百公里,车内响起超速警报。

“情况紧急嘛,纯属无奈之举。”

尾津也做好打算,要是给警车拦下就如实报告。

“不过,真没想到会被委以运肾的重任啊!以后这种差事越来越多,大学里最好配架直升机吧!”

“配那么个玩意儿,费用可不得了!”

正面右边现出富士山的雄姿,夏日清晨的天空中薄雾弥漫,山色朦胧。

“现在去打个高尔夫什么的该多爽啊!”

远眺着清秀的富士山,的确会生出这种心思。

“下周日前后怎样?不去玩玩?”

村上自学生时代起就玩高尔夫,所以“差点[8]”是一位数,而尾津还进不了一百杆。

“箱根也有相当不错的场地哟!”

“但现在不行吧!”

“搁平日,说不定就能挤出时间了。尾津前辈什么时候开始休暑假?”

按医务室规定,医生们分为八月的第一周组和第二周组,两组轮流各休一周。

“我打算先休。”

“那跟我一样,约上水野前辈一起打吧!”

“可他是重症室的主治啊!”

水野医生跟尾津同期,如果今天做移植手术,那他自然就得担任手术患者的主治医师。

“一旦做了手术就休不成假了。”

死体肾移植的成败,全在术后一个月的时间里。这期间移植过来的肾会起作用,但排不出尿以失败告终的概率也很高。今天是七月最后一个星期二,所以八月第一周就相当于最为关键的时期。

“再一个,谁接受移植?”

泌尿科现在有三十多位预定肾移植手术的患者登记在册并在排队等候。当然,顺序归顺序,因为必须跟供肾人的组织相容性匹配,所以不一定完全按顺序进行。

“跟供肾者一样是A型血的话,关根先生也合适啊。”

姓关根的这位病人一年多以前起就由村上主治,目前正在等待供肾者的出现。

“但他岁数太大了吧。”

“年轻人还有将来可言,上了年纪的迟早得死,所以就往后拖,是这个意思?”

说话的瞬间,可能他猛踩了一下油门,一直显示为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表眼瞅着攀升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喂喂,用不着这么玩命开吧!”

当然并非不相信村上的驾驶技术,可时速超过一百三十公里后,车体开始微微左右摇晃起来。

“路面真宽敞!”

车子很快过了酒勾川,直直地向海边驶去。刚才从厚木出口下高速时耸立正前方的富士山在身后渐行渐远,只能隐约看到从明神岳山深处露出的山顶。

“关根先生独身一人,好像也没有能供肾的亲人。”

如果患者病症相同,负责手术的医生的心理一般倾向在年轻人身上试刀。特别是像移植这种对患者负担较大的手术,年轻往往是决定成败与否的关键之一。

“要是捐肾的人再多点就好啦!”

“所以才要你也做捐肾人登个记嘛!”

尾津对一方面清楚肾的必要性,一方面不愿成为捐肾人的村上的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

“听说美国有肾交易,真事?”

“一个八千来美金。”

“这么贵?”

尾津点了支烟摇下车窗。以一百一十公里时速扑面而来的风中掺杂着海的气息。

“我在那边的时候,真有买肾的,没错!”

尾津曾在美国留学研究肾移植,直到两年前回国。

“太过分了!”

“是呀……”

“哎,没有这么个说法?不管儿子或是爷爷,从死去的自家人遗体内取出肾来卖,在美国不算是遗体破坏罪?”

“在死者家属知情的前提下取出不算破坏,因为这是出于救人性命的目的嘛。”

“可再怎么着,也不该倒卖亲人的肾吧!一个八千美金,那可是二百万日元[9]呐!”

“钱并不都给死者家属,大部分是取肾的手术经费。”

“但也有一部分进了家属腰包啊!”

“那算是针对捐赠的谢礼,有时候当作一种奠仪送给家属。”

“不管怎样,我坚决反对肾交易!”

湘西[10]辅道白色高架桥在前方清晰可见。再往前,朝阳下的海面波光粼粼。跑车旋即从小田原西出口驶离小田原厚木公路,进入箱根新道。

“这条路开通后真方便多了。”

“以前得从塔之泽爬宫之下的长坡,而且只有从小涌谷进芦之湖的路。”

箱根登山铁路直到现在仍沿着那条旧道在绿色山谷间穿行。

“话说回来,原来的东海道就是沿这条路来的吧。”

“对,从朝日瀑布[11]一带进元箱根[12]。”

“这么说,还去过一次呢。”

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条路就是箱根老街,半路上应该还有个资料馆。

“我说,今天肯定很热!”

太阳还不高,蝉已开始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中鸣唱。

“跑到这儿才花了一个小时十分钟。”

村上指指车上的时间不无得意地说。

“到芦之湖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医院在元箱根那边?”

“应该在神社稍往前一点。”

尾津回头扫了一眼放在后座上的肾脏保存器及装满手术器具的箱包。

“唉,美国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不是?”

村上又嘟嘟囔囔地聊起这茬。

“肾有两个,怎么就不能有想卖掉一个的人呢!”

“没实际见识过,听说真有卖自己肾的家伙。不过这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真够狠的……”

村上叹了口气。

“这不算把身体切开零售?”

“日本人里不也有卖血的嘛!”

“血这玩意儿补充点营养还能恢复,肾摘掉一个可就彻底玩完了。”

胆敢如此胡来的家伙确属另类,什么人都有也正是美国这个国家有意思的地方。

“法律在这方面没有规定?”

“的确有医生搞了些出格的勾当,现在在美国也属禁止之列。”

“要不然可真成问题!”

“那座山叫什么名?”

尾津转换了话题。

“大观山,从山边穿过就能到汤河原。”

车子像是快接近孙助山的山顶了,公路在这里形成十字交叉,车子右拐向芦之湖开去。

“开冷气吧?”

“难得来趟箱根,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车子拐弯抹角地沿坡道缓缓下行,途中有处喷漆脱落被撞扁的护栏。

“莫非撞上了这儿?”

“这种程度的事故不至于头盖底骨骨折吧!”

尾津又想起了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供肾者。

“应该还活着吧。”

最早接到电话是六点,已经过了近两个半小时。

“不过,这家伙办了件糊涂事啊!”

“怎么?”

“我说的是撞上护栏的那位,还很年轻吧?”

尾津点点头,因为办了这件糊涂事,使一位病人获救也是事实。

“人的命运真捉摸不透啊!”

的确,现在头盖底骨骨折躺在床上等死的伤者,昨晚可能还在这一带精神十足地驾车兜风,而六小时后就意识全无气若游丝,肾还要给摘掉了。

“看到啦!”

村上手指的前方巨树茂密,树丛间芦之湖银光粼粼。时间还早,观光船、小游艇都还不见踪影,湖面上一片静谧。

“还头一次见识这个时辰的芦之湖。”

车子驶下坡底,过了关卡遗址[13]沿湖畔向元箱根驶去。

才刚过八点,路上基本没人,特产店也都关着门。游客大概九点以后才会从酒店或疗养院出来。

“从神社那儿右转往上开?”

“那儿有人,还是问问的好。”

可能是营业所的巴士司机吧,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正在自动售货机前买烟。村上停下车,隔着车窗打听医院的方位。

“爬上那道坡右拐就是。”

巴士司机撕着烟盒答道。

“不会是知道咱们要来拿快不行了的那人的肾吧?”

尾津边点头回应村上,边盘算到医院后的安排。

先向主治医生道谢,请他让自己马上见见伤者。假如伤者已经死亡,而且死亡时间不长,那就该即刻取肾;要是还活着,就做好摘取准备,随时待命。同时联系大学方面,等候教授的下一步指示。

“到啦!”

村上叫道,尾津应声抬头,前面赫然出现一栋两层建筑。玻璃正门紧闭,门前停着一辆警车,红色警灯仍在闪烁。

村上将车停在正前方左侧用白线标示出的停车场里,两人向正门走去。本以为上着锁,门却自动开了,换鞋处前面写着“外来用”的木箱里放有拖鞋。

换上拖鞋进到里面,左侧是挂号处和药房的窗口,右侧摆放着长椅作候诊室。尾津走向窗口,问里面:“我们是城西医大来的,土屋先生在吗?”

问了两次,出来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她打量了尾津和村上几眼后点点头。

“马上去叫,请您稍等。”

从挂号处女子看似惊讶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刚来,可能对急诊病人的情况还不了解。

女子走出视线后,尾津又环视四周。候诊室前面放着台十八英寸的电视机,与其相对的墙上写着医院的诊疗科目及工作人员的姓名。由此得知,院长名叫植原,是位内科医生;土屋医生则是外科副院长。另外小儿科和妇产科像是还各有一位医生。医院规模并不大,但从镇子大小上看,似乎正合适。

“箱根只有这家医院?”

“仙石原和汤本应该也有。”

村上答话的时候,走廊尽头出来一位白衣男子。他急匆匆地走近前来,先低头一礼。

“我是土屋。”

尾津连忙递上名片。

“今早失敬了。我们按教授吩咐马上赶了过来。”

土屋医生四十岁上下,白大褂下套着的浅茶色敞领衬衫从胸前露出,衣袖挽到肘部,光脚穿着凉鞋。大概因为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睡,头发乱蓬蓬的,下巴冒出薄薄的一层胡子茬。

“来得很快嘛!”

“从东名高速转到小田原厚木公路,跑箱根新道来的。”

“早晨这段时间,那条路应该快。”

“伤者怎样?”

“还不要紧。”

尾津跟村上对视一眼,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一大早驱车赶来还是有意义的。只要供肾者还活着,就能取出新鲜的肾,今天的手术就等于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太好啦!一直担心要是来晚了该怎么办呢,他情况怎样?”

“处于脑死亡状态……”

“能让我看看?”

土屋医生脸上犹豫了一下,旋即又点点头。

“倒是没问题,带白大褂了?”

经他一提才意识到,尾津和村上两人都只顾着火速赶来,忘了带白大褂。

“伤者家属就在旁边嘛,那把我的借给你俩。”

不认不识的陌生人站在即将死去的伤者床边,的确会伤害家人的感情。

“穿我的差不多合身。”

尾津不胖不瘦,穿土屋医生的白大褂没问题;村上个高,穿上偏小,不过眼下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走,去医务室。”

土屋医生走在前面带路。左边是内科,右边是外科,挂号处给夹在中间,土屋医生向右边里侧走去。

“听您电话里说,昨天夜间很晚出的事?”

“是啊,凌晨两点左右,像是撞上了快到小涌谷那儿的护栏。”

外科门诊诊察室旁边设有治疗室,再往前是一段楼梯。

“从事故现场直接送到这里的?”

“事故发生后稍过了些时间,有辆车路过,是那辆车的司机发现的。”

医务室看样是在二楼,土屋医生边上台阶边答道。尾津记起,来的路上写有“右”“小涌谷”“强罗”等标识,伤者就是在那前面出的事。

“要说头盖底骨骨折,车速得相当快吧!”

“听说撞开护栏掉下半山崖了。”

“醉驾?”

“可能稍喝了点,警察也说没多大量。”

上到楼梯顶,左右是两排病房。大概是夏天清晨的缘故,房门全都四敞大开,其间有蕾丝门帘在轻轻摇摆。

“深更半夜的,开车出去干吗?”

“大概是在赶回东京的路上。听说他是个中学教师,跟同校的老师一起来箱根的宿舍玩。”

“他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回去?”

尾津问话时,走廊对面走来两位警官,他们看到土屋医生后立定敬了个礼。

“从家属那里初步了解到一些情况,改日再来。”

警官们又敬一礼后离开了。想必医院正门口停着的警车就是他们开来的。

送走警官又前行二十来米便到了病房值班室。才刚过八点半,但这里的四名护士有的查病历,有的往注射器里加注射液,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补上甘油了?”

土屋医生隔着走廊窗子问,正在看病历的圆脸护士答了声“补上了”。

“量量血压!”

土屋医生吩咐一声。再走过两扇门就是医务室了,屋内约十坪[14]大小,中间放着张桌子,桌子一头竖了块黑板;右侧墙边是书架,左边立着更衣橱和冰箱;敞开的窗外,青山近在咫尺。

“来,先歇歇!”

土屋医生请尾津他们在桌前椅子上坐下,自己从更衣橱里拖出两件白大褂。

“这件可能有点脏。”

“没关系,旧的就行。”

两件白大褂中,尾津穿了件刚洗的,村上穿了件稍旧的。

“果然短了。”

不出所料,尾津的正合身,村上那件看起来又瘦又小。

“这样就没问题了。”

村上为掩饰衣服不够长,把袖口挽了起来。

“那就走吧!”

说完,土屋医生又小声说:

“现在,伤者太太和母亲在病房……”

尾津和村上点点头,跟在后面。

病房是值班室对面的202号。这里原本应该是为急诊病人设置的单间,病床可通过齿轮自由调节倾斜角度。出事的伤者仰面而卧,上半身被稍稍支起,嘴角固定着带有气管内插管的软管。外露的右臂与左臂上扎着点滴针头,大概是为防止流血,耳中塞着纱布。

听说伤者三十五岁,但从他闭着眼睛插着管子的表情来看,像是已过了四十岁。

“要在这里跟请来支援的医生们商量点事,请二位到走廊上回避一下好吗?”

土屋医生对站在床边的两位女性说。

伤者太太身材娇小,三十岁上下。白罩衫配条深蓝色裙子,瘦瘦的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大得不成比例。母亲则看似已六十开外,可能因事出突然急匆匆赶来,衣带歪斜,胸前衣襟不整。

尾津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来到伤者床边。

“直到刚才,血压还是七十左右,好像稍回升了一点。”

土屋医生递过来病床旁床头柜上的体温记录表。表格里记着每隔十五分钟测量的血压、脉搏及呼吸次数,所有数据都显示出脑损伤患者特有的剧烈起伏,描绘出的波形也极不稳定。

“脑部浮肿恶化已相当严重,所以正打点滴注射甘油和波尼松龙……”

土屋医生抬头看看两个点滴架,将手贴到伤者颈部处。

“到底烧起来了。”

温度板上记录的体温数据的确呈现出一次比一次高的上升曲线。

“发烧是最不愿见到的吧。”

土屋医生是脑外伤方面的专家,不过尾津他们也清楚,体温升高情况就危险了。

“早晨打电话时,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两三个小时。”

尾津瞄一眼手表,八点四十。早晨接电话后已过去了两个半小时。

“有什么需要检测的项目?”

“可能的话,想取点这位伤者的血样。”

尾津解释说有必要先将其血样带回大学测试组织相容性。

“大约需要多少?”

“有10cc就足够。”

从濒死的病人身上抽血可不好,不过10cc的量不成问题。

等土屋医生一点头,尾津用预先准备好的注射器从伤者胳膊上抽了血。

失去意识的伤者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尾津将采到的血样移入到加了血液阻凝剂的运输专用试管内。

“非常感谢。”

尾津道过谢把试管交给村上。土屋医生问:

“这就要带回大学?”

“让他回去,我还留在这里。”

“如果可以,让我们医院的人带去吧。”

“您这里有人要去东京?”

“检验室技师正好去大学有事,让他带去!”

可能因为土屋医生是城西医大出身吧,检验室技师跟大学方面也有交流。

“那几点能出发?”

“说是九点前出门,应该马上就走。”

有这么一趟车真是再合适不过,考虑到将要进行的肾摘取手术,还是让村上留下来的好。

“那能请他交给泌尿科医务室吗?我马上打电话让那边接应。”

“还有别的事吗?”

“只要送到就行。”

“那请在医务室稍等。”

尾津他们按土屋医生的要求出了病房,呆立在门口的伤者太太和母亲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俩。

面对这眼神,尾津只是以目致意,经过她们身边向医务室走去。

按门口的介绍,医院里有四位医生,但现在院内似乎只有外科的土屋医生一人。

他在昨夜事故发生后一直待在医院里。其他医生应该快到上班时间了。

“这样太好啦!”

坐进医务室的沙发上,村上点上一支烟说。

“我要是先回去,前辈就没车用了。”

“车嘛,总能想办法解决。”

如果村上回去后才取肾,尾津就得考虑马上叫出租车或看情况托警车护送。

“都来这儿了,我也想一起留下来。”

村上说完四下打量起来。

“我们一直待在这里合适?”

“没关系吧。”

反正又没别处可去,而且万一伤者病情骤变,还得赶紧跑回来。

“不过他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啊?”

尾津盯着天花板没吭声。现在推测伤者的死亡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伤者的生死属伤者与土屋医生之间的问题,跟自己这边无关。我们只考虑在伤者死亡的那一刻迅速取出肾来安全带回去就好。

“看来还能坚持一阵子。”

“……”

“我有点饿了。”

给村上一提醒,尾津也确实感到腹中饥饿难耐。今早六点被吵醒,又跑到箱根,这期间下肚的只有在加油站买的速溶咖啡。

“不能叫个外卖什么的?”

“这么早不可能吧!”

“去酒店就能吃上东西了吧。”

村上的要求太过分,撇下垂危伤者去箱根酒店吃饭,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应该在哪儿有卖饭团或便当的吧。”

尾津正说着,土屋医生走了进来。

“刚才采的血样已经出发了,十点半左右就能到。”

这下总算放了心,尾津再次道谢。土屋医生看看桌上。

“啊,马上让人送茶来。另外,还没吃早饭吧?”

“没有卖便当什么的地方?有的话,想在这里解决。”

“在这里吃当然没问题啦,医院的饭可以吃的话,立马就上!倒也不是多好吃的东西。”

“什么都行,今天实在太早。”

“这就去跟厨房说。别的呢?”

“对了,我们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合适?”

“当然。早晨和午休时别的医生说不定会来,其余时间都没人,请自便。要是有事联系大学,用那部电话就好。”

“太谢谢了。另外,取肾用的器械带来了,能给消毒处理?”

“知道了,这就让护士来拿。还有别的事?”

“您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累了吧?”

“没什么,习惯啦。”

土屋医生和气地笑笑出了医务室。

尾津把烟头摁灭走到电话前。先接通大学,再转到泌尿科的教授室,教授接的电话。

才刚到九点,看来教授也放心不下,早早地来医院了。

“现在在箱根医院。”

“辛苦啦,情况怎样?”

“看样还能坚持两三个小时。”

尾津汇报了刚才在病房见到的伤者的状况。

“家属对捐肾没什么异议吧?”

“这件事拜托土屋医生出面协调,应该没问题。”

“那就是中午前后喽?”

“可能坚持不到那时候,伤者死亡时会再向您报告。”

“就这么办!这边根据你那里的情况做准备。”

“血样先采好了,刚刚离开医院。”

尾津把箱根医院检验室技师去大学有事并托他带去的情况做了汇报。

教授点点头,稍稍压低声音问:

“如果可能,肾最好趁新鲜取出,心跳停止前摘取有难度?”

“这个还……”

“方便的话,拜托一下土屋先生!”

“遵命。”

放下话筒,像是一直等在旁边的村上问:

“怎么说的?”

“教授问‘心跳停止前摘取有难度’?”

“果然如此!”

尾津来到窗边,村上也过来并肩而立。

“从这里看得见富士山哎!”

窗下是种有草坪的院子,富士山八合目[15]往上的部分从院子前面的杉树林间浮现出来。

“芦之湖也尽收眼底!”

院子左端是个斜坡,从前面的树林间可窥见闪着青蓝色光彩的湖面。

“这样看着富士山,很难想象有人即将死去啊。”

难得村上会说出这么伤感的话,尾津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不可思议!”

“教授吩咐的事,要去拜托土屋先生?”

“必须得去啊!”

肾摘除手术越早越好,理想状况是以脑机能停止的脑死亡状态但心脏还在跳动时取出为最佳。使用心跳停止后取出的肾,手术效果会明显下降。

“家属会怎么说呢?”

这时响起敲门声,一位戴着白头巾的女性端来了吃的。

“吃的搁哪儿?”

村上到门口接过饭盘放在桌子中央。

“这里面沏了茶。”

女厨把茶壶也一起放下后出去了。

“这伙食相当不错啊!”

虽说是医院的饭食,除了米饭和味噌汤,还有干竹荚鱼、鸡蛋、紫菜。鸡蛋有可能是土屋医生好心给额外加上的。

“吃吧!”

村上拿起筷子,又嘟哝了声“不妥啊”。

“还没洗脸刷牙呢!”

“我也一样。”

“用用那个。”

村上先在医务室墙边的水龙头上洗起脸来。

“这下可算清醒了!”

两人并排坐下吃起来,村上笑道:

“感觉像跟前辈一起来郊游呢!”

“俩大男人?”

“说旅行有点夸张,不过,站前早餐店的情调也没有吗?”

的确,两人肩并肩坐着,边赏富士山边吃早饭,说奇妙也真奇妙。

“不会一直等下去,中午也在这里吃吧?”

“谁知道。”

“吃完饭不能出去散散步?”

“说不定偏偏死在散步那会儿!”

“常打个电话应该没问题吧?”

门外传来护士喊什么人的声音。九点一过,医院里忙碌起来。

两人吃完早饭后,医生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医务室。说是陆陆续续,其实也就是院长、小儿科和妇产科的三位医生而已。当然了,尾津都是头一次见,他给每人递上一张名片,解释说是为取肾而来。

“是吗?昨晚出了这么桩事?”

白发斑斑看似年近六十的院长像是到医院后才知道出了交通事故。

“那土屋先生可太辛苦了!”院长一个劲儿地表示同情。

“肾移植手术成功率有这么高?”

妇产科的田所医生不无钦佩地点着头,在内科和妇产科领域还无法进行脏器移植,因此他似乎颇感兴趣。

“卵巢或是子宫也能移植就好啦!”

他边说边悠然地喝起茶来。

“这两种脏器都很难移植吧?子宫是孕育胎儿的器官,卵巢产生卵子。机能都很复杂,而且状态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跟荷尔蒙相关的脏器移植,当前也就睾丸可行。”

“像心脏这种单纯输入输出血液,只是类似水泵的功能,相对简单吧?”

“说到心脏移植,捐赠者方面是个问题。因为心脏一旦摘除,捐赠者就死掉了嘛。”

“日本也做过一次吧,在札幌,很久以前了。”

“应该是昭和四十三年[16]的事。”

“那时对脑死亡的判定引起很大争议,焦点在于看似失去意识脑已死亡,但就没有恢复的可能吗?”

“说的是,中午在海里溺水的人的心脏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就给摘除,这确实也太快了!”

当时脑死亡的概念还没明确,可在还没明确的状况下,仅过半天就给取出心脏实在太早了。尾津想说我们不会那么鲁莽。

“不过,外科医生大多都倾向尽早摘取吧?”

“不一定。”

见尾津否定,田所医生点点头接着说:

“咱都理解这心情,既然手握手术刀当然就希望手术成功嘛!”

“当然,肾移植也一样,越新鲜越好……”

“两位先生也真辛苦,为取肾一大早就从东京赶过来,以前的医生可没这种差事吧?”

“能拿到新鲜的肾也值了。”

“总之,也是‘为了医学的进步’嘛!”

说到这里,田所医生可能到了诊察时间,看了一眼手表,道声“失陪”站起身来。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医务室的钟表指向了九点三十分。

天空依然晴朗,右边杉林上方飘着面包圈状的圆形云朵。跟东京相比,箱根的温度应该低很多,但即便这样,似乎也过了二十度。

医务室一角设有制冷装置,不过眼下只需敞开窗子就感觉神清气爽。伴随着高原的微风,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传了进来。

微风中,尾津思索着肾摘除方案。问题在于家属的承诺,他们在伤者存活状态下很难接受摘除这一要求。特别是伤者自己的主治医生还好说,从别的医院跑来,不停地说想快点取出肾来这也太不顾及家属的感受了。

“去看看情况!”

村上站起来走向门那边。像是受了他的影响,尾津也来到走廊上。

医务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对面是院长室,旁边连着图书室和值班室。走廊在这里用块白色屏风帘间开,前面是普通病房。

笔直的长走廊中部设有护士站,护士站对面应该就是重症室,一眼望过去却不见人影,偶尔从左右两边的病房里传出电视节目的声音或乐声。光看走廊让人想不到这病房一角有位濒临死亡的危重病人。尾津和村上沿走廊慢慢走向护士站。

“打听打听伤情该不要紧吧……”

村上像在给自己找托词似的说。土屋医生那边什么话也没说,自己就主动去打听,这行为显然太冒失。取肾人只要老老实实地等待时机到来就好。

可是,越让等着越放心不下。走到护士站前,正好碰上刚才检查伤者时在场的护士出来。

“情况怎样?”

尾津向危重病房那边偏偏头问,护士稍顿了一下答道:

“发烧……”

“土屋先生呢?”

“去门诊了。”

“那病房里只有家属?”

“刚才又来了两位亲戚。”

尾津和村上同时望向病房。

“器械刚才消完毒放手术室了。”

“多谢!”

两人道过谢,又转向医务室。

“土屋先生也不休息,又去看门诊病人了。”

“外科医生只有他一个嘛!”

“不出去走走?”

也是,光这样等在医务室实在提不起精神。

“我留下,你自己去吧。”

“那就算了。”

“没关系嘛,看情形,他说不定还能坚持一阵子。”

两人聊着,不约而同地下楼梯来到一楼,候诊室里约有二十位患者在候诊。

“到医院门前走走不要紧吧?”

“稍等,我去见见土屋先生。”

尾津说着走到门诊挂号处,告知窗口女子自己想见土屋医生。

女子马上返回并示意“里面请”。应声入内,土屋医生还是刚才那身打扮,正在病历上写着什么。

等患者离开只剩土屋医生一人时,尾津开门见山道:

“实不相瞒,跟教授通过话,教授问可能的话,能不能以现在的状态摘除?”

土屋医生瞅着半空思索片刻,然后静静地点点头:

“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还没得到家属明确的首肯。”

“……”

“而且本来说好的是心跳停止后再摘除,请再给我点时间。”

“好的好的。”

尾津回到候诊室,村上正站在那儿看电视。

“怎样?”

“土屋先生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还有心跳的状态下摘除。”

“果然如此……”

村上点点头,看看入口那边。

“出去稍转转?”

尾津本来还有点犹豫,看到玻璃门外明亮的阳光后也动了心,很想一起出去。

“真痛快!”

走出医院,村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风儿固然清爽,太阳也已开始闪耀。“开车?”

“不了,走走。”

医院的位置有点靠里,而主道宽得都能通大巴,刚好接连有三辆载满游客的大巴伴随着巨大的排气轰鸣声离开。又走了五十来米,右手边有家咖啡馆,前面则并排着荞麦面馆和餐厅。时间还早,三家店都挂着“准备中”的牌子。

“中午来这儿喝杯咖啡吧?”

稍做打算后,两人溜达到能俯视湖面的山丘上,三十分钟后返回了医院。

候诊室仍有二十来位患者在候诊。不清楚他们哪儿不舒服,从外表上打眼一看,感觉这些人像是为排解寂寞而来的。

经门诊诊察室门前回到医务室时已是十点二十分。在走廊上偷眼看看病房,没什么变化。

“再多待点时间就好了。”

“这就不错。”

尾津拆开在外面买的烟,村上则将视线转向医务室的电视屏幕。

“真受不了!大清早的,这种无聊的东西就播个没头啊!”

电视上正播放着一个苦苦寻找人间蒸发的妻子的男人哀求前者回家的画面。

“你不爱孩子?”丈夫挥舞着拳头诉说之时,医务室的电话响起来。

从站在近旁接起电话的村上回答的内容听得出,是大学打来的。

“这还不太清楚。”

村上这样说道,又讲了一会儿后,村上放下话筒向尾津汇报。

“说是血样刚才安全送到了,他们说这就赶紧开始判定组织相容性,由此确定接受手术的病人。”

“他们只是等着就好了,相对轻松。”

“还说,摘取时尽量不要损伤脏器。”

尾津苦笑一声。这些话不言自明,可毕竟那是别人的脏器,不可能像大学考虑的那么简单。尾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医学杂志看起来,村上接着看电视。

又过了约莫三十分钟,敲门声响起,土屋医生走进来。头发还是乱蓬蓬的,一只卷起的白大褂衣袖已经掉了下来。

“不瞒二位,有点麻烦……”

土屋医生轻轻往上掠掠头发接着说道:

“伤者家属又反对捐肾了。”

“什么……”

村上站起来关掉电视。

“其实伤者母亲出现后,形势就变了,此前刚到的亲戚也说坚决反对。”

“可反正没救了不是?”

“这也解释过了。他们说不能接受划伤遗体摘除肾这种野蛮行径。”

“伤者太太什么意见?”

“起初只有太太自己的时候倒是同意了……”

“那不就没问题嘛!”

“不过,可能的话,应该让所有的遗属都同意后再摘取为好。”

“后来又来的亲戚是什么人?”

“像是伤者的哥哥和叔叔,这两人也说没必要把肾捐给素不相干的人。”

“可这肾能救两条人命啊,当然不只是半开玩笑地划开摘除就算完的。”

“这也说了,乡下人嘛……”

尾津摁灭烟灰积了老长的烟头,心里急躁起来,却也不能冲进病房干什么。

“能不能想办法再求求那位母亲……”

“当然当然,但伤者跟他太太的关系似乎不太好,这方面的问题好像也牵扯进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等您消息。”

就当前的尾津而言,只能期待土屋医生的说服工作取得成效了。

人潮车流的嘈杂声从敞开的窗户涌进屋内,清晨时分寂静无声的湖畔也像是渐渐热闹了起来。

“烦死人啦!”

村上咂咂嘴又打开电视。

“这样下去要是拿不到怎么办?”

尾津点了支烟没吭声。尾津烟瘾并不大,但从早晨开始已抽完十多支了。

“特意赶到这儿,落个白跑一趟的话,真不甘心啊!”

此前类似情况已有过多次。听说地方上有濒死的危重病人就跑了过去,结果因家属反对只得空手而归。就在最近,也有个跑去宇都宫[17]的失败例子。

“这种事拖得越久难度越大。”

村上说的没错,取肾失败的案例多数是患者比预想时间坚持得要久。尽管被认定已经不行了,却硬挺了五六个小时不断气,家人心里由此萌生了“说不定能活过来”的希望。即便最后仍是死去,但那时已经没了捐肾的心思。

“只有伤者太太在的那会儿,说的是人没了的话就没问题吧?”

“是这个意思……”

事到如今,翻来覆去地唠叨以前怎么说的已无济于事。尽管如此,若是加把劲就能如愿的话倒也值得一试,只是这么干等着实在太难熬。

“就这么回去也太说不过去了。”

“学学小野寺,去摘点山菜什么的?”

同一医务室的小野寺医生以为能拿到肾就跑去了宇都宫那边,结果肾没摘到,倒是摘回了蜂斗菜和紫萁。

“难得来趟箱根,去泡泡温泉舒舒服服地歇会儿,还是骑摩托艇兜兜风?”

村上话里话外有点破罐破摔的味道。

尾津觉出尿意站起身来。

厕所应该在二楼楼梯前面。尾津来到走廊上,走进跟前的男厕解开裤扣。老习惯了,排尿的瞬间,尾津小声念叨:

“谢天谢地!今天也能痛痛快快地撒出尿来!”

并非在对什么人说话。硬要讲出个名堂的话,应该算是对守护自己健康的神明说的吧!

从头到脚,哪一处有毛病,人都将无法健康存活。只要一个极微小的器官出故障,整体平衡都将被破坏。有本书上写过这么一段话,“所谓健康,就是感知不到身体任何部位的存在”,总结得很精妙。整个身体由各种脏器构成,但健康的时候,没人记得它们的存在。

所幸,尾津当前还用不着担心自己的任何脏器。

因为工作关系,尾津不时在脑中闪现出与肾相关的器官。尤其在小便时,“噢,肾现在还管用,顺顺当当地尿出来啦!”总要品味一下这份幸运。

泌尿科的医生嘛,说当然也算当然,尾津身边有数不清的患者在遭受着排不出尿的痛苦。有人患膀胱炎,能排尿却断断续续,那种不快每次都挥之不去;还有人患尿道结石,伴随着巨痛的是尿中带血,不一而足。

然而最严重的就是肾功能衰竭。得了这种病,尿排不出,体内毒素积存,饮水吃盐都受限制,区区那点尿量也是喜忧参半。

病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尽情喝水足量排尿,能把喝下的水摄入的水分随心所欲地排出体外,该有多么舒畅啊!

普通人看来极为平凡的事,对这些患者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尾津见过几位这样的患者后,便开始感谢神明能让自己顺利排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