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诞生
一
四月中旬,或许是樱花时节祥云缭绕之故,虽然黄昏五点已过,却并无寒气袭人之感。早稻田水稻荷神社的院落内,樱花在晚雾的笼罩下争奇斗艳,有的已经开始凋落。
穿过神社院落后,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茶园,前方早稻田大学的校舍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正子在茶园中间的路上朝着学校的方向行走着。昨晚丈夫诚助曾帮她画了一张通往大学的路线图,并告诉了她行走的路线,可一路走来还是超出预想,颇费时间。
考试是六点开始,时间尚有富余。可赶到学校后她还想对着镜子简单地梳整一下头发。说来她本想化个淡妆,可考试通知书上却写着“应试时请勿化妆”。
于是正子便按照通知书的要求,未在脸上扑粉,只是抹了一点口红。衣着则是竖条纹和服,系着白地和服腰带。这件和服是六年前她嫁到木更津时妈妈送给她的礼物。因为太过素朴,所以迄今为止从未上身。与和服相比倒是腰带似乎略显华美。但正子觉得自己是打算做女优的,这一点点华美不算为过。发型则在几经斟酌后,梳了一个椭圆形的发鬏,并极力使四周的头发鼓起。虽说通过自己提交的履历书,即可知晓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且已婚,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看上去能够年轻一些。
出门前丈夫诚助看着正子说道:“真漂亮。”之后拍着她的肩头说:“你一定会被录取的。”听了丈夫的话后,正子便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可是,随着靠近学校,她的自信心却渐渐动摇起来。
说来很难推断出培养艺人的学校入学考试会提出哪些问题。虽然丈夫诚助曾叮嘱她说:“问你什么,你就实事求是地回答什么好了。”可对方全是大学教授,而且都是从欧美留洋归来的精英人物啊!
莎士比亚是英国的著名剧作家,易卜生是挪威的著名剧作家。这点知识是正子临阵磨枪现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但要说到他们都有哪些作品,正子可就一问三不知了。即便日本的戏剧,她也只是偶尔看过一两场,或是从丈夫那里略有耳闻而已,除此之外则一无所知。
决定报考后,文艺协会给她寄来了“演艺部规章”。内容如下:
一、本会演艺部设戏剧研究科,演艺部成员及一般报考者均需研究戏剧表演技巧及理论。
二、研究科学习年限为两年。
三、学期为每年五月开学,翌年四月结束。
四、入学时须缴纳拜师费三日元及月酬三日元。此后无论听课与否月酬都必须缴纳。
五、一般报考者资格如下所示,并须通过考试。
学力:相当于中学或高等女子中学毕业程度。
容貌:表情方面适合舞台表演者。
声音:音量及音质无缺陷者。
天赋:具有模仿表情的天赋。
身体:强壮、尤以耐力强者为佳。
品行:人品高尚,意志坚定。
论学力,正子毕业于芝之户板缝纫女校,倒是拥有考试资格。但据说考试内容好像还有剧本朗读和英文译读。朗读日文剧本倒还可以勉强过关,但若谈到英文,正子则毫无自信可言。在西洋缝纫学校里她虽然学过一点简单的初级英语,但也只不过就是背诵过ABC二十六个字母而已。
不过说到第二条和第三条容貌与声音,正子多少还是有点自信的。
丈夫诚助曾对她说过,“你个头高挑,站在舞台上会很抢眼的”,并且还鼓励她说,“你的声音也不错。”正子本人也对容貌略有自信,在和诚助结婚之前,正子曾在姐姐的夫家位于东京赤坂的糕点铺里工作过,当时的她颇有人气。那家店铺唤作风月堂,在赤坂一带无人不知。或许因此顾客才络绎不绝。但不拘如何,只要正子往店内一站,顾客人数准会增加。有的客人还有事没事地要和她聊上几句。也许是奉承话吧,店里的小伙计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只要小姐您往店里一站,男顾客立马就会多起来。”
说来她之所以会嫁到千叶县去,也是因为在那家店里打工时,一位住在木更津、唤作鸟饲的经营餐馆兼旅店的阔绰人家的大少爷对她一见钟情之故。木更津之类的地方正子从未去过,内心未免忐忑不安,但她还是在对方的百般乞求下嫁了过去。不过,那段婚姻却以失败而告终。
丈夫是个性情温顺的人,可也正是因此,正子才觉得他靠不住。也许是因为经营餐馆之故,丈夫将工作全都托付给母亲和掌柜的,自己则常常跑到外面去东游西逛。虽然正子被人唤作“东家少奶奶”,也不缺钱花,但生活却单调乏味。对于曾一度体验过东京生活的正子而言,木更津的生活未免枯燥至极。
如果就这样被埋没在穷乡僻壤的话,正子就失去了特意离开信州老家的意义。
索性生个孩子吧,这样也还可以解个闷,可是孩子也没能怀上。不仅如此,就在正子嫁过去不久,她的下身便染上了疾患。几番苦恼过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看了医生,结果得知自己患了妇科病,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淋病。自不必说,是丈夫传染给她的。
当时的淋病,不像现在有抗生素可以医治。一旦染上这种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拖成慢性病,并大都导致不孕。医生也对她说过“你恐怕难以生育了”。
正子怀不上孩子,下半身又难受得很,故而毫无生气,几乎整天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虽说责任在将疾患传染给自己的丈夫身上,但不健康的女人便失去了当媳妇的资格。更何况正子对丈夫也好,对木更津也罢,并无多大留恋。她没有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一直挺到战胜病魔的那一天。
一年后,正子对外宣称自己得了肺病,并和丈夫离婚,离开了鸟饲家。当时,她如果还想继续待在那个家里的话并非不可。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正子自己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家里了。
回到东京后,正子首先就去看医生,治好疾患后再度来到姐姐的店里。
虽说自己是一个离婚后返回姐姐家的女人,但她却丝毫没有萎靡不振,莫如说因为摆脱了夫家的束缚反而显得生气勃勃。正子的性格大体上就是如此,她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往深处想。她可以适应当时的状况,任何苦闷烦恼都能忍受下去。
曾经是少女模样的店铺招牌姑娘,如今出落得风姿绰约,再次出现在店铺里。
“好像大家都在说呢,‘到底是风月堂的正子啊,还是正子的风月堂啊’?”姐夫苦笑着说。
“你不要开玩笑嘛。”
正子一本正经地抗议。然而这话并不令她生厌。
确也如此,每当正子往店里一站,男顾客马上就会增多。有的客人即便在正子将糕点包好递过来以后,也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子肌肤白皙,浑圆的脸庞上一对眸子干净清纯。男人们大概从她那高大而又显得富态丰满的躯体上,同时感受到了女人和母亲的风韵吧。
即便如此,正子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美人。她反倒觉得自己的鼻子多少有些低矮,眼睛也多少显得有些细小。她希望自己的脸颊能够再瘦削些,变成一个瓜子脸。
不过她觉得只要自己精心化个妆,从远处看还是挺好看的。她也觉得如果站到舞台上自己并不会输给其他一般女子。
虽说正子搞不清自己的声音究竟如何,但总的说来也还是觉得多少有点尖锐。据店里的领班说,她在说“谢谢”时听起来语尾上扬,这种很像是外行的地方反倒令人感觉不错。
起初她在说“谢谢”时,总是扭扭捏捏张不开口,可现在已经说得很流畅。音质如何暂且不说,至少在店里答对客人一整天,她的嗓音都不会嘶哑。正子曾一度到穴八幡神社的林子里扯开嗓门大声吼叫过一次,她自己也为自己居然能够发出如此大的声音而感到骇然。
至于第四条“天赋”(具有模仿表情的天赋),则完全取决于对方的判断。正子无从知晓自己是否具备成为演员的表演天赋。
诚助倒是说过“毫无疑问你是具备的”,理由是当正子发怒或是悲伤时,其表情是那么生动。他还说:“只要你的情绪能够符合当时的场景,表情自然就会流露出来的。”确实,每当她想到自己是多么的命运多舛时,就每每真的想要流出泪来;而在笑的时候她就会想着以前令人高兴的事。这类表情练习,她已经对着镜子独自练过好多遍。
只有第五条“身体”,她确信自己没有问题。虽说在木更津时生过病,但已经完全治愈。这几年就没再闹过什么像样的病。不仅如此,有时正子还会为自己实在有些结实过度而感到担忧。妙龄姑娘有时就会没有食欲啦、睡不着觉啦什么的,可这一切都与她无缘。虽说马上就要参加考试了,可她今天一如既往地吃了一顿饱饭,昨晚也照样睡得很踏实。多少有些疲惫时,即便只是靠在墙上她也能进入梦乡,过后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总之,对身体这一点,正子颇有自信。
接下来是“品行”。如果只是限定在男女关系方面的话,正子倒是离过一次婚,如今又梅开二度嫁给了诚助。倘若仅从刚刚二十四岁就已经结过两次婚这点看,则很有可能被视为问题严重。
可是迄今为止她还从未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亲近过。在风月堂打工时,即便男顾客跟她搭讪,她也只是把他们当作顾客看待,从未有过更深层次的交往。
正子觉得自己虽然结过两次婚,但在“品行端正”这一点上同样不遑多让。
祖父是松代真田藩的士族,家中对子女的管教一向严格。世上甚至有过这样的流行语:若娶妻,松代女!当然,这不过是封建老眼光而已,若以“严守礼仪,夫唱妇随”这一条来衡量的话,正子略有瑕疵也未可知。
正子本来就争强好胜,嫁到木更津后她更是发现只是一味地顺从男人并无意义。顺从男人或遵守家规未必就能使女人得到幸福。眼下的她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因此,虽说从顺从这点上讲,正子或许多少有点问题,但在正气凛然方面她是不会输给别人的。
至于“意志坚定”这一条,如果不是指泛泛的意志,而是指以演戏为目标的意志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落于人后的。既已立志从艺,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便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勇往直前。
如果考官能够精准地看出自己的这些想法,那么金榜题名便没有问题。但若仅仅是注重学力或是女人味的话,自己则名落孙山也未可知。
考场设在早稻田大学文科礼堂内。走进正门后,右手三号教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第一考场”几个字。首先,要在这里接受笔试,之后再到隔着一个房间的五号教室接受单独面试。
在这次考试的两个月前,即明治四十二年(1909)二月,坪内逍遥被推举为文艺协会会长。于是他立即着手推进新的演员培训和戏剧研究工作。
逍遥首先提出:为了筹建戏剧研究所,将无偿提供位于牛込(新宿区)余丁町自家宅邸内的土地。并决定四月招生,五月一日起开始授课。
根据这一计划,已于三月在逍遥家宅院内启动了建造校舍的工程。但五月开课仍然来不及,于是便在附近暂借了一户民居作为临时研究所。
可是临到四月考试这一天,这个临时研究所也未能筹备妥当,于是逍遥和抱月等人便借用了他们供职的早稻田大学文科礼堂作为考场。
考试时间定在傍晚六时,时间定得挺怪。这是因为他们考虑到考生白天还要上班的缘故。
正子来到休息室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大约十名考生。其中有的像学生,有的像教师,有的则像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其中有一名女性,谈不上有多漂亮,根据看人眼光的不同,甚至会有人觉得她像个女佣。不过其手上却拿着一本英文书,并频频翻阅着。男人们全都穿着和服,下身则是和服裙裤。其中只有两人身穿西装。有些人相互认识,正在那里窃窃私语;有的人则叉起双臂,独自凝望着暮色渐近的窗外景色。年龄大都在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岁左右。
正子在教室的一侧坐定后,便从包袱内取出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或许是临考紧张所致吧。
当她蓦然从镜前抬起头时,没想到四周已经聚集了将近二十名考生。
俄顷,六点整,一个留着髭须、脸颊细长的男人来到教室开始向大家说明考试规则。正子事后得知:这个男人就是研究所的研究主任东仪铁笛。他告诉大家,考试的前三十分钟是“作文”,后三十分钟是英语译读,之后再进行面试。
作文的题目是《我理想中的戏剧》。几经思考后,正子决定从自己去高等演艺场时写起。
正子与第二任丈夫前泽诚助结婚的机缘如下:
她从木更津回来后,曾在东京一位名叫町田犀仙的人家里疗养过一段时间。诚助当时是那户人家的家庭教师。二人由此相识。
前泽当时二十六岁,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本打算成为一名教师,却因师从严谷小波,对童话剧产生了兴趣。在家庭教师的工作结束后,前泽与正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并越走越近,不到半年的工夫前泽就开始向正子求婚了。正子也是,刚刚离婚不久内心自然十分孤寂,再加上前泽与自己一样也是长野县人,有一种安全感,于是二人便在三田组建了家庭。
当时正是明治四十年(1907)初,在牛込神乐坂上有一家高等演艺场。这家演艺场后来也被称作牛込馆,是留美归国哲学博士荒川重秀创立的。新派演员藤泽浅二郎等人也曾中途在那里登台献艺。
该演艺场建成初期经常上演童话剧。诚助因对童话剧感兴趣,便常常出入该演艺场。正子之所以起了当演员的念头,也是因为受到这位丈夫——诚助的影响。在去演艺场观赏戏剧的过程中,正子产生了自己也希望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想法。
当时,“女优”一词仅在戏剧界极少数人之间使用,一般都称之为“女艺人”。而且演员人数极少,新派剧中也仅有川上贞奴一人坚持不懈。
正子毛遂自荐去了荒川等人的排练场,恳求道:“让我当一名女优吧”。因为当时希望成为艺人的女性相当稀少,所以荒川等人便以为她不过是说句戏言而已,于是拒绝了她。可是,正子三番五次地前去恳求,对方终于被其热情打动,于是便接纳了她。
就这样,正子也曾站在演艺场的舞台上,有过仅仅一次的童话剧演出经历。当然,她所扮演的不过是一个路人类的小角色而已,戏剧本身也只是一部效法童话故事的幼稚的剧目。
正子之所以在听到文艺协会将初次设立戏剧研究科后立刻就去报名,也是因为曾经有过如此经历的缘故。
根据上述经历,正子就新时代女优写了一篇内容如下的作文:
到目前为止,戏剧舞台始终对女艺人敬而远之,歌舞伎等更是全面排斥女性。这是因为自艺伎歌舞盛行以来,女艺人搔首弄姿,甚至时而做出与娼妇无异的举动,因此有人认为她们的存在有伤风化。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即便现在,这类女艺人也人数众多。因此有人笃信:所谓登台演戏的女性,其实就是卖身的女人。
但我却认为,女艺人始终甘心处于这样一种地位并不正常。女性是能够单凭卖艺而成为一名优秀演员,并为之奋斗一生的。据说欧洲就有很多了不起的女艺人,她们被称为“女优”。日本也应该尽早培养出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女优。
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像歌舞伎那样由男性扮演坤角并不自然。无论他们的女子造型有多么漂亮,说到家他们毕竟是男人。他们不可能真正表现出女子的绰约风姿和声音。坤角就应该由女性来扮演。
这篇作文的内容有点偏离《我理想中的戏剧》这一命题。如果仅看命题的话,或许会被认为她未能透彻理解作文题目的含义。不过对正子而言,其理想中的戏剧恰恰就是以女优为中心的戏剧。
自不必说,作文的内容几乎都是正子以前从诚助那里听来内容的翻版,什么艺伎歌舞以来女艺人的历史啦,什么欧洲的情况啦,诸如此类她本来一无所知,但是坤角就应该由女性来扮演的想法则是正子的心愿。只有这一点并非抄袭于他人。这是正子多年来的想法。
这篇作文的内容虽然稍稍偏离了主题,却与坪内逍遥等人的想法刚好吻合。他们意欲培养的不是女艺人,而是新时代的女优。正因为他们有如此这般的想法,因此才意欲实行男女平等录用的举措。
逍遥和抱月都很欣赏这篇作文。他们对正子产生了兴趣,认为她是一个很有意思并且干劲十足的女性。
但是,此后的英文译读却以惨淡的结局而告终。只有这门考试并非借助他人之言写在纸上即可了事。试题是从莎士比亚戏剧中节选出来的三个短文的英文翻译,正子一窍不通。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觉得交出白卷未免太窝囊,于是就在英文字母“A”的下面写上了发音相近的日语假名“エ―”,在“B”的下面写上了日语假名“ビ―”,并给所有的字母都标注了日语假名读音。之后又在“and”下面标注了“エ―・エネ・デ―”。她想,这样做至少可以让考官知道自己是会念这些字母的。
这场考试结束后,考生们被逐个叫去接受面试。
正子走进了教室。只见教室的正中空荡荡的,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把椅子,椅子的对面坐着三位考官。中间的考官五十岁左右,戴着无框眼镜,唇上留着大把胡须,一打眼就给人一种为人稳重的感觉。正子立马就猜到此人是会长坪内逍遥。在其右侧坐着方才那位来发考卷的长脸男子。左侧则是一位身材瘦小、同样唇上留着胡须的考官,此人脸颊细长,双眸凹陷,一对与年轻人并无二致的双眼皮眸子正死死地盯着正子。
这便是正子与岛村抱月的初次邂逅。
二
正子在三位考官的注视下有些紧张。不要说这样的考试,就连和大学教授面对面地说话,在她来说也是生平第一遭。 “要冷静”,正子对自己说,继而收紧了小腹。
“请你轻松一些!”
首先开口跟正子搭话的,是坐在右边的那位大眼睛考官,也就是那个最初笔试时来发考卷,并自我介绍说他是这个学校的主任名叫东仪铁笛的男人。
“出生年月日?”
“明治十九年(1886)七月二十日。”
“出生地?”
“长野县埴科郡清野村七十四号。”
“住址?”
在三位考官面前,好像全都摆放着从每个考生报名表上抄录下来的资料。他们似乎在一边看资料一边进行确认。
“你和保证人桝本清先生很熟吗?”
桝本是丈夫诚助的相识,在去年藤泽浅二郎创设的东京演员学校当讲师。起初正子本想进入那所学校,可他们不收女生,因此只好作罢。由于此次考试需要保证人,正子便觉得找个在演艺圈脸熟的人介绍自己会比较合适,于是便求桝本当了保证人。但正子与他也只是有过一面之交。
“这么说是桝本先生推荐你来这里的了?”
“不,是我自己一直就有这种想法。”
坐在中间被视为坪内教授的人戴着无框眼镜,目光温柔。而左边那位男子则目光犀利,虽然唇上蓄着胡须,但看上去恐怕还不到四十岁。正子的脸上渐渐呈现出不安的神色。
半年前,正子刚刚做了隆鼻手术。
最初告诉她有这种手术的就是桝本。当时桝本来到正子在三田台町一家文具店二楼租借的房子里,告诉正子说最近有个医学博士刚从欧洲留学归国,能做隆鼻手术。并说已经有一个女艺人做了这种手术,术后变得漂亮多了。
“今后的女优必须鼻梁高挺,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才行啊!”
听了桝本的话后,正子立刻产生了去做这种手术的想法。
“是怎么弄高的呢?”
“似乎是往鼻梁里灌注石蜡。因为是从鼻孔里侧注射进去,所以好像根本就不会留下痕迹。那个女艺人就是,做完手术后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能求他给我做吗?”
“这个嘛,只要你去求他,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位留洋归来的医师唤作田中,是位医学博士,诊所开在御茶水。
桝本回去以后,正子立刻就和丈夫商量了此事。
“听说明年春天文艺协会要招收女优,在那之前无论如何我都想把鼻子隆高些。”
正子的鼻子并非特别低矮,作为日本人属于一般的高度。但因为她的脸颊比一般人略微宽些,因此在某些人眼里她的鼻子就多少有些矮。
在赤坂姐姐的店里帮工那会儿,正子曾见过几次来店的外国人。对方鼻子之美令她羡慕有加。如果是去出演新的外国戏剧,最好脸部也能和外国人相似一些。
丈夫勉为其难地满足了正子的热切期望。
当时的隆鼻术是从鼻子的里侧注入石蜡,与战后不久采用的方法并无多大区别。自不必说,并不是那种必须在手术室内进行不可的大手术。届时只需患者在椅子上坐定,然后扬起脸来将鼻孔朝外露出即可。
在接受鼻腔黏膜的局部麻醉时,正子疼得身躯后仰,弄坏了座椅的扶手。
但不管怎样,注入石蜡后她的鼻子确实被垫高了些许,可同时眼睛却多少有些绷紧了。
诚助刚开始时还看不习惯,但看惯了以后就发现,正子的鼻梁挺起来以后确实端庄整齐,看上去很漂亮。
当时接受隆鼻术的女性很多,与谢野晶子也是其中之一。在自诩新时代女性的女子中,这种手术颇受欢迎。
参加文艺协会的考试已是术后半年的事。肿胀虽然已经完全消失,但在不施粉黛时,鼻梁上还是时或可见一条浮起的白色线条,这是因为注入石蜡后皮肤有些绷紧的缘故。
该不会是考官发现自己的鼻子曾经整过形吧,正子有些担心。但看上去考官们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就算万一他们察觉到了这一点,也可以这样回答——那是因为自己想成为一名更为优秀的女优。按理说是应该能够得到他们理解的。
就在正子打定主意回答考官提问的过程中,她突然想到,三位考官或许迷上自己了也未可知呢。
“你已经结婚了,是吧?”东仪主任咳嗽了一下后再次问道。
正子微微颔首。
坐在中间的坪内教授问道:“你丈夫是知道你报考这所学校的,对吗?”
“当然知道。”
“他没反对吗?”
“没有。他还对我说:‘你一定要去参加这次考试,好好努力吧!'”
“你本人为什么要当女优呢?”
“也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当。”
“这么说,是一种憧憬了?”
“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再就是我觉得像歌舞伎那样由男性来扮演坤角没有道理。我认为坤角就应该由女性来扮演。”
坪内教授怀揣双手点了点头。东仪主任则再次将身子向前探出问道:
“那你以前学过与演戏有关的课程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正子本想说自己曾在童话剧中跑过龙套,但又恐说了以后反遭讥笑,于是便改变了主意。
“不过,我曾经从我丈夫和其他人那里听到过各种各样有关话剧的议论。”
“唱歌或跳舞怎么样?”
“也没正经学过,不过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可是,如果你努力过头了,你丈夫不会抱怨吗?”
“我才不管他呢!”
“劲头不小嘛!”
三位考官同时笑了起来。
“总之我就是想当女优,因此就拜托各位老师了!”正子把双手放到膝上,匆匆施礼道。
“那你就把这个念一下吧。这是英国一位叫作莎士比亚的剧作家写的《麦克白》戏剧中的一个场面。念台词时要尽量充满感情,要是觉得不得劲儿,站起来念也行。”
坪内教授把放在自己桌上、好像是一张从书上剪下的纸递给了正子。
当时,坪内逍遥为了开创日本的现代戏剧,首先就是从“朗读术”下手的。
在那以前日本的戏剧界虽然也有“朗读剧本”的习惯,但那只是狂言作者或狂言演员将剧本通读一遍而已,目的是让演员了解一下剧情梗概。而逍遥则在此基础上,将欧洲的发声法与日本传统的台词表达方式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独特的朗读术。在当时,这是一种可被视为划时代的做法,但现在看来其实并无特别之处。总之,就是朗读剧本时要考虑到当时的背景和氛围,让演员完全进入角色,之后再开始朗读。
逍遥也常在大学的教室里披露这种朗读术。他那长着胡须的脸庞看上去庄重威严。穿着和服裙裤的逍遥,手执一把扇子,逐次扮演着《理查三世》《李尔王》《威尼斯商人》里的角色。当然,这种朗读大多是利用课外时间在大隈礼堂进行。他朗读时的姿势颇为独特,总是面向讲台,左手执书,右手执扇,身躯微斜,并且向前突出着下颌。
逍遥的嗓门并不算大,但却抑扬顿挫,口齿清晰至极。他时而就会将主人公的感情披露无遗——要么感情激越,要么声泪俱下,要么使用假嗓发声。兴致高涨时还会用扇子敲打讲台。在念奥菲莉亚的台词时,还会发出令歌舞伎男旦都相形见绌的声音,并涕泪沾襟。虽说此时的样子与谦恭文雅的大学教授形象大相径庭,但他本人却认真得很。学生们也都屏声止息听得入神。在教室的后方,也时有文学系的其他教授前来聆听他的朗读。
逍遥喜欢在众人面前披露这种朗读术。每逢此时他都显得兴高采烈。
他递给正子的是《麦克白》中的一个段落,那是勇猛果敢的麦克白受到美丽妻子的鼓励后决心杀死国王的一个场面。面对怯懦踌躇的麦克白,妻子态度冷漠地劝他当机立断。
自不必说,正子并不了解这段戏的梗概,只是因为剧本上写着“麦克白”和“夫人”的字样,她便觉得只要在夫人的地方用女性天生的声音朗读即可。
她先是将这一片段通读了一遍,发现没有不认识的字,于是松了口气。虽然汉字很多,但上面都用平假名标注着读音。
正子又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来若不挺直腰板,她便觉得自己无法进入状态。她先是咳嗽了两三声,接着就用她那略显尖锐的嗓门念了起来。
刚开始的那段叙事部分,正子念得平淡无味,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之感。她只是一心想着不要读错。当念到对话部分时,竟突然放慢了速度,变成了朗读歌舞伎台词的腔调。
在念到“你要扮作单纯的花朵……”等处时,竟突然一顿一顿地读成了“你―要―扮―作―单―纯―的―花―朵……”。
朗读结束后,正子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水。虽说只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可她却觉得好像朗读了一本厚厚的书。
考官们并未做出褒贬之类的评价。只是东仪主任说道:
“好吧,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当正子站起身后,对方又接着说道:
“结果将会在十天后公布在这个文学系的公告栏上。”
正子慌忙鞠了一躬,然后看着考官们说道:
“我会拼命努力的,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录取我!”
说罢,她又向考官们鞠了一躬。
走出考场时已是八点半。来到室外后,正子深深地嘘了口气。
这就算考完了。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该做的自己全都做了。
外面的天色已是一片昏暗,于是正子便避开茶园,从文学系的正面来到大马路上。在春季暮霭的和煦氛围里,丝丝冷风掠过她的面颊。从神乐坂方向传来阵阵笛声,那里或许正在举办什么庆祝活动吧。大街一隅,悬挂在夜间叫卖的荞麦面条摊位上方的纸糊灯笼正在微微摆动。
正子加快了赶走夜路的步伐,脑海里浮现出今天三个考官的面孔。坐在正中的坪内教授到底还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给人一种威严之感。坐在他旁边的两位考官,似乎对他显示出一种谦恭礼让之状,看上去极为和善。虽说话语中并未相应地流露出关爱之意,不过对自己的印象似乎不错。相比之下,右侧那个叫东仪的男人则询问了自己很多问题。总觉得对他不可掉以轻心。表面上看貌似温柔的人,实际上却很有可能意外冷酷。
左边的考官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说来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将双手揣在怀里保持着沉默。
这是个阴郁的人……
不过,他将自己瘦削的身躯裹在和服里,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
此时的正子,还不知道他就是岛村抱月,即那位留洋归来备受早稻田大学期待的精英教授。
考试结果正如东仪铁笛所说,在十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公布出来了。
合格者名单在文学系公告栏一角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贴了出来。在所有合格的十二名考生中有两名女性,其中就有小林正子的名字。
看过布告后,正子立刻跑回家中,一把搂住了正在看书的诚助的脖子。
“我考上啦,考上啦!大学的公告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字体好大哟!你也快去看看吧!”正子说,“我厉害吧?我这就去告诉房东!”
说罢便一溜小跑地下了楼。
然而正子的录取并非那么一帆风顺。合格倒是合格了,却还遗留着很多问题。首先就是她完全不会英语。正子只是在试卷的英文字母上一一标注了“エ―、ビ―、シー”等日语假名读音,这些当然不可能得分。
给英语卷子打分的正是抱月,正子得了个不折不扣的鸭蛋。虽说做艺人不需要英语,但文艺协会从一开始就是准备上演翻译剧的。本来是要出演莎士比亚剧目中的人物,却连中学水平的英语能力都不具备,岂不麻烦?
坪内逍遥等人所追求的,并不是迄今为止的那种只是单纯掌握演技的艺人,他们需要的是适应新时代、具有思考能力的演员。因此,为了满足这一要求,前来报考的人大半都是学生,或者大学毕业后做了教师的人以及报社记者。与这些人相比,正子的学力就显得非常低。不仅仅是英语,国语也成绩不佳。作文中错字连篇,理解错的地方也不胜枚举。在正子的录取与否上,岛村抱月和东仪铁笛均持反对态度。从学力角度看,落榜理所当然。
但逍遥的看法却有所不同。考生中仅有两名女性,其中五十岚芳野是日本女子大学英语系学生,在学力方面完全没有问题,顺利通过。
“和男性考生相比女性太少了。我们并不打算使用男旦,所以更应该多招一些女学员。”
当时还是一个演员被称为戏子的时代。想当女优的女性更是尤为鲜见。在这种时候如果过于苛求学力的话,便难以招到女性学员。
“这个女孩儿的学力确实差了点,但是她干劲儿十足,显示出很高的积极性。这篇文章也写得很有趣。”
虽说错字很多,但逍遥却似乎很中意正子的这篇作文。
“再有,她的保证人是桝本清。桝本君特意推荐了她,我们也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干脆回绝掉吧。”
“可是,那个女人看上去实在是太粗野,给人一塌糊涂的感觉。”
东仪说。抱月也颔首赞同。只有逍遥依然护着她。
“即使外表看着粗野,可如果她有干劲儿,就应该吸纳她。玉不磨不亮,这恰恰是我们的使命。”
“……”
“本校的特征就是男女平等,对女性也要敞开大门。如果一开始就要求女性和男性具有同等的学力,那是不切实际的。目前无可辩驳的现实就是女优稀缺,因此最重要的就是女学员多招一个是一个。”
既然逍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抱月和东仪也就无由反对了。
上述原委正子当然无从知晓。
就这样,明治四十二年(1909)五月一日,文艺协会举行了第一期新生的开学典礼。
在坪内家院落内建造的研究所尚未竣工,所以便在牛込余丁町租借了一幢古旧的四室平房建筑作为临时研究所。租金为十日元五十钱。
当时汇聚于此即将成为新时代艺人的,共有十二名成员,其中两名为女性。
为参考计,特从《日本话剧史》中摘录了上述人员的姓名,详记如下:
掬月晴臣(时为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在校生,之后任台北监狱管教员)、林和(江见水阴的弟子,后任文艺剧团主任)、九里四郎(东京美术学校在校生、西洋画画家)、三村丰治、志田德三(京都府立一中毕业)、吉本俊一、柳下富司(后为本所区相生町巡警部长,大地震中殉职)、小林正子(此后的松井须磨子)、五十岚芳野(日本女子大学英语系在校生)、伊藤理基(早稻田大学英语系在校生,后为《万朝报》记者)、佐佐木百千万亿(早稻田大学英语系在校生,此后出现的夏川静江之父)、太田盛男(海城中学毕业)。
因为考虑到学员中有在校生及上白班的工薪族,因此开学典礼被安排在傍晚六点举行。
当日出席典礼的讲师有伊原青青园、东仪铁笛、土肥春曙、岛村抱月、金子筑水,此外还有辻赞助员及池田主任等。
全员到齐后,首先由东仪主任就开学典礼致开幕词,然后由坪内所长上台做了训示。
并不知晓自己是受到关照才得以入学的正子位于最前列。她目不转睛地聆听着坪内所长的训话。
三
说是开学典礼,其实不过就是在租借的四室旧平房里举行一个仪式而已。他们将八铺席大的房间和六铺席大的房间之间的纸隔扇移走,然后在八铺席大的房间里摆放了一张桌子。讲师们就坐在桌子前面;学生们则在六铺席大的房间里围成一个半圆。在几位讲师身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块黑板。
首先,东仪主任站起身来,讲述了文艺协会成立戏剧学校的经过,之后由坪内所长做了训示。
训示主要讲了三点:其一是目前日本戏剧界最欠缺的就是好剧本;其二是作品艺术风格平庸雷同并无新意;其三是演技本身没有品位。为了克服这些缺陷,创作出新时代的戏剧,大家就必须互相帮助携手并肩奋斗下去。
仅仅是听了这番话,须磨子甚至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戏剧改革的主角。
训示过后,端来了茶水和点心,又对新学员逐一做了介绍。会议在极为融洽的氛围中进行,大家情绪高涨。
就这样,终于在五月三日开始正式授课了。
此时,除了当初招收的十二名学员外,又追加招收了四名学员,共计十六名。追加的学员中有后来成为日本新派剧骨干演员的武田正宪及女性上山浦路等人。
上课时间是晚六点至九点,每节课为一小时,共三节课。比如,星期一的课程安排为:第一堂课艺术论(讲师为金子筑水);第二堂课实践心理学(讲师为坪内逍遥);第三堂课莎翁剧(讲师为坪内逍遥)。此外还有伊原青青园的国剧史,东仪铁笛的声乐与写生,岛村抱月的英语会话与近世剧,土肥春曙的谈话艺术与朗读以及小早川精太郎的狂言等。
从周一至周五每天都是三节课,只有周六是两节课。针对区区十六名学员,居然派出了如此优秀的讲师队伍,学校条件不可不谓优越奢华。
上课和开学典礼时一样,将八铺席大的房间和六铺席大的房间打通,然后在榻榻米上摆放可并行坐下三人的长条桌,左右各三张。讲师则与学员相向而坐,时而还会站起身来在黑板上写点什么。
这里与其说是学校,莫如说更像是私塾。
因为是女性,所以正子便和五十岚芳野一起被安排在最前列。
虽说貌似私塾,但授课内容却水平不俗。坪内逍遥的最初授课内容就是讲授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他先是将日语译文用其特有的朗读术进行朗读,接着便会对原文做指导。而岛村抱月的近世剧课程更是从一开始就讲授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英语会话课则直接用英语和学员打招呼,然后将表演戏剧不可或缺的单词一一列举出来。
对英语一窍不通的正子顿时陷入窘境。所学内容相当于大学课程,因此,仅仅是罗列出来的一个个单词,就已经使正子如堕五里雾中。
不肯轻易服输的正子通过丈夫找到一个名叫田中荣三的人当她的私人英语教师。这个田中是演员学校的学生,同时也是学校的办事员。
当时的正子只能勉强念念“ABC”几个字母,可田中却立马就教她朗读《威尼斯商人》的原著。
当时田中采用的教学方式是先将“it”这个单词用日语标上发音让正子死记硬背,同时让正子记住字母的拼写法,最后再教她单词的意思是“它”。他并不采用诸如这个词是代名词啦,动词或宾语如何如何之类的教法。事实也是与其说不采用,莫如说那样教正子根本就跟不上学校的课程进度。
拜这种教法所赐,正子教科书的英文字母下方被密密麻麻地标注上了日语读音。
如果拿现在的眼光看,这种教学方法只能说是荒唐离谱之举,可当时的正子正是靠这种方法记住了不少单词。总之,一切都靠死记硬背。与其给她讲解语法或句子结构之类,真就不如让其默记背熟,且做法执拗反复灌输。事后在提起这档子事时,田中曾半是惊愕、半是佩服地说道:“须磨子硬是囫囵吞枣地把英语吞到肚子里了……”她的学习方法就是把整本教科书几乎全都背了下来。
“写生”课也让正子历尽艰辛。这里的所谓写生并不是画画,而是让学员针对某种特定状态下的人物,用与其相似的态度和声音将其模仿出来。讲师是东仪铁笛。
比如,先是定出一个诸如“医生”或“女仆”的题目,然后再让一个人借助自己的想象将其表演出来。刚开始时是让正子表演女仆的角色,可是她完全演不出来。本以为女仆在千叶的前夫家里或赤坂的店内都见过,可一旦轮到她扮演时,她却身不由己,竟如一根木棍般僵直地矗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以讲师为中心,全体学员团团围坐在那里观看她模仿。当正子意识到大家的视线后,发出的声音便缩回了大半。
“再放开点,堂堂正正大胆地演!”训斥声充斥耳畔。
过后再看其他人,即便同为女性,或许是身为大学生的缘故,五十岚芳野就能够装腔作势地显出一副自信满满状;而上山浦路正因为其年龄稍长,故而表演时看上去颇为沉着冷静。和大家相比,正子在实际演技上同样相形见绌。
不过正子从此以后便全力以赴地进行了拼搏。回到家后,她立刻买回两面大镜子。然后就对着镜子一边想象各种角色,一边出声练习起来。丈夫诚助回到家后,看到在镜前摆出奇妙姿势的正子,不禁骇然。
然而正子却是一副认真至极状,只见她走近丈夫身边说道:“哎呀,您回来啦。”随后便用双手的三个手指撑地,跪着迎候丈夫的归来。迄今为止诚助从未见过她的这副模样,还以为她精神错乱了。其实,那是正子面对着丈夫在练习自己饰演新娘的演技。
诚助感到不悦,说道:“你打住吧!”可正子却不肯作罢。有时正子还会逼着诚助当自己的戏中搭档,一直排练到深夜。曾有近邻偷窥到这种场面,窃曰:“这家两口子已经疯了”。
可是,诚助刚刚支持完正子进入文艺协会,故而难以表示反对。虽说心里有点厌烦,却也不得不佩服正子的满腔热情。
正子的生活突然充实起来。以前只是窝在家里,可自打进入文艺协会以后,所见所闻无不充满新鲜感。就宛若白纸里渗进了墨汁,正子贪婪地吸吮着。正因为当初是一张白纸,所以对讲师们的授课内容她全都是单纯地照单笑纳。
眨眼间就到了六月末,第一学期算是结束了。研究所开始放暑假。
若在往年,每逢这个时候正子都要死乞白赖地让丈夫带着自己去海边,或者找个凉爽之地去避暑。然而这个夏天正子却没提出要去任何一个地方。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背着英语单词,埋头苦读西洋戏剧史或心理学等难啃的书籍。遇到不会念的汉字,她就让丈夫帮她标上发音并为她解释词语的意思,搞得诚助也难享清闲。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诚助头疼的是,自打正子去文艺协会上课后,她在家务活方面就当了甩手自在王。
正子以前就不是一个喜欢做家务的女人。只有缝纫,因为是从缝纫学校毕业的,因此衣服上裂个小口子什么的还能够勤快地缝补一下。可要说到打扫卫生或做饭之类,正子立马就熊了。尤其做饭更是她的短板。有时晚饭只有小咸菜外加酱汤。与其说其厨艺不佳,莫如说她对这些并无多大兴趣。特别是去了协会以后,情况就更加糟糕,有时干脆就用从赤坂的糕点店里拿来的樱花糯米饼充当晚餐。
协会是晚上六点开始上课,因此诚助觉得多少情有可原,并一忍再忍,可次数多了以后便无法不怒火中烧。
“又是只有酱汤啊?休息的日子里你就不能做顿像样的饭吃吗?”
诚助忍无可忍地说。正子并不作答,只是装聋作哑地看自己的英语书。
“喂,你还是不是我老婆呀?是的话就拿出点女人样来好吗?”
听了丈夫这进一步的训斥后,正子猛地把书投掷过去。诚助拾起一看,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我可不是什么玩偶啊。我是要出演现代戏剧里的新女性的!”
“演戏和家庭生活总该有个区别吧。”
“不对,要想演好戏,在家里也必须完全成为真正的主人公!”
“一派胡言!协会那些家伙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太过迷信现代戏剧了!”
“你是在说坪内老师他们的坏话吗?”
“连个学生都教育不好,还什么坪内呀!”
“无论坪内老师还是岛村老师,你都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论学问,论知识,他们都远远在你之上。”
“在我之上就在我之上!总之,这种糟糕的东西我吃不下去!”
“不喜欢吃你就别吃!”
话音刚落,正子竟突然拿起碗来将一碗酱汤倾倒在诚助的头上。
“你干什么?”
把恼怒的诚助抛在身后,正子拿着英语课本走出了房间。
“你去哪里?”
诚助喊叫着。正子并不作答,猛地打开玄关格子门走向室外。
正子的去处是她姐姐位于赤坂的家,诚助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前几次争吵后她都是如此出走的。倘若此次也追赶出去,未免会令自己憋上一肚子的气。别的不说,自己满头酱汤根本就无法走出家门。无奈,他只好脱下衬衫,把水放到洗脸池内洗起头来。
真是一个好胜不服输、倔强而又任性的女人!和这种女人住在一起心底岂能安宁?
诚助叹了口气。可实际上恰恰是正子如此激越的性格迷住了他。一旦想做某件事时,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一条道跑到黑。这种一根筋的性格也恰恰就是正子的长处。
诚助本人毕业于高等师范学校,按理说身上的学识与一般人相比不遑多让。可是他动辄就去演个童话剧,不然就跑到艺校去,总是没有一个人生目标。对于自己高等女子学校教师这个身份也心存不满。虽然他本人觉得自己还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可到头来却总是一事无成。从这点看,正子的生活方式反倒极为洒脱利落。诚助不得不佩服正子了,虽然是对课程囫囵吞枣全盘接受,但毕竟能够贯彻始终坚持到最后。
反正是只住一夜而已,明天准会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的。
诚助一边洗头一边这么思忖。但他又忽然想到,倘若这种状态反复几次的话,也许有一天正子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虽然刚刚痛斥过妻子,诚助的内心却惴惴不安起来。
不久,暑假结束了。自九月初起,第二学期开始了。
从这时起研究所又增加了七名新学员,均为暑假期间招募的补缺新生。其中有后来因和须磨子同台演出而一举成名的上山草人及日本女子大学在校生河野千岁等。此外,还有几个东京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学生。这些人均为高知阶层,与迄今为止的艺人形象迥异。
伴随着新学期开始,校舍也从以前借用的民居搬到了位于坪内家宅地内刚刚建成的新校舍内。这是一幢平房,全部用本色原木建成。面宽十米有余,进深约十米,窗户全都涂成了白色。与其说是学校莫如说更像是一幢漂亮时髦的欧式建筑。
建筑物的正面有一扇铁格子门。玄关右侧是办公室和教研室,左侧为值班室和学员休息室。隔着中间走廊,里侧为排练房,左边为教室,再往里则是卫生间。房间除了值班室以外全都铺了地板。教室里摆放着可供三人使用的长条课桌,分为两排,每排四张。建筑费用的总额是三千二百日元,其中大半由坪内逍遥一人负担。
进修生定员为二十五人,学员数不足时,即随时招募补缺。在此后招进研究所的学员中,有后来成为早稻田大学教授的河竹繁俊,即市村繁俊,还有后来成为伊藤理基妻子的伊藤荣子等人。
新学期伊始,课程内容发生了若干变化,在原有的教学科目上又增加了日本舞蹈课,由藤间歌舞八担任讲师。此外坪内逍遥的莎翁剧也改换成了《哈姆雷特》《史剧十二曲》等,并从十一月起增设了一个名曰“剧话”的新课程,由留洋归来的松居松叶担任讲师。研究所的体制终于一步步完善起来。
当时坪内逍遥最为担心的,就是男女关系混乱的问题。
那是一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风潮仍然盛存于世的时代。而当时研究所内都是一些二十岁前后的年轻男女。大家混杂在一起排练剧目,演的又都是一些“爱”啦、“讨厌”啦之类的东西。虽说算不上正规学校,可在当时,那里是日本唯一实行了男女同校举措的机构。
世人的好奇心,与其说是针对所内的戏剧学习,莫如说仅仅关注着所内男女之间的交往。事实确也如此,因为只要进了研究所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和女生交谈,故而也有个别心术不正的学员混进了研究所。
坪内逍遥拜托土肥春曙的父亲樵石先生在牌子上写下了亲自拟定的《约法三章》,并把它挂在了正面玄关门外的墙壁上。
所规:
一、凡本所进修生,均须在利用本所剧坛振兴新艺术之同时,彻底摒弃所有沾染在以往戏剧及艺人身上的陋习,以提高自身社会地位为理想目标。
二、凡本所进修生,均须对艺术始终持有真挚严肃之态度,严戒轻浮行为,应以追求事业之大成为毕生研究目标。
三、凡本所进修生,均应意识到本所在地位、组织及精神方面均应成为我国戏剧研究机构之先驱,就此均须彻底自识其责,自重其身。
校规内容相当严格,其宗旨就是要从以往的戏剧界脱胎换骨,创造出全新的、充满智慧与品位的戏剧和戏剧演员。这里所说的“沾染在艺人身上的陋习”,指的是江户时代以来一直延续下来的花钱玩弄女艺人以及与花柳界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校规明确宣示:自己与以往的那些东西完全无缘。
即便如此,逍遥仍然觉得难以高枕无忧。于是又在翌年,即明治四十三年(1910 )三月贴出了一份《进修生须知》告示。
一、进修生无论在校内校外,在即将进行男女共同研究时,均须事先通知干事,并在讲师的指导下进行。
二、在授课时间外若需要使用校舍时,应事先得到干事的批准。但,只限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周日除外)允许利用教室自修,学习结束后应立即离开教室。
三、在校舍内必须穿用室内草屐。
也许有人会觉得如此详细琐碎的规定实在有点像训诫小学生的规章,但在男女同校且夜间授课的时间里,这点严格的规定还是不可或缺的。而事实则是即便制定了如此严格的警示规定,也还是出现了风纪问题。
坪内逍遥等讲师对那些违反校规者采取了不可不谓严厉至极的态度。比如,曾有一对男女因共用一把雨伞从研究所前往同一院落内的坪内住宅,于是二人立刻就被叫到办公室并被当场勒令退学。再如上山草人、五十岚芳野、正子三人曾到同为进修生同学的加藤精一家里喝酒。只是因为被别人听到了这一传闻,三人立刻就受到了严厉训斥,最后以三人保证今后绝不重蹈覆辙为前提,好歹免去了三人的退学处分。
逍遥最为担心的,就是怕学会遭到世人的攻讦,说文艺学会虽然打着为创立新戏剧而办学的旗号,可实际上却在为男欢女爱提供场所。倘果真因此学校里出现了男女间的丑闻,便会为世间批判势力所诟病,从而危及研究所本身的生存,也关乎在背后支持他们的早稻田大学的名声。无论如何逍遥都不希望因男女之间的无聊琐事而受到世人的批判。他意欲向世人展示的是虽然他们是艺人,但在现代戏剧界却汇集了一批值得称道的绅士和淑女。
可是,就算逍遥的意图正确无误,但实际上他的要求却未免过于苛刻。再严格的规定,也无法束缚活生生的人。更何况戏剧工作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脱俗、令人难以恪守清规戒律的行当。先是给演员套上了遵守清规戒律的枷锁,又要让他们去表演世俗生活,世上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逍遥虽然对戏剧有着深刻的理解,可说到家他毕竟还是一名学者,在这一点上有其局限性。
逍遥一直担心受到世人的暗中指责,并为此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此后风纪问题仍然接踵而出,令其苦恼不堪。
说来截至文艺协会研究所第三期学员共八十一名进修生中,因风纪问题而被勒令退学者为二十一名,已占全体学员的十分之三。及至最后,逍遥竟不得不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与在整个协会内自己寄予了最大期望的女优松井须磨子及执教大学后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岛村抱月分道扬镳——这无奈的结局是多么具有讽刺性啊!
四
自打进入研究所学习以来,正子开始着了魔似的投身于戏剧表演中。
她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除了研究所内的正规课程外,她还跟田中荣三学习英语,并单独接受东仪的唱歌辅导以及跟原女艺人柏木纹卫学习跳舞。此外还有剩余时间时,她便埋头阅读文学书籍。每件事情她都是罄力而为。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开始做某事,就会全身心地投入,不遗余力。
其中舞蹈是与河野千岁、五十岚芳野三人一起学习。前往师傅家学习舞蹈时的样子真是威武得很。几个人都已年过二十,不再是黄花闺女的年纪。三个人穿着脏兮兮的铭仙绸和服,和服上系着一条细绳,并且打着赤脚。打眼一看还误以为她们是女无赖呢。这倒并不是因为她们没有像样的和服及日式短布袜,而是因为她们意欲忠实地贯彻坪内所长的宗旨,竭力避免人们对她们产生轻佻奢侈的印象。
就算如此,三人的装束也未免过于欠缺女人味。说这就是未来女优的雏形,恐怕无人相信。三人一到师傅处,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到练功房,拿起扇子和手帕练习起来,颇有一种寸金难买寸光阴的感觉。可是,等到她们配合着师傅口头模仿的日本三弦琴声,吧嗒吧嗒跳动起来以后,却又动作夸张,舞姿笨拙至极。
只是她们的劲头非同小可。练过一遍以后,即便师傅说“今天就练到这里吧”,她们也不会离去。
“这块儿这样跳,行吗?”
她们向师傅讨教。倘若师傅不满意,她们便会主动地继续跳下去。
师傅无奈只好继续伴唱。如此这般反复多次后,才总算得以收场。练习结束后,为师为徒全都累得筋疲力尽。
在这位师傅家二楼的房间里住着一名早稻田大学的借宿生。这个学生时不时就会领来几个朋友,一起偷看她们的练习。因为都是男生,故而对年轻女子的练舞兴趣盎然。
然而三人完全无视这些男生的视线,即便练到敞开胸口也毫不介意。
不过,千岁和芳野的舞姿倒也还算文静。只有正子,也许是因为个子高大的缘故,舞姿荒蛮得很。劈腿时一用力就会让大腿走光。其他二人和服下面都还穿着和服专用内衣,而正子却只是在腰间围了一条脏兮兮的法兰绒腰围,内里清晰可见。而且只要训练一结束,她就会一屁股坐在铺着地板的房间里,嘴里喷吐出带有汗臭味的粗气。
“做女人还真挺划算啊,就算舞跳得不怎么样,还可以用姿色来找补一下嘛!”
听了旁观舞姿的学生这半带戏谑之意的玩笑话后,正子立刻奋起反驳道:
“喂!小子,舞跳得不怎么样还可以找补一下是什么意思?你居然敢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嘛。”
“自己什么都做不来,却像个馋嘴贼猫似的在一旁偷看,居然还口出狂言!”
“好可怕哟!简直就是个丑八怪肥婆!”
那个学生扔下这句话后撒腿就跑。师傅听了他们的对话后,既感到错愕又觉得好笑。
“丑八怪肥婆?岂有此理!”
正子狠狠地瞪着那个逃走的男生。三个人当中,河野千岁是鸭蛋脸,长得最漂亮,后来与同期学员林和结婚,随夫姓改名为林千岁。五十岚芳野没有什么特点,嘴损的学生们评价她长着一张女仆脸。
诚如方才那个学生所评价的“肥婆”那样,研究所时代的正子长着一张圆脸庞,看上去肥嘟嘟的。鼻子原本就是通过隆鼻术垫高的,与两条看上去显示出强势性格的眉毛一起突兀地镌刻在脸上。
三人投身的话剧运动,当时尚处在萌芽阶段,一切都在探索中,可谓前途未卜。而投入戏剧运动的三个人全都性情刚烈。尤其是芳野和千岁,她们是日本女子大学的学生。正因为推崇西方思想,故而面对男性毫无怯意。
不过正子的刚强劲儿与这二人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没念过大学,故而不懂那些深奥的学问和大道理,但她却正面出击,用自己的身体来弥补那些不足。既无虚荣心也不怕丢面子。正因为不具备那种“半瓶子醋”修养,所以更能够面向目标奋勇直前。
虽是三人一起学习舞蹈,但正子在这一基础之上还独自学习了日本三弦琴、名曰“净琉璃”的说唱表演艺术以及被称作长调的三弦乐演奏法乃至谣曲。
学习这些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演戏时需要用到净琉璃或三弦琴长调,只不过但凡与艺术有关的,她都想涉猎一番而已。她觉得既然芳野和千岁有条件在大学里学习,那么自己就掌握一些她们不会的东西吧。正子“对任何人都不服输”的这一与生俱来的刚强性格,自打进入戏剧界这一自由世界后才真正体现出了它的实际价值。
但是,如此这般拼命学习的负面因素,也理所当然地波及了她的家庭生活。
正子的丈夫前泽诚助当时在高等女子学校任教,故而早出晚归,过着所谓工薪阶层的规律生活。然而正子为了排练,白天必须四处奔走,晚上又要去研究所,故而没有时间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即使偶尔待在家中,也是要么背诵英文读物,要么埋头阅读标注了读音的文学书籍,二人几乎没有时间像模像样地说说夫妻间的悄悄话。
不仅如此,因为正子晚上睡得晚,早晨便起不来,因此诚助不得不经常空着肚子去学校上班。正子当然也不会为他准备盒饭。晚上他则不得不孑然一人在灯下吃着餐馆的外卖——乌冬面或荞麦面。即便是难得的星期天,晚饭也只有纳豆和酱汤。有时还不得不捺着性子只是吃上一口鲷鱼形点心。对此无法忍受说上几句抱怨话时,立刻就会引来正子的歇斯底里。像餐具啦、电灯啦,什么顺手她就扔什么,而且几乎从不打扫房间。如果诚助斥责屋子脏,正子立刻就会回应道:“我正在拼命学习呢,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吗?”有一次,正子甚至还把诚助心爱的巴拿马帽给烧了。
总之,一旦正子发起火来,诚助便束手无策。虽说当初诚助就是因为觉得她的这种一根筋性格可爱才和她结婚的,可一旦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以后,他才知道可爱不能代表一切。
正因为诚助相信正子对演戏的热忱和才能,这才同意她去报考了研究所,而且英语教师田中荣三也是他为正子找来的,可是正子如此这般任性,乃至置家庭于不顾,也还是让他难以忍受。唯我独尊到了这种程度,作为家庭主妇并不称职。
当时二人居住在一幢租借的独楼一层,地点在大久保。那年春天,诚助实在忍无可忍,便一个人逃了出来。正子从研究所回到家后,发现诚助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原本摆放在屋内的书籍以及丈夫的日用品全都不见了踪影。一张放在桌上的便笺纸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房间你随便用好了”。
即便那般刚强的正子,当时也同样大吃一惊。虽说这几天诚助看起来像是有心思,但却万万没料到他会离家出走。
正子立刻向桝本和田中打听诚助的去处。
但两人都说“事到如今再找还有意义吗”,并不再理会她。他们二人也都为正子的任性而感到错愕,莫如说正在劝说诚助离开正子。
“我明白了,无所谓!”
既然如此,正子也就断了念想。她本来就不是因为真正喜欢诚助才嫁给他的。只不过是因为她刚从木更津出来心里空荡荡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诚助能够体贴地跟她唠唠嗑而已。诚助的温和厚道以及高等师范学校出身的教养给正子带来的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好感而已。当时的正子,与其说是被诚助其人本身,莫如说是被他身上的知识分子气息给吸引住了。
然而到了今天,诚助的教养已经不具有多大魅力了。只要到了研究所,就有坪内逍遥、岛村抱月这些大学教授。与他们相比,诚助的学识就显得小巫见了大巫。再加上住到一起以后正子便发现,诚助缺少一点男人的魄力。虽说是个温柔的大好人,却欠缺一种勇往直前的闯劲儿,亦即他无法走出那个认真刻板型教师的樊篱。事实上,诚助后来当上了深川沙町小学的校长,据说在关东大地震时,为了保护天皇的御照而以身殉职。在认真、顾家这一点上诚助无可挑剔,但对争强好胜的正子而言,这也恰恰是令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只有那种能与自己一起燃烧激情并勇往直前的人,她才能死心塌地地跟随。
回到家里的正子,此后再也没有寻找过诚助。
后来正子听熟人说,诚助就住在神乐坂附近,然而她并未前去寻找。
虽说是诚助自己离开了正子,但他并不怨恨正子。他虽然为正子一门心思只顾演戏而大伤脑筋,但同时也很佩服她。尽管如此,可他也没有理由再度回到整天让自己吃饭店外卖的女人身边。
半年以后,即明治四十三年(1910)秋,二人由桝本做证正式离婚。两人的婚姻生活仅仅维持了两年,这是正子的第二次离婚。
最近一个时期,坪内逍遥一直在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要在研究所后面建造一座附属实验剧场,也就是文艺协会的专用小剧场。当然,这是要破费的。场地就在坪内家的宅院内,因此不用花钱,可建筑费却似乎需要花掉将近两万日元。其中的部分金额,坪内打算依靠早稻田大学相关人员的捐款,然而大半费用好像还得依靠坪内自己的积蓄。
本来文艺协会的背后有早稻田大学以及大隈重信、涉泽荣一等精英大佬们撑腰,可是一说到金钱,他们几乎全都无能为力。
对于坪内逍遥的戏剧运动,早稻田大学举校欢迎,在学校内部也曾对现代戏剧应该向何处去展开过热烈的讨论。可是一到真正付诸实施的阶段,大家却全都作壁上观了。他们“只动嘴不出钱”,不仅如此,甚至对文艺协会想要搞募捐都持反对意见。
总是坐在棒球外野看台上多嘴多舌喋喋不休,或许正是早稻田大学的天性。然而逍遥却在默默地、脚踏实地地浇灌着文艺协会。
首先,他决定在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三月举行第一期学员的内部试演观摩会,演出的剧目为《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和《讨厌戏子》这三部戏。其中的《哈姆雷特》由土肥春曙担任指导(即现在所说的导演),哈姆雷特由林和扮演,奥菲利亚由小林正子扮演,而《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则由伊藤理基扮演。
正子扮演奥菲利亚可以说是近乎受到了重用。只要是女优,无一不想扮演一次奥菲利亚这个角色。
然而当时一期学员中的河野千岁与林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正计划隐退并步入婚姻殿堂。五十岚芳野的演技则略微欠佳。正子的演技虽然谈不上有多好,但埋头入戏的热忱却无人可比。实际情况是她的热情赢得了这次重用。
得到奥菲利亚这个角色的正子干劲十足,排练时她比任何人都早早到场,自己先练习一番,回到家后则大声朗读台词。诚助走后的房间空荡荡的,有段时间她曾让研究所的一些男学员过来居住,然而这些男学员说话时声音大得出奇,并放肆地指手画脚。当初正子将他们让到家里的目的,一是可以为自己壮胆保护自己,二是可以顺便让他们帮着干点力气活什么的。然而这些男学员此后因风纪问题全都被勒令退学了。
这些暂且不提。再说正子,正子在舞台上居然全无羞赧或扭捏做作之态。众目睽睽之下她非但不会怯场,反而会因为有人观赏而发挥得更加出色。在任何场合下她都能忘我地进入角色。从这点看,可以说她天生就是一块当演员的料。
这次内部观摩会作为现代戏剧,存在着若干缺陷。首先是剧本编写得有些仓促,而且台词也不够洗练,此外演员的表演也较为笨拙,经常会出现一个演员在台上说台词时,其他演员只是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的场面。当时的导演几乎不做任何现场演技指导,只是在一旁观看,然后对剧本进行解释或者说上一些抽象的话。无论逍遥还是抱月,都是如此。
正子每说一句台词都要一一说出自己的想法来。比如“这时应该这样说才会更好些”,或者“在他说台词的时候我应该面向这边摇头”等等。夸张一点讲,她既是演员,同时也担当着导演的角色。
即便如此,毕业试演观摩会的表演也还算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虽说存在着各种不足,但在短时间内能达到这种效果也应该心满意足了。在三个剧目中,《哈姆雷特》的剧本比较简练,大概也是原因之一。表演无可非议。
虽说存在着一些问题,但试演观摩会总体说来还算成功。文艺协会由此士气大振。
赶巧,前来观摩这次演出的帝国剧场相关人员竟然提出了翌年在帝国剧场公演《哈姆雷特》的邀请。
这一邀请令以坪内逍遥为首的研究所负责人等既感到高兴又觉得为难。说起帝国剧场,那可是当时顶级的桧木舞台剧场。自己的剧目居然能够在那种地方公演,真可谓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可同时剧本和演技都还不够成熟,根本无法与有着古老传统的歌舞伎以及新派剧一争高下。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这是一次宣传自己戏剧活动的绝佳机会。
虽然有些踌躇,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赞成接受邀请。于是决定由帝国剧场和文艺协会举办一次联合公演。
研究所再次开始了排练。此次与以往不同,是当着一般观众的面排练,而且还要收取费用,必须郑重其事一些。
毫无疑问,此次演出成功与否将关系到新兴戏剧运动的生死存亡。
当时到排练现场取材的《演艺俱乐部》杂志记者生田蝶介,问了东仪铁笛许多问题。就其中为何不对外公开宣传演员素颜照的问题,东仪做出了如下回答:
“演员卸妆后的真容并不怎么漂亮,如果把素颜照对外公开的话,无论如何都会促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注重起个人形象来。就女优而言,她们就会与帝国剧场的女优一样无法专注于舞台表演了。随之而来的倾向便是为投世人所好,她们会在容貌姿色方面相互竞争,自然难以将身心完全集中在表演艺术上。”
生田对这一回答很钦佩,曾写过评论如下:
“协会学员们是在知晓那部戏剧有多难的前提下,从三月起甚至花了一年的时间,夜以继日反复不懈地排练打磨着同一剧目。他们的认真态度和满腔热忱恰恰就是坪内博士热忱与认真的真实写照。”(以上摘自松本克平著《日本话剧史》)
通过上述评论我们就可以了解到,以坪内逍遥为首的协会会员们,为了能使话剧作为一门表演艺术得到人们的认可,他们是怎样规避浮华、踏实苦干、一心一意刻苦排练的。但是,如果要去帝国剧场演出,仅凭质朴是行不通的。
自不必说,演员们首先必须起个艺名。因为当时演员这一行当并不是一个令人产生好感的职业。因此,即便从避人耳目的角度考虑也必须起个艺名。正子同样绞尽了脑汁,如果让娘家知道自己是在演戏的话,那就惨了。
能不能找到一个既有品位又堂堂正正,而且笔画也好的名字呢?正子以前就一直喜欢“须磨子”这个名字,只是找不到一个好一点的姓。
市村繁俊等人也帮着她出主意,却一时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来。思来想去她就想到要用自己的出生地“松代”来当姓氏了,就叫“松代须磨子”如何?正子本希望“松代”这个姓被大家念成“松代”,可因为发音与“纯白”相近,故而几乎所有的人都将“松代”发成了“纯白”的读音。一个姓氏出现两种读法岂不怪哉?别的不说,首先就容易混淆。更有甚者,有些人看到涂了白粉的正子后便戏谑似的嘲笑道“纯白须磨子”。正子可不愿意被人这么呼来唤去的,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因为要做节目单,所里开始催促她了。
正子希望那个姓能被读成三个日语音节,于是就在嘴里再三念叨着。就在她喃喃自语地念叨各种读法时,嘴里突然冒出一个“松井”来。
“松井须磨子!”她不禁发出声来,竟意外地发现语感不错,读着也相当顺口。虽说发音为三个音节的“松井”二字显得平淡无奇,但下面的名字“须磨子”却颇有某种自命不凡的感觉,搭配在一起或许恰到好处。
研究所宣称时间已到。正子被逼无奈,便在纸上写下“松井须磨子”几个字,并把它交给了东仪。
“松井须磨子”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开始进入人们视野的。
一代名伶艺名的诞生竟然如此平淡无奇,未免令人扫兴。然而当时并无一人能够预料到这个名字将会承担起未来日本话剧兴盛的使命。
五
明治四十四年(1911)五月二十七日,文艺协会的《哈姆雷特》在装饰一新的帝国剧场进行公演。自不必说,《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的杰作,四大悲剧之一。故事梗概如下: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从父亲的亡灵那里得知父亲是被父亲的弟弟,即现任国王谋害而死。父亲死后,现在的国王就与自己的母亲再婚了。哈姆雷特发誓要为父报仇。他装成疯子却又犹豫不决。其间,他误杀了宰相波隆尼尔斯,并致使宰相之女亦即自己的情人奥菲利亚发狂而死。国王意欲杀死哈姆雷特,遂命波隆尼尔斯之子雷尔提斯杀死王子。结果国王和雷尔提斯反而倒地身亡。身为王子母后的王妃也服毒而死。而哈姆雷特本人也死在雷尔提斯的毒剑下。
演员阵容如下:哈姆雷特由土肥春曙扮演,国王和掘墓人由东仪铁笛扮演,波隆尼尔斯由加藤精一扮演,赫瑞修由森英治郎扮演,雷尔提斯由林和扮演,王妃由上山浦路扮演,奥菲利亚由松井须磨子扮演。剧本则由逍遥进行重译,一共五幕十二场,几乎未对原剧做任何删节处理。
这部作品不仅仅作为戏剧名噪一时,主人公哈姆雷特为“活着还是死去”而大为烦恼犹疑不决的人生态度,也引起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讲,将其作为文艺协会的首次公演剧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当然,这并非是《哈姆雷特》在日本的首次公演。早在明治三十六年(1903),该剧就已经由山岸荷叶改编,由川上音二郎、贞努等人公演过一次。但那个剧本是日本式翻版,并且省略了很多情节。从真正挑战日本现代戏剧角度而言,此次文艺协会公演的《哈姆雷特》可谓首次。
公演之前,研究所进行了更为严格的排练。起初逍遥只管剧本翻译,可中途却亲自出马主动承担起导演的重任。
本来排练是从晚上六点开始,但是随着舞台演出日期的迫近,排练开始时间先是改为五点,后来又改到了四点,结束时间有时就会从九点拖延至十点以后。节假日更是从下午起一直排练到深夜。排练时几乎所有演员都会受到逍遥猛烈的训斥,某演员被他骂过的次数足足超过了一百次。
刚开始排练时,演员们还对周围人们的视线有所顾忌,后来则不放在心上了。他们中途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即便和服前襟敞开了也毫不介意。排练决斗等场面时,他们更是硬碰硬地相互冲撞痛殴。等到排练结束时,内衣与和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衣服上到处都是开线破绽处,所以排练时根本无法穿像样一点的和服。
即便如此,逍遥仍然训斥大家说:“这种排练不持续上二十年,你们是成不了气候的!”那个时期大家干劲冲天,无论逍遥还是学员,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一团希望之火。
与此同时,帝国剧场也加大了事先宣传的力度。他们打出了“本次演出乃西洋戏剧在我国的首次正规公演”的旗号,期待着对文明开化抱有憧憬的观众前来观赏。公演期间为一周。这么长的演出期间对一个新剧团的初次公演而言,简直就是破例之举。
结果,每天演出的上座率约为八成。对于舞台公演而言,可谓成绩尚可。
但是,社会上对戏剧的评价却并非皆为赞誉之声。在《话剧秘录》中,河竹繁俊氏做出了如下评价:
翻译过于典雅,听起来难以理解。且演员也大都不够成熟。演出带有浓厚的逍遥色彩。因为演出中掺杂着不少歌舞伎风格,故而节奏缓慢,可以说是一次带有浪漫色彩的演出。不过土肥饰演的哈姆雷特、东仪饰演的掘墓人受到好评,须磨子饰演的奥菲利亚也基本得到了认可。
在此顺便将其他的报刊对须磨子的评价摘选如下:
松井须磨子饰演的奥菲利亚是一个极难入戏的角色。演员必须从一个可爱的千金小姐演到其发疯发狂,且戏中歌声既多又散。然而该女优的排练卓有成效,表演认真,台词顺畅,歌声悲楚。与兄长离别之际的表演,时而疯狂至极,时而情真意切,令人怜惜之心顿生。(东京《朝日新闻》)
本次演出在女优问题上给大家奉上了最好的答案。扮演奥菲利亚的松井须磨子以及上山浦路饰演的王妃等都获得了圆满成功。尤其是奥菲利亚疯狂的歌唱表演效果令以往歌舞伎中的男旦望尘莫及。(《读卖新闻》)
我认为此次登场的上山、松井两位女优的表演比较成功。松井女优饰演的奥菲利亚前半部虽然演技平平,但演到哈姆雷特向衣裳飞身扑去的场面时,奥菲利亚目不转睛死死盯着哈姆雷特的眼神中,则饱含着一抹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怜情感。其神态使观众感觉到疯癫以后的她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日新闻》)
云云,评论大都为褒扬类。但也有部分报刊提出了逆耳忠告。
松井女优饰演的奥菲利亚在观看戏中戏时,疯狂的歌声虽然表现出了角色的哀怨情绪,但却常有刺耳的地方口音闯入耳畔。再加上整个剧中的服装皆为白色,缺乏艳丽感未免丢分。(《报知新闻》)
在表演发疯的场面时,她的动作颇具价值,值得大大称颂,但在唱歌时却恢复成现实中的自我,实可谓美中不足。既然动作狂乱,歌声亦应狂乱,此乃铁律。更何况精神发狂时,倘若表演者步履坚实,则会令人担心失去真实感,看不出疯癫之状。倘以画家做喻,则与京都的菊池契月笔下的疯女作品相似。两者今后均须进一步提高自身素养。(《关如来、读卖新闻》)
总之,须磨子扮演的疯癫场面获得好评。与饰演智慧型女性相比,须磨子在表演因精神错乱进而不顾一切将感情宣泄出来时的演技就显得熠熠生辉。也可以说这正是女优须磨子的特点。
不拘如何,上述批评乃是对现代话剧有着某种程度领悟之人,亦即行家里手的见解。而一般的观众则没有能力对上述表演的好坏做出评判。他们之所以前来观看演出,莫如说是因为对日本男女身穿欧洲男女的服饰在舞台上进行模仿表演感到新鲜好奇而已。
此次公演过后,帝国剧场提出要给文艺协会支付一笔演出费。可是,逍遥从一开始就对金钱未抱任何期待。他觉得只要能在帝国剧场面对众多的观众进行公演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剧场方面却认为既然客人已经前来观看,剧场方面也获得了一定的收入,只要不是赤字就应该支付一定的报酬。于是,帝国剧场的西野专任董事提出了赠予文艺协会两千日元的建议。
这笔钱对面临财政困境的协会而言,真可谓雪中送炭。
协会立即用这笔钱归还了以前的借款,并将剩余部分分发给演员作为补贴和奖金。金额的分配根据角色不同略有差异,大约在每人十五日元至二十日元之间。最后剩余的一百日元则用作协会的电话安装费。
其间,逍遥分文未取,从翻译到导演,一切无偿,甚至连车费都是自理。逍遥原本就是一个对金钱看淡的人,不过事实上逍遥也曾在内心自忖:自己作为一个已经为协会支付了数千日元资金的人,拿这点小钱毫无意义。
文艺协会在东京的公演总算获得了成功。于是便借着余威决定将剧目拿到大阪公演。
首先,他们于七月一日在大阪角剧场,其次在中剧场,每个剧场各公演一周时间。须磨子在大阪的表演同样获得好评。
《大阪新报》评论曰:
松井须磨子饰演的奥菲利亚,以一个纯洁无瑕的少女形象出现在舞台上。宛若竹久梦二画中经常出现的少女一般的眼神,在灯光的辉映下看上去是那么可爱。在奥菲利亚发疯的那出戏中,须磨子演唱了情人节之歌。当时她希望观众能够欣赏自己歌喉的意图隐隐可见。尽管如此,她毕竟出色地展示了女优的特色,令人感到欣慰。
《京都日之出》评论曰:
奥菲利亚发疯的那场戏,最为完美地体现了文艺协会的特色。松井须磨子在演唱时面部表情极为虚弱,然而一对眸子却炯炯有神。该唱段充满了哀伤之情。曲调的高低及演员的身姿形态,均是从坪内式乐剧中分化而来。也正因此才柔中带刚,宛若阵阵波涛令观众如痴如醉。如果她的体态能够再稍微柔软一些,其所饰演的奥菲利亚将会更加天衣无缝。这位演员在所有女优中最具魄力。在第二次出场表演散花那场戏时,可以窥望出为了演好一个失智少女她曾经怎样煞费苦心。
当时,在《大阪朝日》上刊登了一篇走访后台演员休息室的文章,题名为《须磨子访问记》。文章记曰:
她被培育成了一个高雅端庄、不知哪里给人以一抹凄冷之感的人,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人。不愧为坪内博士培养出来的女优。她说:“最难演的就是女人发狂那场戏,而平时在研究所排练时倒还没觉得怎样。其中最不好演的就是进入王妃房间后唱出那句‘看那位先生,脚穿草鞋手执杖,一身装扮好扎眼’的歌曲时的场面。在帝国剧场进行彩排那天,自己趁着王妃唱出‘你对身份的怀疑好愚蠢……’这句歌词并疲惫不堪地向椅子上靠去的当口走了进去。当时自己已经是大汗淋漓,不知为何只觉得脚下飘飘忽忽的,两只脚似乎并未踩到地面上。再加上帝国剧场的道具是画布式的,声音似乎全都消失在舞台深处。我甚至觉得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全被吸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罢,她那忧郁的脸上泛起一团灿烂的笑靥。
这篇报道中的记述与此后须磨子被人说成“傲慢、任性、一意孤行”等诸多不佳评价未免有些相悖,或许会给某些人留下抬轿子的印象。
据我推测原因不外乎两点:要么该记者是个入行不久的新手,故而太过怯场;要么就是当时的须磨子已经具备了虏获男人的魔幻魅力。但不拘如何,刚出道时的须磨子,表现出了日后就她而言难以想象的谦虚和低调。
东京与大阪的演出获得成功后,接下来文艺协会又定下了第二次一般公演的剧目。他们将演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逍遥原来的打算是继续走表演莎士比亚戏剧的路线,可第一次公演刚刚结束,再翻译新剧本,从时间上讲已经来不及。《玩偶之家》虽然与莎士比亚戏剧的古典优雅略有不同,但当时岛村抱月翻译该剧已经收官,随时都可以作为剧本加以利用。况且女性冲破家庭樊笼也是一个能够引起世人关注的新话题。在这件事上不可否认的是在文艺协会艺术至上的理想之外,对演出业绩的考量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由于译者是岛村抱月,因此此次便由他全面参与并担任总导演。首次公演逍遥已经打下基础,故而此次便全权托付给自己的得意弟子。
在此前的六月十日,研究所举行了一期学员毕业典礼。须磨子等人已不再是进修生。逍遥的打算是将毕业生中成绩佼佼者以“技艺员”的身份晋升为协会的专任演员。用现在的话说,即类似于从剧团研究所毕业后以研究所正式成员身份予以留任。但当时并没有哪个人成为“技艺员”。
曾一度拥有三十一名学员的一期学员,到毕业时只剩下半数,即十五名。学员中有的是因为跟不上过于严格的训练而落伍,有的则是因为风纪问题而被勒令退学。研究所的训练和规矩严格到何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毕业生最关心的就是《玩偶之家》中的主角娜拉由谁来扮演。上次公演的主角是男性,饰演哈姆雷特的土肥是讲师而非进修生。正因为他的地位高出进修生一个档次,因此在做出决定时并无多大争议。
然而这次的主角是女性,而且舞台表演以娜拉为中心,几乎逢场必出,戏份儿都被她一个人占了。
理所当然成为候补人选的为林千岁、五十岚芳野和松井须磨子三人。在此之前,上山浦路已跟随丈夫草人一起退出协会,正准备自己创立新的“现代剧协会”。
决定权首先就握在编剧兼导演岛村抱月的手上,此外也要参考逍遥等主要干部的意见。
娜拉究竟由谁来扮演?如果只考虑容貌的话,则非林千岁莫属;若从知识以及对剧本的理解程度考虑,则首推五十岚芳野。但是,若考虑到对舞台的执着以及扮演奥菲利亚时所获得的好评,须磨子的名字便浮出了水面。正因为是女性之间的竞争,故而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流言四起。什么千岁有丈夫林和在暗中为她活动啦;什么娜拉是新时代女性,因此只有五十岚那样的知识型女优才最为合适啦;什么东仪属意于须磨子,如果他力荐的话,交给须磨子饰演的可能性就很大,只是那样做反而会搞坏抱月对须磨子的印象啦等等,众说纷纭。周围这些不必担负责任的人之间滑稽可笑的传闻,不知不觉间也对当事人产生了影响。
不久就到了八月初,角色的安排终于敲定了下来。
“娜拉——松井须磨子!”
当须磨子看到研究所布告栏里的这几个字时,立时屏住了呼吸。虽然没有叫出声来,却在心里呐喊道:“绝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蹦起来。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须磨子很想出演这个角色。为了追求自由而主动离家出走的女主人公,令须磨子感同身受。出演这个角色会使自己与其他女优之间拉开决定性的距离。如果成功,作为女优的地位便会一劳永逸。
“是那位老师选择了我。”
须磨子看着自己的名字,眼前浮现出抱月的表情。那是一个永远保持安宁低调神态的人。就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郁闷悲愁,总是一副思考问题状。虽是一名知识分子,却给人以稍嫌郁闷的感觉。
不过,他器重并认可了我……
角色安排公布后,须磨子便开始寻找向抱月道谢的机会。如果在研究所内向抱月致谢,有可能会引起人们的臆测。于是须磨子决定在抱月回家的途中等候他。她希望能在研究所前方的拐角处做出偶遇状后借机跟他搭话。那是抱月回家时的必经之路。因此只要在那里等候,就一定能够见到他。可如果等候过久,又势必会引起周围人们的怀疑。在等候了两天以后,须磨子终于等到了机会。第三天夜里,须磨子总算逮到了抱月。
“老师,谢谢您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抱月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须磨子。
“这次娜拉这个角色,我会全力以赴演好的,请您多多关照!”
抱月微微颔首,仿佛在说:“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接下来他便继续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须磨子一步之隔地跟在了后面。他们是在走夜路,而且又是在大学附近,二人走在一起的样子若是被其他学员看见了,真不知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那么,我就告辞了。”
在走到拐角处时,须磨子向对方低头施礼。再往前就是通往新宿的宽广的大马路。抱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须磨子。接着便倏地环视了一下周遭,然后问道:
“你,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吃呢……”
“那就到前面一起吃碗乌冬面吧。”
须磨子吃了一惊。沉默寡言、对女性之类似乎并无兴趣的抱月在邀请自己一起去乌冬面馆呢!
“老师,您没问题吗?”
“肚子刚好饿了。”
说罢,抱月已兀自走进大道拐角处的一家乌冬面馆。
可能是因为九点前店铺就要打烊的缘故,店内并无其他客人。两人在里侧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幽暗的灯光下,身穿大岛绵绸和服便装、抱着书本的抱月,与身穿条纹和服单衣的须磨子相向而坐。二人就那样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须磨子觉得自己似乎正处在话剧演出的某个场面里。
片刻后,抱月从怀中取出香烟吸了起来。于是须磨子觉得气氛轻松了些许。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抱月的一对眸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怯意顿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隔了片刻后这才总算再次张开了嘴巴。
“老师不在家吃饭吗?”
“那倒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现在在这儿吃好像有点多余了。”
“我没有必要勉强吃那些不合口味的饭菜啊。”
“勉强?”
抱月微微一笑。虽说笑靥安详,却隐藏着些许的寂寥。
虽然对方态度坦然,须磨子却未免忐忑不安。她只是一味地担心两人现在待在这里的情景如果被所里人看见了那可如何是好。到时就说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肚子饿了,所以就进来吃碗面。这样回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也确是如此,有什么办法呢?话是这么说,可以前不是有过因为两个人一起在餐馆吃饭,就被学校勒令退学的先例吗?如此看来,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坪内老师叫去训诫一番的。
可是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进修生了。自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优。更何况对方是以严谨闻名的岛村老师。一起进面馆吃顿乌冬面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就挨顿训斥吧。左思右想之际,面条端了上来。须磨子拿起筷子后,竟产生了一抹困惑之感,不知道在抱月面前应该怎样吸食面条。
在排练场上喧嚣雀跃之际,从衬衣到肌肤,须磨子可谓暴露无遗。并且时而大声吼叫,时而泪流满面。可一旦二人如此相向坐定后,不过是吃碗面条而已,居然使她踌躇不决了。
抱月安静地啜食起面条来,毫无声响,用餐状委实像个沉静的学者。须磨子一边窥望着对方,一边跟着他的速度慢慢吃了起来。
片刻后,面吃完了。在饮用大麦凉茶时,抱月开口问道:
“你对东仪君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呢?”
“像人怎么样啦,性格啦……”
“没什么特别的,觉得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你在跟他学唱歌是吧?”
“是的,他很热心的……”
抱月点了点头。须磨子突然从对方的眸子里发现了一抹男人的目光。“噢!”须磨子突然有所醒悟。
抱月站起身来,付了款。
“谢谢您了!”须磨子道了声谢。走出面馆后两人就此分手。抱月的家在户冢村的诹访(现在的新宿区诹访町),须磨子则住在大久保。
成为一个人的须磨子,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刚才分手前抱月讲过的话。从走进乌冬面馆到离开那里,从抱月嘴里只说出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东仪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呢?看来老师也很在意我和东仪的关系呢。
须磨子在日前排练《哈姆雷特》时,为了演唱奥菲利亚发疯时的歌曲,曾单独接受过东仪的指导。在众人面前放开歌喉会影响别人,于是二人就在别的房间里单独练习。之所以有一部分人说须磨子与东仪关系亲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两人之间并未发生任何事情。别的不说,首先是须磨子根本就不喜欢东仪那种以美男子自居且似乎什么都难不住自己的男人。
话虽如此,难道连岛村老师也对此心存芥蒂不成?想到这儿,须磨子再次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如此说来,这位老师是不是对我产生了兴趣呢?
须磨子停住脚步,回头向吞噬了抱月身影的那条夜路望去,然而那里已经人去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