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冷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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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札幌的北海道大学植物园,冬季时因为下雪,是不开放的。按照惯例,开园时间是四月二十九日。

九点多钟,有津穿着胶底鞋从家里出来。他家在靠近西山的宫之森。从他家到植物园,乘公交车的话需要三十多分钟。四月的札幌,大街上已经没有了雪的痕迹,但山间的小道和背阴的小路上依然有残雪。

植物园正面的铁门半开着。有津穿过铁门朝右侧的办公室走去。在雪下埋了半年的草坪露出了淡褐色的枯草,有些树木的根部还留有雪块。植物园的办公室是一座有白色外墙的两层建筑。它原本是札幌农业学校的植物学教室,后来从大学校园移到了这里。办公楼的窗户细长,是典型的明治风格的建筑,只是部分地面和扶手有些腐朽了。

有津的办公室在楼内左侧,房间宽敞而舒适,里面摆着一套沙发,沙发对面摆着放书籍的桌子,沙发上方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历代植物园园长的匾额。植物园的园长一般从大学里教植物学的老教授里选,但因园长要在大学兼职,很少在植物园露面,所以一般只负责植物园里的大事,其他琐事都由有津负责。

这天,有津十点钟到达办公室。一进屋他就从公文包里拿出学会的摘录集。这时助手志贺洋平走进来跟他打招呼:

“这次去东京情况怎么样?”

志贺也是植物学教研室的,是有津的学弟。他比有津小八岁,今年二十六岁。为了做花粉分析的研究,他去年离开大学后便到了植物园的研究室。

“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

“学会的会议举行得很隆重吧?”

“每年都如此。”

“您不在的这段时间,上次那个榆树的事,美国又来请求信了。”

说着,志贺把一个外国邮件递了过来。

“看来还是日本的榆树抗病力强。”

“是的。别说和美国的榆树比了,就算和北欧一带的榆树相比,抗病力也很强。”

榆树广泛分布于欧洲大陆、美国和日本等地的亚寒带地区,英语里的elm指的就是这种树,生长在北海道的春榆是其中的一种。

北海道大学的校园里有许多这种树,人们甚至把北海道大学称作榆树学园。这种树长得都很高大,有的树龄甚至超过了一百年,有不少榆树得四五个孩子围起来才能抱住。植物园里也有许多榆树,到了夏天,树荫会大面积地覆盖草坪。

“那里的榆树病害很多吗?”

“近来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这种榆树会生一种“荷兰榆病”。此病是由菌类引起的,一旦得了这种病,再大的树也会像生了船蛆似的枯萎。对这种传染病,日本的春榆比其他榆树抵抗力强,因此美国方面希望植物园送给他们一些春榆。

“他们要两百棵。”

“我们有那么多榆树苗吗?”

“不清楚。找找看吧。”

有津叠上信,点上一支烟。志贺也掏出烟坐到沙发上。

“东京的樱花已经凋谢了吧?”

“今年东京那里也冷,樱花的花期好像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九段那一带的樱花刚开始凋谢。”

“照目前这个样子,札幌这里的樱花恐怕五月初也开不了。”

说罢,志贺朝窗外看去。夏秋时节,这个房间会全部被树荫遮住。而如今树木刚刚发芽,可以将春日中的庭院看得一清二楚。

“这屋里有些冷。”

房间的中间有一个汽油炉,火苗在不断地往上蹿。可能是刚点上火的缘故,房间里还是有些冷。

“天花板太高,温度很难提高。”

天花板的确很高,要仰头才能看到。志贺补充说:“而且和白色的墙壁也有关系。”

“住在明治时代的建筑里,有些和现今生活不合拍之处也在所难免。”

志贺往前凑了凑身子,问有津:“那么,建新楼的事情怎么样了?”

“好像还没有结果。”

“虽然结果不清楚,但重建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

“不,也有人主张进行部分修补,仍继续使用这座楼房。”

“他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这座楼靠修补已经不行了。”

“可是,农校时期留下来的好像只有这座楼和钟楼了,所以……”

“那倒也是。可是他们也要为在里面工作的我们想想嘛。”

“……”

“现在哪里还有木结构、天花板这么高、一个房间靠一个火炉取暖的房子?”

志贺的话的确没错。他的话代表了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职员的意见。正因为这个,有津才向文部省提出申请,要求建一座新办公楼代替现在的楼房,于是才有了“拆除可惜,不如修补”的意见。

“夏天还可以。”

有津说着环视了一下房间,看不出屋里有年久失修的地方,唯一的缺点是太高大了。当夏天来临时,这里的安静和凉爽是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然而,冬季时一天比一天冷,这种看法就会改变,会觉得这座楼房还是马上拆了好。人们的看法就是这样摇摆不定。

但是,最近有津的想法在逐步发生变化。他觉得即便是严冬时节,即便房间里的温度升得慢些,也还是现在的这座楼好。他有时真想自己一个人和这座明治时代的楼房待在一起。

志贺说:“如果说是为观光客着想,那就像政府保留红墙那样,把这个楼保留下来,再另外建办公室和研究室。”

“那样一来预算就有问题了。”

“可是,不能为了北海道以外的一辈子只来一两次的观光客而牺牲我们每天的生活。您说是不是?”

有津点着头说:

“那倒也是。”

原本觉得修补也不错,听了志贺的话,他又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了。

也许是刚从拥挤不堪的东京回来的缘故,有津想起了东京,但很快就由东京想到了其他的。

他问志贺:

“那个……有电话簿吗?”

“有,我想应该有。”

志贺似乎并不在意有津忽然改变了话题。

“不好意思,麻烦请谁把它拿来。拿按照五十音图排序的就行。”

“好的。”

志贺刚要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那个,您见苑子小姐了没有?”

“苑子……没,还没见。”

苑子是有津的妻子牧枝的妹妹,是札幌F女子大学英语专业二年级的学生,一年前住进有津家。也是在一年前,志贺去有津家时认识了苑子,从那以后两人成了朋友。

“昨天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所以还没见到她。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志贺欲言又止,低垂的脸上透出年轻人纯真的表情,“那,我去叫人拿电话簿来。”

志贺出去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有津站起身来。昨晚下的雪已经融化了,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融化的雪变成水蒸气,从枯萎的草坪上一下子升腾起来。

“您看这本电话簿行不?”

“谢谢!”

有津看着女办事员把电话簿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房间关上门。他又回到桌子旁。

“宗宫佐衣子。”

他像恢复了昨晚的记忆似的,又一次小声重复起佐衣子的名字来。

札幌的电话簿比东京的薄得多,连东京一个区的数量都赶不上。“MU”[1]这一项还不足两页,而“宗”打头的名字只有很少的几个。电话簿里没有“宗宫佐衣子”的名字,但有两个姓宗宫的,一个住在市中心,一个住在丰平。

是否打打看呢?

有津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做这样的事。像露崎说的那样,不应该去寻找接受自己精子的女人。即使现在找到了那个女人,也没什么意思。

那件事那样就可以了。

上午,有津放弃了给电话簿里姓宗宫的人打电话的想法。但到了下午,他观察美国朴树的树叶标本时,又有了其他想法。

机场的相遇不仅仅是偶然。莫非是上天的安排,是神把我们拉到了一起?

对自己这种与科学家身份不相称的想法,他自己都感到好笑。不过,一旦这样想了,他又会对这样的想法深信不疑。

我这脑子有些问题。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又觉得调查一下也不是坏事。

电话机就在桌子上,他刚要拿起来,心里又想:如果她突然出现在电话里,我说什么?我说“我是昨晚在飞机上坐在您旁边的有津”吗?她会如何回答?她大概会说“是吗”,但接下来说什么好呢?他没有任何可以说的话。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突然打来的电话,佐衣子大概只会感到吃惊和可笑。

这事太可笑了。

有津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下午三点,有津去大学拿苇原原野综合调查的相关论文。教授们还没从学会回来,研究室里显得很空旷。

有津从图书室拿了论文正要回去,他看见了电话簿和电话机。房间里空无一人,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从这里打电话不需要顾忌接线员。

佐衣子的身影再次浮现在有津脑海里。与其说是再次浮现,倒不如说是这一整天佐衣子都藏在他脑海里。

有津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只是确认一下有没有这个人而已。

他打开了电话簿。第一户姓宗宫的人家住址是丰平。

她一拿起电话我就挂断。

有津做了个深呼吸。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卑鄙,于是又想:算了吧。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手却伸向了电话机的键盘。他一圈圈地拨着号,听筒里响起呼叫音。有津屏住了气息。

“喂!”

“你好,我是宗宫铁厂。”

“铁厂?”有津有些疑惑不解。

“怎么回事?”

“您那里有宗宫佐衣子这个人吗?”

“佐衣子?你往哪里打电话?”

可能是对方身旁有台车床,电话里传来机器的噪音。

“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打电话时的激动心情烟消云散了,这个地址和佐衣子毫不相干,有津自己苦笑起来。

还剩一家。

肯定是这家。

有津再次拨号。可能是刚才拨了一次的缘故,这次他比刚才镇静了些。

电话里的呼叫音响了许久对方才拿起听筒。

“这里是宗宫。”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子。有津脑子里立刻闪过开车接佐衣子的那个男人的黑色身影。

“您那里有一位叫宗宫佐衣子的小姐吗?”

电话里的男子低声问有津:“佐衣子?你是哪位?”

“……我叫有津。”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心想坏了。

这时电话里传来冷冷的声音:“我是宗宫,但我家没有叫佐衣子的女孩子。”

“没有?”

“你是不是搞错了?”

“可是……”

“我们家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对方说完挂断了电话。有津喘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不可思议。有津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但这两家又不像是在撒谎。

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有津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佐衣子那张苍白的脸,瓜子脸上的一双凤眼好像受了惊吓似的。

当时我为什么不问得更详细些?

有津后悔了。佐衣子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薄雪覆盖的夜色里消失得踪影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