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认的好学生
祖上王泰留下了一些勉励后人的家训。这些家训被王尚荣收录在《王向荣家族记事》一书里:
父母面前好孝子,
弟兄之间讲礼节。
妻子面前好丈夫,
与人共事不耍奸。
操持家顶梁立柱,
讲忠孝国家为先。
做平民要守本分,
当了官信守清廉。
传统的乡村社会,历来讲究耕读传家。“耕”指劳作,这是农家的本分;“读”指读书,这里寄托着农家的理想。普通农家,代代积累,希望后人通过读书取得功名,从而能改换门庭,这是一种长远的目标与计划。即便后人不能求取功名,但个个识文断字,在生活中也能带来诸多便利,这则是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培养。
王向荣的父亲王存永读过冬塾。他不仅掌握了基本的书写能力,诸如打字据等,而且有一项常人难及的技能——口算!王尚荣记得:有一次,他陪父亲,赶着驴,到镇羌去卖洋芋。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买了五十七斤,每斤一角二分钱。那个人手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拨拉了半天,还没有算出来实际要付多少钱。
“六块八毛四。”父亲头也不抬,说,“有零有整,你给上六块八就行了。”
“真的?你怎么算出来的?”那人不太相信。
“口算的。”父亲说。
那人听了更不相信。
“你再打一打。”
“噼里啪啦”——王尚荣看着那人又拨弄了半天算盘,总算是算出来了,“哎呀,老汉你好脑子啊!”那人一脸惊讶地说。
王向荣在上学前,记得曾得到过父亲教授的《三字经》《百家姓》的启蒙教育。他说:“那本书(指《三字经》)是用毛笔抄写在麻纸上的(手抄本),平时搁在柜子里,父亲用时才取出来。书的纸张已发黄、变黑。”
“父亲有一定文化,我的最初文化启蒙老师应该是父亲。《百家姓》这本书就是父亲教我的。”这是王尚荣相同的忆述。接着,他还在文章中提及:“读六年级的那年,过年时,我自己编写了一副对联贴在了大门上。这副对联的上联是‘门对金沙榆材’,下联是‘家出贵人学者’;横批是‘人杰地灵’。父亲看后,对我摇摇头说‘农民人家,只求平安、本分就是了。'”
由此,既可以看出王尚荣本人的聪慧,也说明了他的父亲——这位拦羊汉对文字的理解力以及个人的一些性格、品行。
王存厚、杨绿叶夫妇和孙旺(右)2012年
事实上,王向荣的父辈们,大都念过“冬塾”——私塾的一种形式,一般是普通农户人家,为了教育、培养子弟,在冬闲时聘请先生来教授(限于财力、时间的局限,没有条件常年聘请先生),办学地址也多利用寺庙或公产。
2012年,笔者第二次到马茹圪垯村子采访,曾和正在田间种植红薯的王存厚、杨绿叶老夫妻有过一次面对面的交谈。王存厚是王向荣的七爹,当年七十五岁,老伴比他小一岁。王存厚也是王向荣父辈中当时唯一健在的一位。
在谈话中,王存厚讲到早年读“冬塾”时的一些情况。他说:“我念过四年‘冬塾’,一冬给先生三斗米。我父亲从小掏煤炭,家里人多,养了我们五六个娃娃,拖累大,还要供我们读书。”
王存厚记得第一个老师叫严应成,第二个老师叫张功。“就这两个老师,他们都五十来岁。”他说。他还清楚记得所学过的课本,有《五言》《七言》《三字经》《百家姓》《日用杂字》《名贤集》等,还提到《精要》《所谓》《坐铺》,他说《坐铺》前后学过两本——这些古书(籍)笔者闻所未闻,由于不懂,我只得详细询问有的字该怎么写。王存厚随手捡起一根干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他写的字认真、规范。尤其令我惊讶和难以忘怀的是——他一笔一画用树枝写在地上的字——竟然个个都是繁体字!
但遗憾的是,作为一个采访者,我竟然疏忽了或者说是欠缺捕捉现场的能力,当时没有拿相机留下这一极具价值的资料。
“祖父辈耕读之家的家风没有变。父辈时代,耕读家风一直在延续。父辈们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必须要念三年‘冬塾’。读完‘冬塾’后,他们基本达到了脱盲,书信往来、写字据、打算盘等基本都会了,有的甚至能写春联,出社会做事首先不受不识字之苦了,这是历代祖宗对后辈们的基本要求。”
“父亲这一辈,本来最受器重的是四爹王存高。祖父有他的打算,自己四个儿子,要重点培养一个儿子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才为上策。四爹人聪明,读书好,念的书比他的几个兄弟都多,他性格豁达,交际广泛。自己不仅在村里办过‘私塾’,还敢替人代言,伸张正义。可惜,受当时农村普遍种植洋烟的影响,加之交友不慎,他沾染上了吸食大烟的毛病,自此不振,家产也被吸食一空,连累后人……”
以上是王尚荣有关父辈们读书的两段忆述(笔者在文字上稍作整理),从中不难看出传统乡村对教育的重视程度。
1960年前后,王向荣入学。学校起初在桃茆。桃茆是大队所在地,离家有五里路。学校分了四个班级,共有四五十个学生。王向荣的老师叫张美林,当时是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子,同他沾一点亲。张老师的妹妹叫张美人,和他在同一个班里。
有一年,过“五一”节,张老师安排王向荣和张美人一同表演对唱《五月散花》——这是当地“二人台”的一个传统曲目,其中的唱词是:
正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来迎春花儿开。
三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三月里来桃杏花儿开。
五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五月里来刺玫花儿开。
……
在上学往返的山路上,王向荣习惯于跑。跑着去学校,放学后跑着回家。“上学时,他常跑了,跑一路,唱一路。”王荣伟说。
王向荣喜欢去学校,也喜欢帮妈妈干家务。他天资聪颖,尤其是记忆力好,每次考试成绩都很优异,经常拿奖。奖品有时是巴掌大的一个笔记本,有时是一支铅笔。他个子虽然瘦小。但由于经常在上学往返的路上跑步,体质也不错,这使得他有两次在学校举办的六十米短跑中竟然拿了奖。
在桃茆念书期间,王向荣担任过班上的文体和卫生干事。
但王向荣在桃茆仅仅念了两三年书,由于这所小学被撤销,他突然要面对是否辍学的问题。当时,他的大部分同学,都自此彻底告别了学校。他该怎么办呢?
从王向荣自身而言,他渴望继续念书。但到底能不能念?这由不得他。
王向荣记得,有一天,在村里,四爹遇到父亲,他感觉父亲整天过于辛劳,体力虚弱,就建议说:“丑小长大了,干活能帮上你,干脆不要叫念书了吧?”
王向荣就站在旁边,心里对四爹的建议非常不满。
父亲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娃娃不要叫受了,只要想念,就让念着。再说,周围人夸奖,能写会算,读书多些,总没有害处!”
王向荣听到父亲如此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对自己又能继续念书欣喜不已。
“唉,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四爹继续说。
“不碍事!”父亲回答道。
四爹是心疼自己的弟弟,担忧他的身体。但王向荣年幼,一心想念书,不能理解四爹的这一番良苦用心。他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理睬四爹。”
此际,全国各地,饥荒遍野。王向荣的父亲又是如何不仅得到生活所需,还能供王向荣念书的呢?
“供我和弟弟向荣念书,家里是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父亲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给生产队拦羊,当羊倌儿外,再就是早出晚归忙碌那点自留地。自留地上的粮食稍有结余,卖上几斗,换几块钱,就是全家的经济开销了。”王尚荣文章记述。
桃茆小学被撤销后,合并到了新民小学。新民是镇子(公社)所在地,离马茹圪垯十里山路,沿路既要翻山又要过河,加之大部分路段人烟稀少,王向荣要去念书,就得住校。
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这次学校撤校、合并的原因。据《府谷县志》记载:1962年乡村小学撤销的原因,主要在于国家的经济困难,要通过缩减教育,减少开支。在撤并学校的同时,提倡让高小毕业和超龄的学生回乡务农。
王尚荣便是这次回乡务农的学生中的一员。他当时正在府谷中学(此际,恰逢神木、府谷两县合并,校址在神木城里)读初二。他学习好,众人一致认为,在一个正常的社会环境里,他通过念书完全可以改变命运,找到更好的出路。
但王尚荣本人在谈及离校的原因时,主要还是归结为家庭的经济问题,他说:“家里缺乏劳力,我父亲给生产队拦羊,基本靠他一个人挣的工分,要养活家里几口人。家里没米,都吃不饱,饿得不行,我不念书了,总能给家里帮上些忙。”
事实上,小学毕业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的王尚荣,并不甘心于务农。受母亲影响,他也自幼会唱。但在眼前,唱歌挣不来工分,也换不来口粮。经过一番思虑后,他想到了学习画画,当个画匠。画匠轻闲自在,能够走乡转村,不论被请到哪一户人家,都是好吃好待,这让王尚荣十分羡慕。
但学画画不像学唱歌,不是在村子周围就能找到师傅了。没有师傅,只能靠自学。家里有本《杜甫》连环画,他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学习画画,只能利用空闲时间偷偷地临摹。
对这段苦学的经历,王尚荣忆述说:“苦于投师无门,又没钱买画谱。每逢出门,路遇大小庙,我都要进去看看壁画。村里的龙天圣母庙建在山头上,离村不远,我一个去觉得有点孤单,有一天就叫了弟弟向荣陪我,进了庙里,我只顾看画,揣摩画画的一些技巧、构图,向荣则东瞅瞅西看看,注意到了顶梁上的一行文字,有一个字,他不认识,问我。我认出是个‘嘉’字。1966年,这个庙在‘破四旧’中被毁。2006年,五哥续荣和我商量,想出资重修此庙,我在电话中和向荣征求意见,他也说早有此意,我顺便问他此庙建于何朝何代?他说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位姓高的和一位姓边的人主持修建。向荣的记忆力是惊人的!那是1963年的事,他才十二岁,看了一遍就记在心里了!”(摘自《王向荣家族记事》)。
王向荣1963年陪哥哥到村庙里去看壁画,并第一次注意到横梁上的文字。1966年“文革”爆发,该庙即被毁。这三年期间,他有没有再去看庙并不重要。但哥哥王尚荣由此得出他记忆力惊人的结论,这确实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传统文化生生不息,进入新千年之后,复兴之风日益浓郁。在此将王续荣、王尚荣、王向荣三兄弟出资重修村里龙天圣母庙,王尚荣撰写的碑记,全文摘录如下:
碑记
马茹圪垯龙天圣母庙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历经沧桑,毁坏殆尽,瓦砾碎石,废墟一片,原有钟楼,荡然无存,当地百姓观而叹之。可喜可贺,尔今乃政通人和国泰民安,霞蔚云蒸,百废俱兴之时,王续荣、王尚荣、王向荣先生善举一起,马茹圪垯上下村民纷纷响应,捐资出工者无不尽心尽力,于今年五月一日动工,七月三十日告竣,彩绘壁画,琉璃顶脊,新做钟楼,恢复原貌,此举既再现了古迹景观,又还了一方百姓重修本庙之心愿,使我华夏文化源远流长。为记往事,特立此碑昭示后人。工匠袁利廷、王鸡叫、王小平,画匠张厚存,撰文王尚荣,刻石刘树军。
公元二〇〇六年七月三十日叩立
在新民上学后,王向荣基本每周回一次家。返校时,要携带一周的伙食。“家里(人)再饿,父亲想办法要让我读书,读书费钱,去学校要把米带上。家里的土豆、菜、米都要给学校交了。我常穿得稀烂,那会大些了,懂得害羞了……”王向荣回忆说,“学校当时还正规着了,学生不管在哪遇到老师,都要行礼。我记得,有一天我在村外挖猪草,恰好看见学校一位老师路过,我就赶紧站得笔直,大声说‘老师好!'。”
新民完小当时有十余位老师,学生有二三百人。不论办学规模,还是校风校貌,在当地都有一定的影响。校长叫陈培贵,当年四十来岁。陈培贵出身于书香门第,府谷清水人。清水临近黄河,过去是府谷有名的文化镇。陈培贵讲语文,也讲历史。
王向荣至今记得陈培贵讲过的一堂课。他说:“陈老师经常给我们强调‘学以致用’。有一堂课,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一位姓史的先生出了一副上联是‘史大人头添一平吏事显官’;一位姓鲁的学生对了下联是‘鲁学生腰去四点争门弟子’。”
在王向荣记忆里,陈培贵不仅学问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而且曾有一位十分漂亮的伴侣。他说:“我们上学时听说师娘生前长得特别漂亮,去世早。在世时从不见生人,有时出门还蒙着面纱。镇子上的人,有的住了一辈子,只是听说她长得漂亮,但从未真正看见过她的容貌。”
孙旺在镇羌堡 2012年
在新民小学读书时,王向荣除了唱歌的特长,获得大家一致的认可外,他在学习上的表现,也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年在新民小学和王向荣同班的班长孙旺(2012年接受采访)回忆说:“我们全班四五十个同学,只有两个女生。王向荣是从桃茆转学来的,小学当时实行六年制,他在这念了两三年。他住校。学校有集体灶,离家远的学生,不能回家吃饭,就要拿米、拿菜,在灶上吃。我的家就在镇子上,不住校。当时上学有学费,我不记得是一学期还是半年,总之要交付几块钱。”
“王向荣语文学得好,作文能写好几页,语文老师常把他写的作文给同学们当范文读。他爱讲故事,在教室里讲,在宿舍也讲。我们一周上两节音乐课,音乐老师叫贺凤岐,在器乐方面熟悉,二胡、手风琴都给我们教过。学校当时经常搞文艺,那会儿的节目大都同革命有关。王向荣经常参加表演。我也参加过演出,我和班上的女同学刘桂英一起唱过‘五哥放羊’。”孙旺继续说,“王向荣和镇子上的高翠兰一起唱过,他俩年龄差不多。”
在新民小学念书后期,王向荣由于语文好、唱歌好,曾受学校指派到田间地头以及社员家里,给社员教唱过语录歌,还教过识字——“扫盲”。这些突出表现,使得他获得了学校的奖励。
王向荣说:“我在新民上学时,有过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有一次,公社召开社员大会,全公社的人都来了。我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了言。台下,我爹、我妈也在里边。有人在他们面前夸我,说‘你们培养出好子弟了,以后能当大官呀’。我妈听了哈哈大笑。我爹性格温和、沉稳,从不张扬,高兴了也不会哈哈大笑。但那天,他眼神里的那种欣慰,我一直记着了。”
新民小学毕业后,王向荣考取了府谷中学。班长孙旺对考试前后的经过记忆犹新,他说:“我们考初中,统一行动,到府谷城里参加考试。那会没有车,来回都要步走。单趟就要走两天,头一天走四十里,住在孤山镇,第二天再走四十里到县城。我们全班共有五十六名学生,考上十一名。我和王向荣都考上了。录取通知书也发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地教师都走了。学生们开始串联。我们也想走,年龄小,没有人引。‘停课闹革命’停了有一年多。我们学校有个叫魏张高的老师受到批判,听说是有点历史问题,我们也不懂。他的名字是三个姓(组成),比较特殊,所以就记住了,没有忘记。”
孙旺当了一辈子教师,经历看似平凡、单一,实则很有特点。谈到自己的人生,他说:“我1968年参加工作,先当民办(教师)。那会要够十二年,才能参加转正考试。我考了三年才考上。你一算就清楚,我当民办(教师)就当了十五年吧。转正考试,每次只考两门,一门政治必考,一门自选。我第一年选的是美术,第二年选的是数学,第三年又选美术。我最早在新民当民办(教师),新民周围的很多小学都去教过,我的特长是音乐、美术,但语文、数学也教了。当民办(教师)时去不了其他乡镇,转正后在庙沟门这些乡镇也教过,最后又回到了这里,在新民这所学校退休。你看,这不是转了一个圈?王向荣也当过民办(教师),他知道那种滋味了。”
2011年前后,王向荣新民小学的同班同学们,在府谷县城有过一次聚会。当时,王向荣带了两位女歌手捧场。孙旺拿出聚会的合影照片,指点着照片里的人头像对我说:“我们1966年毕业,‘文革’开始了。现在,我们同学还是农民多,出去的少。王向荣也是唱出去的,要单凭上学,如今恐怕还是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