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都在西北政法(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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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忆政法

王广宇

引言

20世纪90年代初上大学是最幸福的:每年大约50万的招生规模,让我们有了一个天之骄子的标签,不需要背负繁重的考试压力、不需要考虑就业和买房,当然也不需要考虑丈母娘和房价的必然关系;

也是最轻松的:每个人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读完大学;

也是最沉重的:没有多少幸福指数,比起那个弘扬个性自由的500多年前的意大利差距尚大,更遑论今天追求远方和诗歌的教育;

也是最现实主义的:重视一切细节和传统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活在当下且知足常乐。

这一代是几千年农耕时代急速转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第一代,是传统耕读传家和国际主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马列主义、自由主义共同碰撞教育下撕裂的一代人:既粪土当年万户侯,又在市场经济大潮下骚动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哼唱着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又陶醉在《纵横四海》里;渴望民主与法治,又谙熟一切传统规则;既富有家国情怀,也常常儿女情长;心中荡漾着诗和远方,暮色里却也常常拥抱苟且。

东望长安,回首青春,更多的是心情,没有情节、没有背景。既有春花明艳,也有满地黄叶;既有夏日良夜,也有冬雪飞扬。那些稚嫩的脸,那些年轻的老师,那些古旧的建筑,那些寂寞长夜,那些清贫时光,那些欢歌笑语,那些四处游荡,那些人文思量,那些风和日丽,那些月色昏黄构成了我的青春记忆……今夜我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依稀仿佛,岁月倒流,青春再现,容颜依旧——当年的44位同班同学里,两位已去了天堂的同学,你们还好吗?地北天南的42位同学,别来可无恙?

一、九月长安梧桐雨

告别7月高考,一群没有长大的孩子们走过了独木桥,像父辈们期盼的那样拿到了一张高校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父辈们的开心和骄傲让他们拥有了一生最灿烂的笑容。那些苍颜白发送别的站台,泪落如雨间频频回首。汽笛如长歌,拉开了孩子们一生的幕布,从此人生固化,职业与法有缘……

第一学期开设的课程当中,除了法理老师讲的还算敬业和生动外,专业课依旧没有什么新意,枯燥的法条解读、老师的照本宣科、体制下的胆战心惊和中学并无二致,想象中的大学和现实差距如此之大,失落是必然的。

除了失落,还有生活的困顿,17岁的男生开始要学会自理,洗衣是每周都要去做的;要学会应酬和接待,来访的老乡和同学要热情接待,但是还要预防后半个月喝西北风;宿舍里面7个人拥挤的空间里要维护起码的生存秩序;要调节好主业、读书、运动、交友、娱乐、旅行之间的关系,这些教育在我17岁以前的家庭教育里是缺失的,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学会。

毕业20多年,母校的许多场景已经模糊,大致还有一些碎片化的记忆:我的宿舍在一个叫新西楼的五楼,没有武大或者浙大那么有文化气息的名字(武大的名字极富美好寓意,有桂园、樱园、枫园等等),宿舍后面就是农村,可以看见乡村的池塘,每到黄昏时节,袅袅炊烟让人想不起这是古都;夏日炎热,夜晚站在楼顶纳凉,东望大雁塔,才能隐约回望尘封历史。千年以前,这里已是世界繁华处所,万国来朝之地。

校园不大,一个进出大概十分钟足够,人也不多,千把人左右,三栋宿舍楼,一栋教学楼,一所图书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老师们上课就是书本和粉笔加黑板,没有海量信息来源,老师们说的和我们睁大了双眼看到的,就几乎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不像今天“百度控制着普通人接触信息时代的入口,却把路标指向邪恶欺骗的世界”,所以我们还算幸运,没有唯利是图,偶尔疾恶如仇。

校园里也没有太多的车辆,上课时间和夜间还是比较幽静的。体育课记得可以选修拳击、足球、散打和气功,本打算选修气功,因为金庸和梁羽生都说过内功更牛更猛,但是选修气功的同学得要早上四五点去操场采气,实在起不来,就只好选修了拳击、跑步、跳绳、蛙跳、对影空击。数月下来,饭量猛增,曾创下毕生饭量纪录,一顿饭吃掉七个大馒头,蒙友爱女生提供粮票,这个不必细表。

政法恩师不少,有几位老师家中藏书悉数借阅,彻夜读之,归还时坐而论道,成为大学里最温暖最有收获的记忆,有时想,民智并非未启,师德并非沦落,风波初定,讲台上的赞歌也是一种安全模式吧。

二、生活如沙留几许

20世纪90年代初,绝大多数人相互间的问候还是“你吃了吗”,吃喝之事是最大的支出项目,娱乐是奢侈的,校园附近的吴家坟有个露天电影院,一张票两毛钱,每周末才会放映,周边高校学生三五成群操着各式方言云集于此,蔚为大观。

后来慢慢有了录像厅,不过一次都没有去过。

每周末学校也会在食堂二楼举办舞会,我在快毕业时都没有什么长进,整个大学时代去过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男女生是分开的,女生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宿舍外还有一个围墙,围墙上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外的操场边常常能看到许多男生在痴痴地等待。大学时代我去过女生楼几次?三次还是四次?想了一晚上也没有想明白。

在每个有月色的夜晚或晚霞染红的黄昏,总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校园的小道上、草地上,大谈人生、友谊、理想、文艺,而并不敢沾染一点“爱情”的色彩,像是到了禁欲主义者的教堂。

一部分人聚在小酒馆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五毛钱一杯的生啤,没有禁忌地猜拳行令,喧哗是随处可见的中国特色。多年以后我在想,古城西安可能是全世界最喧哗的地方,因为高校比例众多,男生女生是如何消解旺盛的荷尔蒙激素的呢?喧哗?疯狂的运动?夜以继日地读各类杂书?

那个时候,宿舍的录音机里唱的最多的是齐秦、王杰、童安格、罗大佑,偶尔也会有崔健和张明敏,宿舍的墙壁上贴着张曼玉、林青霞、王祖贤、钟楚红,偶尔也会有史泰龙等肌肉猛男。校园里的歌手唱的歌大家都会唱,《我是一只小小鸟》《跟往事干杯》《一无所有》。男生宿舍从何时开始打麻将了,已经不记得了,为了防范校卫队的检查,宿舍里打麻将要用毯子铺桌子,还要把门堵好,点着蜡烛,五湖四海的统一打法是西安推倒胡。

三、花开花谢少年游

北宋有《少年游》词曰:“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既在长安,遍地都是历史,无论细柳营还是灞桥柳,无论离宫王渠还是骊山泉水,无论雁塔佛法还是丝绸古道,无论血色往事还是红色记忆,都必须一一读来。

80元买了一辆自行车,远则100多公里,近则几站路程,东游西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没有照片,没有临摹,只有近距离的触摸和哀悼。每一个王朝兴衰,每一场盛大轮回,都抵不过岁月的强悍,世事如此,人生亦然。那辆陪我走遍三秦大地的座驾,修了又补,补了又修,毕业之际尚未寿终正寝前送给了食堂大师傅买菜用。

那些少年游记,今天依然保存一些手迹,稚嫩的笔法、激越的心情、穿越历史时空的交错感、管窥新鲜事物的新奇、初涉人世的迷茫都陈列故纸,有纠问有唏嘘有感怀有叹息有长思,正是这些游历让我的青春我的大学有了一些生命气象。游记里记载寒窑的一副对联“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从文学角度去解读,这是极度唯美的中国式痴情故事;从男人角度去揣测,这是最希望得到的情感主角;从女性视角去看,十八年寂寞等待换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并能和“小三”和睦相处,又该是怎样的“幸福生活”呢?

多年后,我在福建连江半岛又听说了当地有一对夫妻分别38年的故事:一个小脚老太在丈夫1948年被抓壮丁去了台湾后,每天登高望远期盼夫君归来,1986年丈夫真的就回来了,只是当年20岁翩翩少年恍然已成暮年。

那些历史的虚空感、苍凉感、交错感常常让我在青春的时代搞不清楚方向,无力感常伴左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没有虚度的,罗大佑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门禅宗又在宣讲“玩水观山徒劳万里,埋头吃饭空过一生”,多种文化的学习和碰撞加上变异的西方法文化,对于一个初涉尘世的学生来说,委实有些难以消化。现在进行文化选择和道德谱系的纠错可能是个很容易的事情,时代和信息化不停地证明着虚假和伟大、谎言与真实,但是在当时,的确难以分清宣传和历史的区别,也没有学会多角度立体式的视角方法,甚至有许多人还会经常使用阶级分析方法,强调人类的各种阶级属性。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

《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这是讲爱情的伟大句子,遗憾的是,那个时代没有给我那么强大的力量去寻找和守候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上大学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几乎每个男生都会被一个具有特殊气质的异性所吸引,与三围无关,与家庭背景无关,甚至与容貌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表达出来,那个时代的男生面对女生总会有一些害羞和胆怯,可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去默默喜欢一个人,但是因为对未来没有把握,自己也心智未开,所以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把对方作为自己积极努力的动力,以求达到对方需要的标准,即使最终没有达成心愿,也不会后悔自己的人生,只是会在多年后地北天南午夜梦回时分,怅然若失、心痛良久。

情窦初开的情感是水漉漉的,那江南雨巷里的青石板和油纸伞宛若青色透明的心底,爱也心疼,忘也心疼,多少紫丁香花开刹那都已流成风轻云淡的轻浅?匆匆行走20年,蓦然回首,花红叶落,岁月流变,得失都是生命的必然,再美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

当然也不乏早熟的伙伴及早地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我们宿舍大刘不但收获了爱情,毕业后琴瑟相和、相依相伴,事业丰收、家庭美满,不知羡煞多少同龄人。这份概率在当时是极低的,换作现在更是绝世少有,翌日我游历江南,花好月圆,与夫妇二人再聚首,你侬我侬不下当年。他们完美地诠释了“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的幸福。

在那个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的时代,西北政法的校园和其他高校一样拥有应该拥有的一切:逃课、打架、串校、老乡、足球、晚会、文学、沙龙、演讲、听报告、露天电影、录像厅、作弊、喝酒、打麻将、卧谈、恋爱、远郊、火车、饭票、旅游、生活费、操行评语……经历完这一切,毕业季倏然到来。

蝉鸣声声,古城的夏天无比燥热,一些人开始自己在找寻工作,一些人在考研,四年,似乎一眨眼便已经走到了尾声。

为即将到来的未来,有人慌张,有人迷茫,有人期待满满,有人疲惫不堪,有人还是站在那里,一如曾经的十八岁。许多人结束了校园生活,许多人的青春还没有肆意明媚娇艳绽放,就已经凋谢了!7月份不可避免地到来,离别在倒计时,晚上一帮人坐在操场上喝酒,唱歌,一夜无眠。也会去学校外的啤酒摊唱刚刚火起来的卡拉OK,一帮人眼花耳热醉眼迷离唱“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也会唱“没有人人能够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体谅我,那爱情到底是什么,让我一片模糊在心头……”,也会号叫“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东走到西……”,好多人常常唱着唱着就红了眼圈。

青春的土壤中,只有记忆是潮湿的。同班同学分布于东北、新疆、广东、福建、两湖等各个角落,有人从政、有人教书、有人做律师、有人经商、有人从警、有人相夫教子、有人至今单身。他们努力工作,赚钱,买车,买房,旅游,谢顶,减肥,发福,结婚,生子,生病,离婚,二婚……柴米油盐,草木一生。

生命没有轮回,只有一次,这些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人知道青春的远逝必不会再来,我们恐惧终点,开始频频回首。

五、八千里路云和月

“烟雨楼台,依旧画舫,一曲清歌尽,涕泪满衣裳。”分别十七载,忽忽不惑之年,有热心同学策划重聚,2011年夏,地北天南的20多位同学在母校旁边的小寨会合,去母校、游曲江、观新址、品小吃,母校旧址已经很破败,宿舍楼也还在,居然遇到有一前辈师兄独自一人千里外来抚今追昔,多年后,我们也许会独自一人在长满荒草的林间追忆那些青涩往事吧。

正是东坡先贤“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年龄,欧阳修此时自号“醉翁”,在滁州山水间“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回首来时路,那些同时代的同龄人几乎有着很相似的人生轨迹,亦有风雨亦有晴:或踯躅独行,或呼朋唤友,或四海为家,或柴米油盐,或春风得意,或抑郁失落,我们都经历了情绪、情感的跌宕,翻越了人生万重山峦。

人到中年,又开始在撕裂中前行,撕扯我们的,一边是马云、扎克伯格们的创业故事,财富、梦想、活着就是要改变世界的热血燃烧;而另一面又是星云大师、净空法师们的劝世恒言,人生本修行,万般皆身外,何必苦苦相争?

你会在夜里梦到老人离你而去,惊醒过来,泪湿枕巾,你恨不得从此陪伴他们身边,可是擦干眼泪,又想起今天要安排的一件件任务,你得做个超人,庇护所有人周全。开始参加着各式各样的同学会,有大学的、中学的、小学的,也会参加越来越多的追悼会,望着缕缕青烟四散而去。向左,入世,继续拼搏努力,寻找下一个巅峰;向右,出世,田园将芜胡不归……

传说佛陀在临终回答弟子阿难的提问时,留下一句话:“自以为灯,自以为靠。”佛陀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具足与佛无别的智慧光明,只要依靠本自具足的光明,舍弃依赖外界的心,为自己点亮一盏心灯,用自己坚强的信念和璀璨的智慧之光驱散浓重的黑暗,照亮脚下的人生路,就可以渡过生死之河,到达涅槃之彼岸。

文末草成《沁园春·回望感怀》,感怀流年似水,华发早生,故园神游,一樽还酹江月:


月明回首,夏意阑珊,旧梦易醒。念大河奔流,到海不回,秋风惯看,千古亡兴。辗转求存,斟酌成败,古来圣贤一样情。耕耘身,轻沙路无尘,造化难凭。费尽移山心力,听过巷穿林打叶声。望古城旧校,苍烟落照,茫茫人间,吟啸徐行。疏钟渔火、芙蓉杨柳,一蓑烟雨任平生。低吟处,怅寥廓天地,风动花影。


(王广宇:西北政法学院法学系1990级2班学生。1994年任教于甘肃政法学院,国际法研究室教授,长期从事国际法律的教学和科研,业余涉足文化传媒领域,甘肃取一瓢影视文化传媒公司行政总监兼法务部长,影视作品有《射天狼》《在那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