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皮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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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野秋和他的《三道湾》

十多年来,创作界在式微中水流漫漶,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主航道在哪里。但就我的阅读而言,感觉有两种写作倾向值得关注:一种是经验写作,另一种是欲望写作。

经验写作大体上都是基于个人的生活阅历或自我的人生储存,作者更多地以个人命运投射社会,比如女作家由于婚姻的不幸导致爱情的波折,有革命经历的抒写自己的峥嵘岁月,也有不少作家书写某个人的奋斗史、发迹史,以至苦难史,还有社会底层者、命运不济者状写的血泪控诉,等等。无论小说的故事多么曲折复杂,但大都存在一个潜在的“我”, “我”或怀才不遇,或善良受辱,或劳资不公,或无私牺牲等。总之,“我”付出太多没有回报,世人皆浊我独清,满世界都对不起“我”。这类作品中,很难有作者将射击的靶心定为自我心灵,哪怕反躬自问、剖析自身,或者直接把锋芒指向自己的灵魂深处;作者鲜见有自责的、忏悔的、自我追问的。但是,这一点恰恰是这类作品升华的一个瓶颈。

第二类是欲望写作。欲望是生命的本能之一,生存欲望、爱情欲望、权力欲望、娱乐欲望等等。但目前读到的作品,其中大多充斥着对性和金钱以及权力的欲望,而且这三者常常成丛生状态,很难拆分。欲望是创造的源泉,同时也是罪恶的根芽。问题是满足欲望采用了什么手段与途径,实现自我欲望的同时是否损害了他人。这类作品以扫射时代为快意,以批判社会为看点,但对欲望的后边还有什么,以及造成这种丑恶状况的深层文化不甚了了。文化决定着社会时代的状态,这种状态又决定着个人的命运,仅仅把匕首和投枪对准社会和时代那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还有,某些作品在价值观上颠倒是非、忘祖忘宗,甚至恨不能将丛林原则实行于人类社会。一个流行的观点是放任欲望乃人权天赋,欲望的最大化是发展的硬道理。这一类作品要突破现状,在肯定欲望创造的有限性的同时,应该充分认识到欲望的收束,对人类和谐的整体价值。如果引进中华文化的坐标,那么道教中人对自然欲望的约束、佛教中人对自我心灵的限制、儒家中人对天性的修省和检视等,在人类的精神发展史上都具有活资源意义。目前,中国知识界的无知,就在于把祖先的遗产一脚踏倒后,当别人捡拾起来时,又赶去索要。这种背景下,也难怪我们的不少作者在忙忙地追赶种种“现代”,却不惜把一串串珍珠抛撒在身后。所以,我曾撰文提出过中华文化的全民族“补课”问题。中国知识界历经百年文化流浪,弄得自我面目全非。应该说,现在该到回家的时候了,该到认祖归宗的时候了。这一点上不去,价值观继续混乱下去,这类作品突破的希望可能渺茫。

批评的终极目的不在批评而在创作,创作的终极目的不在快意恩仇而在精神建设。如果这两点大体不错,那么无论经验写作还是欲望写作都可能挣脱瘫软而树起独立之姿。

《三道湾》这部小说,笔法简洁,行文爽朗,十分好读。作者的聚光灯只照射底层妇女在性与金钱上的挣扎,是屈辱与抗拒,更是灯蛾扑火般奋不顾身。根据小说故事,主人公戈春花及其姐妹们对金钱的欲望不可以受到非议,但也很难说她们以青春赌明天是为生计所迫。因为,她们的行为轨迹非自我所能左右,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中国,戈春花们不可遏制地被带动起来。从作者不时发出的议论来看,对不公社会的谴责溢于言表,但谴责的火力达不到击中灵魂的深度,而指路明灯的价值意义又很难导航靠岸。那么,戈春花们的出路在哪里?小说中的女性自觉不自觉地运用自己的“软实力”来实现经济发展的硬道理,但这恰恰映现出一个民族重蹈他人发展与毁灭共存的老路。不久前,上帝在经济巨人日本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全世界都为之颤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戈春花成了亿万富翁又怎么样?作为一个有世界意义的作家,笔下一个人物、一个民族,小道理逃不脱大道理,人类在无限追逐财富的同时,该不该给欲望加个调节的阀门?在作家们开给戈春花或一个民族病症的药方时,是否应该更高远地顾及人类的整体利益?这恐怕是我们当代小说与世界大作品的区别吧。

感谢胡野秋先生给了我一次愉快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