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皮论语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北乡》序

在我从事小说编辑的20多年生涯中,我是把小说作者,特别是长篇小说作者分为三个类型的。一类是纯粹的业余作者,他们的职业或许是工农商学兵,但他们的爱好却在文学创作,偶有成功者,或从此变更了职业,进入文学机关或与文字相关的行业;二是圈子内作者,比如新闻出版或报刊社的编辑记者,特别是那些文学性的报刊社同仁;三是专业作者,即事业和职业相统一的,以文学为事业,专靠写作吃饭的一群人。在我接触的大量作者中,第一类的最多。看他们的稿件,除了出版纪律上规定的“老三条”(不得过分性描写、不得涉及国家机密、不得违犯民族政策)外,我还看三条:一是语言文字,二是人物故事,三是思想价值,如果这三条都还过得去,我的审稿签上会写“建议出版”,至于是否有市场或者说作者能否拿到稿费,那还要发行科进一步论证。如果发行科经过调研认为“该书有一定的市场价值,可以起印5000册”,那编辑就可以与作者签订出版合同,而作者就可以按合同获得约定的稿酬;如果发行科的结论是“该书不具有市场价值”,而作者对此不认同,那就只能退稿,我这当编辑的就算白劳动了;但若作者不愿退稿而要执意出版,那就只能按自费出版对待了。陕西作家中,陈忠实出身于文化馆、贾平凹出身于出版社、路遥出身于杂志社,都是由第二类作者成长为专业作家且取得了巨大的文学成就的。由此上索,上一代作家或上上一代作家,由“工农商学兵”成长为有成就的作家的,除了高玉宝、崔八娃、王老九、胡万春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之外,名作家中找得出例外的不是很多,杜鹏程是随军记者出身,柳青在延安就编报纸。有人指出天津的两位当代作家是例外:蒋子龙是工人出身,冯骥才是运动员出身,这或许是真的,但他们的文化背景如何这又得详作考察。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想证明:“工农商学兵”里边的业余作者写作难、出书难、成长为作家更难!

那么,面对这么大的写作群体,作为编辑或评论者应该如何对待和看待他们的作品?而这一群人,又是图书消费者最基本的队伍,对他们的文字热情应尽量爱护。所以作为编辑,我常常是爱恨交加,爱他们是因为他们穷困不坠写作之志,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常常叫我这当编辑的白劳动。

有时候,辛辛苦苦扶持了一个作者,书出了,市场效益上也保了个本儿,大家高高兴兴地开个研讨会想帮作者总结一下,就请来几个专业的评论家,指望人家切合实际地给讲一讲,以后的写作如何突破,从哪儿突破,可我们的评论家却一个个都是高屋建瓴,说托尔斯泰如何如何、曹雪芹如何如何,顶小的也要说说马尔克斯和大江健三郎,全是些云遮雾罩、凌空蹈虚的大话。于是,我们的业余作者呆若木鸡,责任编辑欲哭无泪,一场研讨会仿佛一场黑霜,是人不是人全都被打蔫了。我常常想,叫这些业余作者向托尔斯泰看齐并不错,但是路在哪儿?真正的大评论家应该是指路者,面对各种各样的不成功写作者,指不出一条切合实际的前进路径,这样的评论家也不是成功者。

一粒嫩芽要成长为百尺松,需要多少阳光雨露,又要经历多少雷电风霜?我们的业余作者和托尔斯泰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高差,何况这些作者大都还不是托尔斯泰式的种子,充其量他们只能长成一株杨、一棵槐或一蓬毛柳,真正的评论家该有非凡的辨认能力且指导这些“树木”,是杨树就长成杨树中最大的,是茅草就长成茅草中最高的,而不是一味地指责毛柳不如雪松高、茅草不该见霜黄。我们常常叹骂当代中国没有文学大师,这是不全面的,我们还应该叹骂当代中国没有批评大师,甚或叹骂后者于文学的意义更为重要,因为他们扮演着掌秤者的角色,他们说你这红薯是几斤就是几斤!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要是他们拿错了秤呢?用了磅或吨哩?或者他们在秤砣上粘了私铅呢?或者他们手中的秤杆上压根儿就没有“星”呢?

当然,也可能秤是好秤,就是他老人家眼神儿不好没看准,这或许就是人说的鉴赏水平问题。比如这部《北乡》,依掌秤者的眼光,可能没有塑造出中国小说画廊里的典型人物,人物甚至没有必要的形态描写和心理刻画,故事可能前松后紧,但是对这部小说是不是就没必要进行价值判断?吃核桃是弃壳取仁,吃杏桃是弃核取肉,而吃荔枝是必须剥皮去核……《北乡》里有没有果肉果仁?有怎样的眼光才能剔取出来?这使我想到鉴赏小说的三个层面:一是语言、人物、故事,二是思想或哲理,三是文化意义。三者皆具是杰作,但若只具其一或其二呢?特别是,面对的作者是迈出长篇创作的第一步,是不是首先应该进行必要的意义挖掘,然后再准确地找出他通向托尔斯泰的出发点和前进路径?倘这想法无大错,那我以为《北乡》的意义,在于它以小说的形式珍存了风土遗产的细节和末梢,比如北乡独特的年节习俗、婚嫁习俗、丧葬习俗、耕作习俗、服饰习俗等等,或可认为这都是微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这个地域精神个性的有机成分,保护之,记录之,珍存之,对保护中华大文化的多元根系有相当的积极意义。还有,极具野生态特色的《北乡》语言,若换成标准话则意味尽失。如有个叫双性的人物在赌场上犯了行规被追打,他就豁出去了说:“我是毡也铺下了,床也尿下了,你们看着办去。”还有“这天下乱麻世道的,哪怕是棒槌刻个眼窝,只要背上枪,胆子就比天还大”说某人赌场连连得手是“老母猪按住了萝卜窖”,说某人办错事是“黄狗偷了油,剁了黑狗”,说遭了荒年是“吃屎都寻不下一堆热的”;说打仗不讲战法“打枪是摇球吓老虎哩”,说一些才习武的乡党黑夜打堡子是“新学阴阳活埋人”,描写一群懒汉是“吃饭吃人半,做活做半人,立着人绊倒,睡下绊倒人”;更有书中比比皆是的类警句语言:“人活一口气,死后一捏土”, “灰不打墙,女不养娘”, “放的自在不自在,逮的老鼠咬布袋”, “大石还得碎石支”, “欺软汉怕硬汉,见了硬汉装病汉”,等等。这种语言的狞厉、糙犷,如粗陶之音、撞石之响,北乡村社的原生野气扑面而来,不是人为的取景或截图,而是原始活物的生切与随取,是独有的不可复制的北乡人物和故事,是那一块土壤上自家的文化景色与走马人文……作者对北乡历史的浸淫之深、对乡土文化的整体纳摄,造成了这部小说的“岩样”价值,如同石油勘探,油砂散布其中,遗产的光焰透过扑面的热气照亮历史,那北乡的土地人文就活活地生动起来,这难道不是对小说意义空间的一种扩大吗?只盯住典型人物的那种传统的小说审美习惯,是不是可以扩展到人物的人文背景和地域风情呢?

典型的不一定非得人物,若典型出了一方风土,亦得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