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珍稀的花朵
证人证言副本369A
2
你让我说说,我在基列长大是怎样的情形。你说那会很有帮助,我当然希望能帮上忙。我猜想,除了恐怖,你什么都想象不出来,但事实上和别处一样,基列的很多孩子都是有人爱的,被当作宝贝;也和在别处一样,许多基列的成年人是善良的,尽管难免犯错。
我也希望你记得,我们都会对儿时得到的关爱有所怀缅,哪怕在别人看来那种童年的生存环境非常怪异。我认同你所说的,基列理应消失——那个国家有太多的错误,太多的虚伪,太多显然违背上帝意愿的事情——但你必须容许我哀悼那些随之消逝的善意。
在我们学校,粉红色属于春天和夏天,紫红色属于秋天和冬天,白色属于特殊的日子:礼拜日和节庆日。双臂要遮起来,头发也要遮起来,未满五岁女童的裙摆要长及膝盖,超过五岁的就不能让裙摆高于脚踝两英寸,因为男性的冲动很可怕,必需加以规避。男人的眼光总在这儿那儿游走,就像老虎的眼睛,搜寻中的探照灯,而我们的诱惑当真会让他们失去判断力——我们或纤瘦或肥壮、形状姣好的双腿,或优美或骨感或丰润的双臂,或白里透红或斑斑点点的肌肤,或鬈曲或闪亮的头发,或毛糙蓬乱或如枯草般的细发辫——是什么样的诱惑无关紧要,但必须遮挡起来,不被那些眼睛看到。不管我们的体型或五官是什么样子,反正都是陷阱,都是诱惑,哪怕我们并不想那样;我们清白无辜又无可指摘,但我们生而就有的天性就是让男人沉醉于欲望的根源,令他们醉到踉跄、蹒跚、乃至越界——但是什么样的界线?我们想不出来。像悬崖的边界吗——裹着火焰一头栽下,如同被愤怒的上帝之手投掷出来、用燃烧的硫磺做成的火球吗?我们是保管人,看护着存在于我们体内无形却无价的珍宝;我们是珍稀的花朵,必须安全地保养在玻璃温室中,要不然就会遭到突袭,我们的花瓣会被扯下,我们的珍宝会被掠走,我们会被贪婪的男人们践踏、撕扯得支离破碎;在外面那个罪孽肆虐、险象环生的广阔世界里,他们可能潜伏在任何角落。
我们在学校里做点绣时,鼻涕不断的维达拉嬷嬷就会跟我们讲这种事;绣片是给手帕、脚凳和相框做的:花瓶里的花、碗里的水果是最受欢迎的图样。但我们最喜欢的老师,埃斯蒂嬷嬷,说维达拉嬷嬷有点言过其实,没必要把我们吓得六神无主,毕竟,给我们灌注这种厌恶感可能对我们未来的婚姻生活产生消极影响。
“姑娘们,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那样的,”她会用宽慰的语气说,“好男人会有高尚的品格。有些正人君子很有自制力。等你们结婚了,就会觉得事情完全不是那样的,没那么吓人。”这倒不是说她很了解这回事,因为嬷嬷们都没有结婚,法律不允许她们嫁人。正因如此,她们才能读书写字。
“等时机到了,我们和你们的父亲、母亲会明智地帮你们挑选丈夫,”埃斯蒂嬷嬷会这样说,“所以,你们不需要害怕,只管好好上课,信任长辈们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一切该是什么样儿,就会是什么样儿。我会为此祈祷的。”
虽然埃斯蒂嬷嬷有酒窝和亲切的微笑,但维达拉嬷嬷的版本还是赢了,甚至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玻璃温室粉碎了,然后是撕扯和践踏,我变成粉色、白色和紫红色的碎片散落在地。我一想到长大就很恐惧——长大到可以结婚的年龄。我对嬷嬷们的明智选择毫无信心:我害怕自己最终会嫁给一头着火的山羊。
粉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裙子规定是我们这些背景特殊的女孩穿的。经济家庭出身的普通女孩始终只穿一种衣物——那种难看的杂色条纹长裙和灰底斗篷,和她们的母亲穿的一样。她们甚至不学点绣或钩针,只学普通的缝纫、做纸花和其他这类杂务。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不会成为最优秀的男性——“雅各之子智囊团”成员、其他大主教或他们的儿子——优先选择的结婚对象;不过,假如她们够漂亮,长大了也可能被挑中。
没有人挑明这一点。你不可以因为自己长得美就洋洋自得,那是不谦逊的;你也不可以留意别人的美貌。其实我们女生都知道真相:长得美总比长得丑要好。就连嬷嬷们都会更关注漂亮的女孩们。不过,假如你已经是优选的对象了,漂不漂亮也没那么重要。
我不像赫尔达那样有一只眼睛斜视,或像舒拉蜜那样天生就有眉间的川字纹,也不像贝卡那样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我还没长开呢。我的脸蛋像生面团,很像我最喜欢的马大——泽拉——专门给我做的小饼干,上面有葡萄干做的眼睛、南瓜子做的牙齿。不过,哪怕不算特别漂亮,我却是毋庸置疑的被选中的人——确切地说是被选中了两次:除了优选为某个大主教的新娘,还要算上一开始的那次:被塔比莎,也就是我的母亲选中了。
塔比莎以前常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去森林里散步,走到了一个被魔法诅咒的城堡,许多小女孩被关在那座城堡里,她们都没有妈妈,还被邪恶的巫婆下了咒语。我有一只魔戒,可以打开锁住的城堡,但我只能救出一个小女孩。所以,我非常仔细地端详她们,一个一个看过来,最后,在所有的女孩里,我选中了你!”
“那其他人呢?”我会这样问,“别的小女孩呢?”
“会有别的妈妈把她们救出来的。”她会这样答。
“她们也有魔戒吗?”
“当然啦,我亲爱的。要当上妈妈,你就得有一只魔戒。”
“那只魔戒在哪里?”我会这样问,“现在在哪里?”
“就在我的手指上呀。”她会这样答,还把她左手的无名指跷起来,她说那根手指是连着心的,“但我的魔戒只能满足一个愿望,我把它用在你身上了。所以,现在它只是妈妈们日常戴的普通戒指了。”
说到这里,我就可以要求戴一戴,那枚戒指是金子做的,镶了三颗钻石:一颗大的在中间,两侧是两颗小的。看起来挺像有过魔力的。
“你把我抱起来了吗,抱在怀里吗?”我会问,“抱着我走出了森林?”这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了,但还是想听她再讲一遍。
“不,我最亲爱的,你已经很大了,没法抱着走了。要是我抱着你,我就会咳嗽,我们的踪迹就会被巫婆们听到的。”我能看出来这故事是真的:她确实经常咳嗽。“所以我就拉着你的手,我们悄悄地走出城堡,不让巫婆们听见。我们两个都用手指说:嘘!”——说到这儿,她伸出食指竖在唇间,我也竖起手指,很开心地做出嘘的样子——“后来我们必须在树林里飞快地跑,跑出邪恶的巫婆们的领地,因为有个巫婆看到我们溜出了大门。我们跑啊跑啊,然后躲进了一棵大树的树洞。那可真险啊!”
我确实有一段模糊的记忆,记得我在森林里奔跑,有人拉着我的手。我有没有藏在树洞里?我觉得我应该是藏在什么地方了。所以这大概是真的。
“后来呢?”我会这样问。
“后来我就把你带回这个漂亮的家了。你在这儿不是很幸福吗?我们都很爱你,每个人都好爱你!我选中了你,我们两个是不是都很幸运?”
我会团起身来凑近她,窝在她的臂弯里,头枕在她瘦巴巴的身子上,我能感受到她胸肋沉重的起伏。我会把耳朵压在她胸前,听得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越跳越快,在我想来,她是在等待我说点什么。我知道我的答案是有力量的:我可以让她笑,或不笑。
除了是的、是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是的,我很幸福。是的,我很幸运。无论如何,这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