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言(《使女的故事》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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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能猜到我接下去要告诉你什么,完全不是开心的事。

我妈妈要死了。除了我,别人都知道。

我是从舒拉蜜口中得知的,她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其实不能有好朋友。埃斯蒂嬷嬷说,缔结亲密的小圈子没好处,会让别的女生感到自己被排斥了,我们应该互相帮助,让每个人都尽量成为最完美的女孩。

维达拉嬷嬷说,有好朋友就会讲悄悄话、暗中勾结、掩藏秘密,而勾结和秘密就会导致违背上帝,违背又会导致叛乱,有叛心的女孩就会变成有叛心的女人,女人有叛心比男人有叛心更恶劣,因为男人一反抗就变叛徒,而女人一反抗就成淫妇。

后来,贝卡用蚊子叫般的声音轻轻提问:淫妇是什么?我们都很惊讶,因为贝卡几乎从不发问。她和我们全都不同,她爸爸不是大主教,只是个牙医——最好的牙医,我们这类人家都在他那儿看牙齿,正因为这样,贝卡才被允许上我们这所学校。但这意味着别的女生会看低她,也指望她遵从我们。

贝卡就坐在我旁边——只要舒拉蜜不用胳膊把她顶开,她就总想坐在我边上——我当时都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我担心维达拉嬷嬷会因为无礼提问而惩罚她,但任何人,哪怕是维达拉嬷嬷,都很难指摘贝卡无礼。

舒拉蜜隔着我,悄声对贝卡说:别犯傻了!维达拉嬷嬷露出微笑,是她一贯的标准笑容,然后说她希望贝卡永远不会经由个人体验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那些找到答案的人都成了淫妇,下场都是被石头砸死,或头罩布袋被吊死。埃斯蒂嬷嬷说,没必要让女孩们太受惊吓,说完,她又微笑着说我们是珍稀的花朵,谁曾听闻哪朵小花会造反呢?

我们看着她,都拼命瞪大眼睛,以此表明我们的天真无邪,还点头示意我们都赞同她。这儿没有造反的花朵!

舒拉蜜家只有一个马大,我家有三个,所以我爸爸比她爸爸更重要。我现在明白了,这是她想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她是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让我很嫉妒,因为我自己的辫子又细又短,而且,黑色的眉毛让她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成熟。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只会在嬷嬷们看不见的时候才表现出来。当我们有所争论时,她总是要当正确的那一方。如果你和她唱反调,她就会把她最初的观点再讲一遍,只不过更大声。她对很多女生都挺粗鲁的,尤其是对贝卡,我不得不羞愧地告诉你:我太软弱了,不敢驳斥她。应对同龄的女孩时,我总显得很弱势,但在家里,马大们又说我倔头倔脑。

“你妈妈快死了,是不是?”有天吃午餐时,舒拉蜜悄悄在我耳边问道。

“没有的事,她不会死,”我也悄声回答,“她只是有些特殊状况!”马大们就是这样说的:你妈妈有些特殊状况。因为有状况,她才需要长久地休养,才会咳嗽。最近,马大们开始把托盘端上楼,送到她的房间;那些托盘被端回来的时候,盘子里的吃食几乎都没被碰过。

大人们不许我再频繁地探望她了。我去的时候,她的房间总是非常昏暗。闻起来也不像她了,以前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甜蜜的气息,好像我家花园里盛放的玉簪花,但现在好像有个又脏又臭的陌生人潜入了她的房间,藏在了床底下。

妈妈蜷缩在绣蓝花的床罩下面,我会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戴着魔戒的干瘦的左手,问她的特殊状况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她会说她一直在祈祷病痛能快点终结。听她那样说,我就放下心来:那意味着她将会好转。随后,她会问我是不是听话,是不是开心,我都说是的,她就捏捏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祈祷,我们会唱起那支天使站立在她床边的祷告歌。然后她会说谢谢你,表明那天的探望到此为止。

“她真的要死了,”舒拉蜜凑在我耳边说道,“那就是她的状况。要死了!”

“那不是真的,”我也凑在她耳边,但说得太大声了,“她会好起来的。她的病痛很快就会终结。她为这事祈祷的。”

“姑娘们,”埃斯蒂嬷嬷说道,“午餐时,我们的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我们不能一边交谈一边咀嚼。有这么可口的美食,我们不是很幸运吗?”午餐是鸡蛋三明治,我平常还挺喜欢的。但那个时刻,三明治的味道却让我犯恶心。

“我听我们家马大说的,”等埃斯蒂嬷嬷的注意力转向别处时,舒拉蜜又凑过来说,“是你们家的马大告诉她的。所以是真的。”

“哪个马大?”我问。我不相信我们家有哪个马大会这么不守信义,竟会造谣说我妈妈快死了——就连整天虎着脸的罗莎都不会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是谁?她们就是马大嘛。”舒拉蜜说着,把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甩到身后去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们家的护卫开车送我回家后,我直奔厨房。泽拉在揉面,要做派;薇拉在分切一只鸡。炉灶上,文火炖着一锅汤:切好的鸡块就是要放进汤里去的,还有各种蔬菜杂碎和骨头。我们家的马大在食物方面很讲求实惠,决不浪费各种配给。

罗莎俯身在两只大水槽前洗盘子。我们有洗碗机,但除了大主教晚宴在我们家举办那天,马大们平时都不用它,因为太费电了,薇拉说,因为在打仗,电力供应短缺。有时候,马大们会说这是场心急的仗,因为心一急,锅永远开不了;要不然就说是以西结之轮(1)大战,因为以西结看到的大轮子到处滚动,却是哪儿都到不了;不过她们只在私底下这么说说。

“舒拉蜜说你们中有人跟她家马大说我妈妈快死了,”我脱口而出,“是谁说的?这是胡说!”

她们三人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情。好像我挥动了魔杖,将她们瞬间冻结在了原地:泽拉手拿擀面杖,薇拉一手举着切肉刀,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又长又白的鸡脖子,罗莎拿着浅盘和洗碗布。然后,她们面面相觑。

“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泽拉的语气柔缓,“我们以为你妈妈跟你说过了。”

“或是你爸爸说的。”薇拉说。那么说太蠢了,因为他哪有什么时间跟我说这些?最近,他几乎都不着家,就算回家了,要么独自在餐厅吃晚餐,要么就关在他的书房里做重要的大事情。

“我们很抱歉,”罗莎说,“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模范夫人,”薇拉说,“她受了很多苦,却毫无怨言。”这时候我已经撑不住了,趴倒在厨台上,双手捂住脸哭起来。

“我们都必须忍耐降临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泽拉说,“我们必须继续抱有希望。”

希望什么?我心想。还剩下什么可以希望的?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失落。

过了两晚,我妈妈去世了,但我直到早上才知道。我很气,气她病得那么重,还气她不告诉我——其实她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了:她祈祷的是病痛尽快终结,而她的祷告也确实得到了应验。

等我不再生气了,就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被割除了——心的一部分,现在显然也死了。我希望围绕她床边的四名天使终究是真的,希望他们照看她,并带走她的灵魂,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试着去幻想那幅画面:他们把她抬升再抬升,直到升入一团金色的云朵。但我实在没法相信那会是真的。


(1)《圣经·以西结书》中以色列地方的先知,在经文中提到自己看到的许多异象,轮子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