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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和周日我总在“寻衣猎犬”店里待很久,因为梅兰妮不希望我单独留在家里。为什么不行?我十二岁时开始发问。因为,梅兰妮回答,万一着火了怎么办?无论如何,把一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是违法行为。我就会争辩,说自己不是孩子了,她就会叹气,说我根本不知道怎样算孩子,怎样不算孩子,还说孩子意味着重大的责任,又说我以后会明白的。她会说我让她头痛,我们就会钻进她的车里,开去商店。
我可以在店里帮忙——按照尺码把T恤分类,贴标价,把需要清洗或丢弃的衣服挑出来。我喜欢做这些事:坐在柜台后面角落里的小桌边,笼罩在淡淡的樟脑丸气味里,有人进来时观望一下。
进来的人并不都是顾客。有些是流浪汉,想用我们的员工厕所。只要梅兰妮认得他们就允许他们用,尤其在冬天。有个老男人常来。他穿的粗花呢外套就是梅兰妮给他的,还有几件毛线背心。我满十三岁后,开始觉得他鬼鬼祟祟的,因为我们学校有一门课讲到了恋童癖的事。他叫乔治。
“你不该让乔治用我们的厕所,”我对梅兰妮说,“他是个变态。”
“黛西,这么说可不厚道,”梅兰妮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时我们在家,在厨房里。
“他就是嘛。他总是到处闲逛。他还在店门外跟人家讨钱。还有,他跟踪你。”我本想说他跟踪我,那一定能让她提高警惕,但可惜那不是事实。乔治从没正眼看过我。
梅兰妮哈哈大笑,说:“不,他不是的。”我认为她太天真了。在我那个年纪,父母会从无所不知的人突然变成一无所知的人。
还有一个人频繁进出我们的小店,但她不是街头游民。我估摸着她有四十岁,也可能快五十了:我看不准中老年人的年纪。她常常穿黑色皮夹克,黑色牛仔裤,沉重的大靴子;她总是把长头发扎成马尾,而且从不化妆。她看起来像个机车党,但不是那种真正的机车党——更像是机车党的代言人。她不是我们的顾客——她从后门进来,挑的都是不要钱的慈善衣物。梅兰妮说她俩是老朋友了,所以只要埃达开口,她就很难拒绝。反正,梅兰妮声称她只是把很难卖出去的东西送给埃达,那些东西能物尽其用也是好事。
在我看来,埃达一点都不像做慈善的那类人。她不亲和,没笑容,骨骼分明,走路带风。她从不在店里久留,也不会不带上一纸箱旧衣服就走,出门就把箱子扔进车里,不管她开什么车,都会停在店后的巷子里。我从我坐的角落里能看到她的那些车。每次都不一样。
常常走进“寻衣猎犬”的第三类人是不买东西的。那些穿银色长裙、戴白色帽子的年轻女人自称“珍珠女孩”,说她们是为基列传教的。她们比乔治还瘆人。她们在闹市区活动,和街头游民攀谈,走进店铺,把自己弄得像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有些人对她们很粗暴,但梅兰妮从不那样,因为她说那样无济于事。
她们总是成双结对地出现,都戴白色珍珠项链,笑容可掬,但不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她们会把自己印制的小册子递给梅兰妮,册子里印着整洁的街道、快乐的孩子、日出之类的照片,还有理论上会吸引你去基列的小标题:“堕落?上帝仍会宽恕你!”“无家可归?基列给你美好家园。”
总有至少一本小册子是关于妮可宝宝的。“让妮可宝宝回来!”“妮可宝宝属于基列!”我们在学校里看过一部讲妮可宝宝的纪录片:她妈妈是个使女,把妮可宝宝偷偷送出了基列。妮可宝宝的爸爸是个超级恶心的基列高层要员:大主教,所以当年闹出了一场大风波,基列要求让她回国,和她的法定父母团聚。加拿大先是消极拖延,后来屈从了,表示会尽力配合,但那时妮可宝宝已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没能找到她。
现在,妮可宝宝就是基列的海报女孩。珍珠女孩带来的每本宣传册上都有她的照片。她看起来就是个婴儿,没什么特别的,但我们老师说,她实际上是基列的圣徒。对我们来说,她也是一个符号:加拿大每次有抵制基列的抗议游行,那张照片都会出现,还有诸如妮可宝宝!自由的象征!或是妮可宝宝!引领前途!的标语。我会在心里想:好像一个婴儿能引领什么前途似的。
我不喜欢妮可宝宝,主要是因为我有次必须写一篇关于她的作文。我只拿了个C,因为我说她被两边当成足球踢来踢去,只要把她送回去,就能让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大的幸福。老师说我太无情,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权利和感受,我就说基列的国民也是人,难道不该尊重他们的权利和感受吗?她就冒火了,说我该成熟起来,这话倒可能没错:我是故意顶撞她的。但只拿了个C实在让我生气。
珍珠女孩每次进来,梅兰妮都会收下宣传册,保证会在店里放一摞。有时候,她还会把一些旧册子还给她们:她们回收剩余的册子是为了在别的国家再次使用。
“你为什么那么做?”我十四岁那年对政治更有兴趣了,曾这样问过她。“尼尔说我们是无神论者。你却在给她们鼓劲儿。”我们学校用三门课程讲过基列:那是个非常、非常恶劣的地方,女性不能工作,也不能开车,使女们像母牛一样被迫受孕,只不过母牛的待遇更好一点。如果不是某种怪物,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国境线那边的基列?尤其是女性。“为什么你不告诉她们,她们都是恶魔?”
“和她们争论毫无意义,”梅兰妮说,“她们是狂热的信徒。”
“那我去跟她们说。”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很清楚别人有什么问题,尤其是成年人。我以为我能让他们走回正道。珍珠女孩都比我年长,好像也都老大不小了:她们怎么能笃信那种胡说八道呢?
“不行,”梅兰妮挺严厉地对我说,“你就待在柜台后面。我不希望你和她们讲话。”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搞定——”
“她们会费尽口舌把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骗走,跟她们回基列。她们会说,珍珠女孩在拯救女人和女孩。她们会迎合你们的理想主义。”
“我才不会信那套胡说呢!”我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又不是他妈的脑死。”我在梅兰妮和尼尔面前不常爆粗口,但这种话有时候会自己冒出来。
“管好你的脏嘴巴,”梅兰妮说,“给人印象很差。”
“抱歉。但我不是傻瓜。”
“当然不是,”梅兰妮说,“但你别去招惹她们就好。只要我收下小册子,她们就会走的。”
“她们的珍珠是真的吗?”
“假的,”梅兰妮回答,“她们的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