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死掉
证人证言副本369A
13
要我告诉你们妈妈去世后发生的那些事,对我来说是非常艰难的。塔比莎是爱我的,这毫无疑问,但现在她走了,我身边的一切都似乎动摇起来,变得很不确定。我们的房子、花园,甚至我自己的房间都感觉不太真实,好像都会融进雾里,消失不再。我总会想起维达拉嬷嬷让我们背诵的一段《圣经》里的诗文:
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1)
枯干,枯干。这个词读起来口齿不清,好像上帝不知道怎样把话说清楚。我们背诵时,好多人都结结巴巴地败在这个词上。
为了出席妈妈的葬礼,他们给了我一条黑色的裙子。有些大主教偕夫人前来吊唁,在场的还有我们家的三个马大。装着我妈妈遗体的棺材紧闭着,爸爸的发言很精简,讲她生前是个多么好的妻子,总是急他人所急,堪称基列女性的典范,之后他念了一段祷文,感恩上帝赐她脱离病苦,大家都念了阿门。在基列,他们不会大肆操办女人的葬礼,即便在高阶层人群里也不会。
离开墓园后,那些要人回到我们家。家里举办了小型酒会。泽拉做了些芝士泡芙,那是她的绝活之一,还让我当她的帮手。那挺有安抚作用的:可以系上围裙,碾碎芝士,把装在裱花袋里的面糊挤到烤盘上,再隔着烤箱的玻璃门看泡芙鼓起来。我们等客人都到齐了才开始烤。
烤完泡芙,我解下围裙,按照我爸爸的要求,身穿黑裙走进酒会,还按照他要求的那样保持沉默。大部分客人都假装没看到我,只有一个大主教夫人是例外,她叫宝拉。她是个寡妇,还挺有名的,因为她的先夫,桑德斯大主教,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他们家的使女用一把厨房烤肉叉杀死的——去年,同学们在学校里交头接耳地议论过这个丑闻。使女在大主教的书房里做什么?她怎么进去的?
宝拉的说法是那个女孩疯了,偷偷在半夜溜下楼,从厨房里偷走了烤肉叉,当可怜的桑德斯大主教打开书房门时,她出其不意地截住他——杀死了那个始终尊重她本人和她的职位的男人。那个使女逃跑了,但他们把她抓回来吊死了,并且在高墙上悬尸示众。
还有一个版本是舒拉蜜说的,她是听她家的马大说的,她们又是听桑德斯家的马大说的。这个版本不乏凶猛的情欲、罪恶的勾连。那个使女肯定用什么法子蛊惑了桑德斯大主教,于是,他命令她等别人都睡了,在深夜里悄悄下楼去找他。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书房,是因为大主教正在等她,他的眼睛会像手电筒一样亮起来。谁知道欲火中烧的他会有什么样的需求?一些不正常的需求把那个使女逼疯了,倒不是说那些需求都很过分,因为需求本身都很暧昧,但那一次的需求肯定比大多数需求更过分。这种事没法多想,马大们这样说,她们显然会有一点别的联想。
因为丈夫没来吃早餐,宝拉去找他,这才发现他的尸体瘫在地板上,没穿裤子。宝拉在叫来天使军士之前,帮他把裤子穿上了。她不得不叫一个马大来帮忙:死人要么很硬,要么很软,况且桑德斯大主教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块头。舒拉蜜说马大说,宝拉费力地把裤子套到死人身上时,自己身上也沾了好多血,因为要保全颜面,她做了应该做的事,她肯定有钢铁般的意志。
我认为舒拉蜜的版本比宝拉的版本更可信。爸爸在葬礼酒会上把我介绍给宝拉时,我想起了这事。她正在吃芝士泡芙;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见过那种眼神,为了确认蛋糕有没有烤好,薇拉用吸管戳进蛋糕时就是这副表情。
她笑着说道:“艾格尼丝·耶米玛。多可爱啊。”还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像我只有五岁,还说能有条新裙子一定很不错。听了这话,我只想咬她:难道一条新裙子就能弥补我妈妈的去世吗?但最好不要吐露半个字,不能暴露出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是每次都能做到,但这次我克制住了。
“谢谢您。”我说。我默默地想象她跪在地板上的一摊血泊里,费劲地给一个死人穿裤子。在我的头脑里,这个画面让她陷于尴尬的境地,让我的感觉好了一点。
妈妈去世后几个月,爸爸娶了寡妇宝拉。我妈妈那只有魔力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我猜想是因为爸爸不想浪费,既然已经有这么漂亮、这么昂贵的戒指了,干吗还要再买一只呢?
马大们为了这事犯过嘀咕。“你妈妈想把那只戒指留给你的。”罗莎说。但是,她们当然无计可施。我被激怒了,但也一样无计可施。我独自深思,生着闷气,但不管是我爸爸还是宝拉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热衷于所谓的“逗我开心”,具体来说就是对我表露的任何情绪都视而不见,以便让我明白,我没办法用顽固的沉默令他们动摇。他们甚至会当着我的面讨论这种教育手段,提到我的时候就用第三人称。我发现艾格尼丝的情绪又不对了。是的,就像天气变化,很快就会过去了。年轻女孩们都这样。
(1)《圣经·诗篇》第九十章第四到第六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