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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拉和我爸爸结婚后几个月,有个使女来到了我们家。因为我爸爸是凯尔大主教,所以她就叫奥芙凯尔。“她以前应该是叫别的名字,”舒拉蜜说,“跟别的男人的姓。她们被调来调去,直到生出孩子。反正她们都是荡妇,不需要真正的姓名。”舒拉蜜说,荡妇就是不止和丈夫一个人有关系的女人。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有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舒拉蜜说,使女们肯定比荡妇还荡,因为她们连丈夫都没有。但维达拉嬷嬷抹着鼻子说过,你不应该对使女无礼,或称她们为荡妇,因为她们在用赎罪的方式服务社会,我们应该为此感谢她们。
“我不明白为什么当荡妇就是在服务大众。”舒拉蜜在嘀咕。
“因为宝宝啊,”我轻声回应,“使女们可以生宝宝。”
“别的女人有些也可以啊,”舒拉蜜说,“但她们不是荡妇。”这话没错,有些大主教夫人、还有些经济太太也能自己生,我们看到过她们挺着大肚子。但许多女人没法生。埃斯蒂嬷嬷说,每个女人都想有孩子。每个不是嬷嬷、也不是马大的女人。因为维达拉嬷嬷说,如果你不是嬷嬷,又不是马大,还没要孩子,那你到底有什么用?
这名使女的到来意味着我的新继母宝拉想要个孩子,因为她不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塔比莎才是我的妈妈。但凯尔大主教呢?我好像也不算他的孩子。好像我在他俩眼里是透明的。他们看着我,但实际上却透过我,看到了墙壁。
使女走进我们家时,按照基列的算法,我已经快到女人的年龄了。我长高了,脸变长了,鼻子也挺了。我的眉毛变浓了,弯成了两道半圆形,不像舒拉蜜的眉毛是细细绒绒的一小节一小节,也不像贝卡的那样稀疏,睫毛的颜色也深了。我的头发更厚实了,从灰褐色变成了深栗色。所有这些变化都让我满意,哪怕有反对虚荣的警告,我还是会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转来转去,从各个角度细看。
更让人警觉的是,我的胸部开始隆起,在我们不该多加留意的身体部位,毛发也滋生出来:双腿,腋下,以及难以直述的耻部。只要这些现象出现在一个女孩身上,她就不再是珍稀的花朵了,而是一种更危险的生物。
我们在学校里学过预备知识——维达拉嬷嬷展示过一组让人尴尬至极的图示说明,为了让我们明白身为女人应该完成什么责任、担负什么样的角色——已婚妇人的角色——但那些图片上没什么切实信息,也不太让人安心。当维达拉嬷嬷问我们有什么问题时,没人提问,因为你该从何问起呢?我想问为什么非得这样,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这是上帝安排的。对于一切疑问,嬷嬷们都是这样打发我们的。
用不了多久,我的双腿间就会流出鲜血:同校的很多女生都有了。为什么上帝在这件事上没有另做安排呢?但他对鲜血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从读给我们听的经文里便能知晓这一点:鲜血,净化,更多鲜血,更多净化,流出的鲜血净化了不纯洁的人,但你不能让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血是污秽的,尤其是从女孩身体里流出的血,但上帝也曾一度钟爱血溅圣坛。不过他已经不喜欢了——埃斯蒂嬷嬷说的——现在更喜欢水果、蔬菜、静默的忍受和诸多善行。
就我所知,成年女性的身体是个愚蠢的大陷阱。如果有个洞,就必然会有东西塞进去,也必然会有东西钻出来,所有的洞都这样:墙上的洞,山里的洞,地上的洞。对这么一个成熟的女体,你尽可摆布利用,也会出很多纰漏,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觉得如果没有这种身体,我会更好过。我想过不吃东西,让身体缩小,还试过一天,但后来太饿了,坚持不下去,只好半夜去厨房吃了点汤锅里的碎鸡肉。
蓬勃生长的身体不是唯一让我忧虑的事,我在学校里的地位也明显变低了。别人不再顺从我、取悦我了。我一走近,女生们就会中断交谈,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些人甚至会转身背对我。贝卡没有那样做——她还是想方设法坐在我旁边——但她只往前看,不再偷偷地在课桌下把手凑过来捏住我的手。
舒拉蜜依然声称是我的朋友,我确定那多半是因为她在别的女生群里不受欢迎,但现在反过来了,是她好心做我的朋友。虽然我一时间还没明白风向为什么变了,但这一切让我很受伤。
别人倒是都很明白。风言风语,口耳相传——从我的继母宝拉那儿开始,经由我们家无所不知的马大,在出门办事相遇时传给别人家的马大,再传到别人家的夫人耳朵里,再传到她们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校友们的耳朵里。
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其一,我已经失宠了,有权有势的爸爸不喜欢我了。我妈妈塔比莎曾是我的保护人;但现在她不在了,继母见不得我好。她在家里无视我的存在,要不然就训斥我——把那个捡起来!别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尽量避开她,但就算我关着门也像是对她的公开侮辱。她好像知道躲在门内的我满脑子恶毒的想法。
然而,我的掉价远不只是因为失去了爸爸的宠爱。还有一件事在风传中,对我特别有害。
只要有秘密可以八卦——尤其是耸人听闻的那种——舒拉蜜就最喜欢当传声筒。
“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有一天午餐时她问道,我们正吃着三明治。那天中午阳光明媚,我们可以在学校草坪上野餐。户外区域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墙上有铁丝网,门口有两个天使军士,大门总是关着的,除非有嬷嬷们的汽车进出,所以我们在户外很安全。
“什么事?”我说。我们学校的三明治夹的是人造混合芝士,因为去打仗的士兵更需要真芝士。阳光很暖和,草地很柔软,那天出门时我没让宝拉看到我,所以这一刻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足。
“你妈不是你亲妈,”舒拉蜜说,“他们把你从亲妈那儿带走了,因为她是个荡妇。但你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我的胃抽紧了,把嘴里的三明治吐到了草地上。“那不是真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冷静,”舒拉蜜说,“我说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不相信你。”我说。
舒拉蜜露出又怜悯又窃喜的微笑。“是真的。我们家的马大从你们家的马大那儿听说了来龙去脉,她是听你的后妈说的。这种事,夫人们都很了解——有些夫人就是那样得到自己的孩子的。不过,我不是的,我是正经生下来的。”
那一刻,我真的恨死她了。“那我的亲妈在哪里?”我追问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其实我想说:你真的、真的太坏了。这时我恍然大悟:她肯定背叛了我,在告诉我之前,她已经告诉别的女生了。所以她们才变得那么冷冰冰的,因为我带上了污点。
“我不知道,也许她已经死了,”舒拉蜜说,“她想把你偷偷带出基列,当时正要跑过一片森林,想带着你过边境。但他们追上了她,救出了你。你多幸运呀!”
“他们是谁?”我有气无力地问道。跟我讲这件事时,舒拉蜜一直在嚼三明治。我盯着她的嘴巴,我的厄运就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她的齿缝里有橙味假芝士。
“他们呀,你懂的。天使军和眼目的人。他们救下你,把你给了塔比莎,因为她没法生孩子。他们帮了你大忙。你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家,比跟着那个荡妇强多了。”
我觉得自己相信了这种说法,浑身上下慢慢麻木。塔比莎讲的故事里提到拯救我、从邪恶的女巫那儿逃跑——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我一直牵住的手不是塔比莎的,而是我亲生母亲的手——真正的妈妈,荡妇。追我们的也不是巫婆,而是男人。他们可能有枪,因为那些人总是带着枪。
但塔比莎确实选中了我。在所有那些从亲生父母身边被带走的孩子里面,她选中了我。她选了我,也珍爱我。她爱我。这部分是真的。
但现在我没有妈妈了,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在哪里?我也没有爸爸了——凯尔大主教不比月亮上的人和我更亲近。他只是在容忍我,因为我是塔比莎的重大计划,她的玩物,她的宠物。
怪不得宝拉和凯尔大主教想要个使女:他们想有一个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我这样的。我是无名之辈的后代。
舒拉蜜还在吃,心满意足地观望她讲出来的消息渗入我心。“我会挺你的,”她用她最伪善、最不诚挚的声音说道,“你的灵魂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埃斯蒂嬷嬷说,所有人的灵魂在天堂里都是平等的。”
只是在天堂里而已,我心想。这儿又不是天堂。这是蛇梯棋的棋盘,虽然我曾顺着搭在生命树上的梯子爬到了高处,但现在滑落了,遇到了蛇。看到我坠落让多少人高兴啊!怪不得舒拉蜜忍不住散播这么歹毒、却大快人心的消息。我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笑了:荡妇,荡妇,荡妇的女儿。
维达拉嬷嬷和埃斯蒂嬷嬷肯定也知道。这种秘密,嬷嬷们都知道。她们就是这样拥有了权力,这是马大们说的:靠掌握机密。
丽迪亚嬷嬷——穿着难看的棕色制服、皱眉微笑的照片挂在我们教室后墙上的金色相框里——肯定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因为她的权力最大。丽迪亚嬷嬷会如何评价我的困境?她会帮我吗?她能理解我的不幸,从而拯救我吗?可是,丽迪亚嬷嬷是真实存在的人吗?我从没见过她。也许她就像上帝——既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如果我在夜里对着丽迪亚嬷嬷祈祷,而非上帝,那又会怎样?
那星期的后几天,我确实这么做了。但这实在难以想象——对着一个女人祈祷——所以我就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