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海风几度送归舟

—飞越突尼斯海峡

从公元前七世纪到公元前二世纪，西地中海有两个并立的奴隶制强国，一是迦太基，一是罗马。非常有趣的是，迦太基是一个贵族共和国，罗马当时正处于共和时代，也是一个贵族共和国。罗马共和国的首都是罗马城，迦太基共和国的首都是迦太基城，位于今天突尼斯共和国的首都突尼斯附近。我们刚好访问了意大利，从罗马乘飞机前往突尼斯。这也可以算是一次探寻罗马和迦太基古迹的旅行，尽管二千一百多年前迦太基已被罗马灭掉。

突尼斯同意大利西西里岛之间隔着一条突尼斯海峡。从地理位置上说，这条海峡把地中海分为东西两部分。法国、西班牙、英国、德国和北欧的船只，在好望角被发现之前，要到东方去，都得通过突尼斯海峡；而希腊、埃及、近东的船只，也只有通过突尼斯海峡，才能到达西欧和北欧。突尼斯海峡既是商业要道，无疑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从空中飞越突尼斯海峡时，一面望见北非大陆，一面看到西西里岛。这一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从机上的窗口朝下看，来往的船只像无数的小白点散落在蓝色的大海中。海面如此平静，谁能想到二千多年前，罗马和迦太基的舰队曾在这里展开过多次激烈的海战。

迦太基城是居住在今天叙利亚、黎巴嫩一带的腓尼基人所建的。腓尼基人有若干个城邦，但从未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他们善于造船、航海和经商，也掠夺人口，当作奴隶贩卖。他们不仅活跃于塞浦路斯、希腊和意大利，而且到过西班牙，还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到了摩洛哥的大西洋沿岸。在今天的突尼斯境内，腓尼基人建立了迦太基城，这大概是公元前九世纪的事情。而腓尼基人自己的各个城邦，总想争一个霸主地位，相互攻战，力量都削弱了，而周边的国家一个个相继兴起，都想侵占腓尼基人的土地。公元前八世纪左右，腓尼基城邦终于被周边的国家兼并，一部分腓尼基人逃到迦太基。据说迦太基建国是在公元前613年左右。由于突尼斯一带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来自腓尼基的移民又善于经营，所以迦太基很快就成为一个强国。从公元前558年起，迦太基除了拥有北非突尼斯一带的领土外，版图还扩大到西西里岛、撒丁岛、科西嘉岛、马耳他岛和西班牙沿海，成为西地中海的霸主。而罗马这时还处于王政时代。罗马王国统治的地域有限，只占有意大利半岛的中部。公元前510年，罗马废除了王政，接着建立了罗马共和国，并着手逐步征服意大利半岛。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共和国统一了意大利半岛之后，罗马和迦太基先是结盟关系，以便共同对付希腊各城邦。但随着罗马共和国越来越强盛，两国争雄的战争便不可避免。

当迦太基独自称霸于西地中海并占据着大半个西西里岛时，突尼斯海峡是安宁的，来来往往的都是商船。这些商船装载着西班牙开采到的矿石，北非的粮食、肉类、橄榄油和水果，近东的纺织品和工艺品，以及从各地掠夺来的奴隶，进出迦太基港口。

迦太基商人是富裕的，正因为他们有钱，所以他们供养得起一支相当强大的陆军和海军，陆军主要由雇佣兵组成，船舰上的桨手则是奴隶和囚犯。迦太基城很繁荣，街道纵横，熙熙攘攘，据说当时城内的居民有好几十万人。有坚固的城墙，有众多的神殿，有群众集会用的市内广场，还有宽畅舒适的公共浴室。在迦太基的上流社会，盛行的是希腊的服饰。他们把近东的经商传统和希腊的生活方式融合在一起了。商人乘船外出的次数多，在外面逗留的时间长，妇女们闲在家中，比珠宝，比香水，比头饰，比服装，富家生活之奢侈超过了当时地中海沿岸的任何一个城市。

西地中海容纳不下两个都想争霸的奴隶制国家，罗马更容忍不了大半个西西里还被迦太基所占据。罗马对于迦太基，既出于嫉妒，也出于仇恨。嫉妒的产生，源自迦太基比罗马富有，迦太基人比罗马人善于经商、善于敛财。仇恨的发萌，则始于迦太基敢于劫掠、击沉或焚毁在西地中海所发现的非迦太基的商船，当然也包括罗马的商船在内，这就等于断了罗马的财路，罗马人认为这简直是海盗的行径，罗马同迦太基之间长达一百二十年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罗马把迦太基称作布匿，这个字是由腓尼基语演变而来的，所以这场战争又叫布匿战争。这一百二十年内，前后进行了三次布匿战争。

挑起战争有时需要有说服力的理由，有时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只要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行。罗马人找到了借口。借口是：西西里岛东部，距离意大利半岛最近，那里未被迦太基人占领，而是由希腊移民在这里建立了一些城邦。公元前264年，离意大利半岛最近的一个城邦墨西拿发生了雇佣军的骚乱，希腊移民被杀，于是位于墨西拿以南的另一个希腊人城邦锡拉库萨派兵去墨西拿平叛，迦太基乘机也从西西里岛西部出兵，先行攻占了墨西拿。作乱的雇佣军心有不甘，便求援于罗马，罗马一看，夺取西西里岛的机会终于来了，同迦太基交战终于有理由了。就在这一年爆发了第一次布匿战争。战争打了二十三年，从公元前264年打到公元前241年。论国力，迦太基强于罗马。罗马元老院知道战争前双方力量的对比和获胜的不易，便动员罗马市民出钱出力，大造船舰，并且发明了钩锚和移动跳板，以便靠近敌船，跳上船去展开白刃战。近战使迦太基的海上优势不再存在，只好同罗马人讲和，除赔款外，还割让西西里岛给罗马。西西里岛上原有的希腊移民的城邦也一并落入罗马共和国统治之下。接着，罗马又乘机夺取了迦太基占领的撒丁岛和科西嘉岛。在西地中海，至此形成了罗马和迦太基平分秋色的格局。

第一次布匿战争结束以后的和平时期是短暂的。这并非意外，两个都想称霸于西地中海的奴隶制国家，谁愿意别人同自己分享独占贸易的利益呢？只相隔了二十年多一点，第二次布匿战争又起，起因在于争夺西班牙。在这以前，西班牙本来就已经是迦太基的殖民地，而罗马在这段时间内也竭力向西北扩张，占领了南高卢，也就是今天法国的南部。迦太基企图由西班牙北进，罗马人则企图由南高卢南下，冲突越来越激烈。战争终于在公元前218年爆发。

记得在中学读书时就听老师讲过汉尼拔和西庇阿这两位名将的故事。时隔几十年了，至今记忆犹新。汉尼拔是迦太基军的统帅，将门之子，当时才二十八岁，率军由西班牙进入南高卢，突破罗马的防线，自北向南，以少胜多，大败罗马军队，直逼罗马城，罗马共和国危在旦夕。迦太基军队所到之处，把俘获的罗马人都变为奴隶，用枷锁锁上。这一下激起了罗马人的恐慌，成年男子全部从军，投入战斗。这不仅是一场捍卫国家主权的战斗，也是保护自己免受杀害或沦为奴隶的战斗，罗马人终于挡住了迦太基军队的继续进攻。

第二次布匿战争的转折点在西班牙战场上。罗马名将西庇阿，也出于将门，他的父亲和叔叔，作为罗马军队的指挥官，都战死在战场上。西庇阿受命统领西班牙战场上的罗马军队时，才二十四岁。他在西班牙节节获胜，截断了汉尼拔的补给线。西庇阿自西班牙回到罗马，当选为执政官，决定派军队渡过突尼斯海峡，直接攻打迦太基城。这一年是公元前205年，距汉尼拔率军越过阿尔卑斯山攻打罗马城已经十三年了。迦太基兵士长久在外，久攻罗马不下，产生了强烈的厌战情绪。而在西庇阿的进攻下，迦太基告急，迦太基元老院只得急忙调回汉尼拔。由于经过西班牙的归路已断，迦太基军队只得乘船返回迦太基。汉尼拔下令处死不服从军令、不愿乘船回迦太基的士兵，以振军威。汉尼拔匆匆回国，率军在迦太基城附近同罗马军队决战，不幸大败，只得于公元前201年向罗马求和。这是一份使迦太基受辱的和约：赔款，西班牙划归罗马，迦太基只准保留十艘战舰。和约还规定，迦太基今后在未取得罗马同意之前不得进行对外战争。从此，西地中海霸权尽落在罗马人手中。汉尼拔退出政界，归隐乡间。

和约的签订使迦太基蒙受耻辱，但迦太基共和国继续存在。迦太基丧失了西班牙，但还保留了北非。迦太基的战舰只限于十艘，但商船队仍在，海上贸易仍照常进行，商人仍可致富。罗马从这时起，转而致力于恢复遭破坏的国内经济和准备征服希腊半岛。随后的几十年间，罗马和迦太基之间基本上没有大的冲突，因为迦太基既然不再成为罗马的竞争对手，罗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东地中海，一心要征服巴尔干半岛，征服马其顿和希腊，征服近东和埃及。

我们从罗马乘飞机到突尼斯，不到两个小时的航程。飞过突尼斯海峡不久，就进入突尼斯湾上空，飞机徐徐降落在突尼斯机场。历尽沧桑，现在的突尼斯市是一座漂亮的旅游城市，白色的建筑物，宽阔的林荫道，海滩上处处是从欧洲来度假的游人，各种游艇、舢板停在港湾里，或航行在海上，远看白帆片片，海风轻轻拂过。突尼斯市的社会治安状况良好，阿拉伯古老的鞭刑至今还被用来对付那些有偷窃行为的犯人。谁能想到在这个阿拉伯国家中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谁又能想到这里还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每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子？如果要生第三胎，那就不能再享受政府给予的各种福利措施，包括不能租住廉价公房，不能领取抚养子女和子女受教育的津贴等。当陪伴我们的突尼斯友人告诉这些实际情况的时候，开始时我们有些吃惊，后来也就理解了，因为突尼斯是非洲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同时是国民教育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也是受西欧文化影响最大的国家之一。

迦太基早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迦太基亡了，罗马也亡了，日耳曼民族在这里建立的汪达尔王国存在了近一百年（公元439—公元534），又被拜占庭帝国灭掉。到了公元698年，阿拉伯人进入突尼斯，赶走了拜占庭势力，从此这里成了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突尼斯海峡，涛声依旧，海风如故，除个别战争年代外，商船照常往来，商人从未停止过寻找致富的机会，直到今天也如此。

1994年10月（选自《山景总须横侧看：厉以宁散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