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鲁滨孙漂流记(2)
在海上的第六天,我们到达雅茅斯锚地。自从暴风雨之后,我们只走了不远。因为尽管天气晴朗,海面平静,但却逆着风,因此我们不得不在这里抛锚停泊。一连过了七八天,风还是来自西南逆着方向吹。在此期间,许多来自纽卡斯尔的船只都停泊于此,和我们在一个港口等待风向变成顺风,以便驶入河流。
然而,我们本不应该在此停留太久,而是应该随着潮流驶入河口。但是无奈风过于强劲,而且在我们停了四五日后,风有越来越强劲的趋势。由于这个锚地素来被人们看作是一个良港,而且我们的锚特别好,船上的一切装置都非常坚固。因此我们丝毫没有担心这个大风,而且一点也不害怕,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休息玩闹。但是到了第八天早上,风势突然增大了,于是全体船员都一起动手落下中桅,捆紧了船上的所有东西,做好了防风暴的准备,使船能够安全行驶。到了中午,海浪卷得更高了,我们的船头好几次被淹没在水中,进了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甚至都以为锚要脱掉了。因此船长命令我们放下备用大锚,于是我们在船头用了两个锚,并将锚索放到最长的限度。
就在这时,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到来了。现在我能从几乎船上的每一个船员脸上看到恐惧和惊愕。船长虽然极力小心地保护船只的安全,但当他来回穿梭于他的舱房而从我的舱房经过时,我几次都听到他低声对自己说“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都要死了!我们都要完蛋了”这一类的话。就在这样的慌乱一开始时,我却茫然无措,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舱房里——我的舱房在统舱。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再一次忏悔我的罪行,因为我已经彻底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而且变得麻木不仁。我觉得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了,而且这次风暴一定不会比上次更厉害。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当船长自言自语经过我的舱房,说我们大家都要死了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坏了。我走出自己的舱房向外望去,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最凄凉的景象。海平面升起得像一座山一样高,而且每隔三四分钟就像我们扑来一次。接着我环顾四周,发现更是只有绝望笼罩着我们。我们看到原来停泊在我们附近的那两艘船的船桅因为载货过重已经被砍掉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叫起来,原来在我们前方大概一海里远处有一艘船已经沉没了。另外两艘船也已经被狂风吹脱了锚,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锚地驶入大海,尽管桅杆一根都不剩了。小一点轻一点的船境况是最好的,因为它们在海上航行不那么费力。但是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飞,从我们身边擦过,只挂着角帆向海中漂去。
到了晚上,大副和水手长恳求船长砍掉前甲板,船长当然不愿这么做。但是水手长抗议说如果他不砍掉前甲板的话,船就会沉没。船长只好同意了他。当他们砍掉前甲板后,船的主桅马上就失去了平衡,整艘船开始剧烈地摇晃。他们不得不将主桅也砍掉,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甲板了。
我只是一个毫无经验的水手,以前遇见那样一点风浪就已经吓得不轻。那么在眼下这种情况,我的心情任何人都可想而知了。但是如果现在让我来描述当时的想法,我想那时的我固然也害怕死亡,但是比死亡本身更让我害怕十倍的是我竟然违背了自己不久前才做的忏悔,并且那些一开始萌发出的邪恶念头以及每次在危难中表的种种决心也使我感到害怕。所有这些再加上对暴风雨的恐惧把我逼到了一个绝境,一个我不能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境地。但是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风越刮越凶,雨越下越猛,水手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们生平见过的最恐怖的暴风雨。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它过于负重,吃水很深,不断地在海中颠簸。水手长不断地叫喊着,船眼看着就要沉了。那时我还不明白沉船是什么意思,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件幸运事,后来我问过别人才知道。暴风雨如此凶猛以至于我看到了平时从未见过的场景:船长、水手长以及其他一些平时聪明能干的人现在都在祈祷,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船随时都有可能沉入海底。到了午夜,一些人被派下去查看情况。突然其中一个人哭喊着上来,他说我们的船已经漏水了。接着另外一个人上来说底舱里已经进了四英尺深的水了。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真是雪上加霜。我当时正坐在自己舱房里的床边,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我的心上。我感觉那一刻我就快死了,于是再也支撑不住,瘫了下去。就在这时有人把我叫醒,告诉我,我虽然以前什么都不会做,但现在抽抽水还是可以的。听了这话后我立即精神起来,来到抽水机旁,卖力地干了起来。正干着的时候,船长看见几艘小的运煤船经受不住凶猛的暴风雨,不得不向海面漂去。当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时,船长下令放枪以作为求救的信号。当时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船破了或是发生了其他可怕的事情。这使我大吃一惊,总而言之我被吓昏了。但是在那种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性命的时候,没有人会在意我,也没有人会来看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晕了后,另一个人立刻接替我继续抽水,而且一脚把我踢到一边,任由我躺在那里。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不断地抽水,但底舱里的水越进越多,船显然要沉了。虽然暴风雨减弱了一点,但是我们的船已经不能支撑着驶入港口了。所以船长不停地鸣枪求助。这时有一艘小船从我们面前漂过,他们听到了我们的求助就冒着危险放下一只小艇来帮助我们。这只小艇费了极大力气来慢慢靠近我们,但是我们既无法上去,它也无法真正地靠近我们的船。最后,小艇上的人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来救我们,拼命地划;我们则从船尾抛给他们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并且尽量把绳子放长。他们又费了很大劲儿才抓住绳子。
然后我们用力将他们拉近我们的船尾,全体船员才得以上了小艇。可是当我们上了小艇后,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没办法再靠近他们的船。所以我们一致同意,不再试图控制小艇的方向,就让它随波逐流;我们也不奢求其他,只要能划到岸上去就可以了。我们的船长向他们保证,如果这只小艇在岸边触礁了,他一定会照价赔偿。就这样我们一面划着小艇,一面又凭它向北方的岸边漂去。最后差不多漂到了温德顿海角。
我们离开原来的大船还不到一刻钟,它就沉下海去了。我生平第一次真切地领会到船沉入海底的意思了。我必须承认当水手们告诉我船正在下沉时,我几乎都没有抬头看它。因为与其说我是自己爬进小艇的,还不如说是他们把我丢进小艇的。我的心几乎就要停止跳动了,一方面是由于恐惧和受惊,另一方面是出于对自己前途未卜的担忧。
然而,虽然我们处于这种境地,船员们还是奋力摇桨向岸边划去。当小艇被海浪推到浪尖上时,我们可以看见海岸了。这时有许多人沿着岸边跑,希望等我们的小艇靠近岸边时好来帮助我们。但是我们划得太慢了,根本靠不了岸。后来竟然还划过了温德顿灯塔。由于此时海岸线向西凹进了一点,并向克罗默延伸,陆地稍微地阻挡了一点风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才得以全部安全地靠近了岸边。之后我们下了小艇,徒步前往雅茅斯。我们这些受难的不幸的人在雅茅斯受到了热情款待。当地的治安官、富商和船主们都很照顾我们,极富人道主义精神。他们给我们提供住处,还给了我们充足的钱,使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是继续去伦敦还是回到赫尔去。
当时,如果我还有点理智的话,我都会选择回赫尔,回到家里,我一定会很幸福。我的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讲道中所说的那个寓言中的父亲一样,宰肥牛欢迎我回家。因为他听说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茅斯锚地沉没了,之后过了好久才得知我其实并没被淹死。
但是我的厄运却以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迫使我继续这样下去,不许回头。虽然有好几次,我的理智和冷静的判断力大声地告诉我我应该回家,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听从它们的声音。我不知道这股力量叫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这种神秘的强大力量控制着我们,使我们明明知道前面是死路一条,还要去自取灭亡。很显然,就是这种神秘的不可避免的强大力量驱使着我无法摆脱厄运和不幸。我不顾自己理智的呼唤,不顾自己内心的劝告,更不顾我在这第一次的尝试中两次灾难给我的明显的教训,继续向前。
我的那位劝我上船出海的朋友,是船长的儿子。当时正是因为他,我才下定了决心;可是如今,他却反倒不如我勇敢了。我们到了雅茅斯之后就分开住了。虽然还在同一个城镇里,但是两三天后他才第一次有机会同我聊天。那是我们到达雅茅斯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就发现他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他表情忧郁,不住地摇头。他问了问我的近况,并且将我介绍给了他的父亲。他对他父亲说我这次随他们一起出海只是试一试这样的生活,而且是为我以后去更远的地方做准备。他父亲听后,用严肃和关切的口吻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航海了,这次的遭遇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它证明你不适合当水手。”“为什么,先生?”我说,“难道你以后也不再航海了吗?”“那是两回事,”他说,“航海是我的职业,因此也是我的职责;虽然这次出海你只是来试一试的,但是上天已经给你点滋味尝尝了,它要你知道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的话,一定还会有什么等待着你。也许就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才会遭遇这些不幸。请问,”他继续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坐我们的船出海?”于是我便简单地告诉了他一下我的身世。他听我讲完后,忽然怒不可遏,十分生气。“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他说,“为什么这么一个倒霉蛋会上了我的船?以后哪怕你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会再跟你同船!”他其实根本没有权利对我这样大发脾气。船的沉没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因此他十分焦躁,所以把我当成他情绪的一种发泄。后来,他又郑重其事地同我谈了一番,他劝我回到我父亲的身边,不要再惹怒上帝,自取灭亡。他告诉我,我应该看得出上帝是在跟我作对。“还有,年轻人,”他说,“相信我的话,如果你还是执意不肯回家去,那么无论你以后去哪里,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灾难和失望,直到你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真的在你身上应验。”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很快就跟他分开了,而且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之后的下落我也不得而知。至于我,口袋里有了一点钱,就从陆地上去了伦敦。这一路上,以及之后到了伦敦,我都一直在作强烈的思想斗争。我不知道我应该选哪条路,是回家还是继续去航海。
不过只要我一想到回家,羞耻感就马上浮现在心中,它强烈地反对我头脑中的念头。如果我回家的话,我一定会被街坊邻居所耻笑,不但没有脸面见我的父母,更没有脸面见任何人。我以后经常会想起这件事,一般人的心态是如此的可笑和缺乏理智;尤其是年轻人,照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行为应该被理智所引导。但是现在他们不以罪行为耻,反而以悔过为耻;不以做了蠢事为耻,反而为改过自新浪子回头为耻。可事实却是,如果他们能够改过自新,别人才会把他们看作是聪明人。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熬过了好几天。但是却仍然不确定该做何种决定,不知道该选哪条路,只是我对于回家还是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厌烦。又过了几天,我已经渐渐忘记了以前所受的磨难和当时的绝望之情,我那仅存的一点儿想要回家的念头也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脑海,直到最后我完全把回家这个念头扔到了一边,重新渴望起新的航海旅途。
那股曾经驱使我离开父亲离家出走的念头、驱使我产生发财的妄想、驱使我想入非非、驱使我对于一切好的建议都充耳不闻,驱使我不听父亲的忠告甚至是命令的邪恶的力量现在又重新出现了。正是这同一种邪恶的力量——不管它是什么,使我开始了一种最不幸的事业。我登上了一艘驶往非洲海岸的船,或者用水手们更常用的说法是,到几内亚去的船。
在我所有的冒险活动中,最不幸的事情就是我不是以一个水手的身份去搭船。如果我那样做了,虽然日子会比平时稍微辛苦一点,但是与此同时我可以学到一些关于如何做水手的知识。即使我当不上船长,至少可以当个大副或者副手。但是好像真的是命中注定一样,我每次所做的选择都是最坏的,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因为我的口袋里有一点钱,而且我的穿着又不错,我便经常像一个绅士一样去搭船;所以船上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同样也不会做。
不过万幸的是,我在伦敦遇到了好人。这样幸运的事居然发生在像我这样一个散漫的、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身上。魔鬼通常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给这些人设下陷阱的机会,但是这一次,魔鬼似乎放过了我。我一开始就同一位船长成了好朋友,他刚刚到过几内亚,并且在那里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所以决定再去一次。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可能我当时的言谈还不是十分令人讨厌。他听到我说我想要出去见识见识时,告诉我说,如果我愿意和他一起走的话,可以免费搭他的船,可以和他一起吃饭,成为他的伙伴。如果我想带点东西,他会告诉我做什么买卖最赚钱,也许我真的可以赚点钱,鼓励一下自己。
我立刻接受了船长的盛情,并且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是一个诚实的、光明磊落的人,我便带了一点货物同他一起出海了。由于我的这位船长朋友十分正直无私,我真的赚了不少的钱。我听了他的话,带了大约价值四十英镑的玩具和其他小玩意儿。这四十英镑是我靠通信的方式,向我的一些亲戚求助凑出来的。我相信这些钱是他们向我父亲或者至少是我的母亲要来的,我便以此来作为我第一次做买卖的资本。
这可以说是我所有冒险中唯一成功的一次了。这完全归功于我的船长朋友的正直和无私。在他的帮助下,我还学到了一些在航海中会用到的数学知识和规则,学会了如何记航海日志和观测天气。总而言之,我知道了作为一个水手必须具备的素质和必须了解的基本常识。他愿意指导我,我也愿意跟他学。一句话,这次航行下来,我既成为一名水手,也成为一个商人。我带回了五磅零九盎司金沙,回到伦敦后,总共换回了大概三百英镑。这次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我,激发了我的野心,因而也断送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