渼陂行^[1]

岑参兄弟皆好奇^[2]，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3]。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4]。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5]。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6]。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7]。沉竿续蔓深莫测，菱叶荷花静如拭^[8]。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9]。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10]。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11]。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12]。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13]。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14]。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15]。

[1] 这首诗是杜甫天宝十三载（754）未授官时作。诗写与岑参兄弟同游渼陂所见所感，景色瑰丽，光怪陆离，奇诡变化，恍惚万状，突出一个“奇”字，而人生哀乐寓其间。渼陂（měi　bēi美碑），在今陕西西安市鄠邑区。程大昌《雍录》卷六：“渼陂，在鄠县西五里，源出终南山，有五味陂，陂鱼甚美，因加水而以为名，其周一十四里，北流入涝水。”

[2] 岑参：南阳（今属河南）人，当时著名诗人，与杜甫交好，时在长安，往来颇密。岑参排行二十七，有亲兄弟五人。好奇：好寻奇探胜。《唐才子传》卷三：“（参）放情山水，故常怀逸念，奇造幽致。”

[3] 黤（yǎn掩）惨：天色昏暗的样子。黤，青黑色。忽异色：天色骤变。堆琉璃：谓波涛涌起。琉璃，喻水之清澈。

[4] 汗漫：水势浩瀚的样子。事殊兴极：天已异色而犹泛舟，奇情奇景，故曰“事殊兴极”。事殊：指所历奇险。兴：兴致。忧思集：即指下“鼍作”二句所云。

[5] 鼍（tuó驼）作鲸吞：极言风涛惊险。鼍，一名鼍龙，又名猪婆龙，今称扬子鳄。作：起。不复知：不可知。何嗟及：犹嗟何及。《诗·王风·中谷有蓷》：“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朱熹《诗集传》卷四：“何嗟及矣，言事已至此，末如之何，穷之甚也。”

[6] 主人：指岑参兄弟。舟子：船夫。氛埃：尘雾。

[7] 凫：野鸭。鹥（yī医）：即鸥，一名水鸮。皆为水鸟。棹讴：即棹歌，为船工行船时所唱之歌。丝：指弦乐器，如琴、瑟、琵琶之类。管：指管乐器，如 箫、笛、笙之类。啁啾（zhōu　jiū周究）：细碎的声音，此指各种乐器合奏声。空翠来：谓云开而青天出。

[8] 沉竿续蔓：既有菱叶荷花，则陂水不深可知。而谓沉竿续蔓深莫测，乃极言之，故有人解作“言戏测其深也”。或解作沉竿与水中之蔓相续，则太泥。静：洁净。拭：揩，擦。静如拭，极写菱荷之洁净鲜艳。

[9] 宛在中流：《诗·秦风·蒹葭》：“宛在水中央。”渤澥清：极言陂水之空旷澄澈。渤澥（xiè蟹），即渤海。又通谓之沧海。终南：即终南山，在长安南，渼陂源于此。无极：无尽，无底。下归无极：承上“深莫测”来，言水底但见终南山影之黑而已，故下句即接“纯浸山”。

[10] 袅窕：动摇不定的样子。冲融：陂水深广的样子。

[11] 舷：船边。暝：日晚。戛（jiá荚）：摩擦之声。云际寺：指云际山大定寺，在鄠县东南六十里。蓝田关：即秦峣关，在渼陂东南，蓝田县东南九十八里。二句皆指水中倒影而言，云际之寺，远影落波，船舷经过，如与相戛，月映水中，如出蓝田关上。

[12] 骊龙：古谓黑色之龙。《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冯（pínɡ平）夷：水神名，又名冰夷、无夷、冯迟。曹植《洛神赋》：“冯夷鸣鼓。”

[13] 湘妃：传说中舜之二妃娥皇、女英。以舜南巡不返，遂沉湘水而死，故曰“湘妃”。汉女：传说中汉水之神女。《诗·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曹植《洛神赋》：“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金支：犹金枝。《汉书·礼乐志》载《安世房中歌》：“金支秀华，庶旄翠旌。”注引臣瓒曰：“乐上众饰，有流溯羽葆，以黄金为支，其首敷散，若草木之秀华也。”翠旗：以翠羽所饰之旌旗。光有无：言光或隐或现。以上四句极力描摹月出而乐作的奇丽景象，灯火遥映闪烁，犹如骊龙吐珠，远闻音乐间作，恰似冯夷击鼓，晚舟纷渡，宛若群龙争趋，美人歌舞，依稀湘妃汉女，服饰鲜丽，仿佛金支翠旗，置身其间，恍若神游异境。

[14] 咫尺：周尺八寸曰咫。此喻距离之近，亦喻时间短暂。苍茫：旷远迷茫的样子。神灵：谓司雷雨之神。

[15] “少壮”二句：用汉武帝《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此诗首叙鼍作鲸吞之可忧，中叙凫鹥菱荷与湘妃汉女之乐，末忧雷雨忽至，则又为之而愁。遂由自然的变化莫测而联想到人生之哀乐无常，感慨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