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宁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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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洪和库兹马的父亲伊利亚·米罗诺夫,在杜尔诺沃村住过两年光景,那个时候库兹马还是个小孩子。他只记得杜尔诺沃村隐没在一片气味挺重的墨绿色大麻田中间,还记得一个漆黑的夏夜,村里没有一线灯光,有“九个姑娘,九个婆娘,第十个是寡妇”,都穿一身白,从伊利亚的小屋旁走过。她们都光着脚板,也没有系头巾,手里拿着扫帚、棍棒和木叉。人们使劲敲打着炉盖和煎锅,而压倒这一片嘈杂声的是怪喊怪叫的合唱。那寡妇拖着一挂犁,一个姑娘捧着挺大一幅圣像在她身边走着,其他人敲的敲打的打。寡妇用低音嗓子唱道:

牛瘟,牛瘟,

别进咱村!

众人用送葬的腔调和道:

咱们犁一圈——

接着用刺耳的喉音哀婉地唱下去:

捧着十字架和神香……

如今库兹马对杜尔诺沃村的田园风光已经习以为常。这天吉洪哥哥在沃尔戈尔请他吃饭、喝露酒,态度十分和蔼。他从沃尔戈尔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醉意,而且兴高采烈。看着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平坦而干燥的褐色耕地,他心情舒畅。太阳几乎是夏天的了,空气透明,晴空呈淡淡的蓝色,这一切预示着长期安定的生活,使他心花怒放。弯弯的灰色艾草被犁连根翻上来,遍地都是,农民必须用大车拉走。在庄园附近的一块耕地上有一匹马,鬣毛中夹着许多杂草;还有一辆大车,上面装了一大堆艾草,车旁躺着雅科夫,他赤脚,穿一条嫌短的脏裤子、一件挺长的粗麻布衬衫,身子的一侧压着他的大灰狗,一只手还捏着那狗的耳朵。那狗斜起眼睛盯着库兹马发威。

“咬人吗?”库兹马大声问。

“凶着呢!”雅科夫连忙回答说,同时翘起他的山羊胡子。“见了马也往脸上蹦……”

库兹马乐得哈哈大笑。庄稼汉就是庄稼汉,草原就是草原!

路在这儿拐了一个弯,地平线逐渐缩短。前方出现仿佛沉入茂密的矮树园中的烘谷脱粒棚的绿色新铁皮顶。园子后面,对面的坡上,有一大排农舍,一律是土坯墙,盖着麦秸顶。右边的耕地之外是一道宽阔的河谷,同另一道把庄园和村子隔开的河谷汇合,汇合处的角上耸立着两架张着翅翼的风车,周围有几间农舍,住着几家独院小地主,傻小子奥西卡称他们为“角上的”。再就是牧场上的一所小学了,墙壁都用石灰粉刷过。

“孩子们都念书吗?”库兹马问。

“都得念,他们那个学生真厉害!”奥西卡说。

“什么学生?是先生吧?”

“嗯,先生,一回事。我是说他把那帮孩子可调教出来了。这个大兵二话不说,上来就揍,可倒把什么都搞得顺顺当当!我跟吉洪·伊利奇上那儿去过,你看那帮孩子,噌地站起来就扯着嗓子喊:‘您好!’就说大兵吧,像这样的上哪儿找去!”

库兹马又哈哈大笑了。

打谷场过去了,车子沿着压实的路,经过一片不算大的园子再向左转,进入一个长形的院子,院子已经晒干,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库兹马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终于回到家了。他走上台阶,迈过门槛,向外室一角供着的一幅发黑的圣像鞠躬到地……

大宅对面有几座粮囤,背对着杜尔诺沃村和宽阔的河谷。从宅前台阶上望去,稍稍偏左看得见杜尔诺沃村,右边是角上的一部分,包括一架风车和学校。大宅里的房间都挺小,而且空空荡荡。书房里堆着黑麦,大小客厅中只有几把坐垫已经坏了的椅子。小客厅的窗户朝园子开,整个秋季库兹马都在小客厅里睡觉,开着窗户躺在一张破沙发上。地从来没有人扫。起初在这里当厨娘的是从角上来的一个寡妇(杜尔诺沃家少爷从前的情妇),可是她还要跑回家照料自己的孩子,给自己家里人做饭,然后才给库兹马和他的雇工做饭。早晨库兹马都是亲自烧茶炊,烧好了就坐在大客厅的窗下喝苹果茶。在晨曦中,河谷那边村子里家家屋顶都冒着浓烟。园子散发着清香。正午,太阳升到村子上头,外面很热,园里的枫树[48]和椴树红成一片,色彩斑驳的树叶悄然落下。鸽子整天蹲在厨房的斜屋顶上晒太阳睡觉,那屋顶上新铺的麦秸在晴和的蓝天衬托下黄得煞是好看。中饭后,雇工去休息,寡妇也回家了,库兹马独自散步。他向打谷场走去。太阳,坚实的道路,枯萎的荒草,变成褐色的苋菜,可爱的蓝色晚菊苣花,悄然随风飞舞的蓟絮,这一切都使他欢喜。翻耕过的田地远远伸展开去,犹如光亮柔软的蛛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菜地里枯干的牛蒡草上栖息着金翅雀。打谷场上,太阳晒得烈的地方,在深沉的寂静中响起一片热烈的草虫鸣声……库兹马离开打谷场往回走的时候,爬过护园土堤,穿过园里的云杉林。在园里,他和由城里来租种这园子的兄弟俩聊了一会儿,又和在地上捡荨麻子的新娘子和科扎聊了一会儿,并且跟着她们钻进有熟透了的种子的荨麻丛中。他偶尔也逛到村里,或者到学校去……

那大兵教员生来呆笨,服役期间变得更加冥顽不灵。他看上去是个最普通的庄稼汉,说起话来却总是标新立异,胡言乱语,叫人摸不着头脑。他脸上经常挂着极为狡黠的微笑,谈话的时候眯起眼睛傲然注视对方,从不立即回答对方的问题。

库兹马第一次走进这所小学的时候对那位大兵教员说:“请问尊姓大名?”

大兵眯起眼睛想了想才不慌不忙地回答:

“没有名字母羊也就是公羊了。我也要向您请教:亚当是不是名字?”

“是名字。”库兹马说。

“好。”大兵说,“那么自打那个时候起,比方说,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库兹马说,“你问这干吗?”

“为的就是咱们压根儿不明白这道理!”大兵说,“就拿我来说吧,我当过兵,又是兽医。前不久我在集市上看见一匹马有鼻疽病。我马上就去找区警察局局长,如此这般地跟局长大人讲了一通。大人问我:‘你能用笔把这匹马宰了吗?’我说:‘悉听尊命!’”

“什么笔?”库兹马问。

“鹅毛笔。”大兵说,“我拿了一支,修修尖,扎进马的大血管里,再往笔管里吹一小口气,就完事大吉。这可是看者容易做者难啊!”

大兵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并且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又说:

“我这脑瓜子还灵!”

库兹马耸耸肩膀,没有作声。等到他从角上的寡妇家门口走过的时候,他才从寡妇的儿子先卡那里打听出大兵的名字,原来他叫帕尔缅。

“你们今天留了什么作业?”库兹马问先卡,同时好奇地瞧着先卡的火红色的乱发、活泼的绿眼睛、麻脸、虚弱的身子、皴裂了的脏手和脏脚。

“做题,背诗。”先卡说着用右手抓住一只向后跷起的脚,另一只脚在原地蹦蹦跳。

“什么题?”库兹马问。

“算大雁。有一群大雁飞过……”

“哦,我知道。还有什么?”

“还有耗子……”

“也要算吗?”

“嗯。”先卡斜起眼睛盯着库兹马的银表链,飞快地说,“六只耗子,每只耗子搬六个铜子儿,有一只耗子多搬了两个铜子儿……一共有多少铜子儿……”

“好极了。背什么诗呢?”库兹马又问。

先卡放下那只跷起的脚,说:

“诗吗?《他是谁?》”

“背下来了吗?”

“背下来了……”

“背给我听听……”

先卡说得更快了,那诗讲的是一个人骑马经过涅瓦河岸上的森林,森林里只有

云杉,松树,飞白的苔藓……

“灰白的,不是飞白的。”库兹马说。

“嗯,忒白的。”先卡点头称是。

“那骑马人是谁呀?”

先卡想了想说:

“巫师呗。”

“嗯。让你妈给你剪剪头发,把鬓角剪短也好啊。不然老师来揪你的时候你就要吃亏了。”

“那他找得着耳朵。”先卡满不在乎地说,他又抓起一只脚,跳到牧场上去了。

角上和杜尔诺沃村,像所有毗连的村庄一样,总是不共戴天,互相蔑视。角上的人把杜尔诺沃村的人看作强盗,叫花子;杜尔诺沃村的人又把角上的人看作强盗,叫花子。杜尔诺沃村是“东家的”,角上却住着一群“蛮子”——独院小地主。置身界外的只有这个寡妇,她虽然身材瘦小,可是一身收拾得干干净净,性情又活泼,待人和气可亲。她的眼睛很尖,无论是角上还是杜尔诺沃村每家每户的事情她都了如指掌,总是第一个把村里哪怕只有芝麻大的事情传到东家的庄园里来。她本人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从不隐讳,讲到她丈夫和杜尔诺沃少爷的时候神态自若,像拉家常一样。她轻轻叹一口气说:

“有什么办法呢?穷得叮当响,新粮下来也不够吃。说实在的,我丈夫挺疼我,可还是得听人家的!少爷为了要我,给咱家三大车黑麦。我问我丈夫:‘咋办?’我丈夫说:‘唉,去吧。’他去拉麦子,一面装车一面直掉眼泪……”

白天她不停地干活,夜里还要缝缝补补,到铁路上去偷护路板。有一天,很晚了,库兹马从家里出来,到吉洪哥哥家去。车子刚爬上拐弯的地方他就吓呆了。借着一线落日的余晖,他看见黑糊糊的地里有个大黑怪,越长越大,飘飘忽忽向他袭来……

“谁?”他拉紧缰绳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哦!”那个在天边越长越大、飘飘忽忽向他袭来的东西也有气无力地、畏怯地喊了一声,接着就哗啦啦散落在地上。

库兹马定了定神,立刻辨认出是角上的那个寡妇。她赤着脚,弯着腰,轻快地迎面跑来,扛着两块两米多长的护路板,是冬季用来挡住铁道两边的积雪的木板。她缓过劲来以后,吃吃地笑着悄声说:

“您把我吓死了。夜里跑这么一趟,吓得人直哆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全村的人都拿它当柴烧,没别的办法……”

雇工科舍尔那个人可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跟他没有什么可谈的,他也不爱说话。和大多数杜尔诺沃村的人一样,他只会搬弄一些陈词滥调,反复说明别人早就懂得的道理。比方说,变天了,他就望着天说:

“变天了。这会儿下雨对青苗最要紧。”

休闲地耕二遍的时候他又指出:

“不耕二遍,甭想吃面。老辈人都这么说。”

他当过兵,到过高加索,然而行伍生涯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谈起高加索,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不过说那边山外有山,地底下冒出滚烫的怪水,“放一块羊肉进去,一会儿工夫就熟;要是不赶紧拿出来呢,又成生的了……”他丝毫也不因见过世面而沾沾自喜,反倒瞧不起饱经世故的人,因为在他看来,“东跑西颠”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或为生计所迫。他不信任何传言,说那都是“扯淡”!可又赌咒发誓地说,前不久,擦黑儿的时候,真的有个大车轮子在巴索夫村外滚过,那是巫婆变的。有个庄稼汉,准是个缺心眼儿的,跑上去一把抓住轮子,拿一根腰带塞进轮毂里,把巫婆捆了起来。

“后来呢?”库兹马问。

“后来?”科舍尔说,“巫婆清早醒来一看,那根腰带从她的嘴巴直穿到屁眼儿,还在肚子上打了一个结……”

“她干吗不解开腰带?”

“准是结上画过十字了。”

“信这种鬼话你不害臊?”

“害什么臊?人人都说瞎话,我也是人。”

库兹马只爱听他唱小曲。天黑以后,坐在敞开的窗前,四外没有一线灯光,河谷对面的村子在黑暗中隐约可辨,静极了,连屋角苹果树上的苹果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科舍尔敲着梆子在院子里慢慢走着,同时用假声唱:“小金丝雀呀,别唱了……”歌声使人感到淡淡的忧伤。他通宵看守庄园,白天睡觉,几乎无事可做。这一年,吉洪早早地就把杜尔诺沃庄园的事务赶紧办完了,牲口只留下一匹马和一头母牛。

天气转凉,晴朗的天空灰暗了,而且寂然无声。金翅雀和山雀开始在落尽树叶的园里啁啾,交嘴雀在云杉林里叫嚷,出现了连雀、灰雀和其他安详的小鸟,它们在打谷场上成群地飞过来飞过去,原先垛麦子的地方已经长出绿油油的嫩苗。有时可以看见这样的一只小雀,不声不响地独自栖息在地里一株小草上……杜尔诺沃村外菜地里的土豆快刨完了。天黑得早了,庄园里的人常说:“现在火车过得真晚!”其实火车时刻表一点也没有改变……库兹马成天坐在窗下读报。他把这年春季他的卡扎科沃之行以及他与阿基姆的谈话写了下来,又把他在村里的所见所闻记在一本账簿中……他最感兴趣的人是谢雷。

谢雷是村里最穷、最游手好闲的农民。他把地租了出去,可又不出外谋生,而是坐在家里挨饿受冻,只想着如何赚钱来抽烟。一有聚会他准参加,任何红白喜事、任何洗礼他都不会放过。为买进、卖出、交换这一类事情而摆的酬谢酒席上也少不了他——无论是村社操办还是邻居操办,他一律热心参与。谢雷的模样与他的雅号完全符合。[49]他灰头土脸,骨瘦如柴,中等个儿,溜肩膀,穿一件又破又脏的短皮袄,毡靴张嘴了用网绳缝上,棉帽子更没法说了。他在屋里坐着的时候从来不摘下这顶棉帽子,烟斗也不离嘴,看样子他好像总在等什么。照他的话说,他的运气坏透了,从来没捞到一件正经事干,如此而已!鸡毛蒜皮的事他又不爱干。人人自然都要骂他……可是谢雷说:

“舌头本来就没长骨头。你先拿活儿给我干,再耍嘴皮子。”

他的地不少,有三俄亩,然而要交十口人的人头税。谢雷无心种地,他说:“我把地租出去是不得已。地是咱命根子,得好好种,可我怎么好好种?”一块地种了不到一半,不等庄稼成熟就卖青苗,“好东西卖了贱价钱。”不过他仍旧理直气壮地说,“你来等等看!”雅科夫却喃喃地反驳说:“这事儿,比方说,还是等一等好些……”同时望着一旁冷笑。谢雷也笑了,带着凄然的鄙夷神情。他一肚子不高兴地说:

“好些!你倒好说风凉话,你的闺女嫁了人,小子娶了亲。我呢,你瞧瞧我这群孩子……自个儿的骨肉嘛。我为了他们养羊,喂猪……也都是要吃要喝的啊。”

“这事儿,比方说,怪不得羊。”雅科夫说着光火了,“还是怪咱们,比方说,老惦着那酒啊烟啊……烟啊酒啊……”

雅科夫不想同街坊无谓地争吵,赶紧走开了。谢雷望着他的背影,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很有见地的话:

“老哥,酒鬼睡一觉就清醒了,傻子可是糊涂一辈子。”

谢雷与兄弟分家以后,长期作佣工,辗转于城市各公馆和乡村各庄园之间。他也打过三叶草,有一次竟交了好运。有人来招工打三叶草,要一个包工队,打一普特给八十戈比。谢雷参加了,结果打了两普特多。他又承包脱粒,趁机把草籽掺和到秕子里,然后买下这秕子,就这么发了财。那年秋天他盖了一间砖房,可是没考虑到屋子需要生火。连吃的都没有,拿什么烧呀?只好把屋顶揭下来烧了。这屋子一年没有屋顶全发黑了。烟囱呢,他拿去卖了买马轭。马一时还没有,不过家业总得一点点置起来……最后谢雷对这间砖房不再抱什么希望,决定卖掉,另盖一间或者少花点钱买一间土坯房。他是这么盘算的:他的砖房至少用了一万块砖,一千块卖五个到六个卢布,那么他就能卖五十多卢布……实际上只用了三千五百块砖,一根大梁也不过卖得两个半卢布(原来他打算卖五个卢布)……他老琢磨买一间新房,可是整整一年只去看他买不起的那种。现在他安于目前住的这间小屋,也只是因为他坚信将来总能弄到一间结实、宽敞、暖和的新屋。

一天,谢雷斩钉截铁地说:

“老实说,这种房子可不是我住的!”

雅科夫留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

“哼。这么说,你就等着交好运?”

“会交好运的。”谢雷神秘地说。

“得了,别犯糊涂啦!”雅科夫说,“还是好赖找个活儿干,在那儿,比方说,好好待着……”

谢雷总想置一处像样的宅院,正经干一番事业,这想法毁了他的一生。出外谋生他觉得寂寞。

“干活不是吃蜜糖。” 街坊们都这么说。

“只要当家的是能人,干活可不就像吃蜜糖嘛!”

谢雷说着突然上了劲,把已经熄灭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开始讲那个他爱讲的故事。想当初,他打光棍儿的时候,在叶列茨附近一位神父家里规规矩矩干了整整两年。他大声说:

“就是现在我上那儿去,人家也会争着要我!只要我说一句:神父,我给您干活来啦。”

“那么,比方说,你就去吧……”

“就去!瞧我屋里这一大群孩子!哼!还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见死不救……”

谢雷今年又完了。他一个冬季坐在家里发愁,生不起火,挨饿受冻。大斋节期间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图拉附近的鲁萨诺夫家找到一份活儿干(本乡已经没有人愿意雇他了)。可是还不到一个月,鲁萨诺夫家的农场就叫他厌烦透了。管家曾经对他说:

“唉,伙计!我算把你看透了,你是脚底板抹了油的。你们这帮狗崽子早早地领了工钱就想溜。”

“二流子才想溜呢,可不是咱们。”谢雷反驳说。

管家没听懂他话中有话,对他来硬的。有一次,管家非要谢雷天黑前去给牲口运糠不可。谢雷到了打谷场却把麦秸叉到大车上去。管家走过来问他:

“我跟你说的是俄国话不是——运糠?”

“现在不是运糠的时候。”谢雷断然回答说。

“为什么?”

“在行的当家人都是晌午给牲口吃糠,不是夜里。”

“你算哪门子教师爷?”

“我不爱折磨牲口。我教的就是这个。”

“你要运麦秸?”

“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不许叉了!”

谢雷气得脸发白,说:

“我得干活,不能扔下活儿不干。”

“把木叉拿过来,畜生,别造孽了。”

“我是受过洗的人,不是畜生。我运完这一车就走,再也不来了。”

“算了吧!你走不了两天又会钻到我们这乡来。”

谢雷从大车上跳下来,把木叉往麦秸垛上一扔,说:

“我钻到这儿来?”

“你!”

“好小子,你不钻!咱可知道你。东家也不会夸你,伙计……”

管家那肥大的两腮变成紫酱色的,眼珠子暴突出来,他说:

“啊哈,原来是这样!不会夸我?你说说,究竟为什么事?”

“我有什么好说的。”谢雷喃喃地说,他吓得两条腿顿时像有千斤重。

“不行,伙计,你说!”

“白面上哪儿去了?”谢雷突然吼道。

“白面?什么白面?你说什么?”

“头道面,打磨坊运出来的……”

管家一把抓住谢雷的衣领,死死地揪住不放,两个人一时僵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谢雷心平气和地问:

“你干吗抓住我的领窝?想把我掐死吗?”

接着他勃然大怒,尖声喊叫起来:

“你打,你打,趁我的火气还没下去!”

谢雷摆脱了对方,跑过去抄起木叉。

“来人哪!去叫庄头!你们听听,这狗崽子要我的命啊!”管家大喊大叫,其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小心点,别过来,如今可不比从前!”谢雷端着木叉说。

这时候管家突然把手一挥,谢雷就一头栽倒在麦秸垛里了……

整个夏季谢雷又在家闲着,等待杜马的恩赐。整个秋天,他挨门串户,想跟下乡收购三叶草的人搭上关系……一天,村头一个新草垛着火了。谢雷第一个赶到现场,站出来安排运水车,指挥那些拿着木叉扑向大火、从四面八方拆除熊熊燃烧的草垛顶的人,指挥那些在火光、泼洒的水、爆裂声和人声中,在屋旁堆着的圣像、木桶、纺车、马衣、哭喊的女人以及从烧焦的柳条上纷纷落下的黑叶之间乱转的人,把嗓子喊哑了,眼睫毛烧煳了,浑身湿得如落汤鸡一般……十月里的一天,刚下过几场大雨,又有寒流袭来,池塘上了冻。街坊的一头骟猪在岸边冰丘上滑了一下,掉进池塘里,压碎面上的冰,沉下去了。谢雷第一个飞奔过来,跳进水里去抢救……骟猪还是淹死了,不过谢雷却得以到庄园的下房来讨烟酒和吃食。他刚换上一身科舍尔的衣裳的时候,浑身冻得青紫,上牙合不住下牙,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发木。后来他有了酒意,就活跃起来,而且开始吹牛了,又讲起他在神父家里如何规规矩矩做事,去年如何巧妙地把闺女嫁了出去。他坐在桌旁,一面狼吞虎咽地嚼着一块生火腿肉,一面得意地讲这段故事:

“好了,她勾搭上了,我是说我闺女玛特留什卡跟那个叶戈尔勾搭上了……嘿,让她去勾搭好啦。有一天,我在窗口坐着,看见叶戈尔卡从我们家门口走过一次,两次……我那闺女呢,也在窗户跟前转……我就琢磨这是他们在打主意。我就跟我老伴儿说:你去喂牲口,我出去一趟,有人约我。我跑到屋子后头,往麦秸堆上一坐,等着瞧。那天下头场雪。我一看,又是叶戈尔卡悄悄走上来了……我闺女也来了,是她。他俩往地窖那边去了,接着钻进新屋,是空的,就在跟前。我又等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库兹马苦笑着说。

谢雷以为库兹马夸他聪明机灵,接着讲下去,声音时高时低:

“等等,你听着,底下还有呢。我刚才说,我又等了一会儿,就踩着他们的脚印去了……我一跳上门槛,就在她身上把他抓住!他俩吓坏了。他跟个大蒲包似的从她身上滚到地下,她跟鸭子似的躺在那儿发呆……叶戈尔卡说:‘好,你揍我吧。’我说:‘我可不想揍你……’我把他的外衣内衣都捡起来,让他只穿一条裤子,差点儿光着……我说:‘好,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我转身往家走。一看,他跟着来了。雪有多白他有多白,边走边抽鼻涕……没处躲——上哪儿躲去?我闺女呢,我刚走出新屋她就往地里跑!街坊大婶一直追到巴索夫村才抓住她,扯着她的袖子硬把她拉回来。我让她歇了一口气就问她:‘咱们是穷人不是?’她不吭声。‘你妈做事糊涂还是不糊涂?’她还是不吭声。‘你就这样丢爹妈的脸,嗯?你想搞一大堆私娃子,叫我干瞪眼?’我就抽她,我正好有根鞭子……说简单点,把她的腰都抽烂了!那小子坐在长板凳上嚎呢。我接着把他也收拾了一顿……”

“就叫他做你的女婿了吗?”库兹马问。

“可不是!”谢雷大声说。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把盘子里剩下的火腿渣儿扫拢一堆,抓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那桌喜酒办得可真够劲儿的!花多少钱我不管……”

“竟有这样的事!”听了谢雷那天晚上讲的话以后,库兹马想了很久。天气不好了。他不想写东西,越来越烦闷。只在别人有事上门求他的时候,他的心情才好一些。巴索夫村的农民戈洛洛贝来过几次。他完全秃了,戴一顶挺大的棉帽子,来求库兹马帮他写个状子,告他的亲家把他的锁骨打断了。角上另外一个寡妇,叫布特洛奇卡的,也来过,求库兹马给她儿子写信。她穿得破破烂烂,浑身被雨水淋湿,又结了冰。她流着泪口述道:

“谢里普霍夫市,贵族澡堂附近,热尔图欣公馆……”

她哭出声来。

“嗯?”库兹马难过地皱着眉头,像老头一样从眼镜上端望着布特洛奇卡说,“写上了。往下呢?”

“往下?”布特洛奇卡的声音像耳语一般,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子说下去:

“往下,请您写清楚点……交米哈尔·纳扎雷奇·赫卢索夫……亲收……”

接着她时而断断续续,时而连续不断地口述说:

“邮亲爱的宝贝儿子,我们的米沙:你怎么把我们忘了,米沙,一点信儿也不捎来……你是知道的,我们租房子住,如今人家要撵我们出去,我们能上哪儿去啊……我们的宝贝儿子米沙,我们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回来一趟,越快越好……”

她又含泪悄声说:

“咱们一块儿挖个小土窑,也算有个自己的窝……”

狂风加上冻雨,白天如黄昏一般阴暗。庄园里一片泥泞,泥泞上面铺了一层从槐树上落下的小黄叶。杜尔诺沃村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耕地和冬麦田,乌云无尽无休地从那上头飘过。这一切引起人们对这该死的天涯一角的憎恶。这里要刮八个月搅雪风,下四个月雨,大小便都必须到牲畜院或者樱桃林里去。阴雨绵绵的日子一到,只好封上小客厅的窗户,搬到大客厅去住,整个冬季就在那边睡觉,吃饭,吸烟,伴着一盏昏暗的厨房用油灯度过漫长的冬夜,戴着便帽、穿着呢袍从屋子的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勉强抵御穿过门窗缝隙吹进来的寒气。有的时候忘了储备煤油,库兹马就在黑屋子里度过黄昏,只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点一点蜡烛。晚饭吃土豆糊糊和热黄米粥,那是新娘子板着脸一声不吭地端上来的。

“出一趟门如何?”库兹马有的时候这样想。

附近只有三座庄园,一座是老公爵小姐沙霍娃的,她连当地的贵族长也不接待,嫌他没有教养。第二座是退役宪兵扎克尔热夫斯基的,他患痔疮,脾气暴躁,不许任何人进他的家门。第三座是地产不多的贵族巴索夫的,他住在一间小木屋里,娶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三句话不离马轭和牲口。科洛捷济(杜尔诺沃村是它属下的一个教区)的神父彼得来拜访过库兹马,但是彼此都无意结识对方。库兹马只招待神父喝了茶,那还是因为神父一看见桌上摆着茶炊就很不自然地高声大笑着说:“茶炊?好极了!我看您不是个请客大手大脚的人!”那笑声与他一点也不相称,似乎不是他这个身材瘦高、肩胛骨挺大、头发既黑又粗、眼珠子滴溜转的人在笑,而是另外一个人在替他笑。

库兹马也不常去哥哥家,哥哥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到他这里来。他万分寂寞,有的时候竟把自己称作鬼岛上的德莱福斯[50]。他拿自己与谢雷比较,发现自己和谢雷一样贫穷,懦弱,一辈子总在盼望有活儿干的好日子到来!

下头场雪的时候,谢雷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星期,阴沉沉的回来。街坊们问他:

“你又上鲁萨诺夫家去了吧?”

“去了。”谢雷回答说。

“干吗?”

“人家劝我给他当雇工。”

“哦,你不干?”

“我啥时候也不比这帮人傻,这辈子也不会比他们傻!”

于是谢雷又总戴着棉帽子坐在长板凳上了。黄昏的时候,看着他家的小屋真让人心酸。暮色中,铺着皑皑白雪的宽宽的河谷对面的杜尔诺沃村,村里家家户户的烘谷脱粒棚和后院的柳丛,都是一片黑色,显得乏味。天黑以后,点上灯,一间间小农舍却又显得宁静舒适了。只有谢雷的屋子仍旧黑洞洞的,没有声息,毫无生气,使人不快。库兹马知道,一跨进他家那半敞着的漆黑的穿堂,就会觉得是走进了一个兽穴,闻得到冰雪的气味,穿过屋顶上的那些窟窿看得见阴沉的天空,风吹得胡乱扔在房架上的枯枝和干粪沙沙作响,摸着找到一堵歪斜的墙,推开门,里面是寒冷和黑暗,有一方结了冰的小窗户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屋里看不见人,但是可以猜到男主人坐在长板凳上,因为他的烟斗燃着一点红红的火;女主人温顺寡言,有点呆头呆脑,正轻轻地晃着嘎吱嘎吱响的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患佝偻病的婴儿,由于饥饿面色苍白,昏昏地睡着。一群孩子挤在只有一点热气的炉灶边,互相低声讲着什么。一只山羊和一头小猪很友爱地在铺板下面玩闹,弄得发霉的麦秸沙沙地响。在屋里不敢直起腰来,生怕把头撞到天花板上。转身也要当心,因为从门口到对面的一堵墙不过五步。

“谁——呀?”黑暗中有人问,声音不高。

“我。”

“是库兹马·伊利奇吗?”

“就是他。”

谢雷在长板凳上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座位。库兹马坐下,点上一支烟。他们慢慢交谈起来。在黑暗的压迫下,谢雷显得朴实而忧郁,意识到自己的短处。他的声音偶尔发颤……

漫长的白雪皑皑的冬季来到了。

在青灰色的天空下面,白茫茫的田野看上去更加广袤,更加荒凉。农家小屋、棚屋、柳丛、烘谷脱粒棚在一片蓬松的新雪衬托下越发醒目了。接着就有雪暴袭来,大地上堆积了那么多的雪,村庄显出萧索的北方景象,只有门窗是黑色的,可是上面压着大白帽子,下面的白色墙根又很厚,几乎让人看不见。雪暴之后,结成硬块的灰色雪原上就刮起凛冽的风,把河谷里无依无靠的橡树丛上残剩的褐色叶片也扯了下来,一辈子酷爱打猎的独院小地主塔拉斯·米利亚耶夫又隐没在遍布野兔足迹的难以跋涉的雪海里,运水车变成了大冰岩,取水的冰窟窿周围结了一圈滑溜溜的冰丘,雪堆上已经压出一条条路来,冬季的日常生活上了轨道。农村开始流行天花、寒热病、猩红热……冰窟窿周围整天都有村妇来汲下面的暗绿色臭水,杜尔诺沃全村的人都喝这水。村妇们把头包得大大的,脚上穿着湿漉漉的树皮鞋,弯下身子的时候撩起裙子,露出冻得发青的膝盖。她们从装着炉灰的铁罐子里掏出自己的灰色麻布内衣、男人的粗布裤子、孩子的脏尿布,放在水里涮,用木棒捶,彼此大声呼唤,热烈交谈,说手冻僵啦,马丘京家的奶奶得了寒热病要死啦,雅科夫的儿媳妇嗓子出不来气啦……下午三点钟左右天就黑下来,毛蓬蓬的狗蹲在几乎和雪堆一般高的屋顶上。谁也不知道这些狗吃什么。但是它们活着,而且很凶。

庄园里的人醒得早。黎明时分,在青色的晨曦中已经可以看见农家小屋里的灯亮了,家家户户开始生火,一股股乳白色浓烟从房檐下面钻出来,缓缓上升,庄园的厢房里却像穿堂一样冷,窗玻璃上结了一层冰,灰蒙蒙的。这时候,库兹马就给开门关门的声音吵醒,是科舍尔从雪橇上抱进一捆夹带着雪花的冻硬了的麦秸。传来他的低沉沙哑的嗓音,是醒得早而又空着肚子挨冻的人的嗓音。新娘子一本正经地和科舍尔低声交谈着,同时弄得茶炊的烟囱直响。她不在下房睡(那里的蟑螂能把人的手脚咬出血来),而是睡在上房的外室,全村的人都确信这其中定有原因。大家都知道新娘子这年秋天的遭遇。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现在比修女更加严肃,更加忧郁。不过有什么根据呢?库兹马已经从角上的寡妇嘴里知道了村里人的议论,每天早上醒来想起这种议论,总觉得难为情,而且反感。他用拳头敲敲墙,表示他在等着喝茶,然后一面咳嗽一面点上一支烟,吸烟使他的心平静下来,胸部觉得舒坦。他盖着羊皮桶子躺在那里,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一面吸烟一面想:“这些人真不知羞耻!我的女儿也有她这么大年纪了……”隔一堵墙睡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件事只在他心里引起父亲对女儿的慈爱。白天新娘子举止庄重,不多说一句话。晚上睡着了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天真、忧郁、孤寂的表情。然而村里的人能相信这种慈爱吗?连吉洪也不相信,偶尔露出十分怪诞的微笑。他本是一个多疑的人,而且惯于用粗鲁的方式来表露自己的疑心。如今他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回答那一套话。

“吉洪·伊利奇,你听说了吗?扎克尔热夫斯基得了卡他病,很危险,送到奥廖尔去了。”

“扯淡,咱可知道他那卡他病!”

“是郎中告诉我的。”

“你爱听他的话就听去吧……”

你要是对他说:“我想订一份报纸,给我十卢布吧,算在薪金里。”

他会说:“哼!就爱拿那些扯淡的事往脑袋里塞。跟你说实话吧,我只剩不知是十五还是二十戈比了……”

新娘子垂着眼帘走进来说:

“吉洪·伊利奇,我们这儿的面粉只剩一点儿了……”

“什么,只剩一点儿?扯淡!”

接着他拧起眉毛,一面证明面粉至少还够吃三天,一面用眼睛在库兹马和新娘子两个人身上迅速地瞟过来瞟过去。有一次他竟然笑着问:

“你们睡得怎么样?还暖和吗?”

新娘子的脸涨得通红,她低下头走出屋去。库兹马又羞又恼,连手指都凉了。他转过身去面向着窗户喃喃地说:

“你真不害臊,哥哥!尤其是在你自己跟我讲过那件事情以后……”

“那她干吗脸红?”吉洪窘恨交加,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早上起来最不愉快的事情是洗脸。刚抱近外室里来的麦秸散着寒气,洗手盆里飘着碎玻璃片似的冰块。有的时候库兹马只洗洗手就去喝茶,才睡醒觉起来他简直像个老头子。因为不卫生,天气冷,一个秋季下来他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两只手瘦下去,手上的皮肤变薄了,而且发亮,上面出现一些小紫瘢。

早晨是灰色的。在结了一层冰的灰色积雪覆盖下,村子也是灰色的。晾在棚屋屋顶下的横木上的衣服像一块块冻硬的灰色树皮。农舍周围泼的泔水,倒的炉灰,都冻上了。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沿着农舍和棚屋之间形成的街道匆匆赶往学校去。他们爬上雪堆,利用脚下的树皮鞋从那上面溜下来,每人背一个书包、一块石板、一点面包。年老而又有病、脸发黑的丘古诺克,身上只穿着一件旧呢袍,很不舒服地踏着一双用猪皮补过的硬邦邦的破毡靴,挑着两只木桶一颠一颠地迎面走来。不知哪家的一辆用麦秸塞着出水口的运水车,在布满冰疙瘩的路上摇来晃去地走过,一路泼洒着水。村妇们来来往往,这个去借点盐,那个来借点黄米,也有借一簸箕面去烙饼或者熬油面粥的。打谷场空了,只有雅科夫家的烘谷脱粒棚在冒烟。雅科夫学富裕农民的做法,冬天脱粒。在一家家的打谷场和后院那些落尽叶子的柳丛那边,低矮黯淡的天空下伸展着一片灰色雪原,是覆盖着起伏不平的冰壳的荒原。

库兹马偶尔到科舍尔住的下房去吃早饭,有火一样烫人的土豆,或者前一天剩下的酸菜汤。他常常回忆城市生活,他在城里几乎过了一辈子,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想再回到城里去。吉洪倒是一直向往城市,蔑视乡村,恨透了乡村。库兹马对乡村却恨不起来。不过看看自己目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比过去更加惊骇。在杜尔诺沃村他简直成了野人,经常不洗脸,整天不脱下厚呢袍,和科舍尔用一个钵子吃饭。最糟糕的是,这种使他一天一天,甚至一小时一小时衰老下去的生活,虽然使他惊骇,却又是他喜爱的。他仿佛回到也许是他一出世就为他铺好的生活轨道上来,杜尔诺沃人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确乎没有白流!

早饭后他有的时候出去散步,或者在庄园里,或者到村里去。他到过雅科夫的打谷场,进过谢雷和科舍尔的家门。科舍尔的老母亲一个人过,都说她是巫婆。她个子挺高,瘦得吓人,牙齿很大,活像死神,说话粗野而干脆,像男人那样用烟斗抽烟。她把炉子点着以后就坐在铺板上抽烟,晃着一只细长的腿,脚上穿着沉甸甸的黑树皮鞋。大斋节期间库兹马总要出门一两次,上邮局和哥哥家去。出这两趟门也真叫艰难,库兹马冻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的羊皮桶子已经穿了多年,毛都快掉光了,而野外的风又刮得那么猛。不过在杜尔诺沃村待久了,呼吸呼吸野外的严冬寒气却是一大快事。一个人长时间眼前只见一个村子,现在来到开阔的雪原上,怎能不感到惊心动魄。这冬日呈蓝色的远方似乎无边无际,像画一样美。马儿迎着凛冽的风喷着鼻息,雄赳赳地向前奔跑,踏碎了路上结的冰,把碎冰溅到雪橇上来。科舍尔冻青了两颊,呼哧呼哧地喘气。当雪橇向下溜的时候,他就从驭座上跳下去;往前飞驰的时候,他又从侧面跳上来。然而寒风透骨,捂在混杂着雪花的麦秸中的两只脚又麻又痛,前额和颧骨也酸痛……乌利扬诺沃村那座矮小的邮局毫无生气,只有穷乡僻壤的公事房才会有这种景象。屋里有一股发霉和火漆的气味,衣衫褴褛的萨哈罗夫在盖图章,阴沉着脸对庄稼汉们大喊大叫,因为库兹马没想到给他送上五只鸡或者一普特[51]面粉而生气。在吉洪哥哥家附近可以闻到机车喷出来的煤烟味儿,使人心情激动,想起世上还有城市、人群、报纸、新闻。到哥哥家去和他聊聊天,休息休息,烤烤火,本来挺不错。但是聊不成,不断地有人到哥哥的小铺来买东西,或者找他谈事儿。他自己也是三句话不离他的家业,认为什么都是扯淡,庄稼人奸猾狠毒,必须尽快让庄园脱手。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一副可怜相。如今她显然怕丈夫怕得要命,爱插话,可又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夸丈夫夸得也不是地方。比如她想夸丈夫精明,样样事情亲自过问,而说的却是:

“他样样在行,真在行!”

吉洪每每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像这样谈上一个钟头,库兹马就想回庄园去了。在返回的路上,想起吉洪那张阴沉凶恶的面孔,想起他的闭塞,多疑,唠叨,库兹马自言自语地说:“他神经错乱了,真的错乱了!”于是库兹马一会儿催促科舍尔,一会儿吆喝拉车的马,恨不得立刻躲进自己的小屋,藏起自己的苦闷和那一身不避风寒的破衣服……

圣诞节期间,巴索夫村的伊万努什卡找到库兹马门上来。他是个旧式庄稼汉,曾经力大过人,如今老得呆傻了。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腰弯得像一张弓,再也抬不起披着蓬乱的褐色头发的脑袋,走路脚尖向里。一八九二年闹霍乱的时候,伊万努什卡的一大家人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一个当兵的儿子,现在是铁路上的养路工,就在离开杜尔诺沃村不远的地方。伊万努什卡本来可以在儿子家里了此残生,可是他情愿四处流浪,靠乞讨度日。他左手拿着拐杖和帽子,右手提一只布袋,头顶着雪花,一摇一晃地挨门串户。不知为什么,连看羊狗也不咬他。他走进屋来,喃喃地说一句:“愿上帝给府上赐福!”就靠墙坐在地板上。库兹马放下书,惊讶而又胆怯地从夹鼻镜上端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只从野地里来的走兽,出现在屋里显得怪异。新娘子静静地走出来,垂着眼帘,温存地微笑着,不声不响地端给伊万努什卡一钵子炖土豆、一大块面包(面包上还撒了许多盐),然后倚在门框上。她穿一双树皮鞋,肩膀宽阔厚实,一张失去光彩的美丽的脸具有农民的古朴气质,看上去她叫伊万努什卡爷爷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微笑着(她只对伊万努什卡微笑)轻声说:

“吃呀,吃呀,爷爷。”

伊万努什卡没有抬头,只从她的声音里领会到她的情意,哼哼着作为回答,偶尔喃喃地说一句:“上帝保佑你,孙女!”同时用爪子一般的手在胸前大大地、笨拙地画一个十字,接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他那简直不像长在人头上的一大堆褐色硬发上的雪花融化了,树皮鞋也在淌水,套在一件肮脏的家织粗麻布衬衫上的破褐色捷克曼上衣有一股没有烟囱的小木屋的气味。他的两只手因多年劳作而变了形,手指也捏不拢,连抓个土豆都艰难。

“穿一件捷克曼冷吧?”库兹马大声问。

“啥?”伊万努什卡侧着一只被头发遮住的耳朵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你冷吧?”

伊万努什卡想了一会儿,从容地说:

“这还冷?一点儿也不冷……在从前可冷多啦!”

“你把头抬起来,理一理头发!”

伊万努什卡慢慢地摇摇头。

“如今可抬不起来了……朝地下弯啊……”

他竭力想抬起那张披着乱发的可怕的脸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露出呆滞的笑容。

他吃饱了以后,叹一口气,画一个十字,把落在膝盖上的面包屑扫拢一堆,捡起来塞进嘴里,又在身边摸一阵,找他的布袋、棍子和棉帽子,既找着,也就安了心,不慌不忙地聊开了。他能一声不吭地坐上一天,可是库兹马和新娘子不断地向他发问,他回答的时候仿佛身在梦中,离开这里很远。他用不三不四的古话对他们讲各种传说,诸如沙皇是金身,沙皇不能吃鱼,因为鱼“太咸”;先知以利亚捅破了天才掉到地上来,他“太沉”;施洗者约翰生下地来浑身是毛,像羊一样,给人施洗的时候用一根铁杖敲敲受洗人的脑袋,好叫他“清醒过来”;任随什么马,一年一度在马节[52]那天都要整死一个人;在从前,黑麦长得连人都钻不过去,一天一个人能割两俄亩;他养过一匹骟马,力气大得很,脾气也大得很,只好“拿链子拴着”;六十年前他有一张弓给人偷走了,那张弓就是给两个卢布他也不肯卖……他一口咬定他那一大家人不是得霍乱病死的,而是因为失火以后就搬进新房子里去过夜,没让公鸡先过一夜,他和他儿子没死不过是凑巧——那天他俩睡在烘谷脱粒棚里……看看天快黑了,伊万努什卡站起来就走,不管天气如何,怎么留他也留不住……后来他就得了重感冒,主显节[53]前夕死在他儿子的岗亭里了。在他临终的时候,他儿子劝他领圣餐,他不肯,说一领圣餐他就会死,而在死神面前他坚决“不服软”。他人事不知地躺了几天,一面说胡话一面还嘱咐他的儿媳,要是死神来敲门,就说他不在家。一天夜里,他清醒过来,挣扎着下了炕,在长明灯照着的圣像前面跪下。他艰难地喘着气,一再念叨:“求主赦免我的罪……”然后伏在地上沉思了许久。突然间,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服软!”第二天早晨,他看见儿媳在烙饼,火烧得很旺……

“是给我准备后事吗?”他声音颤抖着问。

他儿媳没有答话。他又挣扎着下了炕,走到穿堂里去,看见,确实,靠墙立着一口雪青色大棺材,上面有白色的八角形十字架!于是他想起三十年前的事,街坊上有个老头儿叫卢基扬,他病倒以后家里人给他买了一口棺材,也是上好的木料做的,又从城里拉来白面、伏特加酒、咸鲈鱼,可是卢基扬的病竟然好了。棺材怎么办?钱都白花了?家里人就为这个数叨了他五年,把他活活的数叨死了……伊万努什卡想起这件事以后低下了头,乖乖地回屋里去了。夜间,他仰面躺着,不省人事,哀哀地要水喝,颤抖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他的两个膝盖哆嗦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了,他倒抽一口气之后高高地挺起了胸脯,从张开的嘴里吐出些泡沫,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伊万努什卡害得库兹马卧床差不多一个月。主显节那天一清早,库兹马听说外面冷得鸟都飞不动,而他连一双毡靴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去看了死者。伊万努什卡穿一件干净的家织粗麻布衬衫,僵硬的两手交叉着放在突起的胸膛下部,整整八十年沉重的原始劳动使得这双手长满了膙子,变成奇形怪状,粗糙得可怕,库兹马连忙转过脸去。他更加不敢看伊万努什卡的头发和僵死的野兽一般的面孔,赶快给他盖上细白布。为了暖暖身子,他喝了一点伏特加酒,在火烧得很旺的炉灶前坐了一会儿。岗亭里暖烘烘的,并且打扫得像过节一样干净。一口宽大的雪青色棺材上盖着一块细白布,靠头这边上端有一幅供在屋角已经发黑的圣像,圣像前面点着一支蜡烛,金黄色的火苗一闪一闪;这里还有一幅色彩鲜艳的民间版画《约瑟被兄长出卖》[54]。殷勤的主妇毫不费力地用炉叉端起一只又一只一普特重的铁锅,放进炉灶中,同时兴致勃勃地和客人谈着官家的木柴,一再劝客人等她丈夫从村子里回来。可是库兹马发起寒热来了,烧酒像毒液一般浸透了他那冻僵的身体,他的脸发烧,泪水无缘无故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库兹马不等暖和过来就乘雪橇经过田野上坚硬而起伏不平的积雪到吉洪哥哥家去了。骟马的拳曲的鬃毛上挂满了白霜,它大步跑着,脾脏不停地发出打嗝儿的声音,鼻孔里冒出两股灰白色的水气。挡板大声响着,滑铁嘎吱嘎吱地在坚硬的雪地上擦过。库兹马身后那低低的太阳在一圈圈冻云中间呈黄色。从北方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使人透不过气来。路标都披上厚厚的花边样的白霜,灰色的大鹀成群结队在骟马前面飞,时而散落在滑得发亮的路上,啄食冻硬的马粪,时而又飞起来,然后再散落到地上。库兹马透过变得沉重的雪白的眼睫毛注视着这群鸟,觉得自己这张麻木的脸,配上拳曲的白胡子,活像圣诞老人的脸……太阳落下去了,起伏不平的雪原在橙黄色的光辉里泛着毫无生气的绿色,雪堆的高峰和它们之间的豁口投下淡蓝色的阴影……库兹马拨转马头往回家的路上赶。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大宅的蒙了一层霜雪的灰色窗玻璃透出昏暗的灯光,是个灰蓝色的黄昏,空落落冷森森的。一只挂在面向园子的窗旁的鸟笼里的灰雀已经死了,两脚朝天,松开了羽毛,鼓起红色的嗉子。

“完了!”库兹马说着就把这只灰雀拿出去扔掉了。

在这个草原冬季凄凉的黄昏,被冰雪覆盖的与世隔绝的杜尔诺沃村突然使他觉得恐怖。这是自然的!他那滚烫的头昏昏沉沉,一躺下恐怕就再也起不来了……新娘子提着一只桶朝台阶走来,脚下的树皮鞋踏着积雪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病了,杜尼娅!”库兹马柔声说,满心希望听到她回答一句温存的话。

新娘子却无动于衷地干巴巴地说:

“要烧茶吗?”

至于他得了什么病,新娘子连问都不问。她也没有问伊万努什卡怎么样了……库兹马回到黑洞洞的房间里,往沙发上一躺,浑身发抖,害怕地想着怎么办,这下子上哪儿去大小便啊……于是黄昏与黑夜,黑夜与白天连成一片,他全都分不清了……

头天夜里,三点钟左右,他清醒过来,用拳头敲敲墙要水喝。他在睡梦中渴得要命,而且苦苦地想着那灰雀到底扔了没有。但是他敲墙没有人回应。新娘子睡到下房去了。库兹马这才想起,并且感觉到,他的病很危险,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仿佛身在墓穴之中。这么说,充满了积雪、麦秸、马轭气味的外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么说,他这个病人是孤独地、无依无靠地躺在这冰冷的黑屋子里,只有玻璃窗在这漫漫冬夜的死一般的岑寂中透着朦胧的光,窗旁挂着一只无用的鸟笼子!

“主啊,求你保佑我宽恕我!主啊,求你帮助我!”他念叨着坐起来,两手哆哆嗦嗦地摸摸衣袋。

他想划着一根火柴。其实他的低语是寒热病的胡话,烧得滚烫的脑袋里嗡嗡地响,手脚冰凉……他的宝贝女儿克拉莎来了,猛地推开门,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自己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穿戴得像一位小姐——天鹅绒皮大衣、白毛皮帽子和暖手筒,手上有香水气味,眼睛水汪汪的,两颊冻得绯红……有人低声说:“啊,太好了,都解决了!”克拉莎为什么不点灯,这多不好!而且她不是来看他,却是来给伊万努什卡送葬……她突然在吉他的伴奏下用低音嗓子唱道:“哈兹-布拉特是个棒小伙,你的房子可太破……”

库兹马刚发病的时候心情苦闷到极点,因此胡思乱想,一会儿是灰雀,一会儿是克拉莎,一会儿是沃罗涅日。然而,即便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念念不忘要向什么人诉说,求他们行行好,哪怕只答应他一件事,就是别把他葬在科洛捷济。但是,我的上帝,只有疯子才会指望杜尔诺沃人能发慈悲!一天早晨,在科舍尔和新娘子生炉子的时候他清醒过来。科舍尔和新娘子两人谈话的那种平平常常、若无其事的语调在他听起来是那么无情、陌生、古怪,正如在病人眼里健康人的日常生活都是无情的,陌生的,古怪的一样。他本想喊人烧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听见了科舍尔的愤愤的低语,当然是议论他这个病人,还听见新娘子的断断续续的答话:

“去他的吧!人死了,埋了不就完了……”

夕阳的光辉穿过槐树的秃枝照进窗来。屋里飘着青色的烟雾。床边坐着一位老郎中,身上有药味和寒气,他正捋着胡子上的冰溜子。摆在桌上的茶炊已经开了,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表情严厉的吉洪站在桌旁沏着香喷喷的茶。郎中在谈他的母牛,谈面粉和黄油的价格,吉洪则讲起他如何体面地安葬了他的妻子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愿意买下杜尔诺沃庄园的人,真叫他高兴。库兹马这才明白,吉洪哥哥刚从城里回来,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是在城里去火车站的路上突然死亡的,吉洪哥哥为她花了很大一笔安葬费,他已经从杜尔诺沃庄园的买主那儿拿到了定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天,库兹马醒得很迟,起来喝茶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天阴,但是不冷,又落了许多新雪。谢雷穿着树皮鞋从窗下走过,在雪地上留下由密密麻麻的小十字组成的脚印。几只看羊狗嗅着他的破衣襟跟着跑去。他拉着一匹暗黄色高头大马,这马既老又瘦,两肩都被马轭磨破,脊背也给打伤了,尾巴上的毛稀疏而肮脏,一条腿在膝盖以下的地方骨折了,只好拖着它,用另外三条腿跛行。于是库兹马想起,前天吉洪哥哥来的时候说过,他叫谢雷去挑一匹老马宰了给看羊狗打牙祭。谢雷从前干过这一行,为了从死掉的或者不中用的牲口身上赚一张皮。吉洪哥哥还说,谢雷不久前干了一桩吓人的事。他准备宰一匹母马,可是忘了在马腿上加绊绳,只把马头捆住拉到一边去。当他在胸前画过十字,拿一把尖刀刺进这母马的锁骨旁边一根血管里的时候,母马突然尖叫起来,它疼得怒龇黄牙,一面往雪地上喷洒黑血,一面朝杀害它的凶手冲过去,像人一样在谢雷身后追了好久。“幸亏积雪深”,不然就追上了……这件事让库兹马吃惊不小,此刻他望着窗外,又觉得两只脚沉重起来。他喝下几口热茶才渐渐恢复常态。他吸了一支烟,又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外室去,望了望化冻的窗户外面那一片空寂的园子,看见在白雪覆盖的空地上丢着一具血淋淋的马尸,肋骨很大,脖子长长的,头上的皮已经剥去。一群狗正弓着身子用爪子紧紧按住马肉,贪馋地撕扯着马肠子。两只黑老鸦从旁边跳到马头跟前,狗咆哮着向它们扑过来,它们就飞上天去,过一会儿又落到洁白的雪地上。“伊万努什卡、谢雷、乌鸦……”库兹马想,“主啊,救救我,带我离开这儿吧!”

库兹马病了很久。想到春天,他心里既伤感又快乐,他多么想快些离开杜尔诺沃村啊!他知道,冬天还长着呢,但是已经开始解冻了。二月的第一个星期阴霾多雾。雾气遮盖着田野,销蚀着积雪。村子变成了黑色的,肮脏的雪堆之间都是水。一天,区警察局局长骑马从村里走过,浑身溅满了马粪。不止一只公鸡在叫,从通风道里吹进使人兴奋的春天的潮气……真想活着,等春天来了搬进城去,听天由命地活着,随便找个事做,能糊口就行……当然,跟哥哥一块儿过,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哥哥在他生病的时候已经建议他搬到沃尔戈尔去。

“叫我把你赶到哪儿去?”吉洪想了想说,“我的小铺和那院房子也要在三月一日交出去了。咱们进城吧,弟弟,离开这帮穷凶极恶的人越远越好!”

的确是一帮穷凶极恶的人。角上的寡妇来串门,详详细细地讲了有关谢雷的新闻:他儿子杰尼斯卡从图拉回来了,待着没事干,在村里闲扯,说他想结婚,说他有钱了,还说他就要过最高级的生活了。村里人起先说他扯淡,后来听出他话里有话,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就信了。谢雷也信了,就来巴结这个儿子。可是谢雷剥下一张马皮,从吉洪手里挣得一卢布,再把马皮拿去卖了半卢布以后,又神气活现地喝酒去了。谢雷喝了两天酒,丢失了烟斗,躺在炕上不起来了。他头疼,又没有卷烟的纸,就撕下糊天花板的纸来卷烟。这天花板是他儿子杰尼斯卡用报纸和各式各样的画糊的。当然,谢雷是偷偷地撕,可是有一回给杰尼斯卡撞上了。杰尼斯卡撞上了就嚷嚷开了。谢雷喝了点酒,也嚷嚷开了。杰尼斯卡把他老子从炕上拉下来往死里揍,一直揍到街坊们赶来……库兹马想,吉洪哥哥像疯子一样硬要把新娘子嫁给这个穷凶极恶的人,他自己不也就是穷凶极恶的人吗?

库兹马刚听说这桩婚事的时候,毅然决定加以阻止。这太可怕了,太荒唐了!后来他在病中清醒的时候想起这件荒唐事,倒又觉得高兴。新娘子对他这个病人态度那么冷漠,真叫他吃惊。“禽兽,野人!”想到这桩婚事,他气狠狠地加上一句,“好极了!她真是活该!”现在库兹马的病好了,他的决心和气恼也都化为乌有。吉洪哥哥的这个主意,库兹马向新娘子提起过,新娘子却平静地说:

“对,我已经跟吉洪·伊利奇谈过这事儿了。上帝保佑他健康,他这主意出得好。”

“出得好?”库兹马吃惊地问。

新娘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

“怎么不好?您这人可真古怪,库兹马·伊利奇!他答应出钱,办喜事包在自个儿身上……再说又不是给我找个老光棍,是年轻的,没毛病的……不是老朽,也不是酒鬼……”

“是个二流子,又好打架,蠢到极点。”库兹马又说。

新娘子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

“您清楚,”她说,声音有点发抖,“您看着办吧……您给退掉好啦……上帝保佑您。”

库兹马睁大了眼睛大喊:

“等一等,你疯了!我是要坑害你吗?”

新娘子折回来站在他面前说:

“可不是要坑害我吗?您说我该上哪儿去?一辈子在人家屋檐底下转?吃人家的饭?跟叫花子似的挨门讨?要不就找个老光棍?我往肚子里咽的眼泪还少吗?”她的话既激烈又粗野,脸涨得通红,眼睛发亮。

她说不下去了,哭出声来,然后走出门去。晚上库兹马又对新娘子说,他并不想破坏这桩婚事,新娘子终于相信了,露出温柔而羞涩的笑容。

“那就谢谢您了。”她亲切地说,就像对伊万努什卡说一样。

不过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睫毛却又挂上了泪珠,库兹马惊讶地问她:

“你这又是为什么?”

新娘子低声说:

“跟杰尼斯卡过兴许也没什么好……”

科舍尔从邮局取回来的报纸差不多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了。天阴多雾,库兹马从早到晚坐在窗前读报。新近发生的“暗杀事件”和死刑多得叫他目瞪口呆。米粒般的白雪斜着飞下来,落在黑色的穷村里,撒在高低不平的泥泞的大路上,马粪上,冰上,水上。灰暗的雾障遮住了田野……

“阿弗多季娅!”库兹马一面喊新娘子,一面站起身来说,“叫科舍尔套雪橇!”

吉洪哥哥在家,他的脸膛黑黑的,胡子白了,两道灰眉拧成一个疙瘩,身躯高大健壮,穿一件印花布斜领衬衫,坐在茶炊前烧茶。

“哦,弟弟!”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并没有把眉头舒展开,“爬出来啦?小心点,还没养好吧?”

“我实在闷得慌,哥哥!”库兹马跟他亲了亲嘴说。

“闷得慌,那么来烤烤火,聊聊……”

他们交换了新闻,然后静静地喝茶,吸烟。

“你瘦多了,弟弟!”吉洪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皱起眉头看着库兹马说。

“你要是我也会瘦下来。”库兹马低声说,“你不看报?”

吉洪笑笑,说:

“看那些胡说八道?算了吧。”

“你知不知道判了多少死刑啊!”

“死刑吗?活该……你没听说叶列茨那边的事儿?贝科夫兄弟庄子上的事儿?……你还记得那两个大舌头吧?……贝科夫兄弟,不比咱俩差,晚上就这么坐着下棋……忽然间——怎么回事儿?台阶上有脚步声,只听得一声喊:‘开门!’我的老弟,这贝科夫兄弟还没来得及眨眼,他们的雇工,样子像谢雷的一个庄稼汉,闯进门来,背后跟着两个流氓,反正是苦役犯一样的人……手里都拿着铁棒。他们举起铁棒大喝:‘举起手来,他妈的!’贝科夫兄弟,还用说,吃惊不小,跳起来大喊:‘怎么回事儿啊?’那雇工还是一个劲儿地喊‘举起来,举起来!’”

吉洪苦笑了一下,陷入沉思之中。

“讲完啊!”库兹马说。

“还有什么好讲的……贝科夫兄弟当然是举起了手,然后问:‘你们要干吗?’雇工说:‘把火腿交出来!钥匙在哪儿?’贝科夫说:‘狗崽子!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在门框上挂着……’”

“是举着手说的吗?”库兹马打断了哥哥的话。

“当然是举着手说的……哼,如今该收拾这帮叫人举起手来的家伙了!当然要绞死。这帮家伙已经在大牢里了……”

“为了一只火腿就要绞死吗?”

“哪儿的话,为的是他们太愚蠢,求主赦免我的罪!”吉洪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你老犟着要跟巴拉什金学!该回头了……”

库兹马揪了揪自己的花白胡子。镜子里反映出他那经受了一番折磨的瘦削的脸、哀愁的眼睛、向上扬起的左眉。他看了看自己,低声附和说:

“犟着?是该回头了……早该回头了……”

于是吉洪把话题转到他的事务上来。刚才他讲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陷入沉思之中,只是因为想起一件比死刑重要得多的事情。

“我跟杰尼斯卡说了,要他快点办喜事。”吉洪抓起一把茶叶扔进茶壶里的时候说,语气坚决,一字一板,不容争辩。“请你出面办这件事情。你知道,我去不方便。办完你就搬过来。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咱们既然决定扔它个一干二净,你待在那边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还得两处开销。你搬过来,跟我一块儿干。咱们把这些包袱甩了,上帝保佑,咱们进城去,做粮食生意。在这个沟沟里是施展不开的。叫它见鬼去吧,咱们一走了之。可不能在这儿等死!”他拧起两道眉毛,伸出两只手来,握紧双拳,又说,“哼!你瞧着吧,现在还逃不出我的掌心,要我倒下还早!我还能杀杀鬼的威风呢!”

库兹马几乎是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哥哥那双一动不动的疯狂的眼睛和歪斜的嘴,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话,无言以对。后来他问:

“哥哥,看在基督分上,你告诉我,这桩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真不明白,上帝作证,我真不明白。你那个杰尼斯卡我看着都恶心。这个新式怪物,新罗斯,比所有旧式的还要坏。你别看他腼腆,多情,装疯卖傻,这才是个最不知耻的畜生呢!他到处讲我跟新娘子睡觉……”

“你可真是说话没准儿。”吉洪皱起眉头打断了弟弟的话,“你不是总嚷嚷:不幸的人民,不幸的人民!现在又说是畜生!”

“对,我总这么说,我还要这么说!”库兹马激昂起来。“不过现在我糊涂了!我简直不明白,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你听着,你自己也是讨厌杰尼斯卡的呀!你们互相憎恨!他叫你豺狼,说你咬着老百姓的喉咙不放,你也骂他豺狼!他恬不知耻地在村里吹牛,说他如今成了大王的亲家了……”

“我知道!”吉洪又打断了弟弟的话。

“你知道他怎么说新娘子吗?”库兹马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新娘子的脸又白又嫩,他呢,这个畜生,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狗日的,简直是个瓷人!’还有,你可要知道,他是不会在村里待下去的,这个二流子你就是用套马绳也拴不住他。他哪儿像个过日子的人?哪儿像个一家之主?昨天我听见他在村里边走边油腔滑调地唱:‘像天使一样美丽,像恶魔一样狡猾……’”

“我知道!”吉洪吼起来,“他不会在村里待下去,绝对不会!管他呢!要说他不是个过日子的人,那么你我就是吗?在小饭馆里我跟你谈正经事儿,你呢,听鹌鹑叫去了,记得吗?……后来,后来又怎么样呢?”

“后来怎么啦?这跟鹌鹑有什么关系?”库兹马问。

吉洪用手指弹了一阵桌子,然后一字一板地厉声说:

“你瞧着吧,臼里捣水——水还是水。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我不想烧香赎罪,我要将功抵罪。哪怕只做一件好事,上帝也会给我记上。”

库兹马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叫道:

“上帝,上帝!我们有什么上帝?杰尼斯卡、阿基姆、缅绍夫、谢雷、你、我有什么上帝?”

“等一等!”吉洪厉声说,“哪个阿基姆?”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到了上帝吗?”库兹马不理他,大声说下去,“我只想到我一点也不了解上帝,连想他都不会想!没有学会!”

库兹马的眼神游移不定,痛苦地环顾四周。他把衣服扣上了又解开,在屋里来回走了一遭,最后在吉洪面前站定了说:

“你记住,哥哥,”库兹马的两个颧骨都红了,“你记住,咱们的气数尽了。烧什么香也救不了你我。听见了吗?咱们是杜尔诺沃人啊!”

库兹马激动得说不下去了。而吉洪又有了自己的想法,突然附和说:

“对。不中用的人民!你想想吧……”

新的想法使吉洪很得意,他活跃起来,说:

“你想想,他们种地种了整整一千年,不对,时间还要长!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正经种地!就这么一件事他们都不会干!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地,什么时候该撒种,什么时候该收割!说‘人家怎么干,咱们也怎么干。’——就这样!”

“听见啦!‘人家怎么干,咱们也怎么干!’” 吉洪皱起眉头,就像刚才库兹马对他大喊大叫一样地厉声说,“没有一个婆娘会烤面包,尽掉皮,皮底下是酸水!”

库兹马目瞪口呆,他的思路乱了。

“他疯了!”库兹马的一双失神的眼睛盯着去点灯的哥哥,心里这样想。

吉洪不等弟弟明白过来,径自激烈地说下去。

“人民!满嘴脏话,好吃懒做,胡说八道,而且不知道羞耻,谁都不相信谁!”他吼道,不顾点燃的灯芯直往上冒火,黑烟几乎冲到天花板上。“哼,不光是不相信咱们,彼此也不相信!他们都是这样,都是!”他带着哭腔吼着,咔嚓一声把玻璃灯罩罩在油灯上。

窗外天色发青。洁白的雪花落在水洼和雪堆上。库兹马望着哥哥沉默不语。他们的谈话突然转到这个问题上来,使库兹马的激烈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敢看哥哥那双狂怒的眼睛,于是拿出烟丝来卷。

“他疯了。”库兹马绝望地想,“活该。反正一个样!”

吉洪也点上一支烟,渐渐平静下来。他坐下,眼睛看着灯火,喃喃地说。

“你就知道‘杰尼斯卡’……那个朝圣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干了些什么,你听说了吗?他跟他那个朋友都给逮起来了,两人拦路抢了一个女人,拉到克柳奇基的更房里去轮奸了四天……现在坐牢了……”

“吉洪·伊利奇,”库兹马温和地说,“你胡说些什么?干吗这样?你准是病了,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酒喝多了吧?”

吉洪不作声,只摆了摆手,注视着灯火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喝上酒啦?”库兹马又问了一次,声音很低。

“喝上了。”吉洪低声回答说,“你要是我也会喝上!你以为我这金鸟笼子来得容易?你以为我这辈子轻松——像一只给链子拴着的公狗,还搭上个老太婆?弟弟,我没可怜过谁……也没人可怜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恨我吗?要是我落到那帮庄稼汉手里,要是他们在这场革命中得了势,称了愿,你以为他们会让我好死?等着瞧,等着瞧,好戏在后头!到时候咱们把他们统统宰了!”

“为了一只火腿就要绞死人?”库兹马问。

“那倒不一定。”吉洪痛苦地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确实在绞死人啊!”

“这不关咱们的事。他们要对上帝负责的。”

于是吉洪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唉!”吉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我的好弟弟!快了,我们也快要到上帝的宝座跟前去接受他的审判了!晚上我常常念圣礼记,一边念一边哭泣、哀嚎。这些动人的词句都是怎么想出来的,真叫我惊奇!你等等……”

他猛地站起身来,从镜子背后取出一本大部头教堂用书,两手哆哆嗦嗦地戴上眼镜,用哭腔飞快地读起来,好像怕被人打断似的:

“一想到死,一见到棺材里躺着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人失去形体、声音、视觉,我就哭泣,哀嚎……”

“浮华如影,人生如梦。地上的一切劳碌都是虚空。经上记着说:等到我们赚得了世界,却赔上生命,帝王与乞丐同归于土……”

“帝王与乞丐!”吉洪兴奋而又伤感地重复了一句,摇了摇头,“完了,弟弟!从前我有一个厨娘,是哑巴。我送给她一条进口头巾,她拿去反过来戴……明白吗?不会用,也舍不得用。平日舍不得,说过节再戴。等节日到了,她那头巾已经变成破布片了……我也是这样……我的日子也过成了这个样子!”

库兹马回到杜尔诺沃村,苦闷到了麻木的程度。他在杜尔诺沃村的最后一段时日就是在这种心情中度过的。

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雪,谢雷一家正盼着雪花把路铺平,好办喜事。

二月十二日傍晚,在昏暗寒冷的外室有过这样一场低声的谈话。新娘子系一块带黑点的黄头巾,把头巾一直蒙到额头上,站在炉子旁边,眼睛盯着自己的树皮鞋。门口站着短腿杰尼斯卡,没戴棉帽子,穿一件两肩下垂的沉甸甸的紧腰长外衣。他的眼睛也低垂着,看着手里摆弄的一双掌了铁钉的短筒靴。这双短筒靴是新娘子的,杰尼斯卡拿去修好了,现在来要五戈比工钱。新娘子说:

“我没钱,库兹马·伊利奇准睡着了。等明天再说吧。”

“我可不能等。”杰尼斯卡用指甲抠着鞋上的铁钉若有所思地说,声音很悦耳。

“那怎么办?”新娘子问。

杰尼斯卡想了想,叹一口气,甩了甩他那浓密的头发,突然把头抬起来,眼睛望着别处,鼓起勇气,大声而又干脆地对新娘子说:

“得了,别东拉西扯的了,吉洪·伊利奇跟你说了吗?”

“说了。”新娘子说,“我都听烦了。”

“那么我跟我爹一会儿来一趟。反正他,库兹马·伊利奇,也该起来喝茶了……”

新娘子想了想说:

“随你的便……”

杰尼斯卡把短筒靴放在窗台上,不再提钱的话就走了。半小时以后,台阶上就有了跺脚的声音——把沾在树皮鞋上的雪跺下来,是杰尼斯卡和谢雷,谢雷的捷克曼上衣腰里还扎了一根红带子。库兹马出来见他们。杰尼斯卡和谢雷向着黑暗的一角画了半天十字,然后甩甩头发,抬起脸来。

“不是媒人也是好人!”谢雷不慌不忙地开口说,他的话从来没有今天说得这么好,“你嫁闺女,我娶儿媳。两下说合,是他们的福气。”

接着他郑重其事地鞠了一大躬。

库兹马强忍着苦笑命人唤新娘子来。

谢雷就像在教堂里说话那样,压低了嗓门对杰尼斯卡说:“你去找她。”

“我在这儿。”新娘子离开炉子,从门背后走出来,向谢雷鞠了一躬。

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炉箅烧得通红的茶炊在地板上咕嘟咕嘟开着。黑暗中这几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最后库兹马笑着说:

“好啦,女儿,你决定吧!”

新娘子想了想,说:

“这小伙子我没挑的……”

“你呢,杰尼斯卡?”库兹马问。

杰尼斯卡也沉默了一会儿,说:

“行啊,反正得娶媳妇……上帝保佑,兴许不错吧……”

两个媒人互相道了喜。茶炊端到下房去了。角上的寡妇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点燃了下房里的油灯,又差科舍尔去打酒买葵花子,然后安排未婚夫妇坐在圣像下面,给他们倒了茶,自己在谢雷身边坐下。为了打破拘束的场面,她望着面色如土、眼睫毛既粗又长的杰尼斯卡,扯着嗓子尖声唱起来:

一个小伙正当年,

白白净净好人才,

走过我家小花园,

葡萄青青,花正开……

第二天,大家听谢雷讲这顿订婚宴,没有一个人不眉开眼笑,而且给他出主意:“你怎么也得帮小两口张罗一下!”连科舍尔也说:“小两口刚开始过日子,得帮他们张罗张罗。”谢雷一声不吭地回家去,给新娘子拿来两只铁锅、一团黑线。他来的时候,新娘子正在外室熨衣服。

“好儿媳,”谢雷难为情地说,“这是你婆婆让送来的。兴许有用……咱家没什么东西,要是有还藏得住吗……”

新娘子向他鞠躬道谢。她在熨一块窗纱,是吉洪派人送来给她“当头纱”的。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谢雷想劝慰几句,说自己也“不容易”,但是迟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把铁锅搁在窗台上就转身走了。

“线我搁在铁锅里啦!”临走他喃喃地说。

“谢谢您了,爹!”新娘子又一次道了谢,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不寻常,只有对伊万努什卡她才这么说过话。谢雷刚走出门,她突然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而且唱了起来:“一个小伙正当年……”

库兹马从大客厅里伸出头来,由夹鼻镜上端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不作声了。

“我说,还是退了这门婚事吧,嗯?”库兹马问。

“现在晚了。”新娘子低声说,“反正这脸是丢定了……谁不知道吃喜酒花谁的钱?再说,钱已经花出来了……”

库兹马只好作罢。的确,吉洪派人送来了窗纱,还有二十五卢布现款、一袋白面、一袋黄米、一头架子猪……可是怎能因为宰了这么一头猪就不惜毁掉自己呢?

“唉!”库兹马说,“我真拿你们没办法!‘丢脸,花钱’……难道说你比猪还贱?”

“贱也罢,不贱也罢,人死了哪能从坟场再抬回来。”新娘子干干脆脆地说,接着叹了一口气,折叠好已经熨平、还热乎乎的窗纱,又问,“您这会儿就吃中饭吗?”

她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

“算了,谈不出结果!”库兹马这样想着对新娘子说:

“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吃罢中饭,库兹马望着窗外吸烟。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知道,下房里已经烤好了黑麦小面包,当“花点心”。还要做两锅肉冻、一锅面条、一锅菜汤、一锅粥,都要搁肉。谢雷也在粮囤和板棚之间铺着白雪的小土丘上忙着。小丘上有些麦秸在青色的暮霭中燃起橙黄色的火焰,宰了的猪就拿到这火上来烧毛。一群看羊狗围着火蹲着,等着饱餐一顿,它们的白色嘴脸和胸脯上的毛都像粉红色的丝一样。谢雷踩着积雪来回奔忙,一会儿弄弄火,一会儿把狗赶开。他把衣服下摆撩起来塞在腰带下面,不时地用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子的右手把棉帽子推到后脑勺儿上去。火光时而照着他的这一侧,时而照着他的另一侧,在雪地上投下他的巨大身影,那影子扭来扭去,活像个巫师。角上的寡妇从粮囤旁边跑过,顺着小路往村里去,在小丘下面消失了身影。她去召集给婚礼助兴的姑娘们,还要向多马什卡借云杉树——这棵小树藏在地窖里,无论谁家嫁闺女都借去用。库兹马梳好头,脱下两肘已破的上衣,换上他细心收藏着的常礼服,走到新铺了一层雪花的台阶上来。这时候,淡灰色的薄暮中可以看到下房的灯光,窗外站着黑压压一大群姑娘、小伙子、小男孩,哇啦哇啦,说的说,喊的喊,三架手风琴各拉各的调子。库兹马弓着身子,搬弄着手指头,走到他们面前,从人群中挤过去,低一低头进了穿堂。这里人也挺多,小男孩在大人的腿中间钻来钻去,大人揪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推出门外,过一会儿他们又溜进来……

“让他们进来吧,看在上帝分上!”库兹马说,他自己已经被挤在门边。

突然间,挤得更厉害了,原来是有人使劲拉门。在一团团水气中库兹马跨过门槛,靠门框站住。挤在这里的人整洁些,姑娘们裹着花披巾,小伙子们都是一身新。屋里充满衣料、短皮袄、煤油、马合烟、松针的气味。桌子上立着一株翠绿的小树,树上挂了许多红布条,树枝伸到昏暗的洋铁油灯上头。这桌子摆在因为化冻而淌着水的玻璃窗下,靠着熏黑了的湿墙。桌边坐着两眼放光的助兴的姑娘们,她们穿得花花绿绿,脸上胡乱地涂了些脂粉,头上包着丝绸和羊毛头巾,鬓边插着从公鸭尾巴上扯下来的弯弯的五色羽毛。库兹马走进屋的时候,那个有一张既聪明又厉害的黝黑的脸、一双尖利的黑眼睛、两道长在一起的黑眉毛的瘸腿姑娘多马什卡正好放开有力的粗嗓子带头唱起了一支古老的喜歌:

今天晚上——

最后一晚上,

明天嫁姑娘……

助兴的姑娘们用不和谐的调子齐声重复了多马什卡的最后一句唱词,接着就都转过脸去看着新娘子。新娘子按习俗坐在炉灶旁边,还没有梳妆,头上盖着一块黑色大披巾。为了回答这首歌,新娘子应该大声哭诉:“我的亲爹,我的亲娘,闺女出阁,日子咋过?”可是她不作声。姑娘们唱完这首歌以后,很不高兴地瞟了她一眼,又唧唧咕咕了一阵,就皱起眉头,拖腔拖调地唱开了《孤儿歌》:

澡堂子,烧起来;

教堂的钟,敲起来!

库兹马紧咬着的颚骨上下抖动,他从头凉到脚,颧骨酸痛,两眼泪汪汪的,视线模糊了。新娘子突然把披巾往身上一裹,浑身哆嗦着大哭起来。

“姑娘们,算了吧!”有人大声说。

但是姑娘们不理会,继续唱:

教堂的钟,敲起来,

快把我爹叫起来……

新娘子呻吟着,一会儿把脸埋在两膝间,一会儿用双手捧着脸,哽咽不已……最后人们把浑身发抖、连站也站不稳的新娘子拉到没有炉灶的冷屋里去梳妆。

接下去是库兹马为新娘祝福。新郎由雅科夫的儿子瓦西卡陪伴着来了。他穿着瓦西卡的长筒靴,头发理过了,脖子刮得通红,围着一圈带花边的浅蓝色衬衫衣领。他用肥皂洗过脸,显得年轻多了,甚至模样也好看了。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庄重而腼腆地垂下了黑眼睫毛。伴郎瓦西卡穿一件红衬衫,敞着罗曼诺夫式的短皮袄,走进屋来就严厉地瞟了助兴的姑娘们一眼,粗野地说:

“别嚷了!”然后按习俗说:“出来吧,出来吧!”

助兴的姑娘们齐声回答:

“没有三人修不起房,没有四角盖不上顶。一个屋角搁一卢布,中间再来一卢布,外加一瓶酒。”

瓦西卡从衣袋里拿出一瓶伏特加酒来放在桌子上。姑娘们接过去,站起身来。屋里更挤了。门又一次打开,吹进一股冷风,升起一团水气,原来是角上的寡妇捧着金箔圣像推开众人走了进来,她后面跟着新娘。新娘穿一身有宽绉边的浅蓝色连衣裙,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安详,那么美丽,人们都惊呆了。瓦西卡给了一个肩宽、头大、两条腿弯得像达克斯狗[55]的男孩一记耳光,然后把不知什么人的旧短皮袄扔在屋子正中的麦秸上,新郎新娘走过来站在上面。库兹马低着头从角上的寡妇手中接过圣像,屋里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那个好奇的大头男孩呼吸的声音。新郎新娘一齐跪下给库兹马磕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再一次跪下。库兹马看了新娘一眼,一瞬间他俩的目光相遇了,露出恐惧的神色。库兹马的面孔煞白,他害怕地想:“我这就把圣像扔在地上……”可是他的两手却不由自主地捧着圣像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新娘轻轻吻了吻圣像,她的嘴唇碰着了库兹马的手。库兹马把圣像塞给在一旁站着的人,捧起新娘的头,怀着父亲的疼爱之情吻着她的香喷喷的新头巾痛哭失声。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转身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穿堂里。夹雪的风迎面扑来。门槛上堆积起来的雪在黑暗中发白,屋顶在呼啸。门外是暴雪的茫茫世界,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越过墙角堆着厚厚一层雪的土台,像一道道烟柱……

暴雪一直到早晨都没有停息。在飞驰着的灰蒙蒙的浊雾中,杜尔诺沃村看不见了,角上的磨坊也看不见了。天色时而晴朗,时而阴晦得如同黄昏一般。园子里一片白,发出呜呜的声响,与风的呼啸融合在一起,总像是夹着远方教堂的钟声。尖尖的雪堆在冒烟。几只看羊狗披了一身雪花蹲在台阶上,眯起眼睛用鼻子嗅着清爽的风雪中夹着的下房炊烟的暖香。库兹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几个庄稼汉和几匹马的黑糊糊的身影,还有雪橇和铃铛的响声。新郎乘坐的雪橇套着两匹马,新娘乘坐的只套了一匹。雪橇上铺着喀山产的毡子,四边有黑色花纹。参加婚礼车队的人都系上彩色腰带。女人们穿上棉皮袄,围上大披巾,一面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地朝雪橇走去,一面装腔作势地说:“老天爷,什么也看不见啊!……”新娘的皮袄和浅蓝色连衣裙都撩起来搭在头上,以免坐皱了,她就坐在白色衬裙上。她那戴着纸花冠的头上包着不止一块头巾和大披巾。她已哭得精疲力尽,眼前黑糊糊的人影、耳边暴雪的呼啸、叽叽喳喳的话语、过节般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的铃声,都仿佛在梦中。马儿贴着耳朵,转过头去避开风雪。风吹散了谈笑和呼叫的声音,雪粘住了眼睛,染白了胡须和帽子。在茫茫大雾和昏暗之中人们彼此都看不清楚。

“嘿,他妈的!”瓦西卡低头喃喃地说了一句,抓起缰绳,在新郎身边坐下。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粗野地迎风喊道:

“老爷们,祝福新郎去迎新娘吧!”

有个人回答说:

“上帝祝福……”

小铃铛一阵乱响,雪橇嘎吱嘎吱向前滑去,被雪橇撞垮的雪堆扬起白色烟尘,旋风般升起来。这雪白的旋风、马鬃、马尾,都朝一边飘去……

村里的教堂看守室烧得暖烘烘的,人们在等待神父到来,全都给煤气熏得够呛。教堂里也有很重的煤气味儿,而且阴冷昏暗,因为外面下暴雪,也因为拱顶低,窗户小,还关上了百叶窗。屋里只点着三支蜡烛,新郎新娘各拿一支,第三支在穿一身黑衣服、肩胛骨很大的神父手里。那神父戴上眼镜,弯下身子,翻开一本被蜡油滴脏了的书,飞快地读起来。地板上到处可以看见一摊一摊的水,那是由许多皮靴和树皮鞋带进来的雪融化而成的。不时有人开门,一阵阵寒风吹在人们的脊背上。神父严厉的目光时而投向门口,时而投向新人,看看他们装扮好准备接受一切的身子,以及被金黄色的烛火从下面照着的表情温顺的面孔。他习以为常地把一些词句念得颇为动人,用感人至深的祝祷加以强调,其实他根本不去想这些词句的含义,也不去想他在对谁念这些词句。

“至洁的上帝,万物的创造者……”他匆匆说,声音时高时低,“你曾赐福给你的仆人亚伯拉罕并使撒拉生育……把利百加赐给以撒为妻……让拉结与雅各同房[56]……请赐福给你的仆人……”

“什么名字?”神父停下来,严厉地悄声问诵经士,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等他听到“杰尼斯,阿弗多季娅……”这两个名字以后,又继续用动人的声调说:

“请赐给你的仆人杰尼斯和阿弗多季娅平安、长寿、贞洁……让他们多子多孙……为他们降下天上的甘露……给他们家里装满小麦、新酒、橄榄油……让他们家像黎巴嫩雪松一样昌盛……"

周围的人即使听懂了他的话,也只能想到谢雷的家,不会想到亚伯拉罕和以撒的家;只知道杰尼斯卡,不知道黎巴嫩雪松。那短腿新郎呢,穿着别人的皮靴和别人的紧腰长外衣,觉得一动不动地戴着这个顶上竖着十字架、帽檐一直压到耳朵上的铜制大冠冕实在不舒服,甚至可怕。新娘戴上冠冕显得更加美丽,也更加苍白。她的手在颤抖,蜡油滴到了蓝裙子的绉边上……

黄昏的暴雪更加可怖。在回家的路上,人们更加拼命地赶马。万卡·克拉斯内的大嗓门老婆站在第一辆雪橇上,她像女巫跳神似的挥舞着手帕,对着狂风大雪和迷茫的黑夜吼叫。雪花飞进她的嘴里,压低了她那狼嗥一般的歌声:

瓦灰色的鸽子呀,

金黄色的脑袋瓜!

1909—1910


[1] 茨冈,即吉卜赛人。

[2] 1俄里约合1.06公里。

[3] 纳斯塔西娅没有文化,误将布哈拉的埃米尔(首领)称作“埃米尔的布哈拉”。

[4] 马合烟,俄国的一种劣等烟草。

[5] 彼得罗夫娜是纳斯塔西娅的父名,俄罗斯人称呼别人的大名和父名有尊敬之意,也可仅称父名。吉洪和库兹马兄弟俩的父名则都是伊利奇。

[6] 1俄磅约合0.41公斤。

[7] 圣山,希腊东正教教会所在地,在希腊北部。

[8] 圣彼得节,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公历七月十二日,俄罗斯人在这个时候开始采蘑菇和马林果。

[9] 塞瓦斯托波尔英雄,指俄国克里木战争时期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1854—1855)的参加者。

[10] 1俄尺约合0.71米。

[11] 《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十四章第十三节。

[12] 《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第四十二节。

[13] 1俄亩约合1.09公顷。

[14] 圣以利亚节,在旧俄历七月二十日。俄罗斯民谚说,那天“中饭前是夏,中饭后是秋”。

[15] 暗指克拉索夫兄弟过去收死猫,扒猫皮卖。

[16] 莫洛勘派,俄国十八世纪的一个教派,否认一切宗教仪式。

[17] 喀山圣母节,在旧俄历十月二十二日,俄罗斯的冬季由此开始。

[18] 圣米哈伊尔节,即大天使节,在旧俄历十一月八日。次日,真正的严寒到来。

[19] 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章第十六节。

[20] 加着重号部分文字在原著中是斜体,以下同,不再一一作注。

[21] 比曲格马,十八世纪俄国沃罗涅日省培育的一种能负重的高头大马。

[22] 帕沙,奥斯曼帝国高级军政官员的尊称。

[23] 俄罗斯人洗蒸汽浴,沐浴时用桦树枝条扎的小笤帚抽打身子。

[24] 谢肉节,东正教节日,在四旬大斋前一周。

[25] 捷克曼上衣,一种后身打褶的哥萨克式立领上衣。

[26] 俄语中“七品文官”和“看家狗”有共同的词根“двор”,意思是“院子”或“宫廷”。

[27] 肉食期,东正教教会允许吃肉的时期,在圣诞节和大斋节之间。

[28] 班特尔猎犬,一种英国短毛猎犬。

[29] “收十”,应为“收拾”,这里是杰尼亚误写,表示他没文化。以下几处错别字和不用标点符号,都是有意的误写。“金光”应为“精光”,“不盛”应为“不剩”,“皮气”应为“脾气”。

[30] 杰尼斯卡,杰尼亚的昵称。

[31] 俄语中“卡尔皮娅”意思是“鲤鱼”,“波利”表示“多”,“波卢”表示“半个”。

[32] 菲拉列特(约1554—1633),东正教大牧首,一六一九年起为俄国国家实际统治者。

[33] 以上提到的人名都是俄国文学名著中不同类型人物的名字。

[34] 大斗兽场,指罗马大斗兽场。

[35] 路德,指马丁·路德,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家,路德宗创始人。

[36] 萨尔蒂科夫,指十九世纪俄国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37] 《忏悔录》,显然指列夫·托尔斯泰所著《忏悔录》。

[38] 霍霍尔,十月革命前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蔑称。

[39] 雅罗斯拉夫,指智者雅罗斯拉夫(约978—1054),于一〇一九年任基辅大公。

[40] 杜马,指沙俄政府当时召集的国家杜马,目的是镇压革命。

[41] 穆罗姆采夫,当时沙俄的一名政客。

[42] “刮胡子”即严厉申斥。

[43] 田庄(хутор),一个小庄园,或者两三家农户在一起,独立于村庄。

[44] 维佳,指谢·尤·维特,俄皇尼古拉二世曾派他率代表团赴朴次茅斯与日本就日俄战争进行谈判。他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朴次茅斯和约》,以便沙皇政府集中力量对付国内革命。

[45] 马卡罗夫,日俄战争中俄国太平洋舰队指挥官。

[46] 大洪水,指《圣经·旧约·创世记》里说的毁灭天下的大洪水。

[47] 莫季卡,莫佳的昵称,下文的“莫季”也是。

[48] 按《辞海》,枫的种类较多,共同的特点是秋季树叶变红,槭属植物亦俗称枫。

[49] “谢雷”(серый)是音译,在俄语中的本意是“灰色的”“愚昧无知的”。

[50] 德莱福斯,法国军官,犹太人,一八九四年被诬告犯有间谍罪,被判终身苦役。

[51] 1普特约合16.38公斤。

[52] 马节,在旧俄历八月十八日。

[53] 主显节,在旧俄历一月十九日,是耶稣受洗日。

[54] 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十七章。

[55] 达克斯狗,一种短毛罗圈腿的矮狗。

[56] 以上三句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