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是米佳头一回作为成年男子在家里生活，连妈妈对他的态度都跟从前不大一样了，而主要的是，他心中怀着真实的初恋，他正在使他从小就全身心地暗暗期待着的东西成为现实。

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有一种用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已经在他体内奇妙而神秘地浮动过。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大约也是春天，在园子里的丁香树丛旁边（记得有斑蝥的刺鼻气味），他还很小，和一个年轻女人，想必是他的奶妈，站在一起。突然间，好像有一道天光在他眼前亮了一下，不知是奶妈的脸盘还是盖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的无袖长衫，总之，有一种东西像热浪一样在他体内翻腾了一下，犹如胎儿在母亲腹内躁动……不过那就像做梦一样。后来他在童年、少年、中学时代体验过的一切也都像梦一样。那些跟着她们的妈妈一起来参加他的儿童节日活动的小女孩当中，时而这一个，时而那一个，使他感到一种无法比喻的特别的喜悦，他暗自对这个使他着魔的穿小连衣裙、小皮靴，头上扎一个绸蝴蝶结的，也是无法比喻的小人儿的一举一动好奇不已。后来在省城里他对一个女子中学学生的思慕就有意识得多了。傍晚时分，那个女学生常常出现在邻家花园围墙内的一棵树上，她活泼，引人发笑，穿一件褐色短连衣裙，头上别一把圆梳子，两只小手很脏，笑声叫声都很响亮，弄得米佳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为此愁绪满怀，有的时候甚至掉泪，无法抑制对她怀有的某种欲望。这种状况持续了几乎一个秋季，后来也自然而然地成为过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接着又有新的，或长或短的，也是深藏于内心的思慕，包括中学生舞会上的一见钟情给予他的强烈的喜与悲……体内有了某种软绵绵的感觉，心中有了对某种东西的模糊的预感和期待……

米佳生长在乡村，然而中学时代他不得不在省城里过春天，只有一年例外，那是前年，他回乡过谢肉节得了病，为了养病在家里从三月待到四月中旬。这段时光是他难以忘怀的。他在床上躺了大约有两个星期，只能从窗户里观看天空、积雪、园子、树干和树枝怎样随着外部世界的热和光逐日增加而逐日变化。他看到，早晨太阳把屋里晒得既明亮又暖和，窗玻璃上已经有活跃起来的苍蝇在那里爬来爬去……第二天下午，太阳到了屋后，照着大宅的另一面，窗外那灰白色的春雪已经呈淡蓝色，树梢间的蔚蓝色天上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再过一天，浮着白云的天上就出现了一些十分耀眼的空隙，树皮湿润得闪闪发光，屋檐上不断地有水滴下来，真是赏心悦目……接着是温暖的雾天雨天，几昼夜之后积雪就松散了，融化了，河水开始流动，园里和院子里的地面露了出来，呈现出一片让人看着既高兴又新鲜的黑色……三月末的一天在米佳的脑海中留下了长久的记忆，那天他第一次骑马到野外去。园子里的树灰溜溜的还没有开花，那上面的天空虽不算明亮，却那么年轻，充满勃勃朝气。野外的风还挺凉，田里残剩的麦茬呈棕红色，显得荒芜，可是翻耕过的地方（已经开始翻耕燕麦地了）却黑得油亮油亮的，显示着原始的地力。米佳经过整片残留着麦茬的田和翻耕过的地，朝树林走去，远远地看见了那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树林立在清纯的空气中。接着他策马下坡，走到那树林所在的洼地上，马蹄沙沙地踏过积得很深的一层去年的落叶，有的完全干了，呈淡黄色，有的很湿，呈褐色。他经过几处铺满落叶的小河谷，河谷里的水还挺大，几只暗金色的山鹬呼啦一声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就从马腿下面飞了过去……那个春季，尤其是那一天，米佳在野外迎着清凉的风，他的坐骑克服了地里残留的还很湿的麦茬和刚刚翻起来的黑土，一面走一面张大鼻孔大声吸气，以漂亮的野性之力喷着鼻息，并且从肚里发出嘶鸣，——这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时他觉得那个春季就是他的真实的初恋，是他全身心地爱着某人某物的时日，他爱的是所有的女子中学学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儿。那些时日如今在他看来是多么遥远啊！那时候的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单纯，心里的悲伤、快乐和梦想都那么不足为道！那时候他的爱是没有对象的，无性的，不过是梦，或者不如说是对一个美梦的回忆。如今世界上有了卡佳，有了一个体现着这个世界也胜过这个世界、胜过一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