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宁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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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乡村

克拉索夫兄弟的曾祖,在家奴中间绰号叫茨冈[1],是给杜尔诺沃老爷的猎狗咬死的。茨冈抢走他东家杜尔诺沃老爷的姘头,杜尔诺沃老爷先下令把茨冈拉到杜尔诺沃村外野地里一个土岗子上,自己又带去一群猎狗,然后大喝一声:“上!”在岗子上坐着发愣的茨冈撒腿就跑,而猎狗扑过来的时候是跑不得的。

克拉索夫兄弟的祖父赎身领到了解放证。他带着家眷搬到城里去住,不久就做了江洋大盗,远近闻名。他在黑镇上租了一间破屋,把老婆安顿在那儿织花边卖钱,自己跟一个叫白蹄子的小市民在本省到处抢劫教堂。他被捕的时候那种表现,后来有好长一阵子在全县传为美谈。据说他穿一件绒布对襟大袍、一双山羊皮皮靴,满不在乎地站在那儿,一脸无赖相,毕恭毕敬地招认他作下的数不清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案子,说:

“是这样,老爷。是这样,老爷。”

克拉索夫兄弟的父亲是个小贩,在本县跑单帮。有个时期他住在家乡杜尔诺沃村,开一爿小店,可是买卖亏了本,他酗起酒来,又回到城里,就死在那儿了。他的两个儿子——吉洪和库兹马——在几家小铺里当过伙计,也做过点小本生意。常见他俩赶一辆大车,正当中搁一口大箱子,边走边哭丧似的吆喝:

“大妈——大嫂们,来——货——啦!大妈——大嫂们,来——货——啦!”

箱子里装的是镜子、肥皂、指环、针线、头巾、面包圈儿。车板上呢,是用这些货换来的死猫、鸡蛋、粗麻布、破烂儿……

这么跑了几年之后,有一天哥儿俩几乎动了刀子,因此就散了伙。库兹马给牲口贩子当雇工去了,吉洪在沃尔戈尔车站(离杜尔诺沃村约五俄里[2])附近的公路旁租下一家小车马店,开了个小酒馆和小杂货铺,招牌上写着:“出售小百货茶叶白糖烟丝雪茄等”。

吉洪四十岁不到,他的大胡子却已开始挂霜,但他还像从前一样漂亮,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他总是板着肤色微黑的脸,脸上有些不起眼的麻斑,肩膀挺宽,人显得干瘦,说话盛气凌人毫不客气,动作很灵活。不过他比从前更爱皱眉头,目光也更尖利了。

深秋正是收税时节,乡下有做不完的买卖。这个时候,吉洪不知疲倦地跟在那帮区警察局局长屁股后面跑来跑去。他贪得无厌地向地主放青苗债,低价租用他们的土地……吉洪和一个哑巴厨娘同居了很久,心想:“她不会出去瞎说,这倒不错!”吉洪跟她生过一个孩子,可是有一天她睡着了以后竟把那孩子压死了。后来吉洪娶了老公爵小姐沙霍娃的中年侍女纳斯塔西娅为妻。他办完婚事,把陪嫁拿到手以后,就“收拾”了早已破落的杜尔诺沃家的后代—— 一个身体肥胖、性情温和的少爷,才二十五岁就谢了顶,却蓄着一大把漂亮的栗色胡子。吉洪把杜尔诺沃家的地产搞到手,真叫庄稼汉们佩服,因为这样一来,几乎整个杜尔诺沃庄园都成了克拉索夫家的了。

庄稼汉们佩服的还有吉洪的精力,说他怎么忙得过来啊!又要买,又要卖,几乎每天都在他的领地上转,像老鹰似的盯着他的每一寸土地……大家啧啧惊叹:

“好厉害!话说回来,当家的就得这样!”

吉洪本人也在他们面前现身说法,他常常以教训的口吻说:

“过日子不能大手大脚。你要是落到我手里呢,我就给你戴上笼头。不过我讲公道,我是俄罗斯人嘛,伙计。你的我不白要;我的呢,你瞧着吧,一个子儿也不给你!邀情买好的事没门儿,你瞧着吧,邀情买好的事我不干!”

吉洪的老婆纳斯塔西娅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脚尖朝里,摇摇摆摆。她不断地怀孕,每次生下的又都是死胎,所以她的脸焦黄,而且浮肿,头上披着稀疏的灰白头发。听了丈夫的这番议论,她哼哼唧唧地说:

“唉,我看你呀,也太实心眼儿了!为他这么个糊涂蛋操心干吗?你想教他机灵点儿,他可不当一回事。瞧他那个样儿,叉开两条腿,倒像埃米尔的布哈拉[3]!”

这车马店的一侧向着公路,另一侧向着火车站和大粮仓。秋天,附近常听见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因为从山上山下来的一辆辆运粮大车都在这里拐弯。小酒馆门上的铰链和小铺门上的铰链响个不停。在小酒馆里张罗的是纳斯塔西娅。小铺既黑又脏,满屋都是肥皂、青鱼、马合烟[4]、薄荷饼干、煤油的气味。小酒馆里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谈话:

“嘿,彼得罗夫娜[5]!你的伏特加酒可真够劲儿!直往脑门儿上冲,他妈的。”

“你的嘴真甜,亲爱的!”

“里头是不是搁了鼻烟啦?”

“原来你是个大傻瓜!”

小铺里的人就更多了。

“伊利奇!来一磅[6]火腿行不行?”

“今年我这儿的火腿,感谢上帝,可有的是,有的是啊!”

“怎么卖?”

“便宜!”

“掌柜的,有好煤焦油吗?”

“我这煤焦油,亲爱的,连你爷爷办喜事的时候也没见过!”

“怎么卖?”

生儿育女没有指望,酒馆给查封,都是吉洪生活中的大事。他断定自己当不成父亲之后,明显地苍老了。起先他还跟熟人开玩笑说:

“不行,我一定要达到目的。一个人没有儿女就不算人,倒像漏种的地……”

随后他竟至心惊胆战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第一个女人睡觉压死了孩子,第二个女人尽生死胎!纳斯塔西娅最后一次怀孕的那段时间特别难熬。吉洪愁眉不展,动不动就发火。纳斯塔西娅常常背着人祷告,哭泣。夜里,她以为丈夫睡着了,就借着长明灯的灯光悄悄爬下床,吃力地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地趴在地上,然后抬起头忧愁地望着圣像,最后像老年人一样费力地站起身来,怪可怜的。吉洪甚至没有勇气对自己承认,他从小就不喜欢长明灯,不喜欢这不可靠的教会之光。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十一月的夜晚,在黑镇上一间歪歪倒倒的小破屋里也点着一盏长明灯,气氛是那么安宁而又充满淡淡的哀伤。吊着长明灯的铁链投下几道黑影,屋里是死一般的沉寂,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圣像下面的长凳上,双目紧闭,尖尖的鼻子朝上,两支蜡黄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在父亲身边那扇挂着一块破红布的小窗户外面,人们唱着使人心酸的歌,哭喊着,拉着不入调的手风琴,伴送应征入伍的人走过去……如今长明灯是经常点着的了。

从弗拉基米尔省来了几个小贩,在车马店喂马。于是吉洪家里出现了一本《新占卜巫术大全:预测吉凶,附最简易之纸牌、大豆、咖啡占卜法》。晚间,纳斯塔西娅戴上眼镜,用蜡搓一个小球往乩坛上扔。吉洪不时地瞥她一眼。答案要么不堪入耳,要么凶多吉少,要么荒诞无稽。

纳斯塔西娅问:“我的丈夫爱我吗?”

乩坛回答:“像狗爱棍子一样。”

“我会有几个孩子?”

“命运注定你死,莠草当除。”

这时候吉洪说:“让我来……”

他卜的是:“我要不要跟那个人打官司?”

得到的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数数嘴里的牙齿吧。”

有一天,吉洪偶然向空空的厨房里张望了一下,看见他老婆在厨娘的宝宝的摇篮旁边,一只小麻鸡在窗台上踱来踱去,不时地尖叫几声,用嘴啄食玻璃窗上的苍蝇。他老婆坐在铺板上摇着摇篮,用颤抖的声音凄切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摇篮曲:

我的宝宝睡在哪儿?

他的小床放在哪儿?

他在高高的木楼里,

躺在那小花摇篮里。

谁也别来打搅我们,

谁也别敲这屋的门!

宝宝睡了,他睡着了,

遮光的帐子放下了,

花花绿绿的塔夫绸……

此刻吉洪的脸色变得多厉害啊!纳斯塔西娅看了他一眼,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胆怯,只是哭出声来,抽抽搭搭地轻声说:

“看在上帝分上,你领我去参拜参拜圣徒吧……”

于是吉洪带她上扎顿斯克去了。可是在路上他想,上帝反正是该惩罚他,因为他总是忙忙碌碌,只有复活节才进教堂门。再说,他的脑子里常常出现一些亵渎的念头,例如他总拿自己跟圣徒的父母比,圣徒的父母也是很长时间不生育的。这样想实在不聪明,但是他早就发觉,他身上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愚蠢。临走他收到一封来自圣山[7]的信,信上说:“最最虔诚的施主吉洪·伊利奇!愿上帝赐予您平安和幸福,愿万人称颂的圣母保佑您免遭她在尘世圣山所受的苦难!我有幸获悉您乐善好施,得知您慷慨资助兴修圣殿僧房。寒舍年久失修,今已不蔽风雨……”于是吉洪寄去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作为修缮此屋的费用。他曾经天真地相信他的名声真的传到了圣山,而且以此自豪。虽然这种时候早已过去,再说圣山的破房子也太多,他还是寄了钱去,但是也没有用。纳斯塔西娅这回分娩简直像遭了一场大难。在生下这最后一个死胎之前,她刚睡着,突然全身发抖,呻吟尖叫起来……她说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因为她一会儿看见天后穿着闪闪发光的金袍在田野上朝她走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和谐的歌声,越来越响亮;一会儿又看见一个小鬼从床底下跳出来(在黑暗中肉眼看不见,而心灵的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小鬼捧着一只口琴使劲吹,声音洪亮雄壮,但是不成腔调。纳斯塔西娅想,如果不是睡在这闷热的屋子里和羽毛垫上,而是睡在露天,在粮囤棚子底下,那就舒服了。可是她害怕:

“狗会过来嗅我的头……”

绝了生儿育女的指望之后,吉洪常常想:“我他妈的到底为谁受这份罪啊?”酒类专卖权简直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他的两只手哆嗦起来,眉毛痛苦地拧成一个疙瘩,要不就向上扬,嘴角耷拉着,尤其是在他说“你瞧着吧”这句口头禅的时候。他还像从前一样把自己打扮得挺年轻,脚下是一双讲究的小牛皮皮靴,上身穿一件绣花斜领衬衫,外面还罩一件双排扣的西服上衣,只是大胡子一天比一天白,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乱……

这年夏天炎热干旱,好像老天爷故意跟人作对似的。黑麦全完了。向买主发牢骚成了他的一大快事。

吉洪谈到他的烧酒买卖,常常高高兴兴地、一字一板地说:

“不干了,不干了!怎么干?专卖权摆在那儿嘛!财政部长自己想做买卖啦!”

纳斯塔西娅哼哼唧唧地说:

“唉,我看你呀,说话没边儿!人家会把你流放得远远的,连尸骨都收不回来!”

“你们吓唬不了我,先生们!”吉洪把眉毛一扬,打断了他老婆的话,“哼!要把人的嘴都堵住可办不到!”

后来他更加尖刻地一字一板地对买主说:

“黑麦会叫人称心!你瞧着吧,会叫所有的人称心!就是夜里也看得出来。你到门口去望一望月亮底下的庄稼地,亮得跟秃头似的!去看看吧,亮着呢!”

那年圣彼得节[8]期间,吉洪在城里的集市上过了四天四夜,情绪更加恶劣,因为心事重,天气热,睡不着觉。他一向很爱赶集。黄昏的时候,给几辆大车都涂上润滑油,装满干草,把枕头和厚呢袍搁在他和老雇工要坐的那辆车上。他们深夜出发,嘎吱嘎吱一直走到天亮。开始两人乐乐和和地聊天,抽烟,扯些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吓人的故事,都是讲买卖人在路上或者过夜的地方给人杀了的故事。随后吉洪躺下睡觉,在梦中恍惚听见迎面传来人声,大车摇摇晃晃的似乎一个劲儿往坡下走,脸颊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帽子从头上滑下来,夜间的新鲜空气使头脑发凉,让人觉得舒服极了!他一觉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是个玫瑰色的露水遍地的早晨,四周长着绿油油的庄稼,远远地可以望见浅蓝色洼地上那座悦目的白色城市以及城里一座座教堂的光辉,他大大地打一个哈欠,向着从远处传来的钟声在胸前画一个十字,从瞌睡的老雇工手里接过缰绳(清晨的寒气冻得老雇工像孩子一样没有力气,在曙光中他脸色煞白),这一切又是多么美妙啊……如今吉洪派庄头跟大车,自己一个人乘双轮跑车去赶集。夜是晴朗的,温馨的,但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疲乏。集市、城门口的监狱和医院的灯光,在十俄里以外的草原上就看得见,然而似乎永远走不到前方灯火朦胧处。木器广场上的那家车马店闷热不堪,跳蚤咬死人,大门口总是有人说话,一辆辆大车轰隆轰隆滚进石板铺砌的院子里来,公鸡大清早就打鸣儿,鸽子咕咕唧唧,敞开的窗户外面天空渐渐发白,他一直没合眼。第二天他跑到停在集市的大车上去过夜,也没有睡好,因为马不时地嘶叫,货棚里亮着灯,周围有人走动说话。天亮的时候,他正困得睁不开眼,监狱和医院又打钟了,一只母牛就在他头上吓人地狂吼了一声……

“活受罪!”这些天来他日日夜夜总这样想。

集市设在牧场上,有整整一俄里长。这儿像往常一样喧闹杂乱,人喊马嘶,孩子们吹着口笛儿,旋转木马游艺场上奏着进行曲和波尔卡舞曲。从早到晚,一群群村夫村妇叽叽喳喳的在大车和货棚之间,马牛之间,临时戏台和冒着呛人的油烟的小吃摊之间形成的尘土飞扬、畜粪遍地的窄巷里挤过来挤过去。像往常一样,许许多多投机贩子在这儿发狂似的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瞎子、乞丐、残废人,有的拄拐杖,有的坐小车,成群结队唱着怪难听的歌走过,没完没了。县警察局局长的三驾马车晃着叮叮当当的小铃儿在人群中间缓缓行进,他的车夫穿一件绒布坎肩,戴一顶插着孔雀翎的帽子……吉洪的买主很多,有脸色红里透青的茨冈人,穿帆布大袍和歪歪斜斜的长筒靴的红头发波兰犹太人,穿紧腰长外衣、戴有檐儿便帽、脸晒得黑黑的小地主。上他这儿来的还有漂亮的骠骑兵巴赫京公爵和他的穿英国式服装的太太,年老体衰的塞瓦斯托波尔英雄[9]赫沃斯托夫。这位赫沃斯托夫身材高大,瘦骨嶙峋。他那布满皱纹的黑脸膛线条粗得出奇,军服挺长,裤子耷拉着,长筒靴是方头的,大盖帽上有一道黄圈,染得毫无光泽的褐色头发从帽子底下探出两只鬓角来……巴赫京看马的时候向后仰着身子,抿着留八字胡的嘴矜持地微笑,同时抖着穿樱桃色马裤的腿。赫沃斯托夫则先蹭到马跟前,那马用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斜视着他。他呢,像要跌倒似的站住,然后举起手杖,用喑哑的声音令人莫测地问上十次:

“多少钱?”

无论谁来问价,吉洪都必须回答。他回答得十分勉强,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喊出一个价来,人们还是空着手走了。

他晒得很黑,面容憔悴,一身尘土,瘫软无力,苦闷到了极点。他犯了胃病,闹到胃痉挛的程度,只好上医院去。在医院里他等了两个小时左右,坐在回声很大的走廊里,闻着讨厌的石碳酸气味,觉得自己不是受人尊敬的吉洪·伊利奇了,而仿佛是在主人或者上司家的门厅里待命。一位活像个助祭的医生,红红的脸膛,淡色眼睛,穿一件有铜臭气的窄小的黑礼服,呼哧呼哧喘着气,把一只冰凉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这时候吉洪连忙说他“肚子差不多好了”,只因为不放心才没有拒绝服用蓖麻油。回到集市以后,他喝下一杯放了胡椒和盐的伏特加酒,继续吃他的灌肠和二道面粉做的白面包,继续喝茶,喝生水,喝酸菜汤,但是都不解渴。几个熟人叫他“喝杯啤酒提神儿”,他去了。卖克瓦斯的小贩吆喝着:

“克瓦斯,冲鼻子的克瓦斯!一戈比一杯,高级汽水!”

于是吉洪叫住卖克瓦斯的小贩。

“冰——淇淋!”满脸汗水的冰淇淋小贩,一个穿红衬衫、腆着大肚子的秃老头儿用高音喊着。

吉洪用骨制的小勺儿吃了一份冰淇淋,几乎像雪花一样,直凉到太阳穴。

集市散了。被人足、车轮、马蹄踏来碾去,到处是垃圾和畜粪的尘土飞扬的牧场变得空空荡荡。吉洪好像跟谁赌气似的,还在毒日头下灰尘中间,守着他没有卖出去的马,坐在大车上一动也不动。上帝,这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黑土层深一俄尺[10]半,而且是多么肥沃的黑土啊!可是过不了五年就要闹一次饥荒。这个城市以粮食生意兴隆闻名全国,全城却只有一百人能吃饱肚子。集市上呢,有多少乞丐、傻子、瞎子、残废人啊!都是些叫人看了既害怕又恶心的。

这是个晴朗而炎热的早晨,吉洪沿着旧道回家去。他先穿过城区、市场,然后过一条被几家制革厂污染了的小河,到了河对岸就开始上坡,要经过黑镇。他和他弟弟库兹马曾经在黑镇市场上马托林开的小店里当过伙计,如今市场上的人见了他都打躬问好。他在黑镇度过了童年,就在这半山腰,在一片像是长在地里的,屋顶腐烂得发黑的泥屋中间,在屋前晒着做燃料用的畜粪中间,在垃圾、炉灰、破烂中间……吉洪诞生、成长于其中的泥屋如今已不存在,原址上盖起一座新木板房,大门上头挂一块生了锈的招牌,写着:“在教的成衣匠索波列夫”。镇上其他一切还是老样子,猪和鸡在门槛边转悠,大门口竖着高高的挂羊角的竿子,织花边的女工们的大白脸不时从花盆后面露出来向小窗户洞外张望,肩上搭一根背带的赤脚男孩们在放拖着树皮尾巴的风筝,文静的淡黄色头发的小姑娘们在墙角边玩她们爱玩的葬娃娃游戏……坡上野地里有一块墓地,吉洪望着墓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墓地围墙里的几棵老树之间本是一毛不拔的财主济科夫那吓人的坟,刚刚填满土它就塌了下去。吉洪想了想,掉转马头朝墓地大门走去。

白色的大门旁边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那儿织袜子。她像童话里的老太婆一样——戴眼镜,鹰钩鼻,瘪嘴,是住在墓地附近一家收容所里的许多寡妇当中的一个。

“你好哇,老奶奶!”吉洪跟她打了招呼,同时把马拴在大门边的柱子上,说:“帮我瞧着马行吗?”

老太婆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躬,喃喃地说:

“行,老爷。”

吉洪脱下帽子,抬起眼睛看着大门上头的一幅圣母升天图,再一次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问老太婆:

“你们那儿人还多吗?”

“还有十二个老太婆呢,老爷。”

“这么说,少不了吵架吧?”

“少不了,老爷……”

吉洪不慌不忙地穿过树林和一个个坟头上的十字架,沿着通往一座木结构老教堂的林荫道走去。他在集市上理了发,修剪了胡子,显得年轻多了。病后清瘦的面容,晒黑的肤色(只有鬓角剃去毛发的地方露出两块白白的三角形),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新买的帆布有檐儿便帽,这些也都使他显得年轻。他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人生是多么短促而荒唐啊!这个充满阳光的幽僻之地,这片老墓园,又是多么安宁啊!由于炎热,过早地变得稀稀拉拉的树梢露出不见一片云彩的天空,热风吹过,树梢投在墓碑上的淡淡的透光的阴影就摇动起来。风停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花朵和小草,鸟儿在树丛中唱得婉转动听,粉蝶儿一动不动地停在烫人的小径上,堕入甜蜜的困倦之中……在一个十字架上,吉洪看到这样两行字:

死神收租

可畏可惧!

不过这儿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走着,甚至高兴地发现墓地在扩大,在一片古老的棺形有脚石碑,沉重的铁碑,以及巨大、粗糙、朽坏了的十字架中间,出现许多新的陵寝。“于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七日凌晨五时辞世”,这样的碑文读起来使人毛骨悚然。阴雨的秋日凌晨死在古老的县城里可不是好事!然而旁边树丛里有一位两眼望着天空的天使的石膏塑像放射着白光,它的底座上刻着一行金字:“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11]一位八等文官的铁墓碑经过日晒雨淋泛出了虹彩,上面有几行诗还能辨认:

对沙皇忠诚,

以仁爱待人,

他德高望重……

吉洪觉得这几行诗是谎言。但是真理又在何处呢?瞧,一块人的颚骨被遗弃在树丛中,它仿佛是用肮脏的蜡做成,这就是人留下的一切……就这么一点吗?花朵、缎带、十字架、地下的棺材和尸骨在腐烂,一切都在死亡,在腐烂!吉洪向前走去,又读道:“死人复活也是这样。所种的是必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12]

所有的碑文都以动人的语言谈到安息,谈到柔情和世上似乎并不存在、将来也不会有的爱,谈到待人忠诚,对上帝顺从,以及寄托于来生和在另一个幸福国度里相逢的热切期望,这些你只是在这儿才相信。有的谈到死才能赐给人平等——人们最后一次吻一个死去的乞丐的时候,就像吻自己的兄弟一样,对他和沙皇、主教同等看待……墓园深处的一角,在太阳地里昏昏欲睡的接骨木树丛中,吉洪看见一座孩子的新坟和一个十字架,那十字架上有两行诗:

叶儿呀,叶儿,莫作声,

莫把我的科斯佳惊醒!

于是他想起哑巴厨娘在睡梦中压死的那个孩子,眨巴着充满泪水的眼睛。

有一条公路经过墓地附近伸向起伏不平的田野,但是从来没有人走,大家都走旁边一条尘土飞扬的村道。吉洪走的也是这条村道。一辆破旧的出租马车迎面疾驶而来(县里的出租马车跑起来都是这么一阵风似的),车上坐着一位城里的猎手,他脚边躺着一条花斑猎狗,膝上搁着一支装在套子里的猎枪,穿一双走沼泽地用的高筒皮靴,虽然本县并没有什么沼泽地。吉洪愤愤地咬了咬牙,心想真该叫这个二流子当雇工去!正午的太阳火烧火燎的,刮着热风,没有一片云彩的天空呈石笔色。吉洪越来越生气地扭过脸去避开路上扬起的滚滚烟尘,也越来越担心地望着那过早开始干瘪的细瘦的庄稼。

一群群朝圣的女人,乏极了,也热极了,拄着长杖不紧不慢地走路。她们谦卑地向吉洪深深鞠躬,可是此刻吉洪又觉得一切都是骗人的了,心想:

“哼,谦卑!一到歇脚的地方,她们就要像狗一样你咬我我咬你了!”

喝得醉醺醺的庄稼人赶完了集往家走,一路紧催他们的驽马,扬起半天尘雾。他们长着红色、瓦灰色、黑色的须发,但是都一样的寒碜、瘦弱、蓬头垢面。吉洪超过他们那些轰隆轰隆响的大车的时候摇头寻思:

“嘿,这帮该死的穷鬼!”

一个庄稼汉仰面躺着睡着了,他的棉布衬衫撕成一条一条的,脑袋向后耷拉着,沾满血迹的胡子和塞满干血块的肿胀的鼻子向上翘着,那直挺挺的身子一路撞着大车,就像一具死尸。另一个庄稼汉的帽子给风吹跑了,他追上去,绊了一下。吉洪怀着恶意的快感抽了他一鞭子。 吉洪还遇见一辆大车,车上满载着筛子、铁锹、村妇。村妇们背对马坐着,一路颠簸。其中一个戴一顶新的有檐儿童帽,帽檐儿朝后。另一个唱着歌。第三个挥舞着双手哈哈大笑,追着吉洪大喊:

“大叔!销子掉啦!”

过了关卡,公路拐弯了,那些轰隆作响的大车落到后面去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见一片辽阔的热气蒸腾的草原,吉洪又觉得“事业”终究是世间最主要的东西。唉,到处是贫困!庄稼人倾家荡产,败落到连一个小钱也拿不出来的庄园在本县到处都是……这儿多么需要好当家人啊!

半路上有个叫坝子的大村,旱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和晒焦了的藤蔓。鸡在门槛边的灰堆里扎煞着羽毛扒来扒去。一座颜色古怪的教堂挺难看地矗立在光秃秃的牧场上。教堂背后有个小泥水塘,上面用畜粪筑起一道坝,塘里的水浑浊发黄,在太阳下闪光。一群母牛站在水里,不时地拉屎撒尿。一个光着身子的庄稼汉也站在那儿,正往头上抹肥皂。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胸前挂一个光闪闪的铜十字架,脖子和脸晒得漆黑,可是身子白得出奇。

“来,给我把马嚼子解了!”吉洪对那个庄稼汉说,同时赶着他的马车向散发着牲口气味的水塘走过去。

那庄稼汉把一块青灰色肥皂头扔在铺满牛粪的黑色堤岸上,顶着一头灰色皂沫,难为情地遮掩着身子,连忙过来执行命令。马贪馋地把嘴伸进水里,可是那水又热又臭,熏得它抬起头来转过脸去。吉洪对他的马吹了一声口哨,摇摇头说:

“瞧你们的水!就喝这个?”

那庄稼汉乐呵呵地反问:“敢情你们的水是甜的?”又说:“这水我们喝了上千年了!水算什么,没粮食吃啊……”

过了坝子村,大路两旁尽是黑麦田,庄稼长得也很细瘦,遍地都是矢车菊……杜尔诺沃村附近的新村旁有一棵长满节疤和窟窿的爆竹柳,上面黑压压地栖息着一群白嘴鸦,全都张着银白色的大嘴。这种鸟不知为什么喜欢火烧场,此时新村只剩下一个名称,还有瓦砾堆中的一些烧黑的木屋房架。瓦砾堆还在冒青烟,空气中飘着一股酸溜溜的焦煳味儿……吉洪的脑际闪过一个火灾的念头。他惊惶失色地想:“糟了!”他的财物一样也没有保险,会一下子化为灰烬……

就从这年圣彼得节赶集回来以后,吉洪喝上了酒。他常喝,虽说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可也喝到脸红红的才肯罢休。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事业,据他说也不影响健康。他说“烧酒能活血”。如今他常把自己的生活称作苦役、绞索、金鸟笼。尽管如此,他在自己的路上却走得越来越坚定了。几年的日子单调得像是连成了一个工作日。然而发生了新的重大事件,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对日战争和革命。

说到战争,人们起初夸口说:“伙计!哥萨克眼看就要把黄皮鬼子揍扁了。”

可是不久谈话的调子就变了,连吉洪也用精明人的口气严厉地说:“自己的地还多得管不过来呢!这哪儿是打仗,简直是瞎胡闹!”

听到俄军一败涂地的消息,吉洪幸灾乐祸地嚷嚷起来:

“哼,好极了!真他妈的该!”

革命,杀人,开头也使吉洪兴高采烈,有时他说:

“那位部长给收拾得够呛,够呛!连尸骨都没留下!”

可是,只要话题转到土地归公上头,吉洪内心的仇恨就苏醒了,说:“都是那伙犹太狗在兴风作浪!都是那伙犹太狗,还有长毛鬼大学生!”不知怎么回事,人人都在说革命、革命,可是周围一切照旧,平平常常,太阳照着,田里的黑麦在扬花,大车一辆接一辆驶向火车站……老百姓也不知怎么都不吭声,说起话来躲躲闪闪。

“老百姓都油了!简直油透了!”吉洪说。

于是他把“犹太狗”抛在脑后,又说:

“其实这套把戏并不稀奇。换个政府,平分地产,三岁的孩子也明白。这么说,老百姓为谁当牛做马,这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他们不吭声就是了。这么说,得留点儿神,想法子叫他们不吭声。别由着他们!小心点儿吧,要是他们得了手,那就要把你砸得稀巴烂!”

当他读到或者听到有消息说,私有土地五百俄亩[13]以上的才剥夺,他自己也变成“捣乱分子”了,甚至跟庄稼汉们争论起来。有的时候庄稼汉就站在他的小铺门口说:

“伊利奇,你可别这么说。要是给个公道价钱嘛,这地倒也可以收。就这么白拿,那可不大好……”

天气炎热,院子对面的一排粮囤旁边堆着松木板,散发着松香。听得见树林和火车站建筑物后面一列货车的车头在烧汽,发出咝咝的声音。吉洪脱了帽子站在那儿,眯起眼睛狡黠地微笑着回答说:

“对呀。可万一他不是个好当家人,而是个二流子,那该怎么办?”

“你说谁?东家老爷吗?那可是另外一码事。这种人,就是把他的地和他的肠子肚子都拿走也没罪过!”

“可不是嘛!”

然而又传来一个消息——五百亩以下的地也要剥夺!吉洪立刻魂不守舍了,这也不称他的心那也不顺他的眼,家里样样事情都叫他恼火。

帮工叶戈尔卡从小铺里拿出面口袋来抖落,他的头顶是尖的,头发既硬又厚(“为什么傻子的头发都那么厚?”),前额下陷,脸像鸡蛋不成比例,一双鱼眼睛暴突着,眼皮上长了一圈牛犊的白睫毛,又绷得那么紧,仿佛皮肤不够用,只要这小子一合上眼皮,就得把嘴巴张大,要闭上嘴巴,就得撑开眼皮。吉洪没好气地对他喊道:

“蛮子!野人!干吗冲着我抖落?”

吉洪的正房、厨房、小铺、粮囤(过去卖酒的地方)由一个房架、一个铁皮屋顶连成一排,牲畜院的麦秸顶棚从三面紧紧环抱着这一排房子,构成一个舒适的正方形小天地。对面,隔着一条路,有一排粮囤。往右是火车站,往左是公路。公路那边有一片白桦树林。吉洪心绪不宁的时候,常常到公路上来溜达。这公路像一条白色带子,经过一个个隘口,连同周围的田地一起向南向下伸展,直到远远的一座岗亭那儿,与一条从东南方向来的铁路相交以后,才又向地平线升上去。有的时候杜尔诺沃村的庄稼汉路过这里,当然是比较精明能干一些的,比如雅科夫——因为他“阔”而且悭吝,大家都尊敬地称呼他雅科夫·米基季奇——吉洪就把他叫住,讪笑地大声对他说:

“给自个儿买一顶有檐儿帽吧!”

雅科夫戴一顶棉帽,穿一件麻布衬衫和一条厚布短裤,赤脚坐在大车车沿上。他拉紧缰绳,让他那匹膘肥体壮的母马站住。

“你好哇,吉洪·伊利奇!”他矜持地说。

“你好!我说你那顶棉帽子该捐出来做寒鸦窝啦!”

雅科夫一面点头一面狡猾地暗笑。

“这……怎么说呢?……倒是不错。可是,比方说吧,本钱不够,买不起呀!”

“瞧你说的!谁不知道你们这号人装穷!闺女嫁了人,小子娶了亲,钱也有……你还要上帝给你什么?”

这话说得雅科夫心里美滋滋的,他也就更加矜持了。

“唉,上帝!”他叹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喃喃地说,“钱……我的钱,比方说吧,就不够开店的……要说小子……小子有什么好?不称心……老实说,不称心啊!”

雅科夫像许多庄稼汉一样,容易动气,尤其在事关他的家庭和营生的时候。一到这种时候,这个丝毫不露声色的人可急啦!不过他的急躁也只表现为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发颤。吉洪存心叫他起急,就又同情地问:

“不称心?嘿,你说说看!都是为了娘儿们吧?”

雅科夫向四下里望了望,用指甲抓了抓胸脯说:

“为了娘儿们,臭婆娘……”

“吃醋了?”

“吃醋……把我当成扒灰的了……”

雅科夫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开了,他接着说:

“老在她男人跟前告状,老告状!哼,还想药死我呢!有时候,比方说吧,我着了凉……想抽口烟,让心里舒服点……她倒好,把烟塞在我枕头底下……我要是不瞅瞅,那就完了!”

“什么烟啊?”

“她把死人骨头捣碎了当烟丝卷上……”

“嘿!你那小子真糊涂!还不照咱们俄国人的规矩教训教训他媳妇!”

“算了吧!他呀,比方说吧,就照我胸脯上扑过来!自个儿呢,像条蛇似的扭来扭去……我要揪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剪短了……我要揪他的扣子,衬衫扯破了可惜啊!”

吉洪摇摇头,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他:

“你们那儿怎么样?都等着造反吧?”

这时候,雅科夫立刻恢复了不露声色的老样子。他笑笑,摆摆手,急速地喃喃说:

“得了!什么他妈的造反!我们那儿的人老实着呢……都是老实人……”

他又拉紧缰绳,好像他的马不是站着似的。

“那么星期天干吗开大会?”吉洪突然没好气地问。

“大会?鬼知道干吗!大伙儿嚷了一通,比方说吧……”

“我知道他们嚷些什么!”

“那就得了,我也不瞒着了……大伙儿议论,比方说吧,有指示了……说是有指示下来了——再也不按过去那个价给东家干活了……”

这么一个杜尔诺沃村就能逼着他扔下自己的事业,吉洪想起来心里实在不痛快。杜尔诺沃村只有三十户人家,坐落在荒凉的河谷中。这河谷挺宽,一侧是农家小屋,另一侧是个小庄园。那小庄园与农家小屋隔谷相望,天天在等一个什么“指示”下来……唉!要是能够带上几个哥萨克兵,扬起马鞭,那就好了!

“指示”终于下来了。一个星期天,传说杜尔诺沃村要开大会,制定向庄园进攻的计划。吉洪的两眼射出凶狠、兴奋的光芒,他怀着一股子不寻常的劲头和勇气,以及“太岁头上动土”的决心,下令“套小公马!”十分钟以后,他赶着这匹马,乘一辆跑车,奔驰在通往杜尔诺沃庄园的公路上。白天下过雨,现在太阳落到暗红色的云彩后面去了,小白桦林里的树干呈鲜红色,在一片葱绿间村道上的深紫色泥泞格外显眼,路很难走。小公马的两条大腿在后鞧带上蹭来蹭去,淌下粉红色的沫子来。吉洪啪啪地使劲甩着缰绳,在铁路跟前拐了弯,走上右边的一条田间土路。当他看见杜尔诺沃庄园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关于造反的传闻是真是假。周围的气氛是那么宁静,云雀悠闲地唱着晚歌,空中安然飘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野花的甜香……突然,他的目光落到庄园附近的休闲地上,那儿长满了香草木犀,农民的马群正在他的休闲地上吃草!这么说,果真干起来了!吉洪拉了拉缰绳,一阵风似的驶过马群,驶过长满牛蒡和荨麻的烘谷脱粒棚,驶过种着低矮的植物、到处都是麻雀的园子,驶过马厩和下房,冲进院子里……

这以后出了一桩怪事。暮色中,吉洪在地里怔怔地坐在他的跑车上,愤恨、怨气、恐惧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双手发抖,面孔发烧,听觉像野兽的一样灵敏。他坐在那儿,听着从杜尔诺沃庄园里传来的叫喊声,回想刚才的情景——好大一群人,看见他来了就冲过河谷,拥进他的庄园,连吵带骂地聚集在台阶下边,把他逼到门口。他手里只有一根鞭子,他就挥舞着这根鞭子,时而后退,时而发疯似的向那群人扑过去。可是马具匠却更加厉害更加勇猛地挥舞着一根棍子冲上来,他一副凶恶相,人很瘦而肌肉发达,肚子瘪了下去,鼻子尖尖的,穿一双长筒靴和一件丁香色棉布衬衫。他代表那群人大喊大叫,说指示下来了,“这事儿要了结”,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在全省了结,把外地来的雇工从所有的农庄中赶走,换上本地的,干一天给一卢布!吉洪吼得更凶,拼命想压倒马具匠:

“啊哈!原来是这样!你这个流氓也跟那帮搞宣传的学了一手?学出师了?”

马具匠接过吉洪的话顶了回去:

“你才是流氓!”他喊得脸红脖子粗。“你这个老王八蛋!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少地?多少,扒猫皮的?二百吧?我呢,我他妈的只有你的台阶这么大一块地!这是为什么?你是什么人,我问你?是哪路货色?”

最后吉洪无可奈何地喊道:“好,你记——着吧,米季卡!” 他感到脑袋发昏,就冲出人群向他的跑车走去,同时喊着:“你记着吧!”

但是谁也不怕威胁,从他背后传来一阵哄笑、怒吼、口哨的声音……他赶着跑车围着庄园转了一圈,屏息静听。然后他又来到大路上,在交叉路口面对着晚霞和火车站停下来,随时准备策马前行。四周宁静,温暖,潮湿,幽暗。地平线上还有些残霞,逐渐向地平线升上去的大地却已没入深渊一般的黑暗之中。

吉洪从牙缝中对那匹想走动的马说:“站——住,该死的畜生!站——住!”

从远处传来说话和叫喊的声音,其中万卡·克拉斯内的声音最突出,他到顿涅茨矿上去过两次。后来庄园上空突然升起深红色的火柱,这是农民们在放火烧园子里的窝棚。租种这园子的那个城里人逃走的时候把一支手枪忘在窝棚里了,给火烧得连发了一排子弹……

事后听说确实出现了奇迹。就在那一天,几乎全县的农民都起来造反了。有好一阵子城里的旅馆挤满了地主,他们是去求当局庇护的。吉洪也去求过,后来他一想起这事就万分羞愧,因为县里的农民闹了一阵,烧毁抢劫了几座庄园,随即平静下来,造反也就这样结束了。不久,那马具匠又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沃尔戈尔吉洪的小铺里。他一到门口就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吉洪看见他的时候把脸一沉。不过还在传说杜尔诺沃村的人要杀吉洪,因此吉洪从杜尔诺沃庄园返回总不大敢在路上耽搁,而且不时地摸摸灯笼裤口袋里那支讨厌地往下坠的手枪,暗暗发誓要在一个晚上把杜尔诺沃村烧光……往杜尔诺沃村的水塘里下毒药……后来连这种传说也停止了。吉洪却决心甩掉杜尔诺沃庄园,心想:“奶奶的钱不算钱,怀里的钱才算钱!”

这年吉洪已经五十岁了,可是他还在梦想做父亲。正是这个梦想使他和罗季卡发生了冲突。

罗季卡是个从乌利扬诺沃村来的小伙子,细挑身材,性情阴沉,两年前走进雅科夫的鳏居兄弟费多特的家门。他结了婚,安葬了在婚宴上酗酒身亡的费多特,随即当兵去了。那新娘子就到杜尔诺沃庄园里来打短工。她的身段长得好,皮肤白白嫩嫩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眼睫毛总是低垂着。这眼睫毛使得吉洪神魂颠倒。杜尔诺沃村的女人头上都长着“犄角”,婚礼一结束她们就把辫子盘到头顶上,再包上一块头巾,弄得怪模怪样,活像母牛。她们穿镶有金边银边的深紫色旧式家织方格呢裙,外罩一件类似无袖长衫的白围裙,脚下是树皮鞋。即便这样打扮,新娘子(人们从此都这样叫她)也还是挺漂亮。一天晚上,新娘子一个人在黑黢黢的烘谷脱粒棚中清理剩下的一点麦穗,吉洪回头望了望,三脚两步走到她身边,急促地说:

“我给你买短筒靴、丝头巾……二十五卢布的票子也舍得!”

可是新娘子像死人一样没有反应。吉洪压低嗓子喊道:

“你听见了吗?”

新娘子像石头人一样,她低着头,只顾挥动耙子。

吉洪没有达到目的。罗季卡突然提前回来了,而且瞎了一只眼。这是在杜尔诺沃村的人造反以后不久,吉洪立刻把罗季卡和新娘子一起雇来,安置在杜尔诺沃庄园,借口是“如今没有当兵的办不成事”。圣以利亚节[14]前一天,罗季卡进城去买笤帚和铁锹,新娘子在上房擦地板。吉洪踩着地板上的水走进屋来,他看看趴在地板上的新娘子,看看她那溅了脏水的白白的小腿肚和婚后发胖的身体……突然,有一种力量和欲望驱使他极为敏捷地朝新娘子走过去。新娘子立刻直起腰来,抬起她的涨得通红的脸,手里捏着一块湿抹布,古怪地喊道:

“瞧我给你一巴掌,小子!”

只闻见热乎乎的脏水、热乎乎的肉体、汗液……吉洪抓住新娘子的一只手,死命捏着,甩掉那块抹布,又用右手够着新娘子的腰,紧紧搂住,搂得骨头格格直响,然后把她抱到另外一间屋里去,那儿有一张床。新娘子仰着头,睁大两只眼睛,不再挣扎,不再反抗……

此后,吉洪只要一看见自己的妻子和罗季卡,想到罗季卡和新娘子睡在一起,听说罗季卡日日夜夜往死里揍他老婆,心里就万分痛苦。不久,他开始感到恐惧。吃醋的人究竟通过什么途径弄清真相,难以解释。反正罗季卡弄清了。他干瘦干瘦的,瞎了一只眼,手臂像猿猴的一样长而有劲,小脑袋上的黑头发剪得短短的。他总是佝着头,用一只深陷而发亮的眼睛蹙眉看人,样子真可怕。他当兵的时候学了几句乌克兰话,说话带点乌克兰腔。只要新娘子胆敢对他说的简短而生硬的话表示反对,他就不动声色地拿起皮鞭,走到新娘子跟前,狞笑着,不慌不忙地用乌克兰腔从牙缝里问:

“您说什么?”

接着就用皮鞭抽得她两眼发黑。

有一天,吉洪撞上了这样的毒打,忍不住喊道:

“你干什么,混账东西?”

罗季卡泰然地在长板凳上坐下来,只看了他一眼,问他:

“您说什么?”

吉洪连忙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吉洪开始胡思乱想,比方说,让罗季卡在什么地方给塌下来的屋顶或者土块砸死……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而他的希望,那个使他沉迷于这些胡思乱想的希望落空了——新娘子没有怀孕!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玩火呢?应该摆脱罗季卡,赶快把他撵走。

那么找谁来接替罗季卡呢?

一个意外的机会帮了吉洪的忙。他和库兹马弟弟重归于好,并且说服弟弟来管理杜尔诺沃庄园。

吉洪从城里一个熟人那儿打听到,库兹马弟弟给地主卡萨特金当管家多年,并且成了一名作家(这一点尤其使吉洪吃惊),好像还出版了一小本诗集,封里印有“作家文库”字样。

吉洪听到这些话以后慢吞吞地说:“好——哇!库兹马还真不错!请问,书上真的就这么印着:库兹马·克拉索夫著?”

那位熟人说:“一点不假。”其实他和城里许多人一样,坚信库兹马的诗是从书刊里“扒下来”[15]的。

当时坐在达耶夫的小饭馆餐桌旁的吉洪立刻提笔给库兹马弟弟写了一个措词生硬而又简短的字条,说老兄老弟该悔过讲和了。第二天他们就在达耶夫的小饭馆里重归于好,并且进行了一场事务性的谈话。

那是早晨,饭馆里还没有人。阳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射进来,照着铺有潮乎乎的红桌布的小餐桌,照着刚用麸皮擦净、还散发着马厩气味的发黑的地板,以及穿白衣白裤的堂倌。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听上去不像一只活生生的鸟,倒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吉洪在桌边坐下,神色紧张而严肃。他刚要了两份茶,耳边就响起早已熟悉的嗓音:

“你好哇!”

库兹马比哥哥个子矮些,骨骼粗大些,身子干瘪些。他的脸盘儿挺大,但是没有多少肉,颧骨微微突起,两道灰色眉毛紧锁着,小眼睛有点泛绿色。他张口就不简单。

吉洪刚给他斟满一杯茶,他就说:“吉洪·伊利奇,首先我要向你说明,说明我是什么人,让你知道……”他笑了笑接着说,“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库兹马说起话来也是一字一板,喜欢挑眉毛,一会儿解开西服上衣的第一颗纽扣,一会儿又扣上。他再一次扣上纽扣的时候说:

“你瞧,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吉洪的两道眉毛竖了起来。

“你别怕,我不搞政治。不过不能禁止任何人想问题。这对你也没有一点害处。我会管理得好好的,不过,直说吧,我可不去扒皮。”

“也不是那个年头啦!”吉洪说完叹了一口气。

“年头倒没变,要扒皮也还可以。不过这样干不合适啊。我来经营,得闲呢,就修养提高自己……就是读读书。”

“嘿,你瞧着吧,书读得入了迷,口袋里的钱可就少了!”吉洪一面说一面摇头撇嘴。“再说嘛,读书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这号人干的。”

“我可不这么想。”库兹马不以为然地说,“怎么跟你说呢,哥哥?我是那种古怪的俄罗斯人。”

“你瞧着吧,我也是俄罗斯人!”吉洪插了一句。

“可是不一样。我不想说我比你强,不过——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为自己是俄罗斯人而自豪。我呢,嘿,哥哥,决不是斯拉夫主义者!不必啰唆了,我要说的只是:看在上帝分上,别夸耀你们是俄罗斯人。咱们是蛮子啊!”

吉洪阴沉着脸,用手指弹了弹桌面,说:

“也许是这样,是蛮子。胡来一气。”

“可不是吗。我也见过不少世面了,结果怎么样?没见过比咱们更无聊更懒散的人了。就说那不懒散的吧,”库兹马这时瞟了哥哥一眼,“也是糊涂虫。奔命啊,给自己搭窝啊,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有什么用?”吉洪问。

“嗨,搭窝也要动脑筋啊!比方说,我来搭个窝,我就要过得像个人样儿。要动这个脑筋。”

说到这里,库兹马用一个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胸脯,又戳了戳脑门子。

“老弟,”吉洪说,“看来咱们顾不上这个。‘到乡下住一住,喝一喝没味儿的菜汤,穿一穿破树皮鞋!’”

“树皮鞋!”库兹马尖刻地回应说,“该死的树皮鞋咱们穿了一千多年了,哥哥!怨谁呢?要知道,是鞑靼人毁了咱们!要知道,咱们这个民族还年轻!其实欧洲那边大概也遭了不少祸害,是蒙古人还有其他人干的。日耳曼民族大概也不比咱们古老……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对啦!”吉洪说,“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儿吧!”

可是库兹马接下去说:

“我可不进教堂的门……”

“这么说,你是莫洛勘派[16]?”吉洪问弟弟,同时心里想,“完了!看来非甩掉杜尔诺沃庄园不可!”

“差不多。”库兹马笑笑说,“那么你是常进教堂的了?要不是因为恐惧和贫困,你准会把教堂忘得一干二净。”

“算了吧。”吉洪阴沉地说,“我不是打头的,也不是殿后的。世人都有罪。不是说了嘛,只要一声叹息,一切罪就都赦免了。”

库兹马摇摇头厉声说:

“老调门儿!你静下来想一想吧!怎么会这样呢?像畜生一样过了一辈子,只要叹一口气,就都一笔勾销了!有这道理吗?”

谈话变得不愉快了。吉洪目光闪闪地看着桌子,心里想,“这倒也是。”但是他一向回避关于上帝和人生的探讨,于是随口说:

“谁不想进天堂?就是有罪进不去啊!”

“对,对,对!”库兹马用指甲敲着桌子应声说,“这正是我们最大的痛处,最致命的特点——说的是一样,做的又是一样!受不了畜生般的生活,可还是这么活着,而且还要这么活下去。哥哥,这就是俄罗斯调门儿!好啦,现在谈正经事儿吧……”

金丝雀已经停止唱歌。小饭馆里人多起来。现在可以听见市场上不知哪家小店里有一只鹌鹑在啼啭,声音是那么清脆嘹亮。库兹马一面进行这场事务性的谈话,一面侧耳谛听,时不时地轻声赞叹:“真妙!”弟兄俩谈妥以后,库兹马拍了一下桌子,劲头十足地说:

“好,就这样,一言为定!”然后他把手伸进西服上衣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证件和钞票,又从中抽出一小本灰皮书,放在哥哥面前,说:

“瞧!我向你的要求,也向我的弱点让步啦!书不怎么样,诗不成熟,早写的了……有什么办法?拿去收着吧。”

吉洪又激动起来,因为弟弟是一位作家,因为那灰色小书的封面上印着:《库·伊·克拉索夫诗集》。他拿在手里翻了几下,怯生生地说:

“念点给我听听……嗯?请吧,念上三四段!”

于是库兹马低下头,戴上夹鼻镜,把书挪得远远的,一本正经地透过镜片盯着它,开始念无师自通的人常写的那种东西,无非是模仿柯利佐夫、尼基丁,怨天尤人,向厄运挑战。可是他那瘦削的颧骨上泛起点点红晕,声音有时发颤。吉洪的眼睛也放射出光辉。诗写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出这些诗的人是他亲弟弟,一个身上有马合烟和旧皮靴气味的普通人……

当库兹马停下来,摘掉夹鼻镜,垂下眼皮的时候,吉洪说:“库兹马·伊利奇,我们只唱一个调门儿……”

他带着不愉快的苦涩的表情撇了撇嘴说:

“我们的调门儿总是:什么怎么卖?”

可是把弟弟安置在杜尔诺沃庄园以后,吉洪唱这个调门儿比过去更起劲了。在把杜尔诺沃庄园交到弟弟手里以前,他为了被狗啃坏的新皮套故意找罗季卡的碴儿,并且辞退了罗季卡。罗季卡的反应呢,不过是涎着脸冷笑一声,然后满不在乎地到小屋里收拾他的东西去了。新娘子听到辞退的消息好像也很平静(她跟吉洪断了关系以后又恢复了从前的老样子——冷漠,沉静,不正眼看他)。过了半个钟头,收拾好东西的罗季卡却跟新娘子一块儿来求饶。新娘子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眼皮哭肿了,一声不吭。罗季卡佝着头揉他的便帽,也想哭,歪扭着脸,叫人讨厌。吉洪耸着眉毛坐在那里拨弄算盘子儿。他只在一件事情上开了恩,没有为那新皮套扣他们的工钱。

现在吉洪坚决果断,既摆脱了罗季卡,又把经营管理的事交给了弟弟,他感到精神振奋,称心如意。“弟弟靠不住,不像个有能耐的人,先凑合着吧!”他回到沃尔戈尔,十月份不知疲倦地忙了一个月。整个十月天气都非常好,似乎老天爷有意凑他的趣。哪知道气候突然变了,来了暴风骤雨,杜尔诺沃村发生了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十月份,罗季卡在铁路上做工,新娘子在家闲着,偶尔才到杜尔诺沃庄园的园子里去挣十五戈比、二十戈比。她的举动挺古怪,在家不说话,总是哭;在园子里呢,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还和一个长得像埃及女人、名叫东卡·科扎的傻里傻气的漂亮姑娘一起唱歌。科扎跟租下这园子的那个城里人私通,新娘子不知为什么和科扎交上了朋友,而且常常拿眼睛挑逗那个城里人的弟弟,一个涎皮赖脸的小子,一面瞅他一面用歌声暗示自己害着相思病。新娘子跟那小子是不是勾搭上了,谁也不清楚,不过后来事情竟闹大了。城里来的这哥俩准备在喀山圣母节[17]前一天进城去,走前在他们的窝棚里搞了一个“晚会”,邀请科扎和新娘子来参加。哥俩各拉一架手风琴,请两位女友吃薄荷饼,喝茶,喝酒,闹了一通宵。第二天大清早,哥俩套好了大车以后,突然大笑着把喝得醉醺醺的新娘子按倒在地上,捆住她的双手,把她的裙子一层一层撩起来在她头顶上用绳子紧紧地扎了一个结。科扎拔腿就逃,吓得一头钻进湿漉漉的荒草丛中,等她向外张望的时候(那是在大车载着哥俩冲出园子以后),看见新娘子给吊在了树上,腰部以下一丝不挂。这是个有雾的凄惨的清晨,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科扎泪如雨下,颤抖得上牙合不住下牙。她把新娘子解下来,拿爹妈赌咒发誓决不让村里人知道园子里发生的事情,否则她科扎定叫天打五雷轰……可是还不到一个星期,新娘子的丑事就传遍了杜尔诺沃村。

这些流言自然无从核实,因为“谁也没看见,科扎就是说瞎话也不冒什么风险”。但是流言引起的议论却没完没了,人们都急不可耐地等罗季卡回来整治他老婆。吉洪从他的雇工们嘴里得知园子里发生的事情,于是又失去了常态!他也心神不定地等着,会闹出人命案来的啊!最后事情竟是这样了结的:罗季卡在圣米哈伊尔节[18]前夕回家来“换件衬衫”,却“拉肚子”死了!究竟是闹出人命案还是这样的结局更叫杜尔诺沃村人震惊,一时也说不清。这消息传到沃尔戈尔已是深夜时分,吉洪立刻命人给他套车,他摸着黑,冒着雨,急急忙忙赶到库兹马弟弟那里去。喝茶的时候,他灌了一瓶甜酒,冲动起来,神色慌张地、热切地向弟弟忏悔说:

“我有罪啊!弟弟,我有罪啊!”

库兹马听完哥哥的陈述以后沉默了半晌,一面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面扳他的手指头,弄得指关节咯咯作响。最后他没头没脑地说:

“你想想看,还有比咱们的人更凶残的吗?在城里,一个小扒手偷了小摊上的一块小饼,那一排卖小吃的摊贩拔腿就追。追上了呢,就拿肥皂塞给那个扒手吃。哪儿失火啦,哪儿打架啦,全城的人都会跑去看热闹。要是火灾或者斗殴很快就结束了,瞧他们那份惋惜吧!别摇头,别摇头,他们真的惋惜啊!要是有人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婆,或者狠狠地揍一个孩子,或者拿这孩子开心,瞧他们那副心满意足的神气吧!那才叫他们乐不可支呢。”

“你瞧着吧,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少不了无赖。”吉洪激烈地打断了弟弟的话。

“嗯。你怎么没把那个人弄来,那个……他叫什么?那个傻子?”

“是鸭头莫佳吗?”吉洪问。

“对,对,对……你没把他弄来开开心?”

吉洪笑了笑,说是弄来过。有一回,人家用装白糖的木桶装着莫佳乘火车给他送来。铁路上的长官们都是熟人,就这么运到了。木桶上写着:“小心,全痴”。

“人们竟然教这些白痴玩儿手淫来取乐!”库兹马感慨地说,“他们往穷新娘的大门上涂煤焦油!唆使狗去咬乞丐!拿石头砸房顶上的鸽子玩儿!吃鸽子的罪过可就大了。圣灵就是附在鸽子身上的啊![19]

茶炊早凉了,蜡烛已经塌下去,在淌油,屋里弥漫着黯淡的青烟,涮杯缸装满泡涨了的臭烟头。通风道(安在窗户上角的一根马口铁管子)敞着,有的时候发出尖厉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打旋,使人烦闷地悲嚎。“就像在乡衙门里一样。”吉洪心里想。他俩吸了那么多烟,就是有十个通风道也无济于事。雨哗啦哗啦地打在屋顶上,库兹马像钟摆似的从一个屋角到另一个屋角来回走动,他说:

“嗯,真是妙不可言!难以形容的善良!读一读历史,叫你毛发竖立。兄弟之间,亲家之间,父子之间,不是出卖就是凶杀,不是凶杀就是出卖……民间壮士歌也真够意思的:‘撕开他雪白的胸脯’,‘掏出肚肠扔在地上’……那伊利亚呢,他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踩着她的左脚,揪起她的右腿’……还有歌谣呢?一律是后娘‘凶恶贪婪’。公公‘暴戾刁难’,‘坐在堂上活像绳子拴着的公狗’。婆婆也‘暴戾’,‘坐在炉炕上活像链子套着的母狗’。大小姑子都是‘长舌妇’,大小舅子都是‘促狭鬼’。丈夫‘不是傻子就是酒鬼’,‘公公吩咐他对老婆要狠揍痛打,扒皮要扒到脚后跟’。小媳妇呢,给这位公公‘洗地板,熬菜汤,擦门槛,烙馅饼’,对丈夫却说:‘醒醒,起来,讨厌鬼!给你这泔水去洗脸,给你包脚布去擦干,给你根带子去上吊’……我们的顺口溜呢,吉洪·伊利奇!还能想出比那更肮脏更下流的话吗?成语呢,‘一只破碗顶两只好碗’……‘憨直之害甚于盗窃’……”

“照你这么说,要饭的日子更好过一些?”吉洪嘲弄地问。

库兹马高兴地附和说:

“对,对,对!世上没有比咱们的人更穷的,可也没有比咱们的人更穷不知耻的了。骂什么话最伤人?穷!‘妈的!你没吃的了……’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杰尼斯卡……就是那个……那个谢雷的儿子……靴匠……前两天对我说……”

“等等,”吉洪打断了弟弟的话,“谢雷本人现在怎么样?”

“杰尼斯卡说‘要饿死啦’。”

“这个杂种!”吉洪毫不犹豫地说,“你不用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

“我并没有说啊!”库兹马生气地说,“你最好听听杰尼斯卡的事儿。他对我讲:‘遇上荒年,我们这些手艺人有时候到黑镇去干活,那儿的娼妓多得不得了,都是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接一次客,给她半磅面包,她会在你身子底下把这面包啃光[20]……真笑死人!……’”库兹马说到这儿厉声喊道:“你听听!‘真笑死人!’”

“好啦,”吉洪又打断了弟弟的话,“看在基督分上,还是让我说正经事儿吧!”

库兹马停了停说:

“好,你说吧。不过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该怎么办?没别的!给钱就完事。你想想,人家要烧没烧的,要吃没吃的,要埋埋不了!以后呢,再把她雇来。给我当厨娘……”

吉洪动身回家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寒冷的早晨,空气中还散发着潮湿的打谷场和烟子的气味,雾霭后面村子里的公鸡懒懒地啼着,几条狗在台阶旁边睡觉,一只老母火鸡蹲在屋旁一株半裸的、缀着些枯黄叶片的苹果树树枝上,也在睡觉。田野里两步以外看不见东西,一切都被风吹来的灰色浓雾遮住了。吉洪没有睡意,但是感觉乏极了。像往常一样,他拼命赶他的马,这是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母马,尾巴结扎着,浑身湿漉漉的,显得更瘦,更俊,更黑。吉洪转过脸去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把沾满极小的雨滴因而闪着银光的直襟厚呢袍的冰凉的湿衣领从右边拉起来。透过挂在眼睫毛上的冰凉的水珠,他看着转得飞快的车轮渐渐裹上一层越来越厚的黑黏土,看着已经糊满他的两只靴筒的烂泥在眼前像喷泉一样不停地向上飞溅,看着不断运动的马腿,看着在雾中隐约可见的两只紧贴着的马耳朵……当他满脸泥污终于疾驶到家门口的时候,首先跃入他的眼帘的是拴在马桩上的雅科夫的马。他匆匆地把缰绳缠在车辕上,跳下车来,向开着门的小铺奔去,突然吓得停住了脚步。

“蛮——子!”纳斯塔西娅在柜台后面说,显然学着吉洪的腔调,但是声音温和,病恹恹的。她向着装钱的抽屉越来越低地弯下身去,哗啦哗啦地扒拉那些铜币,因为看不见,找不到需要的零钱,又说,“蛮子!是哪儿的煤油落价了?”

她找不着零钱,直起腰来,看了看戴一顶棉帽、穿一件直襟厚呢袍、可又光着一双脚站在她面前的雅科夫,看了看雅可夫那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山羊胡子,又说:

“会不会是她把他毒死的呢?”

雅科夫连忙喃喃地说:

“这不干咱们的事,彼得罗夫娜……鬼知道……咱们管不着……比方说吧……”

这一整天,吉洪一想起这窃窃私语就两手发抖。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她毒死的啊!

谢天谢地,秘密总算保住了。罗季卡埋了,送殡的时候新娘子数落着哭得那么真心实意,简直有失体统——这种数落本来就不是为了表达感情,而只不过是照规矩办事。吉洪的紧张心情也逐渐平复。

再说吉洪正忙得不可开交,又没有帮手,他老婆纳斯塔西娅帮不了什么忙。雇工呢,他只要“短工”,而且只雇到秋天斋戒期前,他们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有一年付一次工钱的厨娘、绰号叫 “油渣饼”的老更夫和傻小子奥西卡。单是牲畜就够人操心的!二十头羊要过冬。猪圈里蹲着六只黑公猪,总是闷闷不乐、满腹牢骚的样子。牲畜院里站着三头母牛、一头小公牛、一头小红母牛。院子里有十一匹马,单马栏里还关着一匹瓦灰色种马,性烈体壮,鬣毛很长,胸部宽阔,看上去粗里粗气,可是值四百卢布呢,它的上一代种马有畜种证书,值一千五百卢布。所有这些牲畜都要人照管。

纳斯塔西娅早就想进城去串门子,她终于收拾收拾走了。吉洪送走了老婆以后在野地里溜达。乌利扬诺沃村的邮政局局长萨哈罗夫背着一杆枪从公路上走过。他对庄稼汉们的凶恶态度是尽人皆知的,庄稼汉们说“交信给他的时候手脚直哆嗦”!吉洪迎着他走上前去,微微耸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死老头子!瞧他一脚泥一脚水的。”偏又亲热地喊道:

“安东·马尔克奇,打猎了吗?”

局长站住,吉洪走上前去问了好。

“哼,打什么猎啊!” 局长阴沉地说,他身材高大,驼背,灰色的毛发很重,甚至从耳朵和鼻孔里长出来,两道粗眉下面是一双深陷的眼睛。“我出来走走,怕闹痔疮。”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强调最后两个字。

“你瞧着吧,”吉洪突然摊开手掌激愤地说,“咱们的家乡荒了!连名儿都没了,更别提飞禽走兽啦!”

“树林都砍光了。”局长说。

“可不是嘛!”吉洪附和说,“砍了个精光!就跟拿篦子篦过一样!”

接着吉洪突然又说:

“脱毛呢!都在脱毛!”

这句话是怎么脱口而出的,吉洪自己也不知道,然而觉得不无道理。他想:“都在脱毛,就像牲畜过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季……”与局长道别以后,吉洪还在公路上站立了许久,不满地向四下里张望。又掉雨点了,刮着讨厌的夹着雨点的风。如波浪般起伏的冬小麦田、翻耕过的地、收了庄稼的地和褐色小树林上空,天色渐渐暗下来。阴沉的天空越来越低地压向地面。被雨洒湿的道路像锡一般闪光。火车站上的人在等一列开往莫斯科的邮车,从那边飘来茶炊的香味儿,使人愁闷地向往舒适的生活,温暖清洁的房间,家庭……

夜里雨又下大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吉洪睡不安稳,痛苦地咬牙。他身上发冷,分明是傍晚站在公路上受了凉,盖在身上的厚呢袍又滑落到地上去了。于是他做起梦来,那是他自小只要夜里脊背发凉就会做的梦:黄昏,窄巷,奔跑的人群,消防队赶着笨重的大车和乌黑的比曲格马[21]……有一次他醒过来,划着一根火柴,看了看闹钟,才三点,就从地上拾起厚呢袍。当他再次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忽然不安地想:要是有人来把小铺偷光,把马牵走……

时而他觉得自己在丹科沃村的车马店里,夜雨哗哗地浇在大门门檐上,不断地有人拉响门上的铃铛,是盗贼来了,趁漆黑的夜拉来他的种马,要是他们知道他在这儿,准会杀死他……时而他又回到现实中来,然而现实也使他惶恐不安。一个老头儿敲着梆子在窗户下面走过来走过去,但是他一会儿觉得这老头儿在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听见看门狗布扬上气不接下气地撕扯着什么人,狂吠着跑到野地里去,突然又出现在窗户下面,站在原地报警,一个劲儿地吠叫。于是吉洪打算出去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好的。他刚要下决心起身,风从黑暗无边的田野吹来,把大滴的雨点越来越密地斜打在漆黑的窗玻璃上,嗒嗒地响,这种时候做梦比干什么都好……

最后房门砰的响了一声,吹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是老更夫“油渣饼”拖着一捆麦秸走进外室里来。吉洪睁开眼睛,看见晨光熹微,窗玻璃上有一层水汽。

“生火吧,生火吧,伙计!”吉洪用刚刚睡醒的嘶哑声音说,“咱们先给牲口喂料,完了你再去睡觉。”

更夫用下陷而呆滞的眼睛看了看吉洪,一夜之间这老头儿瘦了,寒冷、潮湿、疲倦使他脸色发青。他头上戴一顶湿漉漉的棉帽,身上穿一件湿漉漉的后身打褶的哥萨克式宽上衣,脚下蹬一双被泥水泡涨了的破树皮鞋,在炉灶前艰难地跪下,嘟囔着塞进一把冰凉的香气扑鼻的麦秸,把火吹旺。

“你的舌头是不是给牛嚼了?嘟囔什么?” 吉洪一面下床一面嗓音嘶哑地向老头儿吼道。

“转了一夜了,还叫喂牲口。”老头儿喃喃地说,并没有抬头,好像在自言自语。

吉洪瞟了他一眼,又说:

“我看见你是怎么转的!”

吉洪忍住腹部的痉挛,穿好他的紧腰长外衣,来到踩得很脏的台阶上,迎着这阴雨的灰暗早晨的凛冽空气。到处是铅灰色的水洼,墙都潮得发黑。此刻下的是毛毛雨,“但是,”吉洪想,“午前雨又会大起来。”毛蓬蓬的布扬从墙角后面朝他跑来,他惊讶地发现这狗的眼睛发亮,舌头像火一样鲜红,口里吐出的热气有挺大一股子狗臭……它可是跑了一夜叫了一夜啊!

他拉着布扬的颈圈,扑哧扑哧踩着泥浆巡视一周,检查了所有的锁,然后把布扬拴在粮囤下的链子上,转身走进下房的穿堂,朝大厨房里张望了一下。满屋子是叫人恶心的热气,厨娘睡在光光的坐柜上面,用围裙蒙着脸,撅着屁股,两条腿收到腹部,脚上还穿着肥大的旧毡靴,靴底踩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奥西卡则穿着短皮袄和树皮鞋躺在铺板上,把头埋在一个油腻腻的大枕头里。

“魔鬼缠上了吃奶的孩子!好哇,放荡了一夜,天快亮了就往板凳上一躺!”吉洪厌恶地想。

他向漆黑的四壁、窄小的窗户、盛泔水的木盆、宽大的炉灶扫了一眼,厉声喝道:

“喂!贵族老爷们!该起来了吧!”

厨娘生火煮喂猪的土豆并且烧茶炊的时候,困得跌跌撞撞的奥西卡连帽子也不戴就出去给马和母牛送糠。吉洪亲自打开牲畜院那吱吱呀呀响的大门,第一个走进由棚子、单马牛栏、猪圈羊圈围起来的暖和而污秽的地方。这里的粪水没过脚踝。屎、尿、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褐色的臭浆。马已经换上了冬天丝绒般的毛,颜色发暗,在棚子底下来回走动。一群脏得变成灰色的绵羊挤在一个角落里。一匹栗色老骟马独自站在沾满面糊的空槽边打盹儿。这四方形的牲畜院上头,是冷漠阴沉的天空,不停地飘着细雨。公猪在圈里一个劲儿哼哼,发出虚弱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真烦人!”吉洪心里有火,就对拖着一捆麦秸走来的老更夫大发雷霆:

“怎么在泥浆里拖,老浑蛋?”

老头儿把麦秸扔在地上,瞪了他一眼,竟不动声色地说:

“我听着浑蛋说话呢。”

吉洪连忙回头看看,等到他确信傻小子奥西卡已经走出了牲畜院,这才迅速地,似乎也是不动声色地,走到老头儿身边,给了老头儿一记耳光,打得他脑袋直晃,然后抓住他的衣领,使出全身气力把他往院门口一推,吼了一声:“滚!”

吉洪的脸煞白,他气喘吁吁地对老头儿说,“别让我再看见你,废物!”

老头儿奔出牲畜院大门,五分钟以后他已经走在公路上,背着一个袋子,拄着一根棍子,径自回家去了。吉洪两手哆哆嗦嗦地饮了种马,又给它撒了点新鲜燕麦(昨天剩下的它不吃,光用嘴拱来拱去,拌上许多唾沫),然后蹚着烂泥和粪水,迈着大步到下房去了。

吉洪把门推开一道缝,向里面大声问:“做好了吗?”

厨娘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赶得上!”

下房弥漫着从煮土豆的铁锅里冒出来的淡而无味的蒸汽。厨娘和奥西卡两个人用杵拼命捣土豆,同时往铁锅里撒面粉。吉洪只听见杵撞击铁锅的声音,没有听见厨娘的答话。他碰上门,喝茶去了。

走进上房那小小的外室,他一脚踢开丢在门槛边的肮脏而沉重的马衣,朝屋角走去。那里有一张方凳,上面放着一只锡面盆,面盆上端的墙上挂着一把装洗手水的铜壶,小搁板上有一块脏兮兮的椰皂。他把铜壶弄得叮咚响,恨得眼斜眉蹙直喘气,凶恶地转着眼珠,一字一板地说:

“这帮该死的雇工!你说一句,他说十句!你说十句,他说一百句!哼,嚷嚷吧!现在不是夏天,像你这样的穷鬼多的是!入冬以后你要吃的,伙计,你就会来,狗娘养的,会——来给我磕——头!”

铜壶旁边有一块擦脸布,是圣米哈伊尔节那天挂上的,已经脏破不堪。吉洪看了一眼,恨得直咬牙。

他闭上眼睛,一面摇头一面说:“唉!圣母娘娘啊!”

外室有两道门通内室。左边一道门通向客房,客房狭长而阴暗,小窗户开向牲畜院,里面摆着两张像石头一般硬的大长沙发,都绷着黑色漆布,上面到处是臭虫,有活的,也有压死了只剩下干皮的。窗间壁上挂着一位将军的肖像,他留着海狸毛似的颊须,怪威武的。这肖像四周围着一圈小肖像,都是俄土战争中的英雄,下面有一段题词:“我们的子孙和斯拉夫弟兄们将长久地铭记我们父亲的伟业。这位英勇的战士打垮了苏里曼帕沙[22],战胜了异教敌人,带领他的儿郎们越过只有云雾缭绕、苍鹰盘桓的崇山峻岭。”另一道门通向主人的房间,进门右边有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食橱,左边砌了带炕的白色炉灶,不知什么时候开裂了,裂缝处糊了些泥,看上去像一个被折磨得干瘪的人,真叫吉洪讨厌透了。炉灶后面是一张高高的双人床,靠床的墙上挂着一块用暗绿色和红砖色羊毛织的壁毯,上面有一只竖起两只猫耳朵的长须虎。门对面的那堵墙边有一只盖着手织台布的五斗柜,上面搁着纳斯塔西娅的婚礼用首饰盒……

“铺子里来人啦!”厨娘把房门推开一道缝向里面喊道。

远方是一片雨雾,天色又变得像黄昏一样,飘着细雨,风向却变了,从北面吹来,空气也爽一些了。从车站上开出去的一列货车吼了一声,听上去比前几天都愉快,响亮。

“你好,伊利奇!”一个豁嘴庄稼汉向吉洪打招呼说。这庄稼汉戴一顶淋湿了的满洲里毛皮高帽,牵着一匹淋湿了的花斑马,站在台阶下。

“你好,要什么?”吉洪朝这个庄稼汉的豁嘴里露出的一颗结实光亮的白牙齿瞟了一眼,回答说。

他匆匆卖了一点盐和煤油,连忙回到屋里,一路走一路喃喃地说:

“连祷告也不让做,这帮狗杂种!”

搁在窗间壁旁一张桌子上的茶炊开了,咕嘟咕嘟响,给挂在壁上的小镜子蒙上了一层水汽。窗玻璃和钉在小镜子下面的一张石印彩色画也都变得湿漉漉的。画上画的是一个彪形大汉,穿一件黄色对襟大袍,一双红色上等山羊皮长筒靴,两手举着一面俄罗斯旗帜,背景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几座高塔和雉堞。这幅画的四周围着一圈照片,都装在贝壳镶边的镜框里。屋里最尊贵的地方挂着一位著名教士的画像,他穿一件波纹绸窄腰肥袖僧袍,蓄了几根胡须,腮帮子有点肿,两只小眼睛目光锐利。吉洪看了他一眼,对着这一幅供在屋角的圣像恭恭敬敬地画了一个十字,然后从茶炊上拿下熏黑了的小茶壶,斟了一杯茶,这茶有一股浓烈的澡堂笤帚[23]气味。

“连祷告也不让我做,真要命,这帮浑蛋!”吉洪痛苦地皱起眉头想。

看来需要回忆一番,思考一番,或者干脆躺下把觉睡足。他渴望的是温暖,安宁,心里明白,胸有成竹。他起身走到玻璃门和餐具震得格格直响的橱柜前面,从搁板上拿下一瓶山楂露酒和一只中间粗两头细的酒杯,酒杯上印着一行字:“教士亦不忌”……

“可不是吗?”他说出声来。

于是他斟满一杯酒,喝干了,再斟满一杯,又喝干了,随后啃着一个挺粗的面包圈在桌边坐下来。

他大口大口地从碟子里啜热茶,吮吸着含在嘴里的一块方糖。他心不在焉而又满腹狐疑地向窗间壁上那个穿黄色对襟大袍的彪形大汉和他周围那一圈装在贝壳镶边镜框里的相片瞟了一眼,甚至也向穿波纹绸窄腰肥袖僧袍的教士瞟了一眼,心里想:

“我们这些猪没工夫信教!” 接着他好像跟什么人争辩似的,又愤愤地加上一句:“你到乡下来住一住,喝一喝酸菜汤!”

当他看着那位教士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可疑……甚至连他平日对那位教士的虔敬之心也似乎……可疑,欠妥。要是仔细想一想……然而他急忙把目光转移到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上。

“这辈子还没去过莫斯科呢!真丢人!”他喃喃地说。

是啊,没去过。为什么呢?公猪拉后腿!早先丢不下买卖,丢不下车马店和酒馆。现在又丢不下种马和公猪。别提莫斯科了!就是公路那边的桦树林子,说了十年也没去成。总想哪天傍晚抽空去一次,带上地毯和茶炊,在草地上坐一坐,树荫下乘乘凉,可是始终抽不出空……日子如水一般从指缝间流去,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人已年过半百,眼看就要活到头了,可是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装在贝壳镶边镜框里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瞧,地板上(却又在密密层层的黑麦中间)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吉洪,一个是年轻的商人罗斯托夫采夫,两人手里都拿着半杯黑色啤酒……罗斯托夫采夫和吉洪之间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友谊啊!拍照那天是谢肉节[24]期间一个灰蒙蒙的日子,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啊!不过这是哪一年的事啦?罗斯托夫采夫又到哪里去了呢?连他眼下是不是还活着也说不准……瞧这三个小市民,站得笔直,呆若木鸡,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溜光,身上穿着斜领绣花衬衫和常礼服,脚下是擦得锃亮的长筒靴。他们是布奇涅夫、维斯塔夫金和博戈莫洛夫。维斯塔夫金在中间,胸前端着一个木盘子,盘子里装的是面包和盐,上面盖一块绣着几只公鸡的布巾。布奇涅夫和博戈莫洛夫一人捧着一幅圣像。他们是在大粮仓举行开仓仪式的时候拍下这张相片的。那天刮风,满天尘土,主教和省长都光临了。吉洪居然在欢迎长官的公众之列,当时心里十分得意。不过这天留下了什么印象呢?只记得大家在大粮仓旁边等了五小时左右,风卷着白色尘埃滚滚而去,省长,像个身材修长而整洁的死人,穿一条有金饰条的白色长裤和一件绣金线的制服、戴一顶三角制帽,迈着特别缓慢的步子向代表团走来……当他接受了面包和盐开始讲话的时候样子真吓人,大家惊骇地看到,他的两只手特别瘦特别白,那又薄又亮的皮肤像剥下来的蛇皮一样,干瘪而细长的手指上蓄着透明的长指甲,戴着闪闪发光的嵌玉戒指和指环……如今这位省长已经不在人世,维斯塔夫金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再过五年、十年,人们提到吉洪的时候也要说:

“已故的吉洪·伊利奇……”

炉火烧旺了,屋里更加暖和舒适,小镜子又照得见人了,可是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窗玻璃上有一层水汽,不透光,说明外面气温在下降。饿了的公猪使人厌烦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响。忽然间,它们齐声大吼起来,想必是听到了厨娘和奥西卡的声音,他俩抬着一大木盆猪食走过去。吉洪丢下关于死的遐想,把烟头扔在涮杯缸里,披了上衣,赶到牲畜院去了。他迈开大步,扑哧扑哧踩着积得挺深的牲口粪尿,亲自打开猪圈的门,用一双贪婪而又愁闷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向食槽奔去的公猪,冒着热气的猪食正往食槽里倒。

关于死的遐想被另外一个念头打断了。他想,人死固然不能复生,可是人们也许会给这位死者树碑立传。他原先是个什么样的人?孤儿,乞丐,小的时候两天吃不上一块面包……如今呢?

“应该给你立传。”库兹马有一天讽嘲地对他说。

其实没有什么可嘲笑的。如果一个乞丐,一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孩子,后来成了令人尊敬的吉洪·伊利奇,而不是“小季子”,说明他有脑子……

厨娘本来也聚精会神地瞧着那群互相挤来挤去争先把前脚伸进食槽里的公猪,忽然打了一个嗝儿,说:

“哦,天哪!可别给咱们降什么灾啊!昨天夜里我梦见,有人赶好多牲口到咱们院里来,羊啊,牛啊,猪啊……尽是黑的,黑的!”

吉洪心里又不自在了。该死的畜生!光是它们就能逼得人上吊。过不了三个钟头又要拿钥匙开门,又要满院子送饲料了。大牲口棚里有三头奶牛,单马牛栏里关着小红母牛和公牛俾士麦,现在就要喂它们干草。马和羊中午应该吃糠。种马呢,鬼知道该给它吃什么!它从门上的窗格子里伸出头来,咧开上嘴唇,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皱起鼻子……吉洪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狂怒地向它吼叫:

“贱骨头,不怕天打雷轰!”

他又弄湿了脚,冻得发僵(天上下雪糁),于是再喝一点山楂露酒。他吃了葵花子油拌土豆和酸黄瓜,浇蘑菇汁的菜汤,黍米稀饭……脸红到耳根,脑袋发沉。

他两脚一蹉,脱下肮脏的长筒靴,和衣躺在床上,但是心里仍旧不踏实,因为一会儿又要起来,下午该给马、牛、羊喂燕麦麦秸,种马也吃这个……或者不如把燕麦麦秸和干草放在一起捣一捣,浇点水,加点盐……只要一大意,准会睡过头。于是吉洪伸手拿过五斗柜上的闹钟,上紧发条。闹钟就有了生气,嘀嗒嘀嗒走起来。这急速而均匀的嘀嗒声给屋里平添一种宁静的气氛。他的思路乱了……

正当他的思路乱了的时候,忽然传来粗野响亮的教堂歌声。吉洪惊骇地睁开眼睛,起初只发现两个庄稼汉带着很重的鼻音在吼叫,从外室吹进一股冷气,夹着潮湿的捷克曼上衣[25]气味。他猛地坐起身来,这才看清两个庄稼汉的模样,其中一个眼瞎脸麻,鼻子小上唇长,脑袋大而又圆;另外一个就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

想当年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不过是叫马卡尔卡(大家都叫他“朝圣的马卡尔卡”),有一天他来到吉洪的小酒馆,脚下是一双树皮鞋,头上戴一顶僧帽,身上穿一件油迹斑斑的僧袍内衣。当时他沿着公路不知去向何方,走进小酒馆的时候背着背包和军用水壶,手里拄一根漆了一条赤链蛇的长杖,长杖上端有个十字架,下端有个矛头。他的头发很长,是黄色的;脸盘很大,是油灰色的;鼻孔像两个枪口,鼻梁骨断了,酷似一副鞍架;两只明亮的眼睛射出两道尖利的光——有这种鼻子的人往往都有这样的眼睛。他厚颜无耻,机敏伶俐,一支接一支地拼命吸烟,让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他说话粗野,时断时续,而且用一种绝对不容争辩的口吻。正是这种说话的口吻使得吉洪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于是吉洪把马卡尔卡留下来,脱下马卡尔卡身上那套流浪汉的行头,让马卡尔卡给他当助手。后来吉洪才发现马卡尔卡是个惯窃,不得不把他狠狠地揍一顿撵了出去。一年以后,马卡尔卡以善作不祥的预言闻名全县,人们怕他光临就像怕火一样。只要他走到哪家窗户底下,哀哀地唱起《与圣者一同安息》,或者递上一块敬神的乳香、一撮香灰,那么这家就非死人不可。

现在马卡尔卡穿着原先那套行头,拄着长杖,站在吉洪的房门口唱着。瞎子翻着蒙上一层白翳的眼珠应和着,根据他那副五官不正的模样,吉洪立刻断定这是个像野兽一样凶残的在逃苦役犯。更加可怕的是这两个流浪汉唱的歌。瞎子一面阴沉地抖动他挺起的眉毛,一面放开不堪入耳的带鼻音的高嗓门无所畏惧地吼叫。马卡尔卡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射出两道锐利的光,他那狂暴的低嗓音嗡嗡地响。结果形成一种过于高亢的,粗野而又和谐的古教堂歌声,威严可怖。瞎子扯着嗓子唱:

大地母亲要失声哀恸!

马卡尔卡毫不犹豫地附和:

失——声——哀——恸!

瞎子吼道:

在救主圣像面前,

马卡尔卡无耻地张开鼻孔威吓道:

罪人齐来忏悔!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低音伴和着瞎子的高音斩钉截铁地宣告:

难逃上帝的审判!

难逃地狱的火海!

突然,歌声中断,他和瞎子用他们平常惯用的无赖口吻直截了当地齐声命令道:

“老板,赏杯酒暖暖身子吧。”

不等吉洪回答,马卡尔卡已经迈过门坎,走到吉洪的床边,把一张画塞进吉洪手里。

这不过是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画,可是吉洪看了却倒抽一口冷气。画上画着几株被狂风吹弯了的树,乌云中间有一道白色的闪电,一个人倒在地上,下面有这样一行字:“让-保罗·里赫特尔遭雷殛”。

吉洪大惊失色。

但是他立刻把这张画一点一点地撕得粉碎,然后从床上下来,一面穿靴子一面说:

“吓唬傻子去吧,我可知道你,伙计!该拿的拿点儿就请上路。”

接着吉洪到小铺里去,给那个和瞎子一起站在台阶旁边的马卡尔卡拿来两磅面包圈和两条鲱鱼,并且以更加严厉的语气对他说:

“请上路!”

马卡尔卡厚着脸皮问:

“烟丝呢?”

“烟丝就在你身上,你蒙不了我,伙计!”吉洪毫不客气地说。

他停了停又说:

“马卡尔卡,凭你干的这些事儿,绞死你都嫌不够!”

马卡尔卡朝挺直身子、高高地扬起眉毛、坚定地站在一旁的瞎子看了一眼,问他:

“教友,你说呢?是绞死还是枪毙?”

瞎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还是枪毙吧,这最干脆。”

天晚了,大堆大堆的云呈青色,寒气逼人,一片冬日景象。泥泞渐渐变稠。吉洪送走马卡尔卡以后,在台阶上活动活动两条冻僵的腿就进屋去了。他连外衣也不脱,就这样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又陷入沉思之中。他回想起夏天,暴动,新娘子,弟弟,妻子……想起到现在还没有付农忙季节的工钱。他一向拖欠工钱。在他这儿打零工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一到秋季就成天站在他家门口诉苦,吵闹,甚至说些放肆的话。可是他却以不变应万变。他大喊大叫,请上帝作证,说他“家里只有两个三戈比的小铜子儿,不信可以搜查!”然后他把衣袋、钱包都翻过来,装模作样地往地上吐唾沫,好像大家的不信任,“没良心”,把他气疯了……如今他觉得这种做法不妥。他对待妻子是那样冷酷无情,形同路人,这一点也忽然使他感到惊骇。上帝啊!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漫长而充满忧患的岁月,妻子是怎样跟着他一起度过的,她想了些什么,又感受到了什么呢?

他丢掉烟头,再点上一支烟……唉,马卡尔卡这个恶鬼实在是机灵!他既然机灵,又怎能预测不到谁在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他,吉洪·伊利奇,是在劫难逃的了。本来嘛,他年纪不轻了!多少他的同龄人都已入土!而死亡和衰老是躲不掉的。有孩子也不管用。就是有了孩子,他也不会了解他们,对他们也会像对所有关系密切的人(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一样形同路人。世上的人多得像天上的星,生命这样短促,人类生长、成熟、死亡得这样迅速,他们彼此了解得这样少,往事遗忘得这样快,仔细想想,真能叫人发狂!不久前他曾经暗暗对自己说:

“我的一生应该写下来……”

写什么呢?没有什么可写的,或者说没有什么值得写的。他的一生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比如说,童年时代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只恍惚记得一个夏日,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一个同龄人……有一天,他烧了别人家一只猫的毛,挨了一顿打。有人送他一根短鞭和一个哨子,他高兴极了。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叫他,声音亲切而忧伤:

“过来,季沙,来,乖乖!”

吉洪突然用两手抱住头……

如果他父亲,小贩伊利亚·米罗诺夫,还活着,他也不过赏给老父亲一碗饭吃,不会了解他,眼睛里几乎没有他。母亲得到的待遇就是如此,如果现在问他:还记得母亲吗?他会回答:只记得一个驼背老太婆……她晒粪,生炉子,偷偷喝酒,唠唠叨叨……别的都不记得了。他在马托林的小店里干了差不多十年,可是这十年汇合成了一两天,不过是四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被人哐啷哐啷扔到停在隔壁那家小店旁边一辆大车上的一块块铁板给雨淋得锈迹斑斑……灰蒙蒙的严寒的中午,一群鸽子忽地落到隔壁另一家卖面粉、荞麦米、麸子的小店旁边的雪地上,挤在一起,咕咕地叫,抖动着翅膀;他和弟弟在门口用牛尾巴抽陀螺玩……马托林那时候年轻力壮,脸色红中透青,下巴颏刮得光光的,蓄着剪短的棕红色络腮胡子。如今他穷了,穿一件晒褪色的厚呢袍,戴一顶很深的有檐儿便帽,老态龙钟,从这家小店晃到那家小店,从这个熟人那儿晃到那个熟人那儿,下下棋,在达耶夫的小饭馆里闲坐,喝点酒,薄醉之后就说:

“咱们是小人物,喝了,吃了,给了钱,就回家!”

马托林碰见吉洪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脸上挂着可怜的微笑,问他:

“你就是季沙吗?”

吉洪这年秋天和自己的亲弟弟库兹马重逢的时候也认不出他了,心想:“莫非这就是库兹马,那个跟我一起在乡下和村道上流浪了那么多年的人?”

“你老了,弟弟!”

“是老了一点。”

“老得早啊!”

“就因为我是俄罗斯人。咱们的人老得快!”

吉洪点上第三支烟,眼睛盯着窗外,心里纳闷:

“难道在别的国家也是这样?”

不,不可能。他有熟人去过国外,比如商人鲁卡维什尼科夫,他们讲过……即使鲁卡维什尼科夫不讲也可以想见。就拿俄国籍的德国人和犹太人来说吧,他们做事全都有条有理,一丝不苟,彼此都认识,大家是朋友(不只是酒肉朋友),都互相帮助,一旦分手就互相通信。父母、朋友的肖像代代相传。教育子女,疼爱子女,带他们出去散步,跟他们说话就像跟同辈人说话一样。这样孩子长大了才有可回忆的。我们呢,互相敌视,互相嫉妒,互相诽谤,一年之中彼此探望不过一次,偶然来一个客人就忙得不可开交,赶紧收拾屋子……那又怎么样?连一勺果酱也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如果不再三地劝,客人也不肯多喝一杯……

窗外驶过一辆三驾马车。吉洪仔细看了看,那三匹马体躯瘦而筋肉强壮,显然是快马,拉着一辆上好的长途四轮马车。谁家的呢?附近的人谁也没有这样的三驾马车。这一带的地主穷得叮当响,常常一连三天没有面包吃,把圣像的金银衣饰都刮下来卖个精光,连镶块玻璃、修修屋顶的钱也掏不出来,窗户洞用枕头堵住,一下雨地板上就摆满了盆和桶,因为天花板像筛子一样漏雨……接着是靴匠杰尼斯卡走过去了,他上哪儿去?手里提着什么?是箱子吧?嗨,这个蠢货,上帝宽恕我!

吉洪穿上套鞋,走到台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入冬前那种淡青色黄昏的新鲜空气,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来……谢雷和他的儿子杰尼斯卡也算是一个家!吉洪在想象中走过杰尼斯卡提着箱子踩着烂泥走过的那条路。他仿佛看见了杜尔诺沃村,看见了自己的庄园,河谷,农家小屋,黄昏,弟弟屋里的灯光,农家的灯光……弟弟大概坐在那儿看书,新娘子站在黑暗寒冷的外室里只有一丝热气的炉子旁边烤手烤脊背,等着主人叫“开晚饭!”她紧闭着姿色已衰的干瘪的嘴沉思……想什么呢?想罗季卡吗?说罗季卡是她毒死的,那是胡扯!如果是她毒死的……上帝呀!如果是她毒死的,她会有什么感觉?她那深藏不露的心头压着一块多么沉重的墓碑啊!

吉洪在想象中从他的杜尔诺沃庄园正房台阶上瞭望杜尔诺沃村,瞭望河谷那边斜坡上的黑色农家小屋,以及家家后院的烘谷脱粒棚和柳丛……左面,在田地前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铁路岗亭。暮色中一列火车从岗亭旁边开过,看上去像一串火眼在奔跑。接着农家上灯了。天越黑越显得安适。然而,每当他瞭望新娘子和谢雷家的小屋的时候,心里总不自在。那两座小屋之间隔着三家,几乎就在杜尔诺沃村中心,都没有灯光。谢雷家的孩子们像鼹鼠一样瞎。碰上一个幸运的夜晚,他家点灯了,孩子们就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作孽啊!”吉洪站起身来毅然地说,“简直是无法无天!要想法子补救一下。”他说着就往车站方向走去。

上冻了,从车站上飘来的茶炊香味儿更香了,那边的灯火也更密了,一辆三驾马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三匹马太好啦!可是拉乡下出租马车的瘦马和支在歪歪斜斜、眼看要散架的轱辘上的溅满污泥的小破车,看着真可怜!小花园后面传来车站上开门关门的声音。吉洪绕过去,登上高高的石台阶,那里有一个能装两桶水的铜茶炊在咕嘟咕嘟响,炉箅子烧得通红,好像一排火牙。就是在这里他碰到了他要见的人——杰尼斯卡。

杰尼斯卡站在台阶上低头沉思,右手提着一只不值钱的灰色箱子,上面布满洋铁钉帽,还捆着一根绳子。杰尼斯卡穿一件旧的,显然是很重的紧腰长外衣,两肩下垂,腰部的褶子低得不合身,头上戴一顶新的有檐儿便帽,脚下是一双破皮靴。他发育不好,腿比躯干短许多。穿上这件腰身下移的外衣和这双七歪八扭的皮靴,他的腿就显得更短了。

“杰尼斯卡!”吉洪喊了一声,问他,“你在这儿干吗,小无赖?”

对任何事情从来不觉得惊讶的杰尼斯卡,不动声色地抬起他那双长着粗睫毛的忧郁而含笑的几近黑色的眼睛望着吉洪,把帽子从头上扯了下来。他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很厚;面孔呈土黄色,仿佛用油浸过。但是眼睛很好看。

“您好,吉洪·伊利奇,我……上那儿……上图拉去。”他用城里人的悦耳的高嗓门回答说,和平常一样显得腼腆。

“去干吗,请问?”

“兴许能找个差事……”

吉洪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提着箱子,从外衣口袋里露出一卷红皮绿皮的小册子。瞧那外衣……

“你这身打扮可不像图拉公子!”

杰尼斯卡也打量了自己一下。

“外衣吗?” 他虚心地问,接着说,“没什么,等我在图拉赚了钱,就买件轻漆装。”他把轻骑装说成了轻漆装。“今年夏天我干得不错!卖报纸。”他又说。

吉洪望着那箱子点了点头,问他:

“这是什么玩意儿?”

杰尼斯卡垂下眼帘说:

“我买了一只箱子。”

“对,穿轻骑装不提个箱子可不行!”吉洪以嘲笑的口吻说。“口袋里又是什么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给我看看。”

杰尼斯卡把箱子放在台阶上,掏出口袋里的小册子。吉洪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有《马鲁霞》歌集、《放荡的妻子》、《暴力下的贞女》、《献给父母、师长、恩人的贺诗》、《无产……》

吉洪念不上来,杰尼斯卡立刻敏捷而又谦虚地提示说:

“无产阶级在俄国的作用。”

吉洪摇摇头,说:

“真新鲜!没吃的,可是买箱子买书,而且是这样的书!怪不得人家叫你捣乱分子,叫得对。听说你尽骂皇上,是吗?小心点,老弟!”

“我反正没买田产。”杰尼斯卡苦笑着说,“皇上我也没碰过。人家乱咬我,其实我连想也没想过。我犯神经病了吗?”

门上的铰链响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车站看守,一个头发白了的退役士兵,总是呼哧呼哧地喘气;还有食品部的服务员,他身体肥胖,长了一双肉泡眼和一头油腻腻的头发。

“请躲开,老板先生们,让我们抬茶炊……”

杰尼斯卡让开了,他又提起箱子。

“准是从哪儿偷来的吧?”吉洪问,一面点头示意指的是那只箱子,一面考虑自己到车站来的目的。

杰尼斯卡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且是空的,对吗?”

杰尼斯卡笑了,说:

“空的……”

“你给开除了吧?”

“是我自个儿走的。”

吉洪叹了一口气,说:

“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你父亲也总是这样,人家把他撵出来了,他还说‘是我自个儿走的。’”

“我要是瞎说,叫我的眼珠子崩了。”

“好,好……回家了吗?”

“待了两星期。”

“你父亲又没活儿干了吧?”

“这会儿没活儿干。”

“这会儿!”吉洪打趣地说,“笨蛋!还充革命者呢。往狼群里钻,可是拖着狗尾巴。”

“说不定你也是这路货色。”杰尼斯卡冷冷一笑,心里这样想,但却没有抬头。

“这么说,谢雷在家闲坐着抽烟?”吉洪又问。

“啥本事也没有!”杰尼斯卡深信不疑地说。

吉洪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杰尼斯卡的头,说:

“别犯傻了!谁这么说自己的父亲?”

杰尼斯卡满不在乎地说:

“公狗老了就不管他叫爹了。是父亲,那他就该养我。他养我了吗?”

吉洪不等杰尼斯卡把话说完,就找机会来谈自己的事。他打断了杰尼斯卡的话,问他:

“有钱买到图拉的票吗?”

“我要票干吗?”杰尼斯卡说,“我一进车厢,上帝保佑,就往凳子底下钻。”

“你那些小册子怎么念呢?在凳子底下可没法念。”

杰尼斯卡想了想说:

“嗨!谁老在凳子底下。我溜进厕所去,念到天亮也不碍事。”

吉洪把眉头一皱,说:

“听我说,别再耍这套把戏了。你不小啦,蠢东西!还是回杜尔诺沃村去吧,该干点正经事了。你这副模样让人看着都恶心。你看我那儿……我那帮七品文官比你日子过得好。”他这话是指一群看家狗说的。[26]“这样吧,我帮你一把……开个头。办点货,置点行头……你自己有饭吃了,还能给父亲一点儿。” “他安的是什么心?”杰尼斯卡想。

吉洪已经拿定主意,并且把话说到了底:

“你也该娶媳妇啦。”

“好——哇!”杰尼斯卡心里想,同时不慌不忙地拿出烟丝来卷烟。

“行,”他垂着眼帘,平静而略带忧伤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娶媳妇可以。总比找野鸡强。”

“对啦,是这么回事!”吉洪附和说,“不过,老弟,你瞧着吧,娶媳妇也得动脑筋。有本钱才好养孩子。”

杰尼斯卡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怎么说养!又不是鸡啊猪的。”

“可不比鸡和猪少吃。”

“娶谁?”杰尼斯卡凄然一笑,问吉洪。

“娶谁吗?嗯……照你的意思办。”

“是不是娶新娘子?”

吉洪的脸红到了耳根,他说:

“蠢东西!新娘子有什么不好?这婆娘性情温和,又能干活……”

杰尼斯卡没作声,用手指甲抠着箱子上的洋铁钉帽。接着他装疯卖傻地拉长了声调说:

“新娘子嘛,多得很,就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是跟您同居过的那位吗?”

吉洪恢复了常态,他迅速而又威风凛凛地说:

“我跟她同居过没有不关你这蠢猪的事。”

杰尼斯卡只好乖乖地喃喃说:

“这是赏我面子……我不过这么……说说……”

“行了,别胡扯了。我要你们过得像个人样儿,明白吗?我给一份嫁妆……明白吗?”

杰尼斯卡沉思起来。

“我先上图拉去一趟……”他说。

“公鸡找着一颗珍珠米啦!图拉有什么好?”

“在家饿得慌……”

吉洪解开厚呢袍,把手伸进里面的上衣口袋,打算给杰尼斯卡一枚二十戈比的小钱,可是转念一想,乱花钱是愚蠢的,再说这小流氓会得意起来,还以为人家要收买他呢。于是他装出找什么东西的样子,说:

“唉,烟忘了带!给我卷一支。”

杰尼斯卡把烟荷包递给了他。台阶上端的那盏灯已经点亮,吉洪就着昏暗的灯光出声地读了荷包上用白线绣的一行大字:

“赠给我爱,爱得真诚,荷包永存。”

“真够意思!”吉洪读完之后说。

杰尼斯卡腼腆地垂下眼帘。

“这么说,已经有对象了?” 吉洪问。

“这样的母狗还少吗?”杰尼斯卡满不在乎地说,“娶媳妇我不反对。肉食期[27]前我就回来,然后,上帝保佑……”

一辆遍体泥污的大车从小花园外面咕隆咕隆疾驶到台阶前,车沿上坐着一个庄稼汉,中间是乌利扬诺沃村的教堂助祭戈沃罗夫,他身上盖着麦秸。

“走了吗?”助祭惊慌地高声问,同时从麦秸中伸出一只穿新胶皮套鞋的脚来。

他长了一头蓬松的棕红色头发,每根都拳曲得厉害,帽子滑到后脑勺儿上,由于风吹和惊慌脸色通红。

“火车吗?”吉洪说,“没有,还没进站呢。”

“哦!感谢上帝!”助祭高兴得叫起来,但还是急忙下车,一头钻进门里去了。

“好吧。”吉洪又说,“这么说,肉食期前见。”

车站大厅散发着潮湿的短皮大衣、茶炊、马合烟、煤油的气味。人们抽了那么多烟,刺得人喉咙痛。在烟雾、薄暮、潮湿、寒冷中,灯光显得微弱。不断有人开门关门,手执马鞭的乡下人聚在一起大声喧哗,他们是从乌利扬诺沃村来的出租马车夫,在这里揽生意,有时要等上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中间有一个做粮食买卖的犹太人,他戴一顶圆顶礼帽,穿一件带风帽的大衣,正挺起眉毛走来走去。售票处旁边有几个乡下人正把某家老爷的漆布面箱笼提到磅秤上去,一个代行站长助理职务的电报员在斥责这几个乡下人。那电报员是个腿短脑袋大的小伙子,蓄着一绺拳曲的黄色额发,而且照哥萨克人的派头让那一绺额发从有檐儿便帽下面露出来,搭在左边太阳穴上。肮脏的地上蹲着一只浑身打颤的班特尔猎犬[28],它身上的斑纹像青蛙的,有一双哀愁的眼睛。

吉洪从那些乡下人中间挤过去,走到食品部柜台前,跟服务员说了一阵闲话,然后转身回家。杰尼斯卡还在台阶上站着。

“吉洪·伊利奇,我想求您一件事。”杰尼斯卡说,神态比平常更加腼腆。

“还有什么事?”吉洪没好气地问,“要钱吗?我可不给。”

“嗨,要什么钱呀!念念我这封信吧。”

“信?写给谁的?”

“写给您的。刚才就想给您,没敢给。”

“说些什么?”

“嗯……把我的生活描写了一下……”

吉洪从杰尼斯卡手里接过一张纸片,塞进衣袋里,然后踩着已经凝结起来因而变得有弹性的泥泞回家去了。

吉洪现在勇气十足,想干活,并且高兴地想到又该给牲口送饲料了。可惜他火气一上来把“油渣饼”撵走了,现在只好自己夜里不睡觉啦。奥西卡靠不住,说不定已经睡了,要不就和厨娘坐在一起骂主子……吉洪走过下房有灯光的窗户,悄悄溜进穿堂,把耳朵贴到门上。他听见屋里有笑声,接着是奥西卡说话的声音:

“还有这么个故事。从前村里有个庄稼汉,穷得叮当响,全村没有比他更穷的人了。有一回,这个庄稼汉出去耕地。一条花斑公狗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他耕地的时候,那狗就在地里到处嗅到处刨。刨着刨着,那狗嚎起来!哭什么丧啊?庄稼汉跑到狗跟前,往它刨的坑里一看,是个铁罐子……”

“铁罐子?”厨娘问。

“你听我讲嘛。铁罐子倒是铁罐子,可铁罐子里头是金子!那个多呀……嘿,庄稼汉就发大财啦……”

“扯淡!”吉洪心里想,可又竖起耳朵继续听,想知道庄稼汉后来怎么样了。

“庄稼汉发了大财,盖了好多房子,就像生意人那样……”

“不比咱们的‘铁腿’差。”厨娘插嘴说。

吉洪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人家早就管他叫“铁腿”了……没有不带绰号的人!

奥西卡接着说:

“比他还阔……哼……可公狗突然死了。怎么办?庄稼汉那个伤心啊!他心疼这公狗,要按礼仪安葬它……”

屋里爆发出一阵哄笑,连讲故事的人也哈哈大笑了,还有一个人一边笑一边像老头儿一样干咳着。

“这是‘油渣饼’吧?”吉洪想,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嘿,感谢上帝。我不是跟这个蠢货说了嘛:你会——回来!”

“庄稼汉去找神父,”奥西卡接着讲下去,“跟神父说,如此这般,公狗死了,神父,得安葬它……”

厨娘又乐得忍不住大叫:

“哟,你这该死的东西!”

“让我讲完嘛!”奥西卡也叫起来,然后变换着口气,一会儿形容神父,一会儿形容庄稼汉。

“如此这般,神父,得安葬公狗。神父气得直跺脚,说:‘怎么安葬?把公狗葬到墓地去吗?我叫你坐大牢,给你戴上脚镣手铐!’庄稼汉说:‘神父,这可不是普通的公狗,它死后给您留下了五百卢布赠款!’神父跳起来说:‘蠢货!我是骂你不该安葬吗?我是骂你不知道该葬在哪儿!应该把它葬在教堂围墙里边!’”

吉洪大声咳了一下,拉开房门。桌上点着一盏冒黑烟的油灯,玻璃罩破了的一边糊着一片发黑的纸。桌旁坐着厨娘,她垂着头,披了一脸湿头发,正用一把木梳梳头,不时地停下来,对着灯光看她的梳子。奥西卡叼着一支烟仰天大笑,摆动着两只穿树皮鞋的脚。炉灶旁边那半明半暗处有一点红色的火,是烟斗上的火。当吉洪猛地拉开房门出现在门槛上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抽烟斗的人胆怯地站起来,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塞进衣袋中……他是“油渣饼”!就像早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吉洪兴致勃勃、和和气气地大声说:

“伙计们!送饲料……”

他们提着灯在牲畜院里走来走去,灯光照亮了冻上的畜粪、散乱的麦秸、料槽、柱子,投下一片片巨大的黑影,惊动了棚下草垛上的鸡。这些鸡飞下来,摔倒在地,然后向前探着身子四散而逃。马儿向着灯光转过头来,它们的淡紫色大眼睛闪闪发光,神情诡谲而又庄严。它们呼出一股一股热气,好像都在吸烟。吉洪放下灯,仰望天空。这时候他高兴地看到,在俯瞰这个方形小院的湛蓝澄澈的天空里闪烁着各色明亮的星星。可以听见北风吹过棚顶,沙沙地响,从缝隙间送进一股清新的寒气……感谢上帝,冬天到了!

吉洪离开牲畜院并且命人烧茶炊以后,就提着灯到冰冷的、气味很重的小铺里去拣了一条上好的醋渍鲱鱼,心想喝茶前吃点咸味儿倒不错!他在喝茶的时候吃完了这条鱼,还喝了几杯甜中带苦、红中带黄的山楂露酒,又斟上一杯茶,这才从口袋里摸出杰尼斯卡的信,开始辨认那些潦草的字。

“杰尼亚拿到四十卢布钱后来收十[29]东西……”

“四十!”吉洪想,“嘿,这小叫花子!”

“杰尼亚上图拉站去给抢个金光一钱不盛没路可走发开了愁……”

辨认这些鬼话既伤脑筋又乏味,但是现在夜长,无事可做……茶炊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响,灯火悠然照着,在夜的寂静和安宁之中包含着某种哀愁。有节奏的梆子声从窗下传来,在凛冽的空气里清晰地形成一种舞曲……

“后来我愁咋回家父亲皮气那个大……”

“蠢货,上帝宽恕我!”吉洪想,“他这是说谢雷脾气大呢!”

“我到大森林去找一高点儿的树把大糖块儿上的绳儿拿来想永远吊在这儿穿着新裤子可是没皮革……”

“没皮靴吧?”吉洪说着放下那张纸,抬起疲倦的眼睛。“当真是这么回事……”

他把那张纸扔进涮杯缸里,胳膊肘儿放在桌子上,两眼望着灯……咱们的人真古怪!什么样的都有!要么简直就是畜生,要么伤感,诉苦,温情脉脉,顾影自怜……就像杰尼斯卡[30]或者他吉洪本人这样……窗玻璃又流汗了,梆子发出冬天才有的清晰而活泼的声音,报告平安无事……唉,如果有孩子多好!如果有个漂亮的姘头来代替这个臃肿的老婆子——她成天讲她的公爵小姐和一个叫波利卡尔皮娅的虔诚修女,城里人叫她波卢卡尔皮娅[31],真叫人厌烦!可是晚了,晚了……

吉洪解开衬衫的绣花衣领,苦笑着摸摸脖子,又摸摸耳朵背后陷下去的地方——这是衰老的第一个征兆,脑袋变得像马头一样!其他地方也不妙。他低下头,把手指插进胡须里……胡须也白了,枯了,乱了。完了,完了,吉洪·伊利奇!

他喝酒,有了醉意,越来越紧地咬着牙关,越来越出神地眯起眼睛注视灯头上那不歪不斜的火苗……想想吧,连上亲弟弟那儿去一趟都不行——公猪拉后腿,畜生!就是能去,也没有多大意思。库兹马会对他讲一套大道理,新娘子站在那儿紧闭着嘴,垂着眼帘……一看见这双低垂的眼睛他就想逃走!

他心中烦闷,脑袋发昏……他在哪儿听见过这样一支歌?

寂寞的黄昏到了,

正百无聊赖,

我的意中人来了,

温存又亲爱……

哦,对啦,是在列别江的车马店里听到的。冬夜织花边的姑娘们坐在一起唱……她们垂着眼帘坐在那儿编织,同时用响亮的胸音唱道:

亲吻我来拥抱我,

难分又难舍……

他脑袋发昏,时而觉得前途光明,会有快乐、自由、无忧无虑的日子,时而心中充满绝望的痛苦,时而又振作起来,心想:

“只要口袋里有钱,不愁搞不到女人!”

时而他恶狠狠地对着灯咒骂弟弟:

“教师爷!说教家!菲拉列特[32]大人……穷鬼!”

他喝完山楂露酒,抽了一屋子烟……他只穿一件上衣,晃晃悠悠地踩着摇摇晃晃的地板走到漆黑的穿堂里,呼吸到极为新鲜的空气,闻到麦秸和狗的气味,看见两个绿色的光点在门槛上闪了一下……

“布扬!”他唤了一声,往那狗的头上使劲踢了一脚,站在门槛上小解起来。

星光下不很黑的大地如死一般沉寂。群星形成各色花纹。灰白色的公路伸向朦胧处,渐渐消失。远方传来沉闷的,仿佛发自地下的轰隆声,而且越来越响。忽然间,从东南方冒出一列特别快车,附近一带就响起了呜呜的汽笛声。电灯把列车的一排车窗照得像一条雪亮的链条,并且从下面照亮了车顶上的一溜烟雾,那列车就如同一个女巫散开发辫在飞翔,越过公路,飞向远方。

“这火车经过杜尔诺沃村!”吉洪边说边打着嗝儿回到上房。

瞌睡的厨娘用两块被油脂和油烟浸得漆黑的破布端着一只油腻腻的铁锅,把菜汤送进这灯油将尽、烟气熏人的屋里。吉洪瞟了她一眼说:

“马上给我出去。”

厨娘转过身去,用脚关上门,消失在门外。

吉洪很想上床睡觉,但是他咬紧牙关,阴沉地看着桌子,迷迷糊糊地又坐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