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狂篇
那时,我在波斯。后宫日暮。
波斯王得意非凡地在我面前卖弄才情:
“朕之波斯,岂仅以华奢的锦毯驰名于世,更且以高贵的思想,华丽的语言,令天下谈及波斯无不归心低首,哦……思想是卷着的锦毯,语言是铺开的锦毯,先生以为然否?”
余曰:
“美哉斯言,陛下的话我在别处听到时下面还有两句:思想愈卷愈紧,语言愈铺愈大。”
静了一会。
“请先生猜猜我在想什么?”波斯王面呈悦色。
“陛下所思如此:那家伙还说是想出了这个警句马上奔来贡献的。”(那家伙是指日夜缠绕着我的某博士)
王掀髯扬眉:
“先生言中,此人休矣。”
我觉得要拯救那专事贡献警句的奴才也不难,乃曰:
“贵国的思想语言的锦毯,也应像羊毛丝麻的锦毯那样倾销到各国去;彼欺君者,可免一死,遣去作思想语言的锦毯商,以富溢荣耀波斯帝国。”
王曰:
“善!”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然而接下来波斯王诡谲谦卑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
于是,我离开了波斯。原来只是为了找峨默·伽亚谟谈谈,才兴此无妄之行。谈过了,各种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在我与伽亚谟的对饮中,压根儿没有波斯王的份,好像只涉及过所罗门和大卫的悲观主义。
后来,那博士即奴才者,果然成为国际著名大学者。后来,许多后来,那是现代了,现代的思想和语言,卷也卷不拢,铺又铺不开,不再是锦毯,倒是褴褛不堪的破毯,据说是非常时髦的,披在身上,招摇过市,不都是顶儿尖儿的天之骄子骄女么。
那时,我在希腊,伯律柯斯执政。
雅典最好的神庙、雕像,几乎全是这阵子造作起来的,说多也不算多,可是市民啧有烦言,终于认为国库大虚了——伯律柯斯不免郁闷。
我问道:
“你私人的钱财,够不够相抵这笔造价?”
他想了想,清楚回答:
“够,有余,至少相抵之后还可以畅意款待你。”
“那么,你就向民众宣布,雅典新有的建筑雕像,所费项目,概由伯律柯斯偿付,不过都要镌一行字:‘此神庙(或雕像)为伯律柯斯斥资建造(或制作)。’”
他真的立即在大庭广众这样说开了——群情沸腾,其实是异口同声,意思是:
不行!不必了!雅典的光荣是全体雅典人的,国库为此而耗损,我们大家来补充,谢谢伯律柯斯的慷慨,我们雅典市民可也不是小气吝啬的哪!
这便是古希腊的雅典佬的脾气。
所以伯律柯斯后来激励士兵的演说,确是句句中肯,雅典人平时温文逸乐,一旦上战场,英锐不可抵挡,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花开花落,希腊完了,希腊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活生生地发呆——希腊从此是路人!
犹记那夜与伯律柯斯徒步而归,身后跟随着不少酒鬼,一个劲儿大着舌头唠叨,竟是辱骂诅咒了,我们不声不响不徐不疾地走到邸府,伯律柯斯吩咐侍从道:
“打起灯笼,好生照他们回家,别让摔坏啊。”
据侍从回来告诉我说:“酒鬼们似乎忽然醒了,哭了,发誓以后不再骂人,不再酗酒了。”
当然,酒还是要酗的,人还是要骂的,现代的希腊人便是这些祖宗的后代——伯律柯斯没有后代。
希腊的没落,其他古国的没落,奇怪在于都就是不见振复了,但愿有哪个古国,创一例外,借以驳倒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论点。
说得正高兴,斯宾格勒挽着弟子福里德尔缓缓行来:
“好啊,今天天气好啊!”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我们的脾气暴躁极了,走吧,否则要打架了。
那时我在罗马,培德路尼阿斯府第。
唉,尼禄真不是东西!
我同意培德路尼阿斯的外甥的苦劝,及早逃亡吧,已经迟了,非走不可了。
“到哪里去呢?”他的俊目一贯含有清莹的倦意。
离开罗马,是没有地方足以安顿这位唯美唯到了顶巅的大师。
“与那些轿夫马弁为伍,不如死。”培德路尼阿斯的出世之心早已圆熟。
翌日大摆筵席,管弦悠扬,鲜卉如阵,美姬似织,以优雅丰盛而论,这番饮宴在罗马史上是空前的,皇家的豪举不过是暴殄天物滥事夸饰而已。
众宾客面前,各陈一套精美绝伦的餐具,人人目眩,心颤,唯恐失措。
酒过三巡,菜更十四,一道菜便是一行诗。
主人举杯:
“幸蒙光临,不胜感德,散席后,区区杯盏,请携回作个纪念——今天是我的亡期。”
谁都惊绝了,然而谁也不露惊绝之色。
培德路尼阿斯示意医士近来,切断腕上的脉管,浸在雕琢玲珑的水盆里。
罗马宰相谈笑自若,嘉宾应对如流,侍官穿梭斟酒,乐师俯仰竞奏。
精炼于“生”者必精炼于“死”。
谁都悲恸摧割,然而谁也没有泄漏摧割的悲恸。
又示意医士近去:
“我有点倦,想睡一忽儿,请将脉管扎住。”
音乐轻又轻,庭中喷泉,清晰可闻,大师成寐如仪,众宾客端坐无声息。
他醒来了,神气清爽,莞然一瞥。
随着仓皇的马蹄声而猝至的是暴君尼禄赐死宰相的密旨。
培德路尼阿斯闲闲笑道:
“他迟了一步——快去回复皇上,说,培德路尼阿斯最后的一句话:尼禄是世界上最蹩脚的诗人!”
尼禄中此一箭,活着也等于死了——因为他从来自信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脉管又放开,盆中淡绛的液体徐徐转为深红。
灵魂远去,剩下白如云石的绝代韶美的胴体。
他的著作亦零落散佚。
他所遗赠的餐具在我手边。
有人嗤笑了:
“你竟像古罗马人那样一饮一啄?”
我说:“都要像你那样生吞活剥才算现代派么。”
瞧这些现代的小尼禄。
那时我在华夏,魏晋递嬗,旅程汗漫。
所遇皆故人,风气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懔懔千古的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以致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树下一片清阴,蝉鸣不辍,锻铁丁丁。
中散大夫是穷的贵族,世袭了几棵大柳树,激水以圜之,居然消暑佳处,向秀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锻,扬鎚连连,我虽对鎚如礼,此心怔忡,以为这枝龙头杖是为死神引路的——清早策骑赴此,相见便道:“钟会真的要来了!”二十年来未尝见喜愠之色的嵇康竟皱起了眉头……子期亦来报此消息,斟酌大半天,还是顺从了嵇公的决策,演这场戏。心里都希望钟会不来——不来就好了。
然而来了,长长一队,马骄游龙,衣媲轻云,诸俊彦扈拥着正被大将军兄弟幸昵的钟会,果然尊荣倜傥,而神色又是那样安详恭谨。
鎚声、蝉鸣、犬吠、风吹柳叶……不知过了什么时辰……
钟会及其宾从终于登鞍揽辔了,我没料到嵇康忽然止昂首,问道: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士季哪里就示弱了。
霎时寂然,蝉也噤了似的。
马头带转,蹄声嗒嗒,渐行渐远,他们故意走得那样的慢。
夕阳西下,柳阴东移,一种出奇的慵懒使我们兀坐在树根上真想躺倒,沉睡。
我不免咨嗟:
“钟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进而问道。
“子易我境,更有脱略乎?”
对曰:
“与公一辙耳!”
子期亦轩然而苦笑。
杀机便是这样步步逼上来。嵇康自导自演了这场戏,以前的伏笔已非一二,再加上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接着又是吕安罹事,嵇康诣狱明之。钟会比嵇康更清楚地看到“杀机”成熟了,便在那个路人皆知其心的晋文王前,一番庭论,谗倒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大诗人,嵇康下狱,与华士、少正卯同罪。历史真的不过是一再重复,恶的重复。
当三千太学生奋起联名,请以为师,时论皆谓中散大夫容或得免于诛,我想,糟了,“波荡众生”,这就更坚了大将军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实是足够的,是他的风骨,他的“最高原则”,使他不能不走这条窄路,进这个窄门。与山涛的绝交书之所以写得如此辛辣汪洋,潜台词是:我终不免一死,说个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胜,畴昔一面,契若金兰,嵇与山,何嫌何隙,不过是,明里设一迷障,骗过司马昭,暗里托一心事:小儿嵇绍,全仗山公了——这一着棋,唯巨源领会无误,大将军且不谈,就是嵇绍本人也是被乃父瞒住了的。
二十年后,果然,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嵇绍似乎觉悟了,然而还不知究竟,临到要去谒谢山公时,他有点踧踖,我口中鼓舞他,心里想的是:嵇康有子,清远雅正,而神明不如乃父,毕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殁,余心无所托,寥落晨昏,唯有期待于山涛了,痴痴二十岁,终于聆到了他对嵇绍说的一番话,其实是在对亡友表衷情:
“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说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忆此言,辄唤奈何。
至此,我也觉得可以回过头来,再表彰魏晋人士的好“比”。
我问庞士元:“顾劭与足下孰愈?”
答曰:“陶冶世俗,与时沉浮,吾不如顾;论王霸之余策,览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
我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
答曰:“宗庙之美,吾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既知桓公与殷侯常有竞心,我问殷:“卿何如桓?”
殷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又问刘真长:“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
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
我再问:“第一流复是谁?”
刘答:“正在我辈耳。”
殷侯既废,桓公语我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已辄取之,故当出我下。”
某日酒酣,王中郎忽问刘长沙:“我何如苟子?”
刘答曰:“卿才乃当不胜苟子,然会名处多。”
中郎顾我而指刘曰:“痴!”
某夕在瓦官寺,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刘丹阳、王长史并在座,我问桓护军:“杜弘治何如卫虎?”
桓答曰:“弘治肤清,卫虎奕奕神令。”
王刘亦善其言。
只有一次,我落了空,那天在桓公座,问谢安石与王坦之优劣,桓公初言又止,笑曰:
“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
而最畅快的一次是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
孙曰:“高情远致,弟子服膺;一吟一咏,许将面北。”
大概是彼此多饮了几杯,我乘着酒兴,不停地问:
“刘真长何如?”
曰:“清蔚简令。”
“王仲祖何如?”
曰:“温润恬和。”
“桓温何如?”
曰:“高爽迈出。”
“谢仁祖何如?”
曰:“清易令达。”
“阮思旷何如?”
曰:“弘润通长。”
“袁羊何如?”
曰:“洮洮清便。”
“殷洪远何如?”
曰:“远有致思。”
回答得真是精彩缤纷,虽已说了自己与许掾的较量,我还问:
“卿与诸贤掩映,自谓何如?”
答曰:“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萦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
我忍不住,继续问:“卿谓我何如?乞道其详。”
孙曰:“轩渠磐礴,憨娈无度,幸毋巧累,切忌俊伤,足下珍重,我醉,且去。”
于是抚掌相视大笑,梁尘摇落,空瓮应响,尽今夕之欢了。
如此一路云游访贤,时见荆门昼掩闲庭晏然,或逢高朋满座咏觞风流,每闻空谷长啸声振林木——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
温太真者,自亦不凡,世论列于第二流之首,当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我见温屏息定眸,惨然变色——足知这种竞“比”的风气之庄严淋漓,正是由于稍不相让,才愈激愈高,愈澄愈清。神智器识,蔚为奇观,后人笼统称之为“魏晋风度”,而“酒”和“药”,是否能怡情养性益智轻身,恐怕是次要的引证,或者是反面的解释了。
旅行结束,重回二十世纪末的美利坚合众国。
纽约曼哈顿五十七街与麦德逊大道的交界口,一幢黑石表面的摩天楼的低层,巨型的玻璃墙中,居然翠竹成林,绅士淑女,散憩其间。我燃起一根纸烟,凝视青篆袅袅上升,心中祭奠着嵇康,“兴高采烈”,本是评赞嵇康的独家形容词,他的“声无哀乐论”,他的“锻工雕塑”,是非常之现代性的,而我,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而已,就算是也能装作旁若无人,独坐幽篁里,明月不来相照了。
若论参宰罗马,弼政希腊,训王波斯,则遥远而富且贵,于我更似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