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喝了咖啡,聂黑流道夫往书房里去查通知书中出庭的时间,并复信给公爵小姐。要进书房须得穿过画室。画室里有一个画架和一幅反转的未完成的画,有几幅画稿挂在墙上。他努力画了两年的这幅画的,和几幅画稿的,和全部画室的情况,唤起了他近来特别强烈地体验到的一种感觉——在绘画上他不会再有深的造诣。他用他的发展得太精细的审美能力来解释这个感觉,但这个意识仍然是很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抛弃了军役,认定他有绘画的天才,从艺术工作的高处有点儿轻蔑地看其他一切的活动。现在却判明了,他没有权利持这个态度。因此关于这个的一切回想都是不愉快的。他带着痛苦的感觉望着画室中一切奢华的设备,在不愉快的心情中走进书房。书房是一个很大很高的房间,有各种装饰、设备和便利。
聂黑流道夫立刻在大写字台“急要部”下边的抽屉中找到了通知书,内中载明了要在十一点钟出庭。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写信,说到他感谢她的邀请,并且要设法赶赴宴会。但写就了一个便函,他撕碎了,那显得太亲密了。他又写了一个——它似乎又太冷淡了,几乎是无礼的。他又撕掉,捺了墙上的按钮。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挂灰细棉布胸围的,年纪大的,神情悲戚的,刮过脸,有颊须的听差。
“请您去叫一部马车来。”
“就是了。”
“去告诉在那里等着的考尔恰根家的人,说我谢谢,我会设法赶到。”
“就是。”
“不恭,但我不能写。没有关系,我今天要看到她的。”聂黑流道夫想着,去穿外衣。
当他穿了外衣,走到阶梯上时,一个他所认识的橡皮轮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他。
“昨天,您刚刚离开了考尔恰根公爵家里,”车夫侧转着白衬衫领里的坚强的晒黑的颈子说,“我就去了,守门的说:‘他才走。’”车夫知道聂黑流道夫到考尔恰根家去,把车赶到那里,希望他雇他的车。
“连车夫们也知道我和考尔恰根家的关系了。”聂黑流道夫想,近来不断地打扰他的,那个未解决的“要不要娶考尔恰基娜公爵小姐”的问题又出来了,正如同他对于在这个时候所发生的大部分问题一样,他不能够决定是娶,还是不娶。
一般赞成结婚的理由是:第一,结婚,在家庭炉边的快乐,和免除性生活的不正常之外,还可以带来道德生活;第二,主要的就是聂黑流道夫希望,家庭、儿童对他现在没有内容的生活给予意义。一般反对结婚的理由是:第一,年龄较大的单身男子对于失掉自由的恐惧;第二,对于神秘生物——女人的无意识的恐惧。
至于特别赞成他娶宓西的理由(考尔恰基娜小姐的名字叫作玛丽亚。但正如在某种团体的家庭里,他们给了她一个绰号)是:第一,她是良家女子,并且在各方面,从衣履到说话、走路、发笑的态度,都和常人不同,这不是由于任何独特之处,而是由于“良好教养”——他不能用别的字眼来表达这种素质,却很重视这种素质;第二,她尊重他超过所有一切的人,因此,在他看来,她了解他。这种对于他的了解,即是承认他的崇高的美德,向聂黑流道夫证明了她有智慧和判断的正确。特别反对娶宓西的理由是:第一,要找到一个比宓西有更多的美德,因此更配得上他的姑娘,是很可能的;第二,她有二十七岁了,因此,她大概从前有过多次的恋爱——这个想法对于聂黑流道夫是痛苦的。他的骄傲不能容忍这一点,就是她从前竟爱过别人。当然,她不知道她会遇见他,但是一想到她先爱过别人,他便痛心。
因此他有许多赞成的理由,也同样的有许多反对的理由;至少,这些理由的轻重是相等的,于是聂黑流道夫笑他自己,称自己为布锐大诺夫(寓言中)的驴子,不知道选择两束草中的哪一束。
“无论怎样,不接到玛丽亚·发西丽叶芙娜(贵族代表的妻子)的回信,不完全结束了这件事,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他向自己说。
他可以并且应当迟做决定,这个认识对于他是愉快的。
“总之,这一切我以后再想吧。”他向自己说,这时候他的轻快马车已经无声地赶到了法庭前的沥青的停车场。
“现在我要公正地执行我的公务,像我一向所做的那样,并且我一向认为应该如此的。而且,这常常是有趣的。”他向自己说,于是走过守门人身边,进了法庭的门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