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所坐落在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目光在向这所房子窥探。围绕这所房子,流言四起,闹得人心不安。人们竭力想要揭开、发现坐落在山谷上的这所房子里的秘密。每天夜里,总有人向窗里探望,有时候敲敲窗子,然后又胆怯地赶紧跑开。
有一次,小酒店老板别贡措夫在路上叫住了弗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肌肉松弛而发红的脖颈上总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身上穿一件很厚的紫色丝绒背心。在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骨头眼”。
他把弗拉索娃叫住,不等对方答话就像连珠炮似的枯燥无味地叨叨起来。
“佩拉格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不打算替他娶个媳妇啊?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光,早一点给儿子成亲,做父母的就早省心。成了家,身心会更健康,男人有了家,好比酸醋泡蘑菇,坏不了!要是我,老早就替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每个人都得严加看管,现在的人都自作主张起来了。思想混乱,行为不检点,真该骂。年轻人不去教堂,也不去公共场所,鬼鬼祟祟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咬耳朵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中,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的话,究竟是些什么话呢?秘密话!秘密话,只有在我们神圣的正教教堂里可以说。在旮旮旯旯搞其他的秘密,全都是因为头脑发昏!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臂脱下帽子,在空中一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
弗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遗孀,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饭摊的玛丽亚·科尔苏诺娃,在市场上碰到母亲的时候,也说:
“佩拉格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玛丽亚神秘地说,“可不好了,我的大婶啊!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像鞭身教[16]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作教派,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不是揭的人胡扯,是护的人胡扯!”女商贩回答说。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耸肩,霍霍尔却发出了沉厚而柔和的笑声。
“姑娘们也对你们有气!”母亲说,“所有姑娘都把你们看作好对象,不酗酒,又会干活,可你们连理也不去理她们!她们说,有些从城里来的不三不四的小姐找你们……”
“那还用说!”巴维尔厌恶地皱起脸来,感叹地说。
“沼泽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口气说,“大妈,那您就去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说说出嫁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急着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看到这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嫁人,她们没有别的出路!”
“她们没有真正明白,要不然就会找到出路了!”巴维尔说。
母亲望了望他严峻的面孔。
“那你们去开导她们吧!挑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这不方便!”儿子淡淡地回答。
“试试看怎么样?”霍霍尔问。
巴维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双成对地散步,然后有些人就结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陷入了沉思。巴维尔那种僧侣般的严峻使她感到不安。她看到甚至年纪比儿子大的同志,比如霍霍尔,都听他的意见,但她觉得,大家都怕他,谁也不喜欢他的那股古板劲。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了,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她听见了他们的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然低声感叹说。
“我知道!”巴维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的光脚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还传来轻轻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低沉的说话声。
“她觉察到了吗?”
巴维尔没有回答。
“你看呢?”霍霍尔压低声音问。
“她觉察到了!”巴维尔回答说,“所以她不愿到我们这里来参加活动了……”
霍霍尔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着。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颤抖的轻轻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他问:
“要是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就说我……”霍霍尔低声说道。
“干吗要这样?”巴维尔打断了他的话头。
母亲听见霍霍尔站住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
“你知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爱上一个姑娘,那就得告诉她,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巴维尔用力合上书,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以听见他提的问题:
“你要期待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
“你说呢?”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想得到什么,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巴维尔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她也爱你——我不这样认为——就假定说是这样吧!你们俩结了婚。这种结合很有趣——一个知识分子姑娘和一个工人!然后生下几个孩子,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去做工……而且,要做很多的工。你们的生活,就会变成为一块面包、为几个孩子、为一套住房而生活,在事业上就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一起都完了!”
屋子里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巴维尔似乎用比较温和的口气又开始说了。
“安德烈,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你也别使她为难……”
一片寂静。挂钟的钟摆一秒一秒地摆动着,发出清晰而均匀的嘀嗒声。
霍霍尔说:
“心的一半在爱,另一半在恨,这难道算是心吗,啊?”
书页发出簌簌的声音,大概是巴维尔又在看书了。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太可怜了,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儿子。她心里想着他:
“我亲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就这样,什么也不说?”
“这样做更好些。”巴维尔低声说。
“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过了几秒钟,他伤心地轻声继续说:“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刮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钟摆清晰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拿这事取笑我!”霍霍尔慢吞吞地说。
母亲把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变得矮小了些,显得更可爱了。儿子还跟平时一样瘦削,挺着身子,一声也不响。以前,母亲用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17]称呼霍霍尔,而今天,却不知不觉地对他说:
“安德留沙[18]!你的皮靴该修一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开了工钱,我就去买双新的!”他答道,笑了笑,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母亲肩上,问道:
“您兴许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吧?只不过您不愿意对别人承认罢了,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母亲默默地拍着他的手臂。她很想对他说许多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钳住了她的心,使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