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六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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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山岳祭祀

国山禅礼前夜

王朝衰亡是古代史研究的永恒主题之一。在王朝衰亡、崩溃的过程中,由于政治、社会动荡,常常带来历史记述的缺失或亡佚,加上继起王朝特定的历史编纂立场,使得相关研究困难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王朝衰亡过程中遗存下来的重要历史遗迹,由于其亲历见证者性质,成为最直观的研究线索。位于江苏省宜兴市西南二十五公里处离墨山上的孙吴国山碑,就是一处具有这种意义的石刻遗迹。

国山碑是孙皓天玺元年(276)国山禅礼事件的遗物。论者多将这场禅礼视为政治闹剧,有代表性的是梁武帝时大臣许懋的意见:“此朝君子,有何功德?不思古道而欲封禅,皆是主好名于上,臣阿旨于下也。”(1)国山禅礼后不足五年而吴亡,只剩下高大古拙的纪念石碑兀立于山顶,的确颇具讽刺意味。但也正由于这种道德性评价的遮蔽,很少有人再去思考国山禅礼的深层历史逻辑。国山碑文一千余字,由于多记符瑞之兆,被认为“词多诬诞”(2)“初无可取”,(3)除了在书法史上受到重视外,很少引起考史者的注意。(4)直到最近几年,开始有研究者撰文讨论国山碑与孙吴正统性的关系。(5)

封禅是极为重要的王朝典礼。北宋知枢密院事王钦若曾说:“唯有封禅泰山,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然后可尔。”(6)国山碑文多言符瑞,正符合这一逻辑。封禅分为封、禅两个环节。天玺元年在国山举行的是“禅”,碑文明言:

今众瑞毕至,四表纳贡,幽荒百蛮,浮海慕化,九垓八埏,罔不被泽,率按典繇,宜先行禅礼,纪勒天命。遂于吴兴国山之阴,告祭刊石,以对扬乾命,广报坤德,副慰天下喁喁之望焉。(7)

这是鉴于泰山不在孙吴境内,无法“封”,不得已采取的变通举措。据《史记》卷28《封禅书》引管仲之语,历来“封”均在泰山,“禅”则多所变更,无固定地点。(8)这大概是天玺元年于国山“先行禅礼”的依据所在。

不过,禅礼为何选择在吴兴国山举行?仍然令人费解。首先,孙吴以前,江南地区称得上名山的只有会稽山、湘山、九嶷山等寥寥几处。其中,会稽山是东汉官方山岳祭祀中的南镇之山,(9)又有大禹传说和禹庙祭祀,作为禅礼之山是比较合适的。最终选定的却是此前完全不见于文献记载、此后亦默默无闻的吴兴阳羡国山。其次,国山碑形制古拙,高2.35米,围长3.3米,为状似米囤的圆柱体巨石,因此也被称为“囤碑”,与东汉封禅仪中记载的石碑形制差别很大。(10)再次,封禅典礼本应由皇帝亲祭,孙皓却只是派两位大臣代行,颇为草率。这些都使国山禅礼呈现出自身的独特性。

如果将国山禅礼事件放到整个孙吴历史进程中观察,就会发现有两种因素值得特别注意。其一是孙皓上台前后的王朝权力结构和南北政治局势,其二是孙吴政治中的符瑞造作传统。国山禅礼折射出的,其实是后期孙吴政权的核心问题:如何在变动局势下确认王朝的存在逻辑?如何解决王朝权力的分散与统合问题?这是国山禅礼前夜困扰孙皓的难题。遗憾的是,由于文献记述简略,加上陈寿的晋人立场,使得不少问题隐晦难明。(11)本章希望通过重新解读相关史料,观察国山禅礼前夜的历史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