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色的锦鲤和一本传说中的书
三百年前的故事
手机里,吕人的声音缓缓响起:“简先生,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要讲这个故事,要从大约三百年前的一座山庄说起……这山庄在中国南部,离你家乡并不太远。”
“离我家乡并不远”这句话吸引了我,我放下牙刷,认真听起了这段语音:
山庄所在的地方可谓“云山雾罩,修竹茂林”。山上长满了竹子,仿佛竹子统领了那里的一切,而山庄的院门紧闭着,贴着封条,不得进入。因为发生了一件怪事,于是封起来了。至于发生了什么,我先不说,我想先和你说说这山庄之美,说不定哪天简先生也会去造访呢。
宁静的山路,石阶青苔,修竹摇翠。
昼色还未通透,白雾便从山脚弥漫升腾起来。石阶走到一半时能看到一座古时的山门,山门是从别处搬来的,门上还有新刻的一幅门联:门对修竹掩虚谷,楼藏书香照澄潭。
对得并不工整,但也不俗套。
再往上走是一块平地,一座大院靠山而建,院子名为“无鸣居”,大家对这名字的取意猜测颇多,却始终没有一个定义。
有考证说“无鸣居”建于明朝末年,是避清人南侵的一个官宦家族建的,大概是南明之后一些遗留的文献表明,这个家族是南明王朝的支持者,因为一部分南明军士拥戴南明王逃亡掸邦(今缅甸果敢),曾派人前往掸邦联络,终究因为路途遥远而联络失败。后来转而向东寻求东宁王朝(郑成功之子郑经的国号)的下落,又因为清朝的海禁而未曾得行,最终没有去成台湾,灰心之余,选择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建个院子,打算过上世代耕作的生活。
院子里建筑层叠错落,后门有一条拾级而上的路,半山还有一处亭子,名叫“北定亭”,多半取自陆放翁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此处方圆数里,都没什么人烟,独自有这么一个院子,掩藏得刚刚好,既不突兀,也不会完全被遮掩。
就像一位夏日穿短裙的姑娘,让你看见了风情,却不会让你沉迷邪念。
庭院右侧有一处泉水石潭。水从山顶而来,半途潜入地下,然后再冒出来,形成了院内一汪活水深潭,这家主人就在此安排了假山、石桥,十分别致。潭底的泉眼是个碗大的洞口,四季都不会枯竭,据说当初挖掘石潭时从洞口游出几尾红鲤,于是石潭就叫作“锦鳞潭”。
官宦家族隐居于此,因为不满满清的统治,于是便立了个规矩:凡是我族子孙,不可向满夷求取功名。
安居乐业近百年之后,家族出了一位天资聪颖、玉树临风的公子哥,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完全没有心思干农活,天天抱着书本阅读,每日清晨坐潭勤读,累了就歇一歇,喂喂潭中的红鲤,并称其中一条最大的红鲤鱼叫鲤妹。下人们都私下叫他“鲤公子”,后来慢慢公开了,他也乐于接受,绘画题词都落款“鲤公子”。
鲤公子对家族男子不得求功名的旧规,一直心怀不满,多次向家族父辈提出离开大山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但父亲伯父叔叔等长辈都以“有违祖训”严加制止。
一天鲤公子又向父辈们提出“拯救家族百年基业,定要融入新国度”的观点。
鲤公子说:“我们家族藏匿在这深山里已近百年,但当今天下,悉数已归满人,哪里还有藏身之地?我们家族的人,大大小小已经百余人,说不定早已被朝廷知道了。如果不再变革思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当年伯夷、叔齐,因为商朝被周武王所灭,躲在首阳山,发誓不食周粟,最终也只能饿死而已,对大业有什么裨益呢?再说前朝名士钱谦益,顺应时势,随机应变,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伯父生气地说:“你自己想求得功名,追逐荣华富贵。你不过是借救家族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欲。读书人的气节,我看都被你丢尽了!无品无德,丢我家族之脸!”
父亲也觉得脸上无光:“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碰藏书阁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就该让你老老实实去耕田。”
叔叔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侄子啊,读书让人贤、勇、仁,我看啊,你一点都没做到,愧做读书人啊。”
反正一大堆长辈,你一句我一句把鲤公子数落了一番,群起而攻之,不给半点辩驳的机会,最后的结论,鲤公子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不肖子孙,差点被逐出家门。
但私下里,年轻的仆人们都在悄悄议论:“山中近日出现拖着狗尾辫的不明人,鬼鬼祟祟在那探望,说不定就是朝廷的探子,说不定哪一天官兵就来了,一看我们还是先朝装扮,一下子抓到证据,来个满门抄斩,我们也未必逃得掉啊。”
仆人李春吓得失色:“五哥,有这么严重啊,我还没娶媳妇呢。我还想和公子的丫鬟春燕好呢。”
仆人五哥说:“我吓你作甚?我上次去集市买货,要不是头上包扎头巾,掩饰得好,说不定已经被逮着了哦。你们下山去看看,哪还有我们这样的装束哦。这是杀头之罪哦。嚷嚷什么反清复明,这是谋逆之罪,要灭九族的哦!”
“当时公子祖上要是去了东宁就好了。说不定我们大家还是好好的,我也能娶春燕,我最爱的春燕。”一想到公子贴身丫鬟春燕诱人的身材和面容,李春不禁想入非非,眼神也飞扬起来。
“我们都喜欢春燕,妈的,怎么能有长那么漂亮的妞呢?”其他人也开始想入非非。
五哥不屑一顾:“呸!你这坐在井里看天不知死活的癞蛤蟆。呐,还有你,还有你,早点打消这些念头。春燕是你们能想的吗?再告诉你们一个事情,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东宁国,前阵子被当今王朝军队打下了。我问了以前东宁现在就叫台湾。东宁王朝完蛋了,不复存在了。玩光光了。”
李春吓得不轻:“啊,就这样没有了吗?都没了,那么大的地方都没了,我们的命还能保多久啊!”
其他人也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希望五哥能给一个让大家满意的答案。
五哥默默不语,望着北定亭上的夕阳余晖,叹了口气。
“以后我们都不要有反清复明的念头,我们就咬定自己是躲避战乱,隐居于此的前朝人即是。”
“这样说,我们能保全性命吗?”
“能吧。毕竟我们都是下人。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传言就如同瘟疫,各种恐怖的信息在仆人丫鬟之间传来传去,人心惶惶。
且说鲤公子被所有的长辈一阵数落,还定了个性,背了个罪大恶极的骂名,心灰意冷,当天午后就喝了不少酒,独自走在潭边,摇摇晃晃,自言自语。
潭中最大的鲤鱼就随着他的身影游动。
他看着鲤鱼悲愤地说:“鲤妹啊鲤妹,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意呢?一帮老顽固,还自以为是!天早已不是之前的天了,还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不放,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鲤鱼摇摇尾巴,表示赞同。
“鲤妹啊鲤妹,我要是一条鱼多好,天天自由自在,游来游去。鲤妹妹,我听说洞穴直通大海,你带个路,把我带去大海吧。我本鲲鹏之辈,岂能囚禁于这无名之地!”
鲤鱼跳出水面,在空中点点头。
“鲤妹妹啊,俗话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你本是龙啊!是不是舍不得我,所以在这里陪伴我多年。不妨今日你化为龙,带着我直达沧海吧!”
鲤鱼又反复跳出水面,似乎很开心。
鲤公子正打算纵身跃入水潭,刚起身就被人抱住了。
丫鬟春燕哭喊着,死死地搂着他不放:“公子啊,公子,你不能想不开啊!万一你有个好歹,夫人怎么办?!老爷怎么办?!我……”
鲤公子回头,看着梨花带泪的春燕,心里那股气顿时软了下来。
那红色鲤鱼见春燕搂住公子,一直在水里快速地转圈圈,猛地扎下水去,好像生气极了。
当晚,鲤公子没事人似的,像往常一般读书。老爷子暗地里在房门外加派了好几个仆人守着。
春燕看着已经平静的公子,终于放了心,走出门去,正好碰见五哥。
五哥说:“春燕啊,我听说今天公子差点投潭自尽,有这回事啊?”
春燕没好气地回答:“又是哪个长舌婆乱咬舌头,公子就是失足差点掉进潭里,怎么说是要自杀呢。”
五哥说:“现在底下传言很多啊,我担心这无鸣居的明天啊。”
春燕不屑一顾:“哟,五哥,你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不急太监急。无鸣居家大业大,百年基业,你担心什么?”
五哥冷冷一笑:“春燕,我看你就是妇人之见,你别瞧不起我,现在我要下山随便通风报信,这百年基业就没了,说不定还能捞个荣华富贵,你信吗?你居然瞧不上我!小看我!”
春燕盯着五哥看了许久:“当年兵荒马乱,你祖上战乱中逃生,要不是老爷救了你们,你们家连人丁都剩不下一个。你不会做这样缺德的事吧?”
五哥哼哼一声。
春燕莞尔一笑:“知道五哥能耐大,生气干吗呢?刚才是我说话不好听,得罪你了,对不起。”
五哥一见春燕冲自己笑,像是丢了魂魄,不知今夕何夕,觍着脸凑上前去,想要摸春燕的手。
春燕一把推开五哥:“等下被公子瞧到,非剁掉你的手不可!”
说实话,听到这里,我觉得吕人真能瞎编,讲了半天,还没讲出个所以然来。一位求变求新的公子对抗父辈的迂腐,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样关于父权的故事版本太多了,曾几何时,我的父亲老简,一日必打三个以上电话给我,我还不能拒绝接听,开始我也不习惯,等到了澳洲,才发现他一天打二十个电话也不多,年轻就是思想幼稚。
我暂停了一下语音,叫了房间服务,要了份早餐。
吃着早餐,我看向窗外,雪好像越下越大了。这地方简直无聊透顶,我叹了口气,感慨着。填饱肚子后,我点开了音频,继续听故事,手机里,吕人的声音再度传来:
到了夤夜,守候在鲤公子房外的仆人李春,似乎听见房内有人对话,于是就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奇怪的是,他却只听到鲤公子读书的声音,然而当他离开房门后,没过多久似乎又听见房内有人在交谈。
“公子,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这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声音。
“唉……”李春听见鲤公子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身为家族嫡长子,要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不知道家父如何生气呢。待在这里,又不是我的本愿,我实在是不想久卧于这濠池之中,莫奈何,莫奈何……”
李春敢打包票,这房间内一定没有进过其他人,那女子的声音也不是春燕的声音。那么,鲤公子是在和谁说话呢?
李春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除了站在桌边的鲤公子,什么也没看见,但鲤公子在冲着对面的空气说话,就好像对面真有个人一般。
“公子疯啦!公子疯啦!”李春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出门去,跌跌撞撞之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踢着他的屁股,当他转过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慌忙之中,他直奔老爷的房中,把刚才鲤公子的事情汇报给了老爷。
“你确定你看清楚了?”鲤公子的父亲紧紧地盯着李春,“你确定公子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奴才不敢欺瞒老爷,奴才看得清清楚楚。”李春跪伏在地,抬头望着老爷。
老爷阴沉着脸,紧皱双眉,不言不语,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一个丫鬟也在一旁附和道:“老爷,说起来我也碰见过公子一些奇怪的举动。前日找春燕姐借点东西,看见公子一个人在书房读书,倒像是在和谁说话,反正不像是自言自语。”
老爷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阴沉的脸如同一尊雕像,毫无表情。
沉默了半晌,老爷突然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和李春出去,突然他又叫住了他俩,眼光凌厉得煞是吓人。
“公子这种情形,估计是近来压力太大造成,你们出去之后,不要胡说八道,以免以讹传讹。”老爷子猛然提高了声调,“听清楚了吗?!”
转眼天明,又是一日无事。
当晚,在老爷的吩咐下,鲤公子的住所周围悄悄加强了戒备,众家丁严防死守,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去。
奇怪的是,鲤公子房内反而阒然无声了。
又到了寅时,众家丁都已经睡意萌生,眼皮子直往下掉:“都快天亮了,应该没什么事吧?”
就在此时,鲤公子房内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之声,乐声之繁复,仿佛有一支盛大的乐队在里面演奏一般,隐约还有女人的歌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害怕。还是李春胆大,他猛一咬牙,说:“我先上,你们跟上!”
说完,他一脚踢开了房门,鼓乐声戛然而止,就好像从来没有响起过一样。
房内哪里有人?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蚊子也没有,只有鲤公子卧在床上,睁着蒙眬的双眼,惊愕而又愤怒。
进门后的家丁在门后、桌下、床下、窗帘等处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任何人。
闻讯赶来的老爷,掀开了鲤公子的被子,也并无它物。
一个家丁突然尖叫了一声,他脸色煞白,指着窗外结结巴巴地道:“黑……黑……黑影,我……我看见一个黑影,从……从公子的床上飞了出去。”
老爷脸色严峻,被岁月侵蚀的脸庞上沟壑纵横,如同亘古不变的石像。
两道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
“啪!啪!啪!”
那个家丁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脸上立即起了几道粗红的血印,他连忙捂着脸,忙不迭地后退。
“你再胡说,我就要了你的小命!”老爷冷冷地盯着那家丁。
“老爷,门上有首诗!”一个家丁突然发现了什么。
借着朦胧的灯光,老爷子果然看见门上有四行字,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内容,一股夹杂着水草味道的狂风突然从窗外席卷而来,顿时,飞沙走石,枝摧叶折,窗扇乒乓作响,床帏猎猎翻舞,瞬间,屋内所有的灯火都被这股狂风刮灭了。
房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当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那四行字却不见了。
“你们看见了吗?”老爷目光扫过众家丁。
“没有!”众家丁齐齐回答道。
“今晚的事,谁也不能提起。”说完,老爷甩手离去。
自始至终,老爷没和鲤公子说过一句话。鲤公子也无动于衷,任由他们闹腾。
随后,家丁们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院子里格外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件事让山庄里的每一个人都恐惧了起来,这种惧意不断地滋长,侵蚀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之后的三日一切正常,众人也渐渐安心了下来,无鸣居至少在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天之后,一大队官兵洋洋洒洒来到了山庄。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报了官,凶神恶煞的官兵们见人就抓,胆敢反抗的就一刀下去,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的长辈们哪见过这样的仗势,顿时吓得跪在那里求饶。官兵的头领大概还算比较讲理,顺从的就绑了,也不多为难。
突然有仆人喊:“藏书楼着火了!公子还在楼上啊!”
一群人不知道是被官兵吓的,还是因为公子为火所困而担心,顿时哭声一片。但没有官兵允许,谁也不敢动弹。
官兵头领担心大火会把无鸣居烧个精光,于是下令所有人赶紧救火,藏书楼的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楼还是塌了。
无鸣居里有价值的东西被官兵们一洗而空,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大门也被贴上了封条。
官兵拿着无鸣居的花名册清点了人数,除了一开始反抗没了性命的两人,就三个人不知所终。
一位是鲤公子,一位是春燕,还有一个仆人。
时隔一年,情势有所缓和,归降清朝保住小命的老爷,派人偷偷潜回无鸣居,想要寻找鲤公子的骸骨。
老爷中年丧子,毕竟心有不甘,这藏书楼的大火起得甚是蹊跷,说不定就是潜逃的那个奴仆所为。鲤公子一年多不见踪影,想必已经身丧回禄之灾中,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老爷总是幻想着鲤公子已经悄悄逃到了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或是改名换姓出山赶考求取了功名,不敢回家而已。
仆人们仔细搜寻了藏书楼的残渣灰烬,并没有找到任何骸骨,也没有找到鲤公子身上的配饰,如果说贵重的配饰有可能被人偷偷捡走了,尸骨总没有人会捡走吧!
仆人们又特意到鲤公子最喜欢去的地方——锦鳞潭转了一圈,李春发现潭里的那群锦鲤也不见了踪影,他从潭里捞出了些瓦砾杂物,其中有只男式银手镯,没错,正是鲤公子的配饰。显然,鲤公子已经投潭自尽了。
另有一个仆人从潭里捞出了一个蓝宝石吊坠,这显然不是鲤公子的饰物,而是消失的春燕的首饰。
老爷想不明白。
他悲伤地想,是不是鲤公子和春燕走投无路,一时无法躲避官兵,为了保全名声投潭自尽了呢?又或者是失足?要么公子掉水里,要么春燕掉水里,总之有一人掉水里,另一人出手相救,结果双双遭遇不幸,但为何不见尸骨呢?
老爷还有另外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就是仆人们说公子房间有妖一事,这让他心存幻想地猜测着自己的儿子说不定真的被妖怪救了去。
“也许是被妖精吃掉了呢?”夫人整天哭哭戚戚,悲伤难已。
“胡说八道,那天晚上,不过是大家都神经紧张,臆想出来的东西。你自己儿子你还不了解吗?一心想考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
诚然,鲤公子唯一的爱好就是锦鳞潭中的那一群鲤鱼。
鲤公子曾经自豪地向人宣称,自己可与米芾东坡号称“痴真三君子”。怎么说呢?米芾爱好书画,为一幅看中的字画可以舍弃性命;嗜竹如命的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别人笑他们痴,实乃真君子。
和他俩相比,鲤公子的痴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称潭里鲤鱼为妹妹,他号称可以为潭中的鲤妹妹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曾于山中摘以红叶,手书诗经中的《上邪》,然后投入潭中,以此向鲤鱼明志。
北宋处士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未娶无子,而植梅放鹤,称“梅妻鹤子”,而鲤公子癫狂时也称红鲤为夫人,尽管显得很畸形、变态,但令人感动,甚至肃然起敬。
潭中的鲤鱼也十分奇怪。鲤公子不在水潭边的时候,纵然有人撒下鱼饵,也不见一尾鲤鱼出现;一旦鲤公子出现在潭边,不,甚至还没有到达潭边,只有脚步声传来时,那些鱼儿就团团簇簇地簇拥在水面之下,向着鲤公子来临的方向跃出水面,似乎是在欢呼他的到来,并且这些鱼儿还会变色,一会儿是紫色,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粉色……七色斑斓。
据老爷自己诉说,在修建山庄之时,这水潭里虽原本就有鲤鱼,但里面没有七彩的鲤鱼,奇怪的是,在鲤公子出生的那一晚,一道流星从西北天际摇曳飞来,落在水潭里,第二天就出现七彩鲤鱼了。
老爷还为之甚是高兴,向着来宾笑称:“古人称有出息的孩儿为麟儿,我这麟儿却是鳞儿。鱼跃龙门,过而为龙。说不定这宝贝将来是人中龙凤也未必。”
人,变成了一条鱼
音频在继续播放,吕人的话语不紧不慢:
无鸣居的主仆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去了哪里,没有更多记载了,毕竟时间过了几百年。刚才那段故事,是无鸣居现在的庄主李一鸣通过民间传说整理而成,印成小册子,分发给慕名前来的游客。
李一鸣在2010年买下了这个破败数百年的院落,并花巨资修缮,尽量按照传说中的样子复原。在清理锦鳞潭底的淤泥杂物时,潭底的洞穴泉眼居然又游出几条红鲤。李先生大呼神奇,异常高兴,为重新建好的藏书楼起名为“鲤庐”,因为欣赏古代鲤公子的气节和才华,本身也好锦鲤,就自称为“鲤先生”,恰好谐音李先生。
李一鸣恢复了山庄风景,为了响应政府的文化旅游建设号召,也对外开放了几个月,慕名而来的游客不少。但他只开放了前院,后面的院子一直贴着“文物修复重地,请勿入内”的警示牌。没多久,前院也以莫名的理由停止了对外开放。
说起李一鸣的来历,颇有些神秘。有人说他是靠捣鼓古董发家,也有人说他从小家境优渥,留学海外,归来之后借助地产火爆之风,成了商业大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也曾有人当面问询李一鸣,是不是古董玩家。但李一鸣多次否认。他拿出整理的家谱,展示他们李家自古乃书香门第,他表示自己一定要从商海中上岸,好好地治学,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列祖列宗。
果不其然,五十岁之后,李一鸣逐渐处于半隐退状态,生意上的事基本都交给了妻子打理。自从寻到“无鸣居”这块风水宝地之后,他就把精力都花在复原古居上,继而爱上这里。在无鸣居,除了从米其林餐厅挖过来的厨师,剩下几位保姆都是中年妇女,学历不高,却精明能干,为他打理日常生活,收拾无鸣居。一年之中,他除了参加几个重大文化交流会,基本不外出。
当然,作为商业大亨、文化名人,他还会在山庄接待一些官员、商贾等各界名流。他还为山庄配备了数名能力突出的保安。
李一鸣特别爱收集古籍,尤其是明清古籍。鲤庐藏书楼里,基本都是从各地高价买来的古书。他还写过一部研究古籍的书,叫《搜卷录》。有书评家赞曰“皓首穷经万卷书,孤心苦诣千行字”。甚至还有不乏吹捧的“古有搜神记,今有搜卷录”一说。
鲤先生一直有个很大的遗憾。他偶然得知当年鲤公子曾写过一本名叫《鲤语》的书,记录了鲤公子当年痴迷鲤鱼时与鲤鱼之间的对话。那本书写得甚是奇妙,后世难以描摹。那本书也成了鲤先生的心头之痒。
在修复藏书楼时,鲤先生反复叮嘱手下,不放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仔细查找,甚至亲自在断壁残垣里翻拣查探,始终没有发现此书的踪迹。他叹息:“他日若能住于鲤庐,展读《鲤语》,人生无憾。”所以,只要哪里有《鲤语》消息,哪怕是只字片语,他定会亲自上门收集。这几年,他几乎把大部分工夫都花在找寻这本书上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年过去了,迎来了2015年的初夏。
那日,一位年轻的男子来拜访。男子身着白衣,相貌清瘦,举止间带有一些傲气。在山门处,他被保安拦下。
男子微微一笑:“请告诉鲤先生,我发现几页《鲤语》残本,特地上门来献给他。”
保安哈哈大笑:“这几年无数想拜见鲤先生的人都说发现了《鲤语》的真迹,不过都是骗吃骗喝骗钱的江湖骗子。别废话,滚吧,不然我们扔你进山喂狼!”
白衣男子倒也不生气,掏出一张印满繁体字的纸扔给保安:“此等东西对我不过废纸一张,对你家主子来说,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把这张纸带给他,告诉他:要是他半小时没出来,我就把另外几张一起撕掉!”
保安识人无数,但第一次见到这种气势的人,气焰顿时矮了几分,他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传给了其他人,并低声语音通告。
五分钟不到,一辆特制的电瓶车开到山门处。只见鲤先生气喘吁吁跳下车,疾步走来:“那位贵客在哪?快,带我见见,带我见见!”
保安见到老板亲自迎接,赶紧敬礼鞠躬。保安队长急忙应道:“贵客在这里,贵客在此!”
鲤先生急忙上前紧紧握着白衣男子的手:“别怪他们不识好歹、有眼无珠,请这位兄台不要生气,不要怪罪。”
白衣男子微微笑道:“烦劳鲤先生亲自跑一趟,实在惭愧。小弟姓白,名金。听闻先生大名,着实仰慕,特来拜访请教。”
鲤先生本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不会相信来人叫什么白金,不过,他见此人气度不凡,又带有自己最喜爱的宝贝,就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急忙请进了山庄。
白衣男子从背影看,风姿绰约,行走间如水波荡漾,宛若妙龄女子。鲤先生看入了神,以至于保安轻声提醒他都没听见。
一番客套之后,白金取出几页纸递给了鲤先生:“鲤先生的最爱,我倒没费多大心思就弄到了,对我而言这里的风景比这个有趣,这里的美食也比这个有味道得多。”
鲤先生一面惊喜地翻看着那几页纸,一面忙不迭地回答:“白先生要是喜欢,住上十天半月也不是问题。白先生给我带来如此珍贵的孤本古籍,实在是感激不尽,我痴长几岁,就自称兄长了,你就叫我鲤兄吧。”
他喜笑颜开地看着白金:“我可以问问这些东西从哪来的吗?你也知道,天下没几人不知道我在重金收集它们,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你提供给我的,恰恰弥补了我想补齐的一部分。”
白金微微一笑:“鲤兄的意思我明白,就是奇怪我这些东西来历不明。哈哈!来历我不便说,见谅见谅!但献上这些东西,我不求什么财物,只求在山中逗留数日。我走南闯北,自由自在,就喜欢看人世间的美景,总感觉天下的美景都是前世的记忆。我一介平民,没啥追求,就这点想法了,看尽天下风景。”
“白先生真是让我钦佩,你要随便说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来历,我也是信的。既然不便说,自然有你的隐私,我也就不再赘言。还是刚才那句话,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这山庄平时也没啥外来人,你陪陪我,也不错,免得我一个人寂寞。”
“那我就不客气了。”白金拱手致谢,“另外,您叫我小弟我挺别扭,你就叫我白公子吧。”
鲤先生盯着白金的脸庞,目不转睛:“刚才白公子话里有话,我是不是可以斗胆猜测下。”
白公子笑了笑:“请说。”
“我感觉你知道的《鲤语》不止这一些,我不是说你刻意隐瞒哈,我就是这么斗胆一猜。”
白公子不置可否,眼睛望着窗外的阳光发愣。
“倚遍阑干醉花阴,一寸相思一寸灰……鲤兄,院子里的水潭石桥布局太美了,从这个角度看我还是第一次,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请请,有请。”
鲤先生陪着白公子出了垂花门,上了玲珑桥。潭水里几尾鲤鱼,见到人影来,不仅没被吓跑,反而纷纷聚拢而来,人走到哪,就跟到哪。
白公子说:“鲤兄养的鲤鱼有灵性哈。”
鲤先生得意洋洋:“古有周敦颐爱莲成痴,我虽不敢自比元公,但爱鱼之痴过犹不及。”
“传闻深不可测的洞穴直通大海,不知真假啊?”白公子弯下腰,伸手在潭中划了划水,那群鱼儿顿时就随着水流追逐起来。
“无法知道,除非我是一条鱼,一条真正的鱼。”鲤先生笑着叹息,“所谓相由心生,心动事成,精神上把自己当作鱼,身体自然也就是一条鱼,自由、悠然、快乐。我李某虽不是鲲鹏,但成为一条遨游濠上之鱼也不是不可以。”
白公子哂然一笑:“鲤兄爱鱼成痴,可媲庄子之梦?”
“庄子之梦?哈哈!”
“庄周梦蝶,此身乃人身耶?乃蝴蝶耶?鲤兄如此痴念锦鳞,安知此身为人?抑或为鱼乎?”
“此生若是得到《鲤语》,纵然化身为鱼,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吧。”
“鲤先生为什么偏偏喜欢收集一本残卷呢?说实话,不过是一位不得志的书生,借着和鱼的对话,吐槽发牢骚而已,依我看来,格局不大,价值不高。”
“从我搬到这里,我觉得这一草一木都如同前世见过,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使命去恢复这里的一切。如果停下了,我就感觉自己是罪人,心中不安。所以包括那本书,也是修复的一部分,是我此生不能摆脱的命运啊。”
白公子眼里有些潮湿了,鲤先生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言词已然打动了眼前这位年轻人。
一个人能感动另外一个人,想达到目的就很容易了。
白公子当晚就住下了,米其林大厨老洪做了非常可口的晚餐,两人都很满意。
次日清晨,风和日丽。
鲤先生一夜好梦,甚至比平日晚了半个钟头起床。他信步来到潭边时,白公子已经在那临水照镜,依然是一身白衣,翩然出尘。
白公子端坐在水边,正望着群鲤出神,柔弱的样子仿佛如美人照镜。鲤先生呆望了一会,假意咳嗽了一声。
白公子回神,对着他莞尔一笑,宛若仙子,看得鲤先生心里不禁澎湃起来。
“这群鱼真有灵性。我沉默,它们就一动不动;我动,他们就随我游动。莫非它们是当年留下的?”
“今日陪你上北定亭,你不是打算尽览风景吗?半山之上,风景尤佳,恐世间少见,今日我愿意陪白公子点检美景。”
白公子两眼发光,连连点头。
鲤先生特意吩咐老洪准备了点心酒水,以备上山休憩食用。早餐之后,两人结伴前行。
夏日的山中,生机勃勃。植物充满生的力量,绿意盎然的植被间点缀着各色鲜艳的花朵;鸟儿也充满生的力量,在山林间深情歌唱,宛转悠扬;就连天空的白云,也比其他季节饱满……
上山的路是被精心修缮过的,一亭一景都有新的说法,虽然有些附会,但也还算说得过去。
鲤先生一路殷勤介绍,像一位热情过度的导游。白公子倒也兴趣盎然,对一切充满好奇,连连赞叹。
不知不觉,他们又谈到了《鲤语》这本书。
白公子坦然说:“我应该是有全本的,但我对这书兴趣不大。你我一见如故,我会赠送予你。”
鲤先生内心一阵狂喜,且不论白公子所说之言是真是假,单从昨日赠送的几张复印件来看,的确是之前寻找不到的章节,它们有着重要的意义。
这样想着,鲤先生满心欢喜地陪着白公子在山上参观了整整一天,两人的关系也因此拉近了一些。
晚饭之后,鲤先生请白公子到书房参观。白公子很奇怪地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服,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妩媚有加。他掏出了一本陈旧的书,放在书桌上,示意鲤先生拿去。
鲤先生欣喜若狂,疾步上来把书捧在手上,他的眼睛里闪动着贪婪的明亮。
白公子在书房里转了转,随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水潭。潭水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
“鲤先生对鱼的喜爱是真心的啊?”
“真心,的确真心。”鲤先生沉浸在书里,随意搭话。
“我感觉鲤先生爱的并非是这本书,而是书中的秘密吧?”白公子笑盈盈地问。
“书中有什么秘密?书中记载的就是鲤公子的一些言论,你也说过,不过是怀才不遇的书生吐槽了各种不满的现象。”
“我读过这本书,表面上是吐槽,实际上含有各种暗示,这些暗示非常蹊跷。不是关于财富,就是关于一个家族的秘密。”
“哈哈哈,小老弟,你可真逗。鲤公子在整个家族不受待见,怎么可能写什么财富的秘密、家族的秘密呢?”
“谁说《鲤语》就一定是鲤公子写的呢?说不定是无鸣居的开山祖写的呢?不过借鱼之名,暗藏跃龙门的含义。”白公子侃侃而谈,“这鲤公子一家在此开基百年,难道真的是老老实实耕种吗?不过是明末前留下的一支力量,藏有明末皇帝不曾带走的东西。”
“哈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莫非书上写着?”鲤先生镇定自如,缓步走到书桌旁仔细看着白公子。
“你从来不问我是何人,书是真是伪?”白公子还带着笑意。
“书的真伪我自然会去考证,宁可错一千次,也不放过一次。我更好奇的是公子的来历,你对无鸣居的事情颇有研究,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旅行者。你故意来此地,故意献出书籍,都是表象,你真实的想法我也很想知道。”
白公子背对着鲤先生,望着潭水起伏不定的波光,缓缓说道:“如果你稍稍收敛一些,日子就过得特别舒服。你喜欢的名声财富,都可以唾手可得。然而你不该让贪婪蒙蔽了自己,想完全挖掘出无鸣居的所有秘密。你本是一个盗取文物的小人,不过为了逃避追捕偷渡到国外,拿着之前的财富换回了安全的身份,然而你骨子里还是一个小偷。你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也没啥可说,世上你这类人多了去了。”
见白公子识破了自己的秘密,鲤先生很吃惊。虽然他看出了这位年轻人并不简单,但当他听到这些话时,依然感到十分意外。
“你那本书,是假的呢。真的在我这里。昨夜你派人迷昏了我,搜了个遍,假书真书都搜不到,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啊。”白公子又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在鲤先生面前挑衅似的晃了晃,“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对吗?”
鲤先生笑一下,摇摇头:“这些年来我这里献书的人,你是最让我喜欢又让我生气的一个。你出奇的坦诚,又不断挑战我的底线。我对你是谁一点也不关心,今晚就是你在山庄的最后一晚!我探究这本书的秘密,非我个人的私心贪念,而是我家族的遗训。当然遗训经过百年后也没啥价值,不过我的确想知道山庄其他的秘密,顺道拿下财物,奖励我自己多年的辛苦,这也很合理啊。”
“合理吗?你这如此无赖的理由我居然无法回答。”
“行啦,话已至此,你我从此别过吧。”
白公子忽然笑了,语气里毫无惊慌:“你是不是在威胁我?你是不是太大意了?我知道你的过去,自然就知道你祖先的过去。你以为你能奈何我?你刚才走到书桌边按了下桌面,门口那些保安估计也快到了,那个洪先生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吧。”
“鲤先生,你是真喜欢鱼吗?”冷不防的,白公子又问了一句。
“喜欢个屁,老问这个无聊的问题干吗?死到临头,你还关心这个。”鲤先生粗鲁应道。
门外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鲤先生厉声道:“白公子,知道吗?你越想告诉我你的来历,我就越不想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连你有没有来过都不记得了。”
“哈哈,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记得有你,甚至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白公子顿时笑逐颜开。
鲤先生也笑了起来:“哈哈,太有趣了!你如此有趣,突然有些舍不得干掉你。”
说着,洪先生领着众人进了书房:“老板,怎么处置?”
“此人有些本事,知道我们的来历,那就不留完整的东西了。全部碎了吧。”
白公子手指点点人头:“很好,都到齐了,祝各位旅途愉快。”说完,他一挥衣袖,窗外的潭水突然飞腾,一根水柱涌进了书房,洒在众人身上。
鲤先生等人发现书桌瞬间变大了,窗户也变大了,一切景物都在变大。喉咙里平白无故生出一些鱼腥味,腮帮两边开始疼痛起来,似乎由内到外要长出什么东西。水柱越来越大,但只是像飘带一样环绕在书房里,并没有落下。他觉得这水有毒,沾得越多,自己的身体越疼,看到的景物也越大。没多久,他的双脚已经不着地了,整个人随着水柱飞了起来,他极力看向自己那帮手下,他们却没有变大,但衣服都掉在地上,光溜着身子。他万分惊奇,看着还在不断挥舞衣袖的白公子,开始慌了,拼命喊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突然,他浑身奇痒无比,他忍不住抓挠着,被挠过的地方出现一道道血痕,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血痕之处长出了鳞片,而这些鳞片已经从脚到头逐渐密布。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他的手下也纷纷变成了鱼。
白公子手一指,水柱携带着鲤先生及手下,飞出了窗外,径直跌进了潭里。
鲤先生手腕上的那一只手镯,闪着亮晶晶的银光,从鲤先生手腕上飞了出来,优美地划了一个圆弧,轻盈地落在了白公子平摊着的手里。
白公子双眼放光,仔细地盯着手镯,再从兜里掏出一个蓝宝石吊坠,欣喜若狂地端详再三,才把手镯、吊坠都装进了兜里。
他走出书房,来到潭边,轻轻拨动了下水面,水面突然急速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漩涡,银白的月色倾泻在漩涡上,泛着晶莹的亮光,漩涡里似乎有人影显现,从模糊到清晰。
那漩涡之外,有两条最大的鲤鱼,首尾相接,互相追逐,恰似道家阴阳鱼的图案。在水潭的深处,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亮光,亮光之中,数十条鲤鱼倏分倏合,不停地追逐,不停地嬉戏。
变成鱼的鲤先生和随从们在潭里挣扎着。潭里先前的鱼儿非常凶猛,上来就撕咬他们,活生生地把他们逼进一处洞穴。鲤先生感觉洞口逐渐变小,他想冲出去,但自己很肥硕,根本挤不过去,他试图朝更深更远的洞里游去,却发现没有任何去路。
可怕的是,他还拥有人类的思维,他知道自己是谁,却无法改变这一切,他甚至想和手下们讲话,但自己张开嘴巴,只是吐了几个泡泡而已。连与自己同类都无法交换思想和沟通,这真令人绝望!
“既然鲤先生爱鱼如命,昨日谈起想做鱼儿,我就满足你的愿望,让你做一条自由自在的濠上鱼儿吧。”洞口传来白公子的声音,“鲤先生,我会把你变成鱼的事情告诉大家的!至于他们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信,你信。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对吗?我可不是小气的人啊。我让你猜。你猜我是鲤公子呢?还是鲤公子喜欢的那条鱼呢?啊哈哈哈哈……”
鲤先生随即就猜到白公子是谁了,可惜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是谁呢?”录音里突然出现我继续追问的声音。我有些诧异,难道是我昨晚喝得太醉了,所以才不记得吕人昨晚对我讲过这个故事?
录音里半天没有了声响,似乎是吕人在沉默。过了会儿,吕人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简先生,你自幼学中文,怎么会猜不出来呢?”
“哇哦,被你这么一鄙视,激发起我的斗志,我只好试试了。”
“啊哈,白公子是一条鱼!”
“何以见得?”
“白金,锦鲤的锦,有白有金还有谐音巾。怎么样,我是不是猜对了。哈哈哈!”录音里,我笑得放肆狂妄。我估摸着自己那时已经醉到极点了。
“白金是一条鱼,一条幻化成人的鱼,他为了守护无鸣居的秘密而又让鲤先生变成了鱼。对吗,吕先生?”
“是变成人形鱼。”
“有什么区别吗?”
“单外表看,除了尾巴和鳍,头部特别像人头。”
“那这会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啊,但我从来没有读到过类似的报道。”
“一个特别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带着一群人无缘无故消失了,洞穴里又出现这么奇怪的物种,你猜会被暴露吗?”
“吕先生,你这故事很多漏洞啊,你不是说讲故事的人亲身经历的吗?鲤先生的人都变成了鱼,不,人形鱼,是谁在亲身经历呢?是谁又向你讲了这个故事呢?”
“简先生听故事真是仔细,不断挖我故事的漏洞啊。”
“你说的那手镯啊吊坠啊,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也没说清楚啊。你说那白公子在水潭边让鱼旋转成漩涡阴阳图案,是要看什么东西吗?你也没说啊。吕先生,你这故事我真的觉得特别精彩,但是也太多地方充满疑问了。”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录音里的吕人突然言语急促。
“喂,喂,你别走啊!遇见什么事情了吗?走得那么急!喂,人呢!怎么不见了?”
“简先生,去杰夫家看看,一定要去啊。我还会找你的。你告诉杰夫,只有通过你,才能找到第十二把钥匙。”这是录音里的最后一句话。
杰夫?怎么又绕到杰夫身上来了?我一脸不解。他们世代守护小岛的悲情故事与中国的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思索间,我打开了电视,新闻里正播放着小岛电量供应不足要限时供电的消息。
我抬头看了眼窗外,依旧大雪纷飞,我的思绪又飘回了杰夫和吕人身上。最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披上衣服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