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梦
厚厚的积雪被不断翻炒出棉花糖的梦，那滋味，那颜色被吵醒成什么样，
只摘自动刷新的那份素就好
这样丰富多彩的娱乐生活，应该足以充盈孩子们玩乐的天性吧。但慧玲他们仍然有一把把无聊的闲暇，发愁的没有节目来消遣。特别是在大冬天，外面寒天冷冻，萧瑟的小街小巷到处是空荡荡的寂寥，被一股强烈的冷紧紧裹挟住。无色的风不停的抽打着冷冷刺骨的鞭子，誓要将任何鲜活的东西通通都赶尽杀绝不可，包括一切鲜亮的色彩都要被其蹂躏成惨淡的灰白，直至剥光最后一片枯叶，不容它有一句申辩的机会，裸出寒光熠熠的刀剑，扫荡凡是有一线生机的所有事物，方才罢休。
谁知，想把所有的孤寂全都赶走，剩下无人陪伴的，只有大片空白的苍茫。这样干冷的冬天是最没劲的，但是到了下雪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特别是鹅毛大雪在半空飘飘洒洒的打着旋转时，就像小鸟扇着白色羽翼，在随兴自由而欢快的舞蹈着。街道，院门全都被厚厚的半透明的冰层覆盖着，屋檐上悬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棱子，与风中，静静地起伏着一首首清凉的和声。
小毛孩们，一个个垂涎这天然的冰棍。大的带小的，大鹏拿出自家晒衣服用的竹篙，大中从厨房里掏出一根捅炉子用的长棍什么的。总之操起所有能上的家伙，企图挨家挨户，去摘下这些倒栽的冰水草，仰视着那些兼具有玉质的通透和滑润，以及不可言喻的诱惑力，用十分的坚硬来吸引一个个柔软的小心脏。
而慧玲，小辉，小文，小丽，他们一干小的，就只配打打下手。像一波小跟班似的，睁大眼睛，微张着小嘴。又像一窝鸟巢中饥渴无比，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候着妈妈早些飞回来喂食。翘首等在旁边分享，更确切的说，是争抢从天上掉下来的战利品。但十有八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落地开花，而在小伙伴们一声声“哟嚯！”“哟嚯！”的惊呼中，眼瞅着它们“啪哒！啪哒！”被玉石俱焚，成了一堆堆残骸，而嗟叹，唏嘘不已。大鹏，大中，他们好像也很是得瑟的俯视，这身旁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似乎可以把他们高高的举起来，抛上半天云，而让他们获得无人能及的自豪，与成就感。
又似有幸灾乐祸的，看其被玩弄的落井下石的悲催状，而一脸得意，开心不已。尤其是在家被大人训斥，责罚，或是挨了棍子烧肉的，特别是大鹏，大中，此刻一下子荣升，成了孩子王的角色，正好借此临时领导的机会泄愤一下。心想，这不，还有怕我的东西嘛！谁要对我不敬，对我不好的话，我一样可以像这样，收拾它，捣毁它，甚至包括这世上的一切一切都可以被咱们砸碎。这样自己骗自己的小把戏，也可让小小的童心很是扬眉吐气的受用一番。
再望见自家木格子的小窗棂边，还有窗外的树上堆满了千姿百态，白云的图案，飘满了棉花糖淡淡的香甜。任谁都想伸手去抓一把这满眼的雪白松软，让那清清凉凉的滋味，哪怕即刻融化在手心，在嘴里。而冻得像红苹果一般的笑脸，个个都写满了开心和快乐。胡萝卜似的小手，握满的也全都是乐开花的笑颜。好像可以把蜇伏在屋宇，蜷缩成冰团的寒冷抛入朦朦云烟的九霄之外。
小伙伴们虽然都穿着笨拙的厚棉袄，只要见到下雪，就来劲，仍旧个个热情高涨地冲向冰封的小街巷子。找一块坡地，挤挤挨挨地排着长队，滑冰玩，好像寒冷这会跟他们没有半点干系。或是抓起地上的雪，捏个雪球，打雪仗，堆雪人。
当然还是遵守以小服大的秩序。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大鹏和大中又打头阵，悄悄弄出家里的扫帚，铁锹，煤球，旧衣服，破帽子，花围巾等等。尽其所能的铲起一锹锹棉花糖似的白雪，但它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柔，反倒是一锹比一锹沉重，末了干脆七八双小手齐上阵，非要把个雪人弄的跟活人一样一样的，精神抖擞就好。结果发现那只是他们美好的愿望罢了。
最多只能把自己的心跳，温度，汗水，手纹，脚印，快乐和开心的心情一起揉进去，揉进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白色巨人中。末了常常是把自己累到趴下，就横七竖八的仰在雪地上，由着几张红扑扑的小嘴，对着白茫茫的天，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热气，好像带着自己胜利的硕果，这会与天与地，也能共同分享这无尽的快乐。
周围浓重的寒气，搅和在凛冽的朔风中，把一张张小脸，一双双小手，染得绯红。好像点燃了银色世界的一个个小火炬，小灯笼一样。还有头上冒出的热汗，以及从头发，鼻孔，嘴角，脖颈间蒸馏，吐纳出的轻烟，扭动着妩媚的腰肢，热舞着激情四溢的桑巴，慢慢向云天外飘散，飘散。硬是把个灰蒙蒙的冷寂，闹腾的欢畅，鲜活无比。
如此银装素裹的妖娆，在北风中尽情流汗的快乐，慧玲却是无缘亲自去凑个热闹。只能从哥哥大鹏，和弟弟小辉，回家后，依然还冒着热气的额头，像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还有那湿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子的眉毛，和两张眉飞色舞的脸上，以及口中不胜了然的讲诉，看到，或者听到一些些剪辑的片段。她只能再自行拼接成一部断断续续的微电影，为自己解一下馋而已。因为，就在那年的那个大雪天，慧玲却赶上运气不好的出了麻疹，只能窝在床上，还得尽量把被子捂严实了，才行。
“玲子啊，千万不要让自己见风，更不能出去野了！”妈妈回来就一脸严肃的念叨，这些让人窝心的倒头经。不敢反嘴的慧玲，只有耷拉着脑袋，十分不耐烦地撅起小嘴，那小嘴巴嘟的老高，甚至都可以挂个葫芦了。可听到门外沸腾的气氛，更是心痒难耐，如同小猫的爪子在心头挠个没完。
“还是好好听你妈的话，乖乖呆到屋里，熬过这些时，想么样出去疯都可以。疹子要是吹了风，就难得好了，还会留下难看的疤，到时候成了个大麻子姑娘，那就丑了，丫头呀，晓得吧！”爸见到，就转换策略。一边绘声绘色的比划着，做出一张怪象的脸，一边又和颜悦色的把重话轻说了。也可能因慧玲他们家，并非有别人家慈母严父的表象吧。
听到这话，躺在被窝里的慧玲，还是有些不蛮情愿的点了点头。就冲着不能变丑，也只好收收自己有些男孩子气的野性。不然丑丫头，人家都不喜欢，真弄得见不了人，那可么办啦！反正大人吓唬小孩，一般是顶管用的，即便下策也算是个简单实用的高招。比退烧贴还见效。
这样一副紧箍咒还真把慧玲不安分的手脚，老老实实的套在了床上。她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像个小猪一样。被掏空的脑子，什么都不用操心。白天守着夜的黑，一天一天往前数时日。等着刑满释放的日子，可以早一天到来。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也是那会很热门的红歌。起先是零零碎碎听收音机里唱几句，还只得等到下班的奶奶回来后，才有的听一下。一来二去慧玲也以模以样的学会了，闲的发怵时，就在床上嚎几嗓子。
不管歌名，也不记歌词，只觉得好听的地方，来回在喉咙上拉锯，开凿一串江河流动的旋律。过一下音符在血液里跳动，发烧的瘾。好像孤单无聊都已不在了，自己和自己也能玩的如此开心不已，只要有歌陪着就好。心也不空，脑袋也装实了似的。不几天，这样的模仿秀也越来越和半导体飘出的节奏趋同。收音机也这么适时的成了慧玲，启蒙音乐的老师。从简单的模仿开始，到似是而非的模仿结束。“从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串烧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尽自己会唱的，随意搭配，乃至重新排列组合，只寻自个开心就够。
要是看到小辉和大鹏，小文他们一干人等，个个都笔直的站在门口，安静的听得那个入神的样，还流露出一脸羡慕的表情，她就唱的更来劲，更投入了。好像自己成了天上的月亮，俯视笑看着周围的几颗小星星。
隔壁的赵姨探头，循声过来当听众，“怎么这么热闹啊！哎耶！这丫头，小小人精啊！这将来可不得了哟！”啧啧称赞着，还喊来自家婆婆，过来一起听。
“改明儿嗄，居委会搞节目，让这小精怪也上一个，保准受欢迎！”赵姨拽着婆婆过来，一面听，一面小声跟她婆婆讲。她婆婆那时是居委会的副主任，正好又是管文艺宣传的。
听到这话，慧玲像驾了翅膀飞起来似的，那个高兴，那个美的。连吞的口水都甜蜜蜜的，比起吃棉花糖时，那绵绵，软软，沙沙的颗粒中清透的甜，还要滋润，不晓得多少倍。于是学歌，更用心，更卖力了。没几天，她就可以完整的唱会好几首歌了。赵姨和她婆婆也三天两头过来打打气，听着听着，看见她们的脸上，也不由得扬起满脸的笑意和春风。
慧玲她爸妈也高兴的不再三天两头的吵嘴扯皮，不知不觉的挂起了免战牌。为了大家的面子，他们硬是忍着调停，休战了好些时。不想出麻疹，还有这神奇的功效。她爸站在门外，眯缝着眼睛想。顺手点着一支烟，得意的吹出一缕长长的青烟，好像一切烦恼即可随烟而飘逝。
“这丫头的麻疹，还真得出好的咧，给咱们家上上下下都长了一回脸唷！”奶奶说着，也做出牺牲。主动把的那块小宝贝，半导体贡献出来，好让慧玲白天也能跟着学歌。
可环顾阴暗，潮湿的后厢房，也是慧玲二十四小时，都得呆着的地方。只容得下一张床，晚上还要挤下他们大小五口人。房门形同虚设，或因太窄小，干脆下了，只留个门框，整天张着大口，也没见更多的阳光能招揽进来。厢房门口正对着一米来高，一米来长的灶台，落脚在逼窄的走廊，基本只可允许一个人过往。像一截细长的烟囱，高一脚底一脚的连着前面的堂屋。
而一大半日子，那炉灶上，也只有一个铝制锅，杵在上头，陪它烟里来，火里去。唯一像人住的正房被爷爷奶奶占据。白天房门锁着，大门拴着，不大的堂屋更显昏暗，阴沉。一张朱漆方桌算是最值钱的东西，其次就是三五只活鸡。没有笼子的管束，它们便无政府主义的上下乱串，肆意拉屎圈地，散发难闻的臭气，还留下一屋子，黄的白的鸡毛，随风起舞。真真把个人住的地方，活生生弄得跟家禽的游乐场一样。
一边是鸡屎味不断往厢房弥漫，一边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从慧玲口中飘出的一串串轻快的音符，这两厢对峙着。茉莉花的淡雅清香，似乎足以将任何乌七八糟的东西赶得落荒而逃。所以，即便这样，慧玲仍旧旁若无物的，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
实在唱累了，歇下来的时候，就算发发呆，她也是满心的恬淡。望着比书大点的小天窗，淡蓝色的天被灰白的流云挤在一角，像是云上戴了一朵小头花，在清风中飘动。时不时还变换着样子，那巴掌大的窗口，好像在播放一组组默声片，一会儿山水过来，一会儿有人桥上走过。定睛再看，极像一张人的脸。眨一眨眼睛，越看越像一个人，谁呢？对对对，就像爸爸坐在一朵云的旁边，正安详的听她唱歌来着。
可惜只一小会又变了。她正要伸手去牵爸爸的手，“爸，爸，你过来坐呀！”失神的慧玲，喊着他时，他却和她捉迷藏似的，溜进云后不见了。失落的小手只能在半空中，摇晃两下，算是和他说声拜拜，傻呆呆像朵打蔫的小花一样。
亦或又来一阵风，抹平原来的一整幅沙画，留一片灰白的空格。再把扯碎的棉花糖状的云层，一点点推进视线。“嘿！”好像看到大鹏，小文他们挤在一堆玩什么？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扯开嗓子使劲喊，却没有一个答话的，理会她。哎，回头想想，这会大鹏在学校上课去了。而小辉估计跑去小文，还是伟子，郝磊他们家玩呢。
怅然若失间，只有这白日梦陪着自己了。小天窗的云又在重新搭配，组合成新的图案。中间偏上的地方有两个偏深的灰色云彩，越聚越拢，愈加像一双年轻而深邃的眼眶，含着浅淡的笑意。也像天上一轮圆月，祥和地俯视着自己，散发着些许温暖的夕光，流泻到心坎。
慧玲欠起身来，用食指在半空中，沿着窗格浅灰的影子，还有一些雨雪后，累积的灰尘，反复勾画，专注地再勾画。“咦！又是一张人脸的样子耶！”那发际线，那雨后留下的弯弯曲曲的水印，形成自然的嘴角，下颌，和坚挺冷峻的鼻子，下巴。
慧玲左右摇晃着小脑袋，横看竖看，“诶！还真像啊！横竖怎么看，怎么像！”360度绕一圈，都能清晰的看出。
那不就是前街里，那啥，他们崔家的那位帅气的振华大哥呐。正是他在家画画的样子嚒。他那全神贯注的脸庞焕发着别样的神采，好似被一圈银色的光勾画得棱角分明，那深深的眼窝里，两潭清亮的泉水里，你若是瞟一眼，舌根都会有甜甜的滋味，从嗓子眼往外涌。还是有着深不可测的酿酒法宝，隐藏其中，想想都会有叫人晕晕乎乎的醉意生出。又好像在淡蓝的桌布上，静静地摆放一杯用晨光调好的酸酸甜甜的果汁。
忍不住你就想要靠近那份温暖，连同那清爽的甜一起喝下。虽然，那振华大哥至少要比自己大上一轮，这想见又有些怕见的大哥哥，时不时就打心里冒出来，在心头挠痒痒般，麻酥酥的酸甜咸辣一股脑涌出来。
慧玲再把搜索的眼神移向天窗旁的一小块阴影，正好挨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下打量，这不会就是自己吧？对，春上和小文他们去湖边玩的时候，看到水中的自己不就是这个样子嘛！
朦胧中隐约于翠绿的荷叶边。歪着头，再细看，“别说，还真有几分像的耶！”慧玲独自仰视房顶，想着想着，自己又会心的笑起来。仿佛觉着她喜欢的振华哥，就靠在身边，离得好近好近，亲切地脸贴着脸。他们紧紧倚靠在一起，坐在青青的草地上，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漂浮在眼前，卷起了一朵又一朵的棉花糖。
于是，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想去摸一摸窗口中的那张脸。可发现，他原来那么高，那么远，压根就够不着。沮丧的缩回小手，除了自己，还是自己。跟那墙外楝树的枯枝上，仅存的最后一片小叶子似的，醉在风中重复的画着自己的弧线，只能打醉拳一般，自跳自唱，自得其乐。末了还是在冷风中飘落，根本由不得自己，到底能去向哪里？
可自那以后，慧玲一个人闲的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在一面旧墙上，在地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寻觅一张熟悉的脸，亦或速写一个，只为在白日梦里，有人陪伴自己，哪怕就一小会，也有温暖在心里飘荡，升腾开来。
一根头发掉在白纸上，她把头发弄成个小圆圈，点上两点，对着它，不断地自言自语，轻声地叫着哥哥大鹏的名字，“你说，你说说看，这个烦人的麻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唦！”
纸上的那个圈圈，对着她老是只有一个表情的作着怪相，让她郁闷的只想把它揉碎，扔掉。
“嘿！”正当她想把这个小玩意揉烂时，再看那团白纸又像极了一团棉花糖，蜷在她的小手心里，扮成不倒翁的样子，就好像个活物似的。从指尖到掌心，这一寸见方的地界，滚过来，滚过去，冲着她顽皮的偷笑，那笑依然漾着棉花糖的甜，回流在唇齿和心间。
不必刷新，冬梦在衍生，只用安静的定格便好......白白的棉花糖正醒在天窗，聆听笛声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