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白昼最短(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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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的眼里有星光

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过生日,也是唯一一次许愿。

1

郑冬至到家后,陆尔白还没有回来。

苏慧见她一个人坐车回来,很是讶异,忍不住担忧地问她:“冬至,尔白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郑冬至也有些惊讶,她挑了挑眉,猜测道:“可能他骑车的吧,所以晚回了?”

苏慧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挂钟,神色忧心地道:“以前这个点他都回来了,他今天是不是加班啊?”

“应该没有吧?”

郑冬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她只是调皮地撩了她儿子一下,就把她儿子吓得不敢回家了吧。她要这么说的话,估计被吓到的就不止陆尔白一个人了。

郑冬至背着书包要上楼,苏慧站在楼梯口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冬至知道她还想问点什么,但她也不知道陆尔白去哪里了。想了想,她还是回头对苏慧道:“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他?”

经她提醒,苏慧赶紧去拿手机拨打陆尔白的电话。郑冬至从楼梯上退了下来,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打,默默地记下了手机屏幕上的号码。

电话没有人接,苏慧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她惶然地看向郑冬至,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冬至,你跟尔白是不是又吵架了?”

郑冬至知道苏慧其实就是想问她是不是又欺负陆尔白了,她仔细想了想,也没有吧,再怎么说撩小哥哥这种事怎么着都是女孩吃亏呀!要说欺负的话,应该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吧。

郑冬至噘了噘嘴,摇头:“没,我跟尔白哥哥现在关系挺好的。”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撒谎。

苏慧虽然心中有怀疑,却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吃晚饭之前,苏慧又打了好几个电话给陆尔白,但一直都没有人接。她内心的恐慌越来越严重,再也坐不住,不停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王婶看她这副担心的样子,好心地安慰她,说:“会不会是手机静音了没有听到?”

苏慧咬着唇,说:“不知道呀,这孩子真是急死人了。”

郑冬至趴在三楼的楼梯扶手边上看着苏慧她们,偷偷拿手机拨了陆尔白的号码,同样是没人接。她心里也有些紧张起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直到晚饭时间,陆尔白也没有回来。苏慧怕他是遇到之前袭击郑冬至的人,遭到了人家的报复,急得想要报警时,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是陆尔白打来的,说是手机静音了,没看到。

苏慧都急哭了,气得把儿子骂了一通,陆尔白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她发泄完,才说了不回来吃饭的事。原来他发了工资,去爷爷家看二老了。

提到自己以前的公婆,苏慧不禁想起了命短的陆琪,难过地红了眼眶。

怕王婶看见,她慌忙地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拿着电话走去外面的院子,边走边叮嘱陆尔白:“你去看看他们也好,爷爷奶奶一直都很挂念你,可惜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你去的时候多买点东西给他们,奶奶喜欢吃柚子,爷爷喜欢吃镇上老李家的柿饼,你都买点。”

陆尔白骑车站在合和镇的初中门口,把苏慧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跟母亲通完电话,他又驱车去了镇上最大的超市,在那买了些爷爷奶奶平素爱吃的零嘴和一些营养品,然后又重新踏上了回爷爷家的路。

这条路,他从小走到大,熟悉得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他是在乡下念的小学初中,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自从苏慧改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去了市区的重点中学上学,高中学业繁忙,半个月才放一次,他根本没有时间回乡。就算回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年迈的爷爷奶奶。

他们肯定会问他,继父待他如何,在郑家过得好不好,他母亲身体可好。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才能让所有人都安心。

说他们过得好,不对,爷爷奶奶会想起自己苦命的儿子,会难过。

说他们过得不好,也不对,二老又会因为儿子走得早,害得媳妇跟孙子吃苦而内疚。

有时候做人啊,说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不说,反而好点。

陆尔白本来今天也是没打算回乡下的,被郑冬至戏弄后,他一直骑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就是不想回郑家。也不知怎么的,骑着骑着,就回到这个镇上。他想着既然回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得知儿子安全后,苏慧这才放下心。通完电话,她回到别墅里,王婶已经做好了晚饭,正在摆碗筷。郑冬至也下楼了,坐在餐桌上,馋嘴地直接伸手偷吃了一口糖醋排骨。

看到苏慧进来,王婶朝她笑了笑,问道:“是尔白的电话吧?他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等着他开饭。”

提到陆尔白,郑冬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眼朝苏慧看了过去。

苏慧将手机放在大衣口袋里,搓了搓手道:“不用等他了,他回乡下去了。”

“怎么突然回乡下去了?”王婶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郑冬至,想着肯定又是她把人给欺负了。

郑冬至被她看得低下头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吃手中的排骨。

苏慧笑着解释道:“他说兼职的咖啡馆发工资了,想买点东西回去看看爷爷奶奶。”

“哦,这样啊!挺好的,尔白这孩子挺孝顺的。”王婶发自内心地夸赞道。

苏慧点点头,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来。

嘁,胆小鬼。郑冬至在旁默默地听着,心里不由得嗤了一声。

晚饭就她们三个人吃,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人虽不多,但餐桌上一直很热闹。

王婶是个热络的人,很会主动找话题,席间她一直在跟苏慧聊家事,两人说得其乐融融。

突然想到了什么,王婶激动地拍着大腿道:“我记得再过两天是尔白的生日吧,咱们想想怎么给他庆祝吧。”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谁都知道苏慧嫁给郑林快两年了,第一年,郑冬至跟郑昼景的生日都是在酒店大办的,但陆尔白的生日,苏慧连提都没有提起过。

“算了,尔白都不怎么爱过生日,以前我们都不过的。”苏慧干笑着说道,低下头来。

“怎么能算了呢!到时候看老郑回不回来,他要回来的话,让他去‘仙豪’定几桌,不回的话,我给你们做个满汉全席。”王婶自告奋勇地说道,她来郑家十多年了,在郑家的人的心中跟亲人差不多了。

“别麻烦郑林了,他最近厂里忙得焦头烂额,就咱们在家里吃一顿好了,一家人聚聚就行。”苏慧退了一步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王婶说完看向喝汤的郑冬至,怂恿道:“冬至,回头你把你哥也叫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饭。”

郑家最渴望和平的人非王婶莫属了。

郑冬至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苏慧。

苏慧微笑地对她点点头,说:“那就麻烦冬至了,小景好久没回家了,我怕他讨厌我,都不敢去找他。”

“到时候再说吧,我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来。”郑冬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谦虚个什么,谁不知道你哥最宠你,你的话他还敢不听啊!”王婶笑着调侃郑冬至道。

这话说得郑冬至爱听,她耸了耸肩,弯起嘴角,继续喝汤。

2

陆尔白去他爷爷家了,那晚没有回紫园。

第二天早上,八点刚过,司机老李就来接郑冬至去美术馆画画。郑冬至下车后,没有直接去美术馆,而是先去了陆尔白兼职的咖啡馆找他。

店里依旧冷清,郑冬至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店长正在跟新来的两个员工讲工作细则。看到郑冬至,店长停下来,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而郑冬至也是很奇怪地打量着店长身前的两个新面孔,随后回头不客气地对店长道:“你们这店生意那么差,还招新人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都很嫌弃,店长备受打击,回她:“什么新人,陈昭言辞职了,你家尔白哥哥也不来了。”

陈昭言辞职本就在郑冬至的意料之中,她都把照片发给人家了,以她对陈昭言的了解,她要再来这儿上班,那就不是那个心高气傲,脸皮比纸还薄的陈昭言了。不过陆尔白没来,她还是很震惊的。

“陆尔白为什么不来上班了?”郑冬至出声问道。

见她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店长就像发觉了什么似的,赶紧朝她凑了过去,问:“你不知道?”

郑冬至摇头。

店长鄙夷道:“看来你们俩感情没那么好啊,他本来就只打十天的工,昨天是最后一天。”

原来是这样,郑冬至心中了然。

既然陆尔白不在,她也就没必要在这儿逗留下去,本来她还想买个蛋糕吃的,现在想想算了。最近天天吃这里的蛋糕,她都要吃腻了。

她推开门就要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往后退了几步,歪着头对店长说道:“我之前没跟你讲过我们俩感情好吧,但你又觉得我们俩感情好,说明我们俩无意识的表现让你觉得我们俩感情好,那么我们俩就是感情好!谁说我们俩感情不好的!”

她像是在说绕口令,店长被她给绕晕了,没等他反应过来,郑冬至已经出了咖啡馆。

店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丫头,厉害了!”

陆尔白没去上班的当天,晚上依旧没有回郑家。

苏慧又打了电话给他,他依旧在爷爷家,说是要留在那儿过完年再回去。苏慧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问他是不是郑氏兄妹又为难他了,陆尔白说没有,他只是想多陪陪爷爷奶奶。

这理由没什么可挑剔的,苏慧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也就没再多问,只是让他生日那天回来吃个饭,说王婶给他做了蛋糕。

陆尔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了句“到时候再看”。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陆尔白生日那天。

那天一大早,王婶跟苏慧就起来忙活了。郑林还在珠海要钱,回不来,听说陆尔白生日,他往苏慧的卡里转了一万块钱,让她给孩子买点什么。

苏慧不要,要把钱还给他,郑林倒生气了,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夫妻之间哪还有还钱的说法。他都这么说了,苏慧也就没再矫情,收下了钱。

郑冬至依旧要去美术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这是她寒假补习的最后一天。

老李来接她的时候,王婶特意追了出来,提醒郑冬至别忘了中午喊她哥一起过来吃饭。

郑冬至不耐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

其实郑冬至也不确定郑昼景会不会来,她昨晚有跟她哥提这事,可是她刚才说到“陆尔白”这三个字,郑昼景就把电话给挂了,她也很无奈。

手心手背都是肉,让她哥接受陆尔白,对她来说是一项很严峻的考验。

赶在十点之前,郑冬至把要画的东西给画完了,然后打电话给老李,让他来接自己回家。

她到家的时候,不过十点刚过。陆尔白还没有回来,王婶跟苏慧在厨房做蛋糕。

本来王婶想直接买一个给陆尔白的,但苏慧硬是要自己做。她最近闲得无聊,在书上学了烘焙,迷上了做甜点。儿子的十八岁生日,很有纪念意义,她想亲手给他做个蛋糕。

郑冬至在旁边看了她们一会儿,感觉也插不上手,就先回房忙自己的事去了。

没过多久,王婶过来喊她,让她问问郑昼景什么时候到。

郑冬至无奈地又给她哥打了一个电话,郑昼景还在同学家睡觉,陈昭言彻底不理他了,最近他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连公寓都不回,一直借住在别人家。

电话是郑昼景他同学接的,说郑昼景不想去。

郑冬至还想说些什么,只听电话那头传来她哥的怒吼声:“让陆尔白去死!”吓得她赶紧挂了电话,怕被王婶听见。

听说郑昼景不愿来,苏慧有些失落,却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郑昼景跟郑冬至不同,他的个性更倔强一点,他若能接受陆尔白跟苏慧,也就不会搬出去住了。

十一点的时候,陆尔白还没有出现。

苏慧有些焦急,她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陆尔白的手机落在了家里,电话是陆奶奶接的。陆奶奶告诉苏慧,陆尔白跟他爷爷出去钓鱼了,中午就不过来了,生日她记着的,会给孙子下面吃。

对方就一个孙子,独生子走了,也就这个孙子了。

苏慧能理解陆琪父母对陆尔白的占有欲,她心里虽然有些遗憾,却没有跟二老争,简单地问候了公婆的身体如何,再话了些家常便挂了电话。

接完电话,苏慧转身要回客厅,发现郑冬至正倚在别墅门口望着她。

苏慧朝她笑了笑,说:“咱们进去吃饭吧,尔白他不回来了。”

王婶正端着蛋糕出来,听到她这么一说,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郑冬至没有动,朝苏慧道:“他爷爷家在哪里?”

苏慧很惊讶,然后就听到郑冬至道了一声:“我去找他,他还真行,打算一直赖在那不回来了。”

苏慧有些急了,她生怕郑冬至又去找儿子的麻烦,赶忙上前拉住她,紧张地道:“你找尔白干什么?”

郑冬至回头看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回道:“抄寒假作业!”

3

生日对于陆尔白来说,跟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碗长寿面而已。

一早他就被爷爷喊了起来,去挖蚯蚓做鱼饵,爷孙俩一人一根鱼竿,各自拎着水桶去南湖边钓鱼。

两个人兴致都很高,一直钓到中午都没有发觉。若不是陆奶奶遣了人过来喊他们,他们俩都忘记回去吃午饭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不少熟人,大家热络地跟陆爷爷打招呼,看到陆尔白都露出欣慰的笑,说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模样真标致,长得像苏慧……

陆爷爷给所有夸他孙子长得好看的人都送了鱼,一上午他们钓了几十条鱼,一路送下去,到家也就只剩下几条小鲫鱼了。但陆爷爷依旧很高兴,还没进屋,就喊陆奶奶出来剖鱼,说是要给孙子炖鱼汤喝。

陆奶奶正在院子里跟人说话,听到人声,赶紧探出头来,埋怨道:“你们俩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把人等急了,菜都快冷了。瞧你们身上脏的,家里来客人了,赶紧去把衣服换换。”

“客人,什么客人?”陆爷爷惊奇地问,将手中的鱼桶递给了陆奶奶,自己朝院子中央走去。

井水边传来打水的声音,随之响起的是女孩清脆的叫喊声:“奶奶,你快过来,我提不上来,这水桶太重了。”

陆尔白正陪着陆奶奶看鱼,听到这个声音,他本能地警觉了起来,下意识地朝井边望去。郑冬至的身影就那么明晃晃地跃入他的眼帘,他瞬间僵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边,郑冬至还在吃力地打水,水花溅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很是狼狈。

陆爷爷见状,赶紧上前扶住她,将水桶接了过来,开玩笑地问:“这是哪来的小丫头啊?”

郑冬至甜甜地笑着,礼貌地叫了声:“陆爷爷好,我叫郑冬至。”

陆奶奶也走了上前,用胳膊肘撞了陆爷爷一下,提醒道:“是苏慧新家的姑娘。”

陆爷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讶然地看向愣在一旁的孙子。

郑冬至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到了陆尔白,高兴地跑了过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尔白哥哥,想我没有?”

旁边的二老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最震惊的非陆尔白莫属。

他呆呆地望着她,良久才找回了神志,将她从他身上推开,红着耳根没好气地问了声:“你怎么来了?”

“苏阿姨说你今天生日,我来给你过生日啊!顺便看一下爷爷奶奶,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呢!”郑冬至自然地挽住陆尔白的手解释道。

陆尔白板着脸,不说话。

陆奶奶不知他们是什么情况,看郑冬至待陆尔白这样,还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苏慧没挑错人,新家的孩子挺接受陆尔白的,那就可以了。

郑冬至来的时候,给二老买了很多吃的,还跟陆奶奶聊了很久的天。

陆奶奶本来还挺怕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担心他们脾气不好,难伺候。但她挺喜欢郑冬至的,觉得这孩子挺活泼,挺逗的,一进来就叫她奶奶,一点都不避讳。

“都愣着干什么?进去吃饭了。”陆爷爷突然发号施令,他的一张老脸还因为郑冬至那声甜甜的“爷爷”而红着。

陆尔白不想让爷爷奶奶担心,所以即使心里对郑冬至突然到来心存怀疑,却也没有表露出来。

陆爷爷家比较简陋,连凳子都比较老旧。

陆奶奶看着郑冬至身上那件雪白的皮毛外套,不用问也知道价值不菲,她怕弄脏了那衣服,就让陆爷爷去邻居家借张好凳子。

陆爷爷闻言要出门,陆尔白拦住了他,准备自己去,郑冬至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直接坐在了陆尔白坐过的那张长凳上,笑道:“没关系,我跟尔白哥哥坐一起就好。”

陆爷爷跟陆奶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陆尔白先出声,道:“吃饭吧。”

郑冬至往旁边坐了点,伸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示意陆尔白坐过来。

陆尔白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了她身旁。

他一入座,她就又贴了上来,放在桌下的小手趁陆爷爷奶奶不注意,直接塞进了陆尔白的棉服口袋里,那儿暖和。

陆尔白伸手要将她的手拿出来,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一股冰凉袭来,他莫名地心软了,放弃了,由着她去了。

刚拿起筷子,郑冬至想起苏慧让她带过来的蛋糕,惊叫一声,站起来要去拿。

陆奶奶让她坐下,帮她拿了过来。

她动作熟练地拆开蛋糕盒,放上蜡烛,然后四处寻找点火源。

陆爷爷见状,从口袋里掏出抽烟用的打火机帮她把蜡烛点了,四周很是安静,他还以为自己做错了,小心翼翼地问郑冬至:“点得对吗?”

郑冬至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送到陆尔白面前,催促道:“尔白哥哥,快吹蜡烛许愿。”

陆尔白看着她,没动。

她焦急地又催了他一下:“快点呀!”

旁边观看的陆爷爷也跟着起哄,朝陆尔白道:“赶紧的,男孩子家,爽气点。”

陆尔白目光沉静地望着郑冬至,温暖的烛光将她的小脸映得通红,烛火在她的眼中跳动着,那双眸子明亮又动人。

心脏又跳快起来,陆尔白慌乱地将目光从郑冬至的脸上移开,落在那滴泪的蜡烛上。他深吸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郑冬至催着他闭眼睛许愿,他被拉着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许了一个愿望。

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过生日,也是唯一一次许愿。

很多年后,陆尔白都还清晰地记得十八岁那天,他亲口许下的愿望,那愿望是那么美好。

4

吃完饭,陆爷爷叼着烟在院子里晒太阳,陆奶奶去剖鱼,陆尔白收拾好碗筷去水池边洗碗,只有郑冬至一个人没事干。她去陆爷爷那边陪他聊了一会儿天气预报,又去看陆奶奶剖了一会儿鱼,最后还是去找了陆尔白。

她来的时候,陆尔白已经把碗洗得差不多了,正在刷一把筷子。

郑冬至突然出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哇”了一声,吓唬他。

他毫无反应,她的脚步很轻快,她没来他就已经听到了,所以早有了心理准备。

郑冬至觉得无趣,背靠着水池,瞥过头看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我家?”

陆尔白不答。

郑冬至转过身来,跳了起来,脸凑到他身前,差点又撞上他的脸。陆尔白成功地被吓到,手中的筷子全滑进了水盆里,漂浮在水面上,他有些泄气。

郑冬至对着他坏笑道:“你就这么怕我喜欢你?所以才一直躲在这儿不回我家。也对,到了我家,跟我住一块,说不定……我就更喜欢你了。”

她越说越起劲,陆尔白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最终恼羞成怒地扔掉手中的抹布,红着脸对她呵斥道:“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我又不是谁都喜欢,你可是我表白的第一个人呢,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见他端着碗盆要走,郑冬至急急地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嘀咕道。

她的话像轻风拂过他的脸颊,挠得他心痒痒的,陆尔白猛地顿住脚步,脸上烫得厉害。

郑冬至见状,心里一乐,赶紧跑到他身前,直截了当地拆穿他道:“呀,你是在害羞吗?”

陆尔白别过头,不愿看她,直接绕过她继续往前走,耳后全是郑冬至猖狂的大笑声。

看他洗完碗筷回来,陆奶奶叫住了他,指着蹲在远处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的郑冬至,好奇地问了一声:“你们聊什么呀?聊得这么高兴。”

陆尔白被奶奶一问,脸更加红了,他哽了一下,有点紧张地回:“没聊什么。”

下午,陆尔白跟陆爷爷继续去钓鱼,郑冬至没有要走的样子,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陆奶奶看她身上穿得那么漂亮,怕她弄脏,把她给拦住了。她说没关系,硬要走,最后还是陆尔白出声喝止了她,让她待在家里陪奶奶说话。

郑冬至不乐意,但听到陆尔白对她说了句“听话”,她莫名地觉得他板着脸用严肃的语气对她说这两个字的感觉特别好,她心里高兴,也就不闹了。

陆尔白他们走后,郑冬至坐在陆爷爷躺过的藤椅上晒太阳。

乡下的风光真好,屋口就是小河,河边是掉光叶子的柳树。微风吹过,细细的柳枝在空中摇曳,像少女们晃动的麻花辫。河对面是一片农田,入冬了,田里一片荒凉,偶尔能看到几只小鸟飞过。

陆尔白跟陆爷爷就站在对面的河岸上钓鱼,郑冬至眯着眼,懒洋洋地帮他们数着钓上来的鱼。下午鱼好像都学乖了,躲着不愿上钩。她数了许久也没数到几条鱼,很是无聊。

陆奶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老旧的相册,相册上放着一包“洽洽”香瓜子。她把瓜子给了郑冬至,又从屋口扯了张小椅子过来,坐到了郑冬至的身边,给她看相册。

相册里几乎都是陆尔白的照片,那都是陆奶奶的宝贝。陆奶奶嫁给陆爷爷之前,是一家新闻报社的记者。婚后的陆奶奶喜欢用她的老旧相机给家里人拍照片,一开始她的模特只有陆爷爷,后来变成了她儿子,之后就成了陆尔白。

相册里是婴儿时期的陆尔白,全裸着坐在浴盆里洗澡的陆尔白;学走路的陆尔白;背着小书包去幼儿园的陆尔白;戴着小红花的陆尔白;小学毕业的陆尔白;升初中的陆尔白;第一次拿奖的陆尔白……

陆奶奶轻轻地翻过一张张照片,如数家珍地跟郑冬至介绍着每张照片的来源,嘴角噙着自豪的笑容。她浑浊的双眼偶尔看向河对面,望着认真钓鱼的爷孙俩,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

郑冬至吃着瓜子,安静地听陆奶奶讲述陆尔白的成长史。老人嘴里的陆尔白让她觉得很新鲜,她听得渐渐入了迷,最后连瓜子都不吃了,缠着陆奶奶问:“后来呢?李爷爷有没有发现陆尔白偷他们家的桃子?”

“发现了,还告诉了我们,他爷爷知道后气得不行,拿烧火条把他狠揍了一顿。”

“真看不出来,原来陆尔白也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郑冬至道。

陆奶奶笑:“可不是,他小时候可皮了,跟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都说女孩越长越文静,怎么男孩也这样?”

“男孩才不叫文静呢!”郑冬至不以为然地嗤了声,吐了一嘴的瓜子皮,“那叫闷骚。”

陆奶奶可听不懂“闷骚”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望着一脸纯真的郑冬至,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来。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郑冬至陪着陆奶奶聊了一下午的天,傍晚时分,陆奶奶忙着烧火做饭,让郑冬至去喊在河对面钓鱼的爷孙俩回来吃饭。

郑冬至欣然答应了,蹦跳着跑向河对面,却只在那儿找到了陆爷爷一个人,不见陆尔白。

郑冬至觉得奇怪,问陆爷爷:“陆尔白去哪里了?”

陆爷爷一边收起钓鱼工具,一边手指着临河几里远的坟场,回道:“他去祖坟看他爸去了。”

郑冬至了然地“哦”了一声,那双灵动的眸子望向远处隐在枯黄的芦苇荡后的坟地,皱着眉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对陆爷爷道:“爷爷你先回去吧,我去找陆尔白。”

“哎……”陆爷爷想叫她别去,那地方脏,又晦气,她一个干净的小姑娘去那儿干什么。

他刚要开口阻拦,郑冬至已经朝着那芦苇荡飞奔而去,全然不顾田地里扬起的泥土弄脏了她那双好看的红色皮靴。

她一口气跑到了坟场,在破败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只觉得里面几道阴风袭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搜寻着陆尔白的影子。

陆父的坟就在坟地第二排的位置,郑冬至一眼就看到了安静地站在墓碑前的陆尔白。望着那少年清瘦孤寂的背影,她松了口气,壮着胆子朝陆尔白走了过去。

陆尔白正望着墓碑上他爸的遗像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往后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郑冬至伸开双手,张大嘴巴要吓他。

估计已经被她吓习惯了,在这种地方看到突然出现的郑冬至,陆尔白的脸上竟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来。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沉默地转过身,朝着墓碑蹲了下去。

墓碑前放着一篮子新鲜的小鲫鱼,陆尔白蹲下身,将鱼篓拎了起来,准备离开。突然瞥到墓碑旁边几株新生的苜蓿,他脚步顿了一下,弯下腰,伸手去拔草。

他拔得很认真,郑冬至在旁边看着他,觉得他这人有强迫症。

站了一会儿,她觉得累,索性也蹲下来,双手托着腮,歪着头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了挺长一会儿。在陆尔白拔完最后一根草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来,摸了一下陆尔白的眼角。

温热感突然袭来,陆尔白被她惊到了,脚步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恼怒地望着她道:“你干什么?”

“你刚才哭了吧?”郑冬至跟着他站起身来,咧嘴干笑地问道。

陆尔白别过头去,没有回她。

他越是不说话,郑冬至就越是觉得自己没看错。她立刻坚信了自己的猜想,走过去,拍着陆尔白的肩膀,表示理解:“你肯定要说你没哭,是风太大了。其实你哭也没什么,那刘德华都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呢,何况你还只是男孩,算不上是男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陆尔白静静地望着自说自话的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虽然这一点听起来很没同情心,人家悼念亡父掉眼泪本来就是挺让人同情的事,但是发现陆尔白也会哭,这还是让郑冬至觉得又新鲜又好玩。

她颇有自豪感地又拍了几下陆尔白的背算是安慰,然后转头对着陆琪的墓碑一本正经地拜了几下,表情严肃认真地道:“陆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陆尔白的。”

陆尔白一直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很是复杂。

郑冬至跪拜完陆琪回头,就看到陆尔白一脸呆滞地在看她,她被看得有些纳闷,觉得别扭地伸手挠了挠头,心直口快地问道:“你干吗这么看我?难道我祭拜错了?难道这墓碑下面的不是你爸?”

陆尔白本来内心还有点动容的,听她这么一说,他那才刚滋生出来的感动瞬间消失殆尽。他黑着脸瞪了郑冬至一眼,拎着鱼篓转身就走。

他腿长,走得快,郑冬至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

“你怎么又生气了呀?是我说错什么了吗?那下面是你爸吧?”她一头雾水地追着陆尔白问。

陆尔白被她吵得头疼,一路上,他一直黑着脸不说话,旁边的郑冬至却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奶奶家,陆奶奶一见他们,就招呼他们进屋吃晚饭。郑冬至蹦蹦跳跳地率先走进了门。

陆尔白站在门外看着跟陆奶奶撒娇的她,神情有些恍惚,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郑冬至刚在路上朝他嚷嚷的话。

她说:除了我妈,我还是第一次祭拜别人!陆尔白,你看,你在我心里多重要!

假的吧?

他告诉自己,可是心却一次又一次因她的撩拨而动摇着。

5

晚饭吃得很早,吃完,陆爷爷主动收拾起了餐桌,没让陆尔白插手,挥着手催促他道:“你赶紧回去,别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陆尔白的手停在半空中,随后落了下来,对奶奶说:“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

陆奶奶从屋内拿了条灰色的围巾出来,给他围上,握着他的手道:“别来了,都快过年了,路上车子多,不安全,你还是多留在家里陪陪你妈。”

陆尔白沉默着,没应声。

见他要回家,郑冬至最是激动,赶紧跑过去,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对着二老告别道:“陆爷爷,陆奶奶,我也走了,下次我再跟尔白哥哥一起来看你们。”

陆爷爷被她叫得红着脸憨笑,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爷爷欢迎你。”

陆奶奶则去房内拿了几盒郑冬至带来的西洋参,硬是要还给她。

郑冬至不要,躲在陆尔白身后将手藏了起来。

陆奶奶无奈,故作生气地道:“这孩子,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哎呀,奶奶你就收了呗,你是尔白哥哥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奶奶,我给爷爷奶奶买吃的有什么关系?”

“不行,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收。”陆奶奶还要塞给她。

郑冬至大叫,一边向陆尔白使眼色,一边嚷嚷着:“大不了我下次不买了,这次您就收了吧。”

陆奶奶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最后还是陆尔白开口说:“收下吧,下次不买就是了。”

陆奶奶这才作罢,拉着郑冬至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陆尔白走去院子里推他的自行车。看到他推车过来,郑冬至自然地跳上了车后座,一手环在了他的腰上,一手挥舞着跟二老说再见。

陆尔白由着她,等她说完,他才淡淡地对陆爷爷他们说了一声:“走了,你们别送了。”

二老虽点着头,但还是站在门口看了他们很久,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屋。

小镇的街道很是寂静,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陆尔白载着郑冬至一直骑到了镇中心才感觉人多了起来。

听说陆尔白要回家,郑冬至心情很好,坐在后座上高兴地哼着歌,时不时地跟陆尔白说着话。

全程都是她在说,陆尔白一声不吭,似乎已经渐渐摸清楚了那人的性格,郑冬至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说话间,郑冬至没有忘记问陆尔白借寒假作业抄,快年底了,郑林忙完工作就要回来检查她的作业了,她还一个字都没写呢。要说她为什么不写?那是因为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陆尔白肯定会把作业给她抄。要说她哪里来的自信?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个人好像对她挺好的。

一道冷风吹来,郑冬至冷得抖了一下肩膀,抬眼望着少年清瘦的脊背,心里不由得荡漾了下。她朝他的背贴过脸去,头还没有靠到他的身上,车突然停了下来。

“下车。”陆尔白低声说道。

郑冬至感到很是纳闷,她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看到不远处的大超市,她以为陆尔白是要停车买东西,赶紧后知后觉地跳下车,好奇地问:“你要买什么?”

陆尔白扫了她一眼,没答,也下了车。他静静地等在路边,郑冬至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陪他一起等着。

天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道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

郑冬至仰着头在发呆,手臂突然被人拽住。她惊讶地抬头,看着陆尔白,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了停在身前的出租车上。

陆尔白对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打开车门,将她推进了车里,并关上了门。

等郑冬至反应过来,司机已经落了锁,车朝前开了过去。她坐在车内往后望去,陆尔白又一次跳上了自行车,神情沉静地朝前骑着。

“小姑娘,是去紫园吧?”司机问她。

郑冬至回头,道:“等一下,帮我跟着后面那辆自行车。”

“怎么跟啊?刚才那小帅哥让我送你去紫园,钱都给了。”司机很是为难。

郑冬至从口袋里掏了张一百块的出来,冷着脸道:“够了吗?跟着他,不够我再补,你给我打表!”

司机收了钱,仍不忘提醒她:“我们四个轮子在前,他两个轮子在后,不好跟啊!我要先停在路边等他过来,他不就发现你跟着他了吗?你们是小情侣吗?闹别扭了?”

“你不会先拐进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他吗?走远了他看不到我们,不就不会发现我们跟着他了?”郑冬至朝他翻了个白眼。

“哎,开得慢耗油伤车呀!”司机继续抱怨。

郑冬至又甩了张一百的出来,霸气地道:“我就问你这单你接不接!”

做生意的,只要有钱赚,谁不爱赚。

司机看到钱,当即不再废话,连声道:“接接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就这样,郑冬至坐在温暖的出租车里,一路跟着陆尔白朝市区的方向前行着。

夜色越来越黑,那少年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忽明忽暗,车内的空调很暖,车外的冷空气打在车窗上形成了浓厚的雾气。都不用开窗户,郑冬至就能感觉到车外有多冷。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疾行的陆尔白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

一开始她还以为陆尔白是怕她冷,所以让她坐车,自己骑车回郑家。但到了市中心,她才恍然明白陆尔白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跟她回家,他骑的路线完全就不是回紫园的路。

郑冬至坐在车内一路跟着陆尔白来到了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看着他将车停在了学校外的那家旧书店门口,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那边陆尔白将车锁好后,拿钥匙打开了书店外的铁链门,然后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再也没有出来过。

“我们现在要去紫园吗?”司机问郑冬至。

郑冬至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链门,又拿了一张一百的出来,道:“你今晚我包了,再等一会儿。”

“就三百块钱,包我整夜生意怕是不够吧。”司机边收钱边说道。

郑冬至冷眼扫了他一眼:“你当我没打过车啊,这一路过来撑死了就二十块钱,给你三百我都给多了。”

司机没再吭声,陪着她继续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铁链门又被拉开来,陆尔白拎着个热水瓶走了出来,锁好门后走去了附近的烧烤摊,打算借一些热水。

烧烤摊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一见他过去,就指着身旁的炉子让他自己去烧。

陆尔白客气地道了声谢,就坐在炉子边烧起水来。

外面很冷,他蹲在地上,双手对着炉子不停地搓着,嘴里不时地呼出白色的热气,两只耳朵冻得通红。

郑冬至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发酸。

烧完热水,把水壶装满,陆尔白见老板在忙着给客人烤串,也就没打扰他,在炉子旁放了一个硬币,然后拎着水瓶回到了旧书店。在店门口,他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郑冬至。

他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郑冬至径直朝他走去,目光落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她定定地望着他,咬着牙问:“你不回我家,也不住你爷爷奶奶家,就住这里对吗?这里没有吃饭的地方,没有床,甚至都没有热水,你怎么活呀?”

“不用你操心。”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从她身旁走过,手臂突然被一把拉住。

“这里根本就没法住人,你妈要是知道你住在这里肯定会伤心的。你跟我回家吧,顶多我以后不戏弄你了,好吗,陆尔白。”郑冬至双眸明亮地抬眼望他,眼眶有些发红,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恳求。

她是谁,郑冬至啊!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可这会儿她却求着陆尔白回家!

因为她心疼他。

她一向是个很纯粹的人,她的爱恨都很简单。她会因为苏慧进入郑家,跟着她哥一起讨厌陆尔白,也会因为那次在小巷中他救了她而喜欢上他。

她承认,她起初撩拨他是为了气陈昭言,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陆尔白啊!她要不喜欢他,怎么会去撩他?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去表白一个不喜欢的人!

“跟我回家吧。”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再次恳求道。

陆尔白沉默地望着手臂上那只纤细的小手,良久,他伸出手来,一点点掰开了它。

郑冬至一脸惶然地看着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黯淡,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那不是我家,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为什么你宁愿住这里都不愿跟我回家?”

“因为我很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看我妈讨好你们的样子;讨厌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讨厌你哥的自以为是;讨厌你爸老好人的样子;讨厌我自己明明不被欢迎却还死皮赖脸地赖在那里。”陆尔白一直都是个很会隐忍的人,他习惯将所有心思隐藏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感受。

郑冬至愣愣地看着他,许久,她红着眼,喉咙干哑地问了一声:“那你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是。”他紧紧地盯着她,说道。

郑冬至冷笑一声,很是气愤地伸手推了他一把,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丝带打着蝴蝶结的卷轴画扔给了他,大骂道:“谁要你喜欢!祝你以后生日都没有人给你过!浑蛋!”

骂完她还不解气地抬腿踢了他一脚,不等他回嘴,便气呼呼地跑向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陆尔白的小腿被她狠踹了一下,他疼得蹲下身来,目光静静地望着掉落在地上的卷轴画,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其捡了起来。

黑色的蕾丝带打的蝴蝶结很结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拆开,里面是一幅铅笔画,画上是穿着工作服低着头调咖啡的他。

画的人明显用了心思,就连他衣服上别着的名牌都画得很是精致。

画的底端是用铅笔署的郑冬至的名字,以及一行小字——To白,生日快乐!

心像被电流击中,他愣怔地望着那几个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6

跟陆尔白分开后,郑冬至一个人气冲冲地回到了紫园。

苏慧跟王婶两个人正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聊天,看到她回来,苏慧率先起身,迎了上去,朝门口张望了一番。见没有人再进来,她眼神失落地看向郑冬至,忍不住问道:“冬至,尔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郑冬至抬头,望着苏慧那张柔弱的脸,眼前浮现的是陆尔白蹲在路边借人家炉子烧热水的狼狈模样。她鼻尖一酸,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慧解释陆尔白的事,只是闷声嘟囔道:“你自己问他吧。”

说完,她低着头,匆匆跑上楼,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苏慧讶异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本就有点发闷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她拿起手机给陆尔白打了电话。

电话没人接,苏慧很是担心,又给陆奶奶打了电话,才得知陆尔白没回紫园的那几日并没有住在爷爷家。

二老不知道陆家的情况,以为陆尔白每日吃完晚饭离开是回了苏慧那里,也就没有多问。听苏慧这么一说,陆奶奶以为是两个孩子还没到家,安慰苏慧可能是孩子贪玩,在哪里逗留了。

苏慧心里急得很,却又不想让婆婆担心,没有说儿子几日没回家的事,只是简短地问候了几声后就挂了电话。

陆尔白没有回郑家,也没有睡在爷爷奶奶家,那他这几日都睡在哪里?

挂断电话后的苏慧心急如焚,她抬眼望着郑冬至紧闭的房门。想上去找郑冬至问个明白,又怕触怒了她,使得这个家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被打破。

正当苏慧纠结不已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陆尔白打电话过来了。

他刚在书店外头洗衣服,手机放床上了,没有听到。

怕王婶听到,苏慧拿着手机走到了院子里才按下接听键,一听到陆尔白的声音,她劈头盖脸地问他:“你在哪儿?”

苏慧此刻的声音很冷,陆尔白知道母亲是生气了。面对母亲的质问,他没有任何隐瞒,只是心平气和地跟苏慧说了自己的所在,然后静静地等待着苏慧的怒火。

听到“旧书店”三个字时,苏慧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冷意自她的心底蔓延开来,流窜至四肢百骸。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双眸刹那间红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这么多,儿子还是不懂她的心,硬是要搬出去。她嫁给郑林留在郑家,顶着后妈的头衔,忍受着郑林那双儿女的刁难,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这些归根结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让陆尔白生活得好一点,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家里穷而被同学看不起。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了儿子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却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生活陆尔白想不想要。

夜色已黑,黑夜里弥漫着厚重的雾气,屋外的气温很冷,并不适合苏慧这样一个刚小产完的女人久待。

王婶担心苏慧,出了别墅到院子里寻她,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的树下捂着脸啜泣。

女人最了解女人,特别是王婶这样历经风雨的女人,她都不用上前问,都能猜到苏慧为什么伤心,无外乎是孩子。

苏慧听到脚步声,赶紧擦了把脸回头,看着王婶一脸和蔼地对着她笑,她尴尬地对着王婶扯了一下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

王婶了然地对她点点头,劝道:“进屋吧,外面风冷。”

苏慧没动,她站在原地,咬了一下发白的嘴唇,苦笑一声,道:“王姐,我出去一会儿。”

王婶悲悯地看着她。

这样的眼神看得苏慧很是难受,她别过脸去,解释道:“我去接尔白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王婶从屋内拿了苏慧的羽绒服跟背包出来,送苏慧出了别墅的铁门。她没有再说话,就怕多问苏慧一句,那个柔弱的女人会再度流泪。

跟苏慧通完电话,陆尔白继续干自己的事。

他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情绪不易受外界影响,这一点跟苏慧完全不像。

挂断电话,他将洗好的衣服一一挂好,晒在书店门口的晾衣绳上,然后进屋拿拖把拖地。

收拾完屋子,他拿了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坐在角落里的那张小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苏慧。

床头的小台灯发着微弱的黄光,翻了几页书,他转了个身,胳膊压到了什么硬物,他下意识地起身,又看到了郑冬至留下的那幅画。

整个书店里留给他的私人空间很少,他没有藏东西的地方,所以随意地把画扔在了床上。

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幅画,陆尔白没有伸手,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郑冬至愤怒离去的身影,清隽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地划过几丝涟漪。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可郑冬至那张倔强又美丽的小脸一直在他的眼前萦绕不前。

最后,陆尔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幅画藏在了枕头底下,继续看书,只是一颗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他想,一会儿不管苏慧说什么,紫园他是肯定不会再回去了。

他玩不起郑冬至的游戏,但是躲得起啊。

当陆尔白想着怎么说服苏慧让自己离开紫园时,坐在出租车里的苏慧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称是郑林的朋友——润滑厂的副厂长沈谦,他告诉苏慧,郑林被人打伤了头昏迷进了市人民医院,让苏慧赶紧过去。

沈谦这人苏慧见过,但一直没怎么说上话,况且人在电话里的声音跟平时又有点不大一样,所以苏慧一开始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因为郑林跟她说他去深圳要钱了,也没说今天回来,怎么这时会进医院。

虽心里有疑问,但她还是让司机改了方向,朝着市人民医院的方向开去。

沈谦在电话里跟苏慧解释说郑林去深圳要钱没要到,厂里的工人们又都聚集在一起等着郑林回去发工资好回家过年。

郑林连路赶回D市,连家都没回,就赶去了厂里安抚工人。工人们一听到工资发不出,要等到年后,就都不淡定了,立刻闹了起来。

郑林跟厂里的几个高层忙着解释劝慰,但工人们都听不进,有几个激进分子开始当场砸机械设备。郑林在阻拦他们的时候,不慎被打伤了头,出了血。他本就有高血压,受不了刺激,当场就晕了过去。沈谦带着人将他送到了医院,还好抢救及时,没什么大碍,但是得留院观察,医生让通知家属,所以沈谦才打了电话给苏慧。

等苏慧弄清楚了整个过程,医院也到了。

她匆匆付了钱,下车一眼就看到了早就等候在门口的沈谦。

沈谦将苏慧带到了郑林的病房。

郑林的后脑勺被砸了个洞,缝了二十三针。苏慧到那儿的时候,麻药还没退,他躺在病床上还没有醒来,厂里一起送他过来的两个车间主任正守着他。

看到苏慧过来,两人皆起身打了个招呼,苏慧礼貌性地朝他们点了个头,然后扑到郑林的床边。望着郑林裹着厚重的白纱布的脑袋,她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沈谦上前安慰了苏慧几句,苏慧这才抹了泪,神色凝重地坐在郑林的病床边。

没过多久,医生过来查房,苏慧找医生问了一下郑林的状况,直到医生亲口对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后,她才真正放下了心。

估摸着四十多分钟过去,郑林才悠悠转醒,看到守在床前的苏慧,他先是诧异了一下,而后目光瞥到站在苏慧后头的沈谦,赶紧激动得要坐起身来。

苏慧扶着他起身,拿枕头垫在他身后。

“老沈,厂里现在怎么样啦?”都这样了,郑林还心系着厂里的事。

苏慧在旁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谦躬身上前,抓着郑林的手安抚道:“你先安心养伤,厂里还有我们大家呢。不就是钱吗,想想办法就有了。我已经让黄婷去银行取钱了,先把工人的工资给结了。”

“别别,老沈,这钱用不着你垫,我有。”郑林赶忙拦住沈谦。

“老郑,咱们兄弟都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前阵子厂里引进新设备,你把现有的可调动的钱都拿了出来,杭州的材料商催着要材料费,你一拖再拖。若不是钱不够,你怎么可能会欠着他们,更别说是拖工人的工资了。老季都跟我说了,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几个拿货商突然接二连三地说我们厂里的润滑油质量有问题,借此拖着钱不给。质量上的问题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出结果。眼看就要过年了,这阵子你就好好养伤,厂里有我照看着。虽然说这厂是你开的,但你出钱请我给你当副厂长,我也不好只在厂里好的时候获利,厂里出了问题就置之不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不知道怎么说我沈谦呢!”

沈谦都把话说成这样了,郑林也就不好再推迟,只是神色难堪地对着沈谦一再道谢,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厂里的工人还没有散去,郑林又伤了头,需要静养。有苏慧在这儿照顾,沈谦便没有在病房里多逗留,他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跟郑林他们告别,回厂里去处理工人工资的事。

沈谦一走,苏慧一脸阴郁地坐在郑林的病床前,红着眼眶嗔怪道:“厂里出这么大的事,你先前怎么一点都没跟我提过。”

“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说的。你刚小产完,身子又不好,跟你说这些只会让你伤神。何况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厂里流动资金一下子周转不开。那些商家说我们的润滑油有问题,不过就是他们想拖欠钱的借口。我们厂的润滑油都是十多年的老品牌了,质量是有保证的。我已经让质检局的人重新去检查了,回头等质检报告一出来,给他们看了,他们就没话说了。”郑林握着苏慧的手,耐心地安抚道。

关于郑林生意上的事,苏慧向来不怎么过问。郑林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虽然知道郑林嘴上说得轻松,但有可能是在骗她,她也无可奈何。

一是她没钱,二是她文化水平也不高,实在帮不了郑林什么。她所能做的,只是在郑林受伤的时候,尽心地照顾他。

苏慧陪着郑林又坐了一会儿,郑林觉得脑袋疼,她便伺候着他睡下。刚给郑林盖完被子,苏慧就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她拿起来一看,是儿子打来的。

陆尔白一直在旧书店等着苏慧,但苏慧一直没到,他担心母亲路上出了什么事,不放心,所以打电话过来询问一下。

苏慧拿着手机在走廊里跟陆尔白通电话,如今她因为郑林受伤而惴惴不安,实在也没心情再去责问儿子从郑家搬走的事。

她简短地跟陆尔白说了一下郑林被打的事,让他抽时间到医院来看望一下。

郑林平素待他们不薄,陆尔白来探望一下也实属应当。

陆尔白应了声好,苏慧也就没再劝他搬回紫园。

她不说是因为郑林刚跟她提起想把郑昼景现在住的那套小公寓卖了来还沈谦垫付的工人工资,不管公寓卖不卖,没剩几天就过年了,郑林再怎么说都不会让儿子在外头过年,肯定会叫郑昼景回紫园。到时候郑昼景搬回来,看到陆尔白住在那里,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苏慧虽然心疼儿子独自住在外头可怜,却又实在是怕郑昼景。

之前郑林好好的,郑昼景要闹,他爸还能喝止住他,现在郑林都住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郑家就再也没有管得住郑昼景的人了。这么一想,还不如让陆尔白住在旧书店。

苏慧嘴上没有明说,但陆尔白也知道母亲的考量,他并不怪母亲,而是认真地听着苏慧的吩咐,直到苏慧挂了电话他才挂。

苏慧打完电话回到病房,发现郑林并没有睡着,而是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苏慧知道他心里有事睡不着,坐在一旁陪他谈心。

两人聊了一会儿,苏慧问郑林要不要先告诉王婶一声,好让郑冬至他们也知晓一下。

郑林想了想,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让他们睡个好觉。”

毕竟是亲生的,会心疼。

苏慧郁郁地想,随口提了一句:“尔白说明天来看看你。”

郑林“嗯”了一声,没有多说,继续呆呆地看天花板。

苏慧本想跟他说一下陆尔白搬出去的事的,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心里感到有些酸涩,但脸上没有表露出来。

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好听,亲生的跟非亲生的,到底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