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唐晓渡:我们隐入墙内,镜子飞向空中
唐晓渡是著名的诗歌评论家,也是出道很早的一位优秀的诗人。多年来,他致力于中国当代诗歌的研究、评论和编纂工作,兼及诗歌创作和翻译。他和王家新合作编选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和《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精华》是我阅读现代诗的领航图。他和张清华合作编选的《当代先锋诗30年——1979—2009谱系与典藏》是我常置案头的工具书。可以说,经他精心编选的当代诗歌书籍,嘉惠无数诗歌爱好者,我就是获益者之一。
20世纪80年代初,唐晓渡初涉诗坛就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起点。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1982年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原本要安排他留校工作,但到了就要公布分配方案的当口,有一天系领导突然找他谈话,说《诗刊》杂志社的主编严辰先生致信刚卸任不久的系主任陈白尘先生,询问能否向《诗刊》输送一个人,最好是既通诗歌创作,又懂文学理论。陈白尘先生是鼎鼎大名的戏剧家,和严辰先生早在延安鲁艺时期就是好朋友,于是就把这封信转到南京大学中文系。经系里研究,认为唐晓渡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就征询他的意见。唐晓渡那时虽说得过几个校内外诗歌比赛的奖,但志趣却在美学研究和小说评论。举棋不定之时,他向老诗人忆明珠请教。老先生一听,说那很好啊,应该去啊,从古到今,有志文学的,能去京城都该去京城。就连李白,听说皇帝老儿召见,不也是“仰天大笑出门去”吗?就这样,唐晓渡的工作一锤定音。
要知道,《诗刊》在诗歌界素有“皇家刊物”之称,在人们心目中近乎诗歌艺术的最高裁判所,能去这样的单位上班,是很多怀揣诗歌理想的年轻人的心愿。唐晓渡初去《诗刊》社报到的经历就极富浪漫气息,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1982年2月22日,我携着一堆行李到《诗刊》社报到。和那个年代所有怀有文学梦的青年一样,对那时的我来说,《诗刊》不仅是一个最具权威性的诗歌刊物,而且意味着一块灵魂的净土。正因为如此,当接我的面包车穿过灰蒙蒙的北京城,猛地拐进北郊小关一个比肩挂着‘《诗刊》社/北京市朝阳区绿化大队’牌子的素朴庭院时,我基于虚荣心的些微失望(相对于期待中的诗歌殿堂)只稍稍露了露头,就被一阵由衷的欣喜所砍伐:绿化——诗歌,诗歌——绿化,多么富于象征意味的契合!我将要投身其间的,不正是一项绿化人们灵魂的事业吗?”
写诗是崇高的事情,但那完全是个人精神层面的一种爱好,若将其发展成自己的职业就显得不够浪漫了。对诗来说,专业精神需要某种业余的态度来供养,这样才可以保持不可或缺的自发性、自主性。不过,拥有一份赖以谋生的工作并非易事,和唐晓渡同时代的诗人大多没有他这般幸运。北岛曾做过11年的建筑工人,后来辗转进入几家杂志社任编辑。江河曾经很想进北京的《丑小鸭》杂志社工作,却未能如愿。顾城好不容易在街道办事处下属单位找到一份工作。芒克结束知青生涯回城后,先在造纸厂当工人,后来甚至到复兴医院干过看大门的活。毕竟,诗人也要养家糊口,维持生计。
就这样,唐晓渡一方面以专业期刊编辑的身份进入诗坛;另一方面,与那些极具才华的诗人朋友一起努力,共同书写当代新诗的历史。此间,他虽以诗歌评论独步文坛,间或也创作自己的诗,著名诗评家陈超先生评价他的诗“在感性的表层之下,潜行着深厚的人文背景和艺术学养”。比如,他的代表作《镜》。
镜
——给我的孩子
镜子挂在墙上
我们悬在镜中
毛茸茸的笑声把镜面擦了又擦
——“这是爸爸”
一根百合的手指探进明亮的虚空
一根百合的手指来自明亮的虚空
——“这是爸爸”
水银的笑声在心底镀了又镀
我们隐入墙内
镜子飞向空中
这首诗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唐晓渡和女儿的互动。工作一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的父亲,应女儿的要求,去照镜子。一看到镜子,小孩子的兴奋溢于言表,完全忽视了她苦瓜脸的父亲,“爸爸在什么地方呢?”女儿指着父亲的镜像,“这儿呢!”一种莫名的时空交错感瞬时击中诗人的心,带着思考和困惑,他创作了这首诗。单看结构就是一篇佳制,这十行诗句构成了绝妙的镜像对称,前五句入镜像,后五句出镜像,两部分浑然而成,毫无人工雕饰的痕迹。我的理解,镜子具有双向的特性,既反映着孩子眼中的爸爸,又经其折射照亮了诗人自身,它以充满童真的话语、稚嫩的动作映射出纯真的心灵,首句“镜子挂在墙上/我们悬在镜中”是具象的描写,引出关于镜子的话题,孩子的疑惑在于:爸爸在哪里?是镜像中的爸爸,还是眼前实在的人,究竟哪一个是真?末句“我们隐入墙内/镜子飞向空中”则源自诗人形而上的思考所激发出的想象力,真实隐去,镜像飞舞,面对外部世界,人类的直接认知和直接经验只占很少的部分,我们更多是通过文字、语言、图像来逼近事物的本真,而被人为加工、整合所反射出来的镜像,再经过多重折射之后为我们所接受,那么,我们离事物的本真将会是多么的遥远。
2016年8月16日晚,有着浓浓异国情调的外滩源高朋满座。参加第一届上海国际诗歌节的中外诗人齐聚一堂,以“莎士比亚的遗产”为主题开启上海国际文学周主论坛活动。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诗人们彼此寒暄,热情地打着招呼,我注意到身着深色T恤的唐晓渡老师,穿行在座位之间,满面春风地与老朋友们寒暄聊天。趁着活动间隙,我走到他的身边,将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册小书递到他的面前。唐晓渡老师吃了一惊,拿着书很兴奋地和身旁的香港诗人管管说道:“居然还有人把我很多年前的旧书带来了。”我告诉唐老师,自己很喜欢他的诗歌评论文章,并适时递上一支签字笔,他翻到书的扉页,写下:“这是我的第一本著作 为周洋先生题唐晓渡 二〇一六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此书名曰《不断重复的起点》,是一本诗歌评论文集。由北京的文化艺术出版社于1989年9月出版,张守义先生设计封面,纳入该社颇有名气的“骆驼诗丛”,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不过1000册。虽然只有薄薄的96页,却囊括了唐晓渡早期最具分量的10篇诗歌评论,是这些文章在诗歌批评界的第一次集体亮相。其中《我之诗观》《实验诗:生长着的可能性》《目前新诗的困境》等篇什,可以看作唐晓渡关于现代诗创作和发展的思考成果,《女性诗歌:从黑夜到白昼——读翟永明的组诗〈女人〉》《一种启示:于坚和他的诗》则是对当代诗人个体创作的文学批评。我尤为看重与书名相呼应的一篇文章《不断重临的起点——关于近十年新诗的基本思考》,是对1978年以来新诗近十年发展史的一次深度回眸,文章纵横开阖,磅礴大气,正本清源,很多观点即便放在今天来看依然不过时。
就在2015年,唐晓渡最新的诗歌评论文集《镜内镜外》在作家出版社出版。镜子的意象再次出现,这凝结了唐晓渡的文学思考和情怀,通过这面镜子,我们可以读到他的一颗诗心。
2016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