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六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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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郑愁予: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五的晚上,上海季风书园里传出琅琅书声,这里正在举办台湾诗人郑愁予先生的诗歌品读活动。很多白领青年在结束了一周紧张忙碌的工作后专程赶来,只为一睹这位83岁高龄的诗人之风采,听他讲述在岛屿写作的红尘往事。对我来说,还有一层念想,活动次日就是备受关注的世界读书日,以读诗品诗的方式迎接这个属于读书人的节日,岂不快哉?

郑愁予先生此番抵沪,还真是缘为书来。前不久,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刚刚推出了他的诗集《郑愁予的诗:不惑年代选集》,紫色的封面,布面精装的设计,很快就成为书迷们竞相购藏的好书。出版社向海峡对岸发出邀请,郑愁予先生慨然允诺,在台湾诗人颜艾琳的陪同下,不远千里来到淮海中路(当年的霞飞路)上赴一场诗的约会,不得不说是大陆书友们的福分。当晚,小小的书店里,早早地就挤满了爱诗的青年,在大家的翘首期待中,诗人翩然而至,他一身笔挺的西装,蓝色条纹衬衫搭配深蓝色的领带,标志性的茶色眼镜,还戴着一顶画家帽,显得特别有绅士味、文艺范。

先生落座后,一开口便语出惊人。他说,自己一直在写作,写作就是在赎罪。1966年是孙中山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他读到很多仁人志士为国家民族写下的绝命诗,想到那些先烈们不到30岁就为革命牺牲生命,他们是不朽的,而自己30多岁还是无所事事,于是写了一首名为《衣钵》的诗为自己立志。有诗句云:活过三十便是耻辱。现如今,诗人年过80仍在继续写作,一日不写,过不下去,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使命感在支撑,早年的诗句不妨改为:“活过三十,开始努力”。

回忆起自己早年的阅读和创作经历,郑愁予先生思路清晰,声如洪钟,表达流畅。他的文学启蒙阅读发端于在北平崇德中学就读时期,那是一所由英国教会创办的寄宿制学校,除了上课和体育活动,12岁的郑愁予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直到看完了馆藏的全部文艺作品,读的最多的是帝俄时代的大部头小说,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由此带来最直接的变化是,他的鉴赏、理解和批判意识都大大增强,一些粗制滥造的书已使他不忍卒读。1948年的暑假,郑愁予非常幸运地参加了在北京大学红楼举办的一个文艺讲习班,就是在这个新文化运动的思想策源地,16岁的郑愁予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矿工》。那是他和一位同学去北京西郊门头沟煤矿参观后交出的作业,衣衫褴褛的矿工子弟苦苦期盼父兄回家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郑愁予的心。他在诗中写道“当你一生下来,上帝就在你掌上画下了十字”,这“十字”象征着矿工挖煤时用的十字镐,也是他在教堂接受洗礼时留下的强烈意象,老师称赞这首诗有人道主义精神。这一特殊的经历,奠定了日后郑愁予为平民发声的创作立场。

读台湾诗人的作品,当然是看繁体竖排的台版诗集最过瘾。不过,即便是在资讯发达的网购时代,要拥有一部台版诗集还是得看机缘,我收藏的郑愁予先生台版诗集《郑愁予诗选集》,就是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不厌其烦的网络搜索才得到的,因此倍感珍惜。此书是台湾志文出版社“新潮丛书”之十七,于1974年4月初版。我买到的是1978年7月印行的第五版。郑愁予为这部诗集的出版专门写了一篇简短的《后记》,记述了出版经过,读来颇有价值。原来,在郑愁予此前已出版的三部诗集中,《梦土上》最为读者所爱重,常有人向他索求此书,然坊间已无存,他手中仅有赠出后流落街头又被购回的一册“孤本”,本想重新排印《梦土上》。后来叶珊(诗人杨牧)主编“新潮丛书”,想把郑愁予多年来未发表的诗歌散文编成一集,作为该丛书第一辑中的一本。可郑愁予反复检视,觉得那些札记零语,中英文掺杂,有待更易,还未到印书的时候,便决定由一个诗选集替代,果如此,《梦土上》也可不必重排了。

这部《郑愁予诗选集》分为“雨丝”“山居的日子”“船长的独步”“梦土上”“醉溪流域”“知风草”“右边的人”“采贝集”“五岳记”“草生原”“燕云集”等11辑,收入诗作114首,多为脍炙人口之作,其中就包括那首家喻户晓的代表作《错误》。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对这首诗的解读,可谓众说纷纭。这不足为怪。一首经典的好诗,本就应当具备开放式的诠释空间,但我们最不应当忽视的,是诗作者本人的阐述。在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的《郑愁予诗的自选》卷一里,郑愁予为这首诗撰写了一段“创作记”。我读后方才明白这首诗原来与抗战中的逃难、与母亲的等待与盼归有关。他写道:“童稚时,母亲携着我的手行过一个小镇,在青石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子。那时是抗战初期,母亲牵着儿子赶路是常见的难民形象。我在低头找石子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轰轰的声响,马蹄击出金石的声音,只见马匹拉着炮车疾奔而来,母亲将我拉到路旁,战马与炮车一辆一辆擦身而过。这印象永久地潜存在我意识里。打仗的时候,男子上了前线,女子在后方等待,是战争年代最凄楚的景象……诗不是小说,不能背弃艺术的真诚。母亲的等待是这首诗,也是这个大时代最重要的主题,以往的读者很少向这一境界去探索。”

郑愁予把这首《错误》视作现代版的闺怨诗,是残酷的战争造成女子等待参军的丈夫。郑愁予出生于1933年,童年时期正处于抗战之中,少年时期又经历了国共内战。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他从小就和母亲一起跟着军旅中的父亲过着不断迁徙的日子,从老家济南到北平、南京、汉口。那种兵荒马乱、居无定所的生活,故国山河被日寇的铁蹄践踏,从童年时代起就深烙在他心中。直到有一天,他经过江南的一个村落,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了他童年时逃难的记忆,战马拉着炮车在路上飞奔,流离失所的人们在绝望中等待,这些经验瞬间都冒了出来,诗人经过一番艺术加工,这首《错误》很自然地就创作完成。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诗与梦境是一样的,有时候梦境无痕,诗的灵感就是梦境。

诗人杨牧曾这样评价郑愁予和他的诗:“自从现代了以后,中国也很有些外国诗人,用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他们的现代感觉,但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地现代的。”我对这段话深有感触,听郑愁予先生谈诗,一个特别令人钦服之处在于,他对唐诗宋词中的名篇佳句信手拈来,对中国古典诗词烂熟于心。他在写作中不断开悟所形成的贯通佛理的“无常观”,更是把诗人的性灵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我想,在他的心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时间长河里的匆匆过客,唯有永不辜负短暂,才能用诗之真诚完成艺术无憾的满足。

2016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