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路:奥古斯丁本体形上时间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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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对于生命时间的理解

从前此为止的阐释和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时间、抑或是永恒,本质上都关涉时间;固然,只要宇宙在柏拉图之前就被理解为某种生命、生命体,那么α᾽ιών一词就有宇宙论的意义,并且通常被理解为“生活”、“生命”、“生命的时间”,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宇宙的生命时间”、“宇宙的生存时间”。37而如同上文所分析的,如果α᾽ιών被理解为时间,甚或时间的某种特殊类型的话,那么它能否被理解为所有时间本质的原象呢?

从思维的出发点来看,柏拉图将时间命名为α᾽ιών(永恒)的肖像、摹像,也就是从α᾽ιών出发来理解时间,由此我们庶几可以说,他尝试借助时间这一表述譬喻般解释一个作为未知者、难知者(难以定义者)的范畴(παράδειγμα),亦即借助时间阐释永恒(α᾽ιών);譬喻的,或曰象喻的阐释方式,应当是柏拉图在单刀直入的、分析的方式之外又一探取概念内涵的途径,特别是当这一概念难于以某种清晰的定义来限定时,譬喻的方式则显得尤为有效;由此,尽管亚里士多德批评说,大凡以譬喻被表述者,通常是无法清晰被阐释者,38但是由于人的理性是有限的,分析性的思维及其表述难免有其界限、有其难以言传之处,因此譬喻不仅是理性思维的一种形式,而且也是系统思维的必然要求。

从思维方式上来看,与柏拉图譬喻的思维出发点相关联的是,譬喻的表述作为阐释思想的一种方法和原则,其意义在于,从已知的、被普遍周知的象喻出发去认知那一未知的原象,譬喻、象喻必须是这一原象的阐释和表述;譬喻的切入与贯彻实施,首先并非意味着理性认知的不可避免的苍白柔弱,而是表明可思维的范畴与感官可感知的阐释之间的本体论关系的必然的摹写,这样的摹写在思维中建构事实、建构事物,令思维能够思考庶几超出思维本身的存在及其属性(譬如永恒、上帝等);在范畴领域中譬喻的提炼而出、恰当的指称以及恰当的应用,在方法的框架中并非理性分析的语言的无能,而是对作为原象的α᾽ιών(永恒)的含义的深度开掘;是对原象的美感美学论的阐释,譬喻作为一种提示,令人从可历验的日常生活的时间以及时间感出发而达于对α᾽ιών的理解。

从问题的历史来看,在本书的研讨论题之内,并且在本书所讨论的柏拉图和普罗提诺之外,前有亚里士多德,后有奥古斯丁;亚里士多德在de caelo中对于α᾽ιών的讨论颇可作为柏拉图《蒂迈欧篇》讨论的参照,其中相关联的是A9,涉及宇宙的独一性、永恒性(α᾽ιών)、非成为性以及非朽坏性。与柏拉图不同的是,宇宙的独一性并非追随其所应当从属的理念而来,而是建立在它包罗全部质料的基础之上。宇宙将全部质料包揽无余,以至于在它之外更无所质料,这不仅是宇宙自给自足和无所钟情的基础,而且也是宇宙之外既无空间、亦无时间的理由,同时,时间不过是运动的数字而已,而一个运动若无一个物理的躯体是无法存在的;39奥古斯丁在其《论音乐》和《忏悔录》第十一卷中也都表述了同样的思想,40本书在较远的后文中也将从这一角度探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所呈现的这一思想。

在这一分析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能够得出结论说,它无可变端和激情阙如地彻底度过最佳和最独立的生活,并且贯穿所有α᾽ιών(时代、时间)而度过这一生活。41在此,“它”指的是宇宙万物意义上使用的“天穹”;这一表述或许是有意针对《蒂迈欧篇》的相关表述而来的,这样说的理由庶几在于,在柏拉图那里,范式或原象(παράδειγμα)洞彻所有时间、所有时代,而与之不同的是,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宇宙自身贯穿所有的时代、所有时间;他继而补充说明,这一语汇被先人们极为幸福地(神圣地)表述出来。42相对于比较新的柏拉图的思想而言,亚里士多德似乎更推崇较早的前辈学者们的观点。

在随后的文本中亚里士多德解释说,它达成了整体(τέλος),这一整体包罗每一单一者的生命的时间,在它们之外并无存在,于是每一单一者都被称为α᾽ιών(永恒)。43宇宙包罗每一单一生物的生命时间,从本性(本质)上来看在囊括大块、包罗每一生物的宇宙之外并不存在着什么,于是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单一者也被称为α᾽ιών44在此,α᾽ιών作为概念似乎具有两重性,它一方面是具有生命者的存在,而另一方面又是包罗万象的整体。

而我们在此面临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包罗万象的整体(τὸ τέλος τὸ περιέχον)呢?彰明较著的是,这一整体并非时间的量,并非生命体的全部生命、全部生活的时间的总和;这样说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每一单一生命体的生命的时间”并非被理解为包罗万象者,而是被命名为被包罗者,另一方面则在于某种棘手的问题,也就是说,人无从,或曰难于入手以知晓从何处获取普遍适用的衡测时间的单位与量,以至于能够定义或至少限定这一单位的完整性和属性,奥古斯丁在其《忏悔录》第十一卷中也表述了对这一棘手问题的感知甚或无奈,本书在较远的后文中将阐释和分析之。

由此,正是α᾽ιών才借助涵盖和囊括生命的时间而赋予之至少是测度的单位和属性,以使之有能够被思考的存在、属性和完整性。45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在随后的分析中总结说,宇宙达成的整体(τέλος)和囊括所有时间与无限性的整体(τέλος),亦即α᾽ιών,按照同样的关系,也享有一个永恒存在的别名,也是不死的和神圣的。46也就是说,宇宙同样享有它自身的α᾽ιών,亦可享有一个α᾽ιών的别名,而α᾽ιών则又囊括已经是最具包举性的宇宙的生命和所有的时间。

从思维结构上来看,如果α᾽ιών在此被理解为生命的时间的话,那么即使如此它也首先并不能被思考为某种特定的时间量,而是这样的时间(也就是α᾽ιών)应被理解为对于(时间)量的限定者;而从生命的时间切入去思考时间本身并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甚或并不十分恰当(值得关注并在此就必须提示的是,生命的时间也是奥古斯丁探讨时间问题的出发点之一,以至于他也因此而陷入时间悖论,本书将在较远的下文中设专章讨论这一悖论产生的原因、性质及其意义),原因庶几在于,原本作为基本存在范畴的时间成为了人生存于其间的一种极致抽象的介质(媒介、中介),或曰成为了一个衡测人们生命的延展的抽象的标准,甚或成为了根据延展而确定人的生命的抽象标准,以至于人对于它熟视无睹因而(以至)或许遗忘了质询其它重要问题,亦即这一标准从何而来、为何以此为标准以及另一个作为范畴的(生存)空间究竟意义何在。

我们或许可以说,对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言,并非时间创设生命、决定生命,而是相反,生命创设并决定时间的意义。

从思维的逻辑展开过程上来看,固然,α᾽ιών(永恒)庶几能够被理解为时间的标准,甚或作为时间的标准而被使用,但是在这样的理解与应用中所思考的不应当是某种具体或抽象的数字或某种量。如果人将α᾽ιών(永恒)思考为生命存在的标准的话,那么这一标准并非能够被理解为从外在而来的,以至于决定性的量,而是出于这一存在本性(本质属性)的整一性。在这个意义上,α᾽ιών(永恒)就能够被理解为τέλος(整体,甚或生命整体以及目的)的表述,α᾽ιών(永恒)作为τέλος(整体、目的)就是森罗万象、包举无余的整体,大凡属于生命自然过程者都被涵盖在α᾽ιών(永恒)之内,也就是说,α᾽ιών(永恒)并非仅仅涵盖偶然的、个体的事实的因素,而且就其本质而言涵盖生命之整体、生命之整体存在,这也是亚里士多德在δε ξαελο中一直将空间与时间以平行对照的方式来考察的原因:α᾽ιών庶几也包括空间在内。47当然在《物理学》中空间自身也被定义为包罗万象者,亦即包举者首选的、不运动的界限;48整体(τέλος)在此庶几意味着极限,或曰最大、最外在的界限,意味着生命的最终完成,甚或意味着终极的意志以及终极的目的,生命在自然意义上的达于终结并非一定是在所应有的内涵上的完美实现,这样的最终完成并非一定是完美的完成、并非一定是达于完美;生命在自然的意义上的完美实现才是真正达于τέλος、才是成为了整体(διατέλει)。而α᾽ιών则是一个作为整体的包罗万象的完成者、完美者(τὸ τέλος τὸ περιέχον),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就其本质而言,它涵盖所有的时间段和所有的因素,并且将其涵盖为生命的一个有机而完整的整体时间,在这个意义上α᾽ιών并非仅仅指,甚或首先并非指我们感官所感觉和历验的时间、时间的量,而是一个包括生命、作为生命体的宇宙以及时空等诸多范畴在内的极致的整体概念。

在参照亚里士多德的考量之后,我们依然有理由再度质询,柏拉图将时间的本质限定为α᾽ιών究竟意味着什么?或曰:α᾽ιών在这样的限定上究竟意味着什么?

即使在亚里士多德的意义上,我们庶几也能够说,柏拉图是从某种特定的时间类型来理解时间的,生命的时间是从生命出发、从生命所舒张的时间出发来理解的,而生命所舒张而出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自然的整体,如同本书前文所提示的以及后文将详尽探讨的,这也是奥古斯丁思考时间问题的出发点之一。如果柏拉图尝试从α᾽ιών理解χρόνος的话,那么他就此是在寻求能够将所有时间整合为、总合为、聚集为一个整体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所有时间能够聚集为一个独一的整体的话,那么这一独一的整体就是α᾽ιών(永恒),而需要提及的是,这样的整体似乎并非一个完全而完美的整体,因为它仅仅包含时间而已。在我们所引述的文本中,柏拉图提到,创造之父,或曰流溢者尝试尽可能地将那一宇宙作为“诸如此类者”而创设完成,尽管现在这一流溢者的生命本质是永恒的,而将这一本质完美地赋予受造者、赋予给宇宙则固然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即使宇宙本身也可以被称为整体,甚或α᾽ιών,但由于它是受造者,或者流溢而出者,所以它并非完美的α᾽ιών,而是α᾽ιών的表述。49换言之,尽管宇宙在柏拉图那里也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体,但是其中所有的,或曰全部的时间庶几并非一个圆融无碍、周流遍致、兼容并蓄、具足圆满的整体,而更多地似乎是一种无限的、无终结而有周期的运动。于是时间似乎并非一个α᾽ιών,而是借助周期的前后相续、勾连环节以表述一种生命自身所无法企及的、所无法恒久置身其中的α᾽ιών。而在基督宗教救赎史的概念中,人们尝试将所有的时间、全部的时间聚集在、凝聚在一个独一的当下此在的意义中,奥古斯丁就将时间与一首歌相比拟,50本书在较远的后文中将会多次阐释和分析这一点。

我们由此庶几可以说,α᾽ιών(永恒)的意义与功能并非别的什么,而是时间的原象,并且使得时间在生命时间的整体性的类比意义上庶几作为能够理解的整体来理解,时间在这样的意义上是所谓永恒,亦即α᾽ιών的阐释,时间借助其各个阶段的周期性循环往复、周流不殆,致力于模仿那一生命的内涵,而这生命的内涵仅仅属于那一唯一永恒而整体的生命,或曰:时间所模仿的这一生命的内涵,是那一唯一永恒生命整体所独自享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