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剧的诞生》
第一节 《悲剧的诞生》的发表
1870年1月18日,尼采公开发表《古希腊音乐戏剧》的讲座。2月1日,公开演讲了《苏格拉底与悲剧》。在1870年2月将《苏格拉底与悲剧》送到了特里布森,瓦格纳一家人对这文章很感动,在那里热烈讨论。瓦格纳鼓励尼采沿着这个思路写一本书,尼采于是1871年写了讲义《悲剧思想的诞生》,但只是一个内容不多的讲义。1870年6—7月,尼采在课程“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第一次提出了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二元性理论。7月底,尼采完成了《狄奥尼索斯世界观》,是对索福克勒斯教课内容的扩展,最后成为《悲剧的诞生》的第1—10章的基本内容。1871年2月至4月,尼采在瑞士卢加诺,写作关于希腊悲剧的书,最初起名《悲剧的起源与目标》。4月至7月间,尼采拜访特里布森,对瓦格纳与柯西玛朗诵《悲剧的起源与目标》的草稿,瓦格纳大加赞赏,希望尼采继续完成计划的作品,带来文化的文艺复兴,对现代文化进行一场新的十字军东征。(1)4月26日,尼采将关于希腊悲剧的书起名《音乐与悲剧》给莱比锡的出版商恩格尔曼,恩格尔曼拒绝出版这部书。尼采此间私人印刷了30份《苏格拉底与悲剧》,在印刷《荷马与古典语言学》的同一地点。在同年年底,尼采去特里布森将《音乐与悲剧》献给柯西玛,同时期读瓦格纳的《歌剧的使命》。(2)1871年6月18日,尼采写出了《苏格拉底与希腊悲剧》。文中提出,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得斯是狄奥尼索斯希腊悲剧的毁灭者,《苏格拉底与希腊悲剧》逐字逐句成为《悲剧的诞生》的8—15章,只有少量结构调整。(3)蒙提纳里根据尼采的遗作与《悲剧的诞生》的比较得出,《悲剧的诞生》能够找到两条分开的线索:一方面,揭示阿波罗—狄奥尼索斯的二元论;另一方面,涉及苏格拉底主义—欧里庇得斯造成了悲剧死亡的主题。如果从写作《悲剧的诞生》的准备材料来看,我们会发现悲剧的死亡,以及悲剧与苏格拉底主义的冲突是该书的主要关注点,这一点可以追溯到1868年。阿波罗—狄奥尼索斯的二元论最早出现在1870年夏天写的《狄奥尼索斯世界观》中。尼采在最后的版本中将两条线索融合在一起,但并不太成功。(4)
1871年12月,尼采将《悲剧的起源与目标》改为《悲剧的诞生》(初版全名《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1871—1872)给瓦格纳的出版商弗里奇,1872年1月出版。(5)尼采将《悲剧的诞生》献给瓦格纳,写了一篇献给瓦格纳的前言。(6)尼采《悲剧的诞生》的主要目的还是颠覆目前的语言学研究的现状,将语言学引向对生活的根本问题的思考。(7)《悲剧的诞生》在1874年印刷了第二个版本,对第一个版本有少量的文本修订,实际上在1878年才正式出版。1886年第三版时题目改为《悲剧的诞生:或希腊精神与悲观主义》,尼采加了一篇长的序言“自我批判的一个尝试”。第一个版本主要受到瓦格纳与叔本华的影响,从音乐精神的角度阐释希腊悲剧。1886年,尼采思想成熟,对瓦格纳与叔本华有不同的理解,尼采是以反瓦格纳的姿态谈自己年轻时代的作品,批评了其中浮夸的、气喘吁吁的特点,抱怨自己不够自由,还限制在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的唯心主义哲学观念之中。尼采在重版中用“希腊精神与悲观主义”这个副标题想说明,希腊人已经摆脱了悲观主义,希腊悲剧就证明了他们不是悲观主义者,叔本华由于对这一点理解错了,于是一切都错了(《看这个人》的“《悲剧的诞生》”)。书出版后,语言学界保持沉默。1872年5月,罗德写的唯一一篇评论出现在意大利的《欧罗巴杂志》(Rivista Europea),这本书卖得很好,但语言学界还是沉默。这个月月底罗德的第二篇评论文章发表在亲瓦格纳的《北德总汇报》上,没有专业的语言学刊物愿意发表罗德的评论。该文分析了尼采与叔本华哲学、瓦格纳的音乐的关系,以及瓦格纳是新德国的一种文化力量。不久,本年6月1日,在柏林的维拉莫维兹出版了攻击性的小册子《未来语言学!对尼采悲剧诞生的回答》(Zukunftsphilologie, 柏林,1872),(8)未来语言学是讽刺性地针对瓦格纳的未来音乐,维拉莫维兹采用了片段的语气,在28页的篇幅中不分段,以达到读起来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效果,以此拆卸尼采的这本书,并批驳尼采在语言学方面的资料的准确性。维拉莫维兹此时24岁,比尼采小4岁,1871年还曾经拜访过尼采。这个小册子是维拉莫维兹的第一部著作,他当时在古典语言学界也没有什么影响,离权威还很遥远,他对尼采的攻击有很多原因,尼采与他是浦福塔中学当时培养的最杰出的两位学生。维拉莫维兹指出了尼采的很多错误,“尼采绝没有显示出他自己作为学术研究者”,但维拉莫维兹的这部小册子也是问题多多,也缺少严格的学术性。(9)
针对维拉莫维兹的攻击,瓦格纳6月23日在《北德总汇报》上发表了《关于尼采〈悲剧的诞生〉的公开信——至弗里德里希·尼采,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正教授》声援尼采,这篇文章回应维拉莫维茨的段落,瓦格纳攻击了科学语言学的无用:
但是,现在回到乌尔里希·冯·维拉莫维茨-默伦多夫博士的宣称,他完全是为了科学的语言学的严肃目的,为了教导德国的年轻人:“你们要保持古希腊罗马文化那种独特的不朽性,这许诺获得缪斯的偏爱,古希腊罗马文化能给予独自的丰富性和纯粹性,本质在你们的胸襟中,形式在你们的精神中。”从他的小册子这个精彩的结语中看到,还是完全引人入胜,我现在环顾新创造的德国;寻找来自这种语言科学培育的祝福;这些祝福确实明显,竖起藩篱,神圣不可侵犯,他们迄今为止培养我们德国的年轻人遵守原则,没有人敢有怀疑精神。首先,我被这样的事实打击,我们中的每个人要喜爱缪斯,这实际上包括整个艺术与诗学世界,稳步前行,没有诉诸语言学。无论如何,全面的语言知识,应该成为语言学家追求的所有古典学研究的基础,它的功能看起来不应该延伸到正确对待我们德语母语的范围之外。日益增长的运用丰富术语的趋势,体现在我们的报纸,从这里扩展到我们的作家的论艺术与文学的书籍,会很快迫使一个人拷问自己的大脑,每次写一个词语,会问这个词是否属于正确的德语术语,或已是从威斯康星州的股票市场的报道借来的。但是,在美文学领域看起来不管如何黑暗的事,异议多起来,但这与语言学无关,科学的这个分支已经保证了它对艺术少于对科学的服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难道不应该期待去找到它显示在我们教育机构里的学院的影响?神学家、法学家、医学教授,不管怎样,否定与语言学有任何关系。如果这是对的,语言学家除了互相之间教导,不能教导其他人,推测起来,为这个目的会翻弄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也就是说,更多的文科中学老师和大学教授,会轮番烘烤新的文科中学老师与大学教授。这个我能理解;这个观念属于保护科学的所有纯洁性,不仅在这个国家为这种科学灌输一个意义深远的敬仰,而且将它的良知绑在这样的必要性上,为语言学的在位者的薪水争取足够的部门。但是,不!维拉莫维茨博士清楚声明主要的事应该是培育我们德国的年轻人,通过所有类型的“禁欲主义进程获得不朽,许诺获得缪斯的偏爱”,由此,总之,语言学必须有一个高的目标,人们努力于创造性的文化。这个多是假定的——至少,对我来说如此。不管怎样,这种趋势处于完全瓦解的危险中,在她的目前的学科,作为一个特殊进程的结果。一件事是明显的,也就是,目前的语言科学对德国文化没有施加影响,然而在另一方面,神学系为我们提供了牧师和高级牧师;法律以及相关院系提供了律师和法官,医学系提供了医生——所有这些人对国家是有用的公民。语言学提供给我们的只是语言学家,他们没有一点点用,除了封闭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10)
瓦格纳的传记作者纽曼写道:“不管怎样,维拉莫维兹的攻击使尼采在语言学圈子中受到了伤害,尼采与瓦格纳的同盟关系一样给他们造成伤害。”(11)瓦格纳的公开信把尼采的老师里奇尔吓坏了,里奇尔开始害怕瓦格纳这个圈子,开始担心这种“特里布森语言学”。不过,尼采其实早在巴塞尔大学之前就对语言学界很不满,只不过由于《悲剧的诞生》将这种冲突激发出来。尼采在《我们语言学家》未完成的随笔中写道:“古典语言学家是些现代人中的用一些不充分的空的感情去挣钱,把面包放在他们桌上。我了解他们,我也是其中一员。”(12)在本年10月,罗德写了为尼采辩护的小册子《后语言学》(Afterphilologie, 莱比锡,1872),这个题目是在欧维贝克的建议下起的,对叔本华的讽刺学院哲学的后哲学(Afterphilosophie)的模仿。罗德在其中为尼采辩护,尼采的语言学研究并不是为了增加历史材料,而是为了将古代最优秀的文化精神为我们当下的生活所用。维拉莫维兹针对罗德的《后语言学》又写了一篇论战文章。(13)
1908年,维拉莫维兹在牛津大学做了两次讲演,讲到了学术的目标,也暗含了对35年之前对尼采的攻击的回应,重提理性清醒的枯燥无味的学术精神(Mr. Dryasdust):“让我们是真诚的。当枯燥无味的学术精神在我们身上起到的效果,我们推进了我们科学成果的形成——从那时开始……我们使用了我们自由构形的想象力。传统为我们产生的只是废墟。我们越清晰检测与考察它们,我们就越清楚看到它们损坏有多严重;在这些废墟中没有整体能够建造起来。传统是死的;我们的任务是复活过去的生命。我们知道那些鬼魂不会说话,直到它们吸了血;我们唤醒的这些幽灵需要我们的心血。我们很高兴给予它们;但是,如果它们之后遵守我们的问题,我们的东西就进入了它们;一些异己的东西必须被驱逐出去,以真理的名字。”(14)维拉莫维兹攻击尼采的原因除了认为尼采崇拜瓦格纳这位假神,破坏了实证的科学精神,还有个人的原因,维拉莫维兹是雅恩的坚定跟从者,而雅恩在波恩与里奇尔是敌对方,出于这个考虑,维拉莫维兹的攻击带有私人恩怨,而且,雅恩是瓦格纳的批判者,尼采在音乐上也批判过雅恩。维拉莫维兹与尼采是浦福塔中学培养的最优秀的两位学生,尼采的职业生涯很顺利,24岁就成了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教授,而维拉莫维兹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坎坷得多,维拉莫维兹对尼采充满嫉妒与羡慕的复杂情感。维拉莫维兹被剑桥学派的默里称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古典语言学家,但尼采对默里的影响也许更深。(15)
1872年1月30日,尼采给里奇尔写信,对为什么他这样沉默表示惊讶。(16)里奇尔1872年2月2日给费肖尔写信:“但是我们的尼采!——这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人有两个灵魂并列在一起。一方面,是受过最严格的方法论训练,科学研究……另一方面,夸张的异想天开,过度聪明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瓦格纳—叔本华—神秘主义—狂想曲!最令我烦恼的是,不怜悯自己的母亲,他吸过她的乳汁:语言学。” (17)里奇尔在波恩大学的接任者乌西诺说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纯粹是胡说,任何写这样书的人预示着他学术上的死亡。尼采在1872年10月25日在巴塞尔给罗德写信:“在莱比锡,关于我的书有一种支配性意见:按照杰出的乌西诺,我是如此尊敬他。‘纯粹胡说,没有什么东西,任何人写这样的东西注定了作为学者的终结。’看起来好像我犯了罪一样;现在已经沉默了十个月,因为每个人相信他自己离我的书如此之远,不在上面浪费一句话。欧维贝克向我描绘了莱比锡这样的情况。”(18)狄尔斯:“尼采的意见不仅是高度靠不住的,比蛛网还要脆弱;而且,明显是错误的。”莱因哈特(Karl Reinhardt):“尼采的语言学在历史中没有位置:他没有做出足够有积极意义的贡献。”(19)
然而,也有一些肯定尼采的贡献,布克哈特对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持肯定态度,认为任何杰出的作品,先要取得恶名,在被认真对待之前。(20)策勒尔:“尼采已经取得了光辉的成就。”剑桥大学的古典学者康福德(F. M. Cornford)在读完《悲剧的诞生》后,非常赞许,在1912年的《从宗教到哲学》中写道:“《悲剧的诞生》是一部深刻、想象力丰富、极具洞察力的作品,留下了在后面艰难行进的一代学术。” (21)但这已经距离《悲剧的诞生》发表之后40年了。从总体来看,尼采对古典学界的影响非常深远,尤其对英美古典学界,可以说,自从1872年尼采发表《悲剧的诞生》,古典学界对希腊悲剧与神话的理解就没有摆脱尼采的决定性影响。(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