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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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簪缨世家

一、“簪缨世家”

俗语云,“富不过三代”,而寅恪一门,却四代人杰,尽得风流。

陈氏一门,在寅恪的祖父和父亲以其才识、能力和品德,跻身于晚清上流社会后,与一些重臣名宦、文人名士关系非常密切,建立了很深的交谊,如与浙江绍兴俞氏是两代姻亲。

寅恪的祖父、父亲、兄弟姐妹以及家庭的亲戚、朋友之中,社会各领域的杰出人物甚多,而且其中曾国藩(1811—1872年)、张之洞(1837—1909年)等人,作为清末具有远见卓识的股肱辅臣,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显赫不凡。因此,寅恪自述:“父执姻亲多为当时胜流,但不敢冒昧谒见,偶以机缘,得接其丰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至寒家在清季数十年间,与朝野各方多所关涉。”由两代姻亲绍兴俞氏扩大,陈家形成了一张极具中国特色的人情关系网络。如宝箴曾入曾国藩幕府,而俞大维(寅恪表弟、妹夫)之母系曾国藩的孙女。俞大维之子扬和,迎娶蒋经国之女蒋孝章为妻。这样,陈、俞、曾、蒋这四个中国近现代史上的著名家族,相互就有了姻亲关系,可见,陈家众多显赫的亲戚、朋友,与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有着重要关系。

可以说,陈氏一门,实“门当户对”式的中国传统婚姻之绝唱、近代政治联姻之尾声。

先说陈氏一门的众多显赫亲戚,如曾国藩、郭嵩焘(1818—1891年)、俞明震(1860—1918年)、谭钟麟(谭延之父)、唐景崧(1841—1903年)、范当世(1854—1904年)、傅斯年(1896—1950年)等人,为近代政治、文化、学术、外交的著名人士。

曾国藩既是镇压太平天国的“曾剃头”,又是同治年间的“中兴功臣”,还是儒学思想家、学者。曾国藩在坚持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强调儒家学说是中国人安身立命根本的同时,又敏锐地认识到,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是中国富国强兵的必然途径,对外来文化持欢迎态度,努力倡导和推行“洋务运动”。曾国潢(曾国藩之弟)之曾孙曾昭抡是教育家、化学家,共和国的高教部部长,其夫人为俞大维之妹俞大姻;曾国藩一直都十分赏识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其思想也对陈寅恪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就是寅恪自陈之“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郭嵩焘是我国历史上首位驻英公使,也是重要的维新思想家,被誉为“全国最开明的一个人”,他为寅恪曾祖陈伟琳撰写了墓志。

俞明震,祖籍山阴(今浙江绍兴)斗门,字恪士,号觚庵,晚清知名于诗界、教育界、政界。曾国藩的外孙、晚清翰林俞文保之子,寅恪之舅父。甲午战争时,曾协助唐景崧据守台湾,曾在清末的“台湾民主国”任内务大臣,担任过厘捐总局局长、甘肃省学台等职,被鲁迅称为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的“新党”督办(校长)。1898年,18岁的鲁迅进入该校,成为俞明震的学生。《鲁迅日记》中多次提到“恪士师”。鲁迅还曾在《琐记》一文中,以亲切的笔致描述过后来送他出国留学的“恩师”: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其他教员出题大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13)。有《觚庵诗存》四卷传世,是清末著名的诗人。

俞大维(1898—1993年),俞文葆之孙,俞明震之子,寅恪的表弟、留美同学、妹夫(与寅恪胞妹新午结婚),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又留德。俞大维之子俞扬和系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第十六期毕业生,在美国飞行学校完成了高级飞行训练,回国参加中美联合飞行大队,参加空战三十多次,最后一次被敌机击落,跳伞受伤,改担任民航驾驶员。俞大维后从政,是蒋介石的智囊,之后逃到台湾,任当局“国防部长”,在解放军炮轰金门时差点丧命。后来,俞扬和与蒋经国唯一的女儿蒋孝章结婚,生子俞祖声(和俞正声同辈,据《俞氏家谱》,俞氏近支辈分序列为“文、明、大、启、声、振、家、邦”)。由于这层关系,1932年,他的父亲陈三立在庐山过80寿辰时,同在庐山的蒋介石向老人献了巨额寿金,陈三立未纳。

谭延闿(1880—1930年),字祖安、祖庵,号无畏、切斋,湖南茶陵人,生于浙江杭州。清末翰林,三立的老友,湖南立宪派首领,任省谘议局议长。入民国后为湖南省省长兼督军,后任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

唐景崧,光绪十五年(1885年)任台湾道员,光绪二十五年(1895年)署理台湾巡抚,率领台湾人民反对《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与日本,自行抗日,宣布成立“台湾民主国”,被推举为“总统”,寅恪夫人唐女士祖父。

范当世,江苏通州(今南通)人,岁贡生,曾为李鸿章幕僚,寅恪长兄衡恪的岳父,清末文学家,近代著名诗人,尤擅对联,陈宝箴去世后撰写有《故湖南巡抚义宁陈公墓志铭》。

傅斯年,寅恪的留德同学、表妹夫,“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抗战胜利后代理北大校长、台湾大学校长。夫人是俞大维的胞妹俞大彩。

除了亲戚外,中国近现代史上不少重要人物也是陈家的朋友。如清末士大夫中的清流李鸿藻、翁同(光绪皇帝的老师)、张之洞、陈宝琛、谭继洵(谭嗣同之父)、黄遵宪等人,这些人也是洋务派或维新派中的中坚人物。如1898年,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强调“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在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前提下,主张以儒家文化思想为本体,学习和吸收西方科技文化和人文科学的某些内容,革新和重构民族文化,促使国家朝富强的道路迈进。这一开明主张,得到了开明人士的认同,也影响了寅恪。寅恪虽然没有谒见过曾国藩、张之洞(曾国藩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但是,后来他多次公开表明了二人对自己的影响。如20世纪30年代,他在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的报告中自陈:“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曾湘乡”“张南皮”就是曾国藩(湖南湘乡人)和张之洞(直隶南皮人)。

当然,作为一位多年游学国外、学贯中西的学者,寅恪积极探讨中国文化的出路,不是一个抱残守缺的国粹主义者,也从来没有拒绝或者排斥外来文化,而是主张输入外来文化,以补救中国文化的缺失:“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这是寅恪找到的如何接受外来文化的途径。寅恪这一观点显然有张之洞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的重要影响,但比“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又多了一些开明的色彩。

二、祖父陈宝箴与父亲陈三立

再说陈氏一门的显赫家人,即寅恪的祖父、父亲、兄弟姐妹。

(一)祖父陈宝箴(1831—1900年)

陈宝箴,陈家的第一个举人,清代末年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是光绪皇帝进行维新改革的最坚定支持者、实施者。

陈宝箴字相真,号右铭,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咸丰元年(1851年)20岁时参加了恩科乡试,得中举人。之后他没有马上进京参加会试,而是回乡协助父亲陈伟琳办理地方团练,抵御太平军的进攻。

咸丰十年(1860年),陈宝箴离家进京参加会试,不料名落孙山,便待在北京,准备参加三年后的下一科会试。宝箴在北京期间,在酒店望见圆明园上空的冲天火焰,知系侵华的英法联军纵火焚烧,不禁愤怒万分,捶桌悲号,伏案痛哭,声撼全店。第二年,他回湖南探视母亲后,前往拜会了屯兵安徽安庆的两江总督曾国藩,曾国藩大为高兴,称他为“海内奇士”。曾的幕僚长李鸿藻主动提出,以宝箴取代自己,宝箴未接受,但他对化解曾国藩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以及席宝田的矛盾,起了很大的作用。曾国藩非常赏识他的文才、韬略和办事能力,赠送他一副对联,“万户春风为子寿,半瓶浊酒待君温”,器重之意,溢于言表。陈宝箴后到江西策划军务,屡出奇计、立功,被保举为知府,未受,却于同治三年(1864年)到南京再度拜会了曾国藩,回到曾国藩的幕府,时常与曾国藩谈诗论文,二人讨论诗文的文章被收入晚清学者王先谦编的《续古文辞类纂》中。

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后,陈宝箴先后担任了署理湖南辰、永、沅、靖道事,浙江按察使,湖北按察使、布政使,直隶布政使,湖南巡抚等职务。在升为浙江按察使时,光绪皇帝还召见了他,并有所询问。陈宝箴在所任官职上,以卓越的才干办了许多实事,减轻了当地人民的痛苦,如调往河北道,陈宝箴创办了“河北精舍”,重视培养人才,深受人民的敬重。与陈宝箴交往密切的朋友有洋务派或维新派中的中坚人物张之洞、翁同龢、陈宝琛、谭继洵、郭嵩焘、黄遵宪等人。

陈宝箴早年饱读经典名著,通过科举考试起家,深受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为人正直刚烈,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感。在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后,陈宝箴严厉谴责当时权臣李鸿章;当李鸿章从日本返回天津时,全国上下议论李鸿章将再度出任直隶总督,听到这个消息,陈宝箴大为愤慨,痛哭道:“无以为国矣。”不仅拒绝前往拜见,而且公开宣告,如果李鸿章早晨就任直隶总督,他当晚就挂冠而去。这一举动震撼了清末官场。

1895年8月,陈宝箴奉诏出任湖南巡抚,在蹇涩多年后,自己终于有了大展宏图的机会,迎来了人生的黄金时代。此后至1898年任湖南巡抚期间,陈宝箴在湖南独当一面,他推行的新政将自己的满腹经纶充分地施展出来。

陈宝箴在湖南,认为新政是富国强兵的有效措施,于是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打破了湖南自洋务运动以来被守旧势力控制的沉闷局面,他宣传开放思想,澄清吏治,裁汰冗余官吏,罢免昏庸的官吏,在官场吹起一阵清风。经济上,他兴办工商实业,开辟航运,引进机器制造,开创了湖南近代工矿业的先河。尤其陈宝箴、陈三立创办“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南学会、武备学堂等,发展教育文化事业,以开迪民智,改变陈旧的风俗。“时务学堂”的《学约》明确规定,“中学以经义、掌故为主,西学以宪法、官制为归,远法安定经义治事之规,近采西人政治学说之意”,其办学宗旨是“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盖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他日诸生学成,尚当共矢宏愿,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斯则学之究竟也”,其处理中学、西学关系的原则是“使学者于中国经史大义悉已通彻,根柢既植,然后以其余日肆力于西籍”“专求其有关于圣教、有切于时局者,而杂引外事、旁搜新义以发明之。……中国要籍一切大义皆可了达,而旁证远引西方诸学”。(14)由此可见,和张之洞一样,陈宝箴、陈三立也是以“西学”之新瓶,装“中学”之旧酒。

当时的湖南,黄遵宪来湖南担任盐法道(后为按察使),江标、徐仁铸先后任学政(教育厅厅长),梁启超受聘到长沙为“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为陈三立推荐、受陈宝箴之请),主持湖南时务学堂,寅恪《读吴其昌撰书后》(载《寒柳堂集》)一文有记载,李峄琴为西文总教习,熊希龄管理时务学堂,唐才常主持《湘学报》,谭嗣同筹备“南学会”。这些全国第一流的人才,都以“变法开新治”为己任,如时务学堂培养出了民国初年的护国大将军蔡锷,著名学者、“汉圣”杨树达(1885—1956年)。可以想见,在陈宝箴的引领下,湖南的改革运动进行得热火朝天,这与1898年京师的戊戌变法相策应,其性质为试行西政。

不仅如此,陈宝箴还怀着忠君爱国的满腔热忱,向光绪皇帝上书,力荐重臣张之洞进入执掌军国大权的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并奏荐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以及京外官员三十余人,杨锐、刘光第被光绪皇帝任命为军机章京,与谭嗣同、林旭并列为军机四章京,辅佐新政。康有为、梁启超的激进改革,诱发了慈禧和光绪的矛盾。在正当改革进行得轰轰烈烈的1898年秋天,慈禧太后等守旧势力剥夺了光绪皇帝一切权力,通缉康、梁,杀害杨锐、刘光第、谭嗣同等六君子。

图1-8 杨树达著《积微居小学述林》

图1-9 杨树达著《积微居读书记》

戊戌变法前,陈宝箴的举止已经遭到守旧派王先谦、叶德辉(1864—1927年,字焕彬,号郋园)的攻讦。戊戌变法失败后,陈宝箴因拥护光绪皇帝变法,成为守旧势力的眼中钉,经荣禄等人向慈禧太后求情,陈宝箴因“滥保匪人”的罪名,受到革职、永不录用的处分。陈宝箴被罢官后,携全家老小,回到江西南昌。不久,搬到南昌西郊的西山,筑庐而居。

陈宝箴出任湖南巡抚,既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也是湖南近现代史上最重要的时期之一,经过三年的努力,湖南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均面目一新,从一个闭塞、落后的小省,不数年一跃成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为以后湖南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正如当时《湘学报》所赞扬:

我湘陈右铭中丞,亟力图维,联属绅耆,藉匡不达。兴矿务、铸银元、设机器、建学堂、竖电线、造电灯、引轮船、开河道、制火柴,凡此数端,以开利源,以塞漏卮,以益民生,以裨国势,善于变法,而不为法所变。

陈宝箴在湖南进行的政治改革主张渐进徐图,而康有为、梁启超辅佐光绪帝与慈禧太后抗衡,并期盼以激烈的非常手段解决中国的宪政问题,结果反被“后党”以非常手段解决,史称“戊戌之变”。今人刘梦溪曾说:“如果当时的改革能够按照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的主张,缓进渐变,不发生康有为等人的过激行动,清季的历史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在江西南昌西山居住时,陈宝箴的言行时时表现出强烈的忧国忧民之心,与陈三立常在深夜的孤灯下,为国为民而叹息流泪。1900年6月,陈宝箴去世于南昌西山,后葬杭州西湖之侧。

陈宝箴的言行,尤其是新政实施,学习西方励精图治,立足民族文化而又开放的心态,对儿孙影响很大,集中表现在两点:一是踏实、渐变的维新思想及实践;二是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二)父亲陈三立(1853—1937年)、母亲俞明诗(1865—1923年)

寅恪父亲陈三立(1853—1937年),字伯严,号散原(系纪念陈宝箴去世于西山而名,《水经》中称“散原山”),是陈家的第一个进士。与谭嗣同、陶葆廉、吴保初并称为清末“维新四公子”,著名的爱国诗人,作为清末“同光体”诗人的代表、“新江西派”的首领,他的诗受到徐志摩、泰戈尔等中外诗人以及陈衍、钱锺书等学者的高度评价,后来名气、名声不亚于陈宝箴。(15)

“三立”之名,出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立德”,就是树立良好的德行,是中国传统和现代知识分子追求的最高境界。立功,就是在从事的事业中做出贡献。孔颖达疏:“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就是进行规范的学术研究,力争传于后世。孔颖达疏:“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其身既没,其言尚存。”也就是“著书立说”,流传后世。

陈三立是一位积极探索救国之方的爱国者。

陈三立年少博学,才识通敏,于光绪八年(1882年)在南昌参加三年一届的乡试,因恶考场规定文体“八股文”,应试时不遵,而以自己平素擅长的散文体答卷,其卷在初选时曾遭摒弃,后被主考官陈宝琛发现,大加赞赏。从落第卷中抽出选拔为举人,但终生没有做官。同年,陈三立在长沙与俞明诗(寅恪生母)成婚,光绪十二年(1886年)成为进士,授吏部主事。平居之日,常与有进步思想的士大夫交游,谈学论世,慷慨激昂,希望“维新”“变法”。还参加了文廷式等组织的“强学会”。在儒家“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下,陈三立觉得北京官场黑暗污浊,难以有所作为,就以侍候父亲的理由未到京城,而在陈宝箴左右协助处理公务,以“变法”为己任。同时他又与一些思想开明的官员、文士如黄遵宪、郭嵩焘、梁启超、严复等人交往,商谈国家大事,切磋诗文学术。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后,陈三立与父亲陈宝箴痛心“国无可为”,在李鸿章赴日签订《马关条约》返国之际,于同年5月17日致电两江总督张之洞,“力请先诛合肥(李鸿章为安徽合肥人),再图补救,以伸中国之愤”。在当时条件下,这一建议不可能实现,但是让人们看到了他的忠贞爱国之心。不过,他在政治活动中的最大建树,还是辅佐父亲在湖南所推行的新政。1895年,宝箴任湖南巡抚,推行新政。当时,陈三立年富力强,才智奋发,往侍父侧,襄与擘画,在办时务学堂、算学馆、《湘报》、南学会和罗致谭嗣同、梁启超、黄遵宪等“新党”过程中效力较多。陈氏父子希望“营一隅为天下倡,立富强之根基”,父子的通力合作,使昔日偏僻闭塞的湖南百废俱兴,成为“中国的普鲁士”,即全国变法维新的先进省。不久,戊戌政变发生,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受到了革职处分,陈宝箴的罪名是“滥保匪人”;陈三立的罪名是“招引奸邪”,因为请梁启超为时务学堂总教习是陈三立的主张。陈宝箴父子革职后返江西,居西山“崝庐”。

罢黜期间,陈三立在南昌陪伴父亲,未几,宝箴忽以微疾卒。时值八国联军疯狂镇压义和团运动,家国之痛使三立更无心于仕途,乃于金陵青溪桥畔构屋十楹,号“散原精舍”,与友人以诗文相遣,自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

虽对政治绝望,陈三立决定“来作神州袖手人”,但仍以爱国之心,关心着民族的存亡、国家的兴衰。此后“虽复官,迄清之末,未尝一出”。陈三立虽不过问政治,但对兴办社会事业仍极热忱。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他办家学一所,又赞助柳诒徵创办“思益小学”,让出住宅作课堂,延聘外国教师,开设英语及数、理、化学新兴课目。他注重全面发展,禁止死背课文及体罚学生,创新式学校之先例。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初,与人共同创办铁路公司,筹建江西第一条铁路(南浔线);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与人共同发起组织中国商办铁路公司等,由于人事关系的阻碍等原因,均未达到预想的目标。

民国初期,陈宝琛就任“下课皇帝”宣统的师傅,邀请陈三立进京协助。陈三立婉拒。此外,他后来接收的南浔铁路“总办”、江西方志“编撰”等头衔,都是虚衔,并无实职,他不参加当时政界的任何活动,成为秉具独立直行操守的志士。

沈曾植(1850—1922年),字子培,号乙庵、寐叟,如是记述三立:

然则先生之学,海内士大夫翕然服之,朝廷嘉之,固已至矣,而不意见称于东西学者之书,尤有加乎是者。德国学者恺士林莨谒先生,纵谈良久,其著述言先生事至悉,至推先生为中国圣人。东灜则服从先生者友多,至有以先生字名其书者。其没也,东西学者闻而惜之,同于中国。(16)

陈三立从1900年在南京定居后,就把主要精力用在诗歌创作上。陈三立为诗,初学韩愈,后师山谷,特别是学习和继承了以黄庭坚为台柱的宋诗江西派的传统,好用僻字拗句,流于艰涩,自成一派,是晚清以来影响最大的同光体(晚清诗坛的一个流派,这一派的诗人不宗盛唐,而以仿宋为主)的重要代表、“新江西派”的首领。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评价:“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其比。”他的诗歌创作代表了同光体诗派的最高成就,奠定了他在清末民初诗坛的泰斗地位。学术界称三立为“最后的古典诗人”。(17)陈三立还是古文大师,在旧文学界中被奉为一代宗师。有的人甚至评其为元好问之后八百年来第一人。所撰写的古文兼有《后汉书》《三国志》的长处,绵密精炼;又含蕴着桐城派注重义理、考据的特点,行文雅洁,卓然自成一家。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在徐志摩的陪同下,前往杭州西湖之畔的净慈寺拜访了陈三立,中外三位不同风格的大诗人欢聚一堂,会谈甚欢,成为中外文坛的一段佳话。

1926年底,陈三立由杭州到上海寄寓三载。1929年11月,由次子隆恪夫妇陪同,乘轮溯江而上,卜居于庐山牯岭新宅“松门别墅”。这时,他已年近八十,遍览了山南山北风景名胜,写下许多诗篇,名为《匡庐山居诗》,石印成册,以赠亲友。

到了晚年,陈三立爱国热情不减当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策划在东北成立伪满政权,此时罗振玉、郑孝胥等清室遗老遗少麇集沈阳,不惜堕落为汉奸,罗、郑企图策动陈三立到东北去效忠溥仪,为其所竣拒。1932年初,“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居江西庐山的三立老人关心战事,特地订阅一份上海出的航空版报纸,每到必读。一天深夜,全家人均在熟睡中,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呼叫声惊醒。原来是三立老人在梦中大呼“杀日本人”,由此可见老人赤诚的爱国之心。1933年,其旧友郑孝胥公然投靠敌国日本,辅佐溥仪建立伪满洲国政权,陈三立痛骂郑“背叛中华,自图功利”。在再版《散原精舍诗》时,忿然删去郑序,与之断交。1934年,陈三立离开庐山寓居北平,目睹西山八大处遭八国联军破坏,连叹“国耻”!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北平,陈三立表示:“我决不逃难!”忧愤成病,绝食而死,享年85岁。弥留时还关心地问:外面传说中国军队在市郊马厂一带打了胜仗的消息是真的吗?陈三立保持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为生命着上光彩的最后一笔,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绝代贤公子”。陈三立著作颇丰,生前曾刊行《散原精舍诗》及其《续集》《别集》,去世后由儿子编辑定为《散原精舍诗集》二卷、《续集》三卷、《别集》一卷、《文集》十七卷,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1945年,江西省政府1713次省务会议决定:将设在修水境内的赣西北临时中学改为省立散原中学;1948年,迁葬杭州牌坊山。1994年9月,江西省召开了“首届陈宝箴、陈三立学术研讨会”,可见后人对这对父子的纪念。到了21世纪,修水县修建了“五杰广场”,亦可见后人对这对父子的纪念。

寅恪生母俞明诗(1865—1923年,字麟洲),是陈三立的续弦夫人,来自浙江绍兴的书香世家。其父俞文葆系咸丰元年举人,曾任湖南候补知县;其兄俞明震、明观,弟明颐,均系诗人。俞明诗“解文字,习礼晓大谊”,有才学,帮助陈三立抄录诗文数十万字,善诗且善弹琴,有见识,自署“神雪馆主”,“淡素黜华”,朴实无华。

俞明诗著有诗集《神雪馆诗》,时常给年幼的寅恪兄弟、诸妹讲解诗文,让孩子们自幼就受到文学熏陶。1947年,58岁的陈寅恪怀着温馨的心情,写诗追忆11岁时母亲教读宋人姜夔词句的情景。1923年8月11日,俞明诗在南京“散原别墅”去世时,年五十九。陈三立亲自撰写了《继妻俞淑人墓志铭》,表达自己“含哀自写,气尽肠绝”的悲痛。时寅恪在德国留学,未能够回国服丧。

三、同辈兄弟陈衡恪(师曾)、覃恪、方恪、隆恪等

寅恪长兄衡恪(1876—1923年)、长嫂黄国巽均是早期留日学生中的佼佼者。衡恪是陈三立五子三女的最长者,更是民国早期天才横溢的画家,我国漫画的创始人,画家齐白石的恩人。

衡恪,字师曾,号槐堂、朽道人,比寅恪大14岁。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春被父亲送往上海一家法国教会办的学校学习,翌春东渡日本求学,后来毕业于日本一所高等师范学校博物系。留日期间,衡恪与鲁迅是同学,并与李叔同(弘一法师)等有交往。由此,后来寅恪与鲁迅有不错的交情。衡恪学成回国后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编审,长期从事美术教育。

图1-10 陈寅恪长兄陈衡恪

衡恪多才多艺,诗、画、金石篆刻无一不精,堪称“三绝”,名满京师。曾得吴昌硕指授,擅山水花鸟人物,笔简意饶。山水参合沈周、石涛笔法,喜作园林小景;写意花果取法陈道复、徐渭,结合写生;偶亦作风俗人物画。1917年,当时还没有什么名气的画家齐白石初到北京,得到衡恪的指点和帮助,画技迅速进步。衡恪与齐白石的交往,至今被美术界传为美谈。丰子恺说:“国人皆以为在我国,漫画是我创始的,其实不然,陈衡恪在《太平洋画报》上所发表的以毛笔做的简捷画,题意潇洒,笔力洁劲,事实上才是我国最早创始的漫画。”梁启超指出,陈衡恪“在现代美术界,可称第一人”,“他的高尚优美人格,可以为吾人的模仿”。(18)

衡恪还著有《槐堂诗钞》《铅笔习画帖》《染苍室印存》《陈师曾印存》《中国绘画史》(系译作和本人专论合成)《中国文人画之价值》(系译作和本人专论合成)等。1923年夏,因继母俞明诗去世,衡恪悲哀过度而发病逝世,年仅四十八岁。衡恪德艺双馨,平易近人,中外艺术界为之哀悼,梁启超把衡恪的不幸逝世称为“中国文化界的大地震”;齐白石更是悲痛万分,后来为报衡恪之恩,白石还为陈三立老人画了一张肖像,且执意不收润笔。

去世后,衡恪葬于杭州西湖边。共和国成立后,寅恪为父兄在杭州西湖边的墓不要因扩路而被迫搬迁,曾去函周总理,希望得到帮助。周总理理解传统的道德准则,设身处地为寅恪考虑,让办公室通知杭州方面,不要移动陈氏父子的墓。后来杭州将路线做了少许改动,使寅恪的要求得到满足。

衡恪的第二位夫人黄国巽,与妹妹黄国厚是湖南最早出国留学的20名女学生之一。

衡恪次子封怀(1900—1993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后留学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是著名的植物园专家、植物分类学家,中国近代植物园的创始人之一。发表了《述植物名实图考所记载报春之种类及植物名称》《云南西北部及其邻近之报春研究》《报春种子的研究》《中国报春研究补遗》《中国珍珠菜属植物的分类与分布》等文章。

图1-11 陈寅恪与诸兄弟(居中者为陈衡恪,右二为陈寅恪)

四兄覃恪(1881—约1953年),字陟夫,生于长沙,其父陈三畏,陈宝箴次子。自幼便与寅恪兄弟一起生活成长,早年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国后捐纳为“清湖北候补知县”。民国初,任江西赣县盐局主任,抗战时期回老家修水,在税务局任职。1949年后定居武汉,约1953年贫病以终。覃恪亦能诗,其岳父黄小鲁的《鲁叟诗存》有《和陈甥陟夫除夕韵》《陟夫以近作见寄援笔赋答并赠伯严吏部亲家》《和陟夫甥近作韵》诗。覃恪凡三娶,生四子五女(原配黄氏,乃清末文人黄嗣东之女。黄嗣东,湖北汉阳人,清末诗人,陈三立好友)。幼子陈云君,是津沽书法名家,诗词、骈文俱有声。

五兄隆恪(1888—1956年),字彦稣,长寅恪两岁,亦在长沙出生,按陈氏家族的大排行为第五。隆恪在17岁前,主要在家塾读书,后于1904年与寅恪同时考取官费留日,于是与衡恪一起,兄弟三人共同留日。起初,隆恪就读于日本庆应大学,后来转入东京帝国大学财商系学习。1912年,在八年苦读后毕业,学成归国后与陈三立同年进士、同乡喻兆藩的三女成婚,并一直在九江、汉口等地从事财经、邮政等工作,生有数女,1951年,任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顾问。1956年病逝于上海,享年68岁。隆恪虽学财经,但诗也写得很好,曾获兄长衡恪的好评。著有《同照阁诗抄》传世。女公子小从(1923—2017年,谱名“封玖”),出版有诗集《吟雨轩诗文集》,以及《图说义宁陈氏》《松门别墅与大师名流》等书。

七弟方恪(1891—1966年),字彦通,少寅恪一岁,是陈家同辈兄弟中唯一未出国留学者。受家风熏陶,以及梁鼎芬、沈增植等名家指教、点拨,方恪国学功底探厚,精通目录学,对书法和诗词下过一定的功夫。方恪从震旦毕业后,由梁启超介绍,曾在中华书局任杂志部主任,还曾在苏州开过书店。1942年与南京的抗日组织有了联系,被日军宪兵队抓获,日本投降后获释。与方恪朝夕相处的同学宗白华后来成为诗人、美学家。方恪善诗词,著有《适屡集》传世。1949年以后,长期在南京图书馆工作,又担任过南京市政协委员和江苏省政协委员。1966年1月病故,《新华日报》刊登了《讣告》。(19)

八弟登恪(1897—1974年),字彦上,小寅恪7岁,亦在长沙出生,在家读家塾后再入读上海震旦学院,不久,到北京就读于北京大学文科。1919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前往法国留学,钻研法国文学。学成回国后,创作了一本反映留学生趣事的小说《留西外史》,笔名“陈春随”,于1928年出版,曾流行一时。他的一位留法老同学回忆说,陈登恪“谈论时略有口吃之病,然颇多风趣,形容细致,令人解颐”。1949年以后一直在武汉大学任教授,与寅恪友人刘永济(1887—1966年)等并称“中文系五老”,曾任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人大代表。在“文化大革命”中的1974年11月因病去世。

图1-12 儿童时代的陈寅恪与兄弟、胞妹

寅恪胞妹三人。分别是康晦(1893—1962年),与合肥张宗义结婚,寅恪三个女儿称为“康姑”,晚年寓居南京。胞妹新午(1894—1981年),祖父陈宝箴取名“兴午”,寄望振兴国运,后改为“新午”,小名“九毛毛”。1929年,与归国的寅恪表弟俞大维成亲,姑表联姻,1981年去世于台湾。胞妹安醴(1895—1927年),与薛琛锡成亲。

可以看到,寅恪一家,由于世代书香,散原老人陈三立以诗名,诸子大多为近现代学界名流,寅恪同辈兄弟五人,衡恪长于诗书画,以画艺而闻世;覃恪、隆恪均长于诗文,方恪擅文学,登恪是外国文学家,撰有《留西外史》传世,均是人文社科、艺术界的杰出人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艺术史、学术史上都写下了灿烂的一笔,寅恪不仅仅是学贯中西、学界泰斗,更成为一代学人的精神支柱。

因此,吴宓指出:“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实为“近世之模范人家”,就是说,陈家满门俊彦,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学术、伦理道德观念的重要家庭,对近代乃至后世的中国社会的政治、学术、经济、文学、艺术等方面和中国传统文化,都做出了贡献,他们掌握了时代发展的关键所在,能够折射出时代起伏变化的发展,的确既是簪缨世家,又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重要文化家族之一,他们的遗风流响,值得后人缅怀、总结。


(1) 罗香林:《回忆陈寅恪师》,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8—29页。

(2) 罗香林:《客家学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页。

(3) 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5—6页。

(4) 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6页。

(5) 吴宓:《读散原精舍诗笔记》,《国学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50—551页。

(6)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0页。

(7) 程德林等主编:《影响历史的家族》,知识出版社1995年版。

(8) 陈小从:《回忆录》,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7页。

(9) 俞大维:《谈陈寅恪先生》,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9页。

(10) 陈封雄:《回忆录》,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7页。

(11) 陈宝箴:《书扇诫示隆恪》,《陈宝箴集》卷四十“文录三”,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0页。

(12) 陈小从:《回忆录》,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7页。

(13) 鲁迅:《琐记》,收入《朝花夕拾》,中国工人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

(14) 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载《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

(15) 吴宗慈:《陈三立传略》,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2—17页。

(16) 汪兆镛:《碑传集三编》,转引自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23页。

(17) 刘纳:《陈三立:最后的古典诗人》,载《文学遗产》1999年第6期,第84—92页。

(18) 梁启超:《在师曾先生追悼会上演说》,转自朱万章《陈师曾》(《中国名画家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162页。

(19) 潘益民、潘蕤:《陈方恪年谱》,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