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 生 未 了 情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军部制定了“由北向南,逐步推进”的方针,准备由平津向南逐步蚕食华北。然而,“八。一三”淞沪之战打响,大本营不得不大量向上海增兵,进攻方略被迫变为“由东向西”。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惨烈,三个月未能前进。打下北平后,我就随板垣师团入驻华北,贞亦随我回到北平。淞沪战役中,我执行过多次轰炸任务,包括“一号行动”。
那天板垣司令亲自布置行动计划,具体由我执行定点轰炸任务。一旦成功,我将成为圣战的第一功臣,想到这些,我不由得飘飘然。“贞,明天我幕川正男就将成为大和民族的英雄,为圣战建立不朽的功勋--------”我对贞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我想让她以我为荣。但是“一号行动”失败了,还因此暴露了大本营一号女谍南造云子,我不得不引咎离开华北战场,回到满洲国。
三个月后,上海终于攻下。同年12月23日,松井大将率军突破中华门,攻占中国首都南京。为挫败中国军民抗战意志,报复中国军队的抵抗,决定放手屠城。那时,新京城里为了前线的节节胜利举办了各种欢庆活动。但贞去参加时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当时我也正因为不能为帝国出力而郁闷,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有一天,我象往常一样回到家,贞也象往常一样迎候。我将带回的《朝日新闻》放客厅茶几上,就去里屋逗弄一雄。当我从里屋出来时,贞正背对着我拿着报纸在看。她日文现在很好,已经能看日文报纸了,我并没在意:“贞,我们大日本皇军已经完全控制了中国政府的统治中心,稍事休整就要继续西进了,灭亡中国指日可待了-------”未等我说完,贞“霍”地转过身来,她双眼噙满泪水,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啪”地一声将报纸掷到我脚下:“西进?是要将每个中国城市都变成南京一样的地狱吗?你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牲吗?”报纸的头版报道的是两个突入南京的下级军官展开杀人竞赛的消息,还配了一张照片:两个人各提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镜头前炫耀。但我还是被贞的这种话语震惊了,结婚之后,我一直把她当成帝国阵营里的一员,从没听过这样有反日倾向的话。
“贞,你怎么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满洲国的公主,皇军大佐的夫人,怎能说出这样反动的话?”“那又怎么样,你别忘了,我也是中国人!”“不!你是满洲人,别忘了没有我们大日本帝国,你们爱新觉罗家能再当上皇帝吗?”“什么皇帝,不过是关东军的玩偶罢了!”贞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的眼神让我觉得熟悉,仿佛那些被枪决的抗日分子临死前都是这样的眼神,我不觉有些害怕。
“贞,你冷静一些。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中国军队的抵抗,皇军就不会采取这种非常措施。”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贞似乎更愤怒了:“幕川正男!你说的是什么话?要是将来,中国军队要攻占东京了,你们日本军人也该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了?”她这是在污蔑帝国,我不由怒不可遏,“啪”一声脆响,贞的左脸颊立刻肿了起来。结婚以后,我从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这个耳光打着如此之重,我举着右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场争执的结果是贞带着一雄回了娘家,我去接了好几次,她都不肯见我。没有她在身边,我度日如年,望着空荡荡的家,我不由为自已的冲动而深深后悔。约摸半个月后,贞自己回来了。看着重新温暖的家,看着贞不停忙碌的身影,我不由万分感慨:
“贞,这些天我认真想了想,你和一雄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我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没有你们。如果你真的厌恶这场战争,我可以退役,我们可以去日本,也可以留在满洲做侨民。再也不管战争的是非,安心过我们的日子。”
贞顿了顿,眼中仿佛有火花亮了亮,但旋即暗淡了下去,淡淡地说:“正男,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就当它从未发生过吧。”
我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我和贞的心似乎隔了点什么,再也不复从前的亲密。我越来越感觉到,贞的内心深处有种我完全陌生的思想意识存在,它是危险的,我的心里不觉忐忑万分。
时间到了1938年5月,我在基地突然接到板垣将军的电话,让我马上赶到关东军司令部。他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我心里很疑惑,徐州会战刚结束,军部正部署进攻郑州,直取中国陪都武汉。这个当口,他怎么突然回满洲来了呢?
当我敲开参谋本部的办公室门,板垣将军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口,“将军!”他似乎没听到,“将军!”我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动,我心里更加疑惑,气氛不觉十分凝重。半晌,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幕川君!你知道‘一号行动’为什么失败吗?”
“将军!行动失败,我对不起天皇陛下!”“你是该剖腹谢罪了,行动失败完全是你的责任!”他怒冲冲地将一叠卷宗摔到桌上:“参谋特课破获了北平的中国谍报站,秘捕了军统北平站长,这是他的口供,你自已看吧。”
纸上是汉字,虽然我婚后汉语有了进步,和贞交流没有困难,但阅读汉字还是有些困难。板垣将军等不及了,一把抓回卷宗说:“你的妻子——金毓贞,是中国的卧底间谍,就是因为她给敌方通风报信,大本营筹划多时的‘一号行动’功亏一篑,还暴露了帝国最优秀的女谍。”
仿佛是一个炸雷在我头顶劈下,我的魂魄离开了躯体足有十几秒钟。“将军,会不会搞错了。贞她是皇族之女,民国与她是有灭国之仇的,她怎么会为他们做事呢?这决不可能。”我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我也不想相信,但事实不由我不信。据马汉三交代,你妻子在满洲只有一个单线联系人,我们搜查了他家,截获了秘密电台一部,只可惜让他听到风声跑了。但‘一号行动’的情报是她亲自透露给北平站的。我们在北平军统站也搜出大量情报,都是有关淞沪会战皇军军力调度和空中轰炸的军事机密。你妻子利用你,利用自已的皇女身份,利用军官俱乐部,做了大量损害帝国利益的事情,真是罪无可赦!”
“将军,您将如何处置?”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我知道宪兵队的手段。“唉!”他的叹息里透着无奈:“目前,浩夫人即将生产,《帝位继承法》也刚修改,我们不好再横生枝节。你妻子身份特殊,当初你们的婚姻是经军部大力促成树为典范的。这件事只能秘密处置,否则整个关东军都将颜面扫地。”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瓶法国红酒:“听说她有时爱喝点红酒,你把这带回去,让她喝了吧。”“将军,这---------”“不妨告诉你吧。这酒浸泡了河豚之毒,几十年前帝国就曾在朝鲜宫廷使用过。你妻子是帝国的敌人,她必须死。”“将军!”我不由跪伏在地:“拜托您,求您了!饶了贞吧,我宁愿替她受死---------”“八格!”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我脸上:“如果她不死,你的儿子,母亲,你的兄弟,你幕川一门都要自裁以谢天皇!这件事你必须亲手处置,山田上尉已去了你家,他会协助你。拿着!”我接过酒瓶,仿佛捧着个大山。
从司令部回到新京城里的家只有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这是我生命中最艰难,最漫长的一段路,仿佛有一个世纪了么长。我该怎么办?真的要给贞喝下毒酒,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吗?不,不,不---------我不能,她是我的妻子,我一生的至爱,我不能伤害她一丁点儿。那我拼死带着她和孩子逃出去,也许能成功,但远在本土的母亲,在华北战场的弟弟浩男和他新婚的妻子,该怎么办呢?真希望这条路永远驶不到终点------------
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难道贞和一雄已经---------我正欲上楼,但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还软软的。兆嬷嬷赫然横卧在地板上,她的太阳穴被子弹击穿了一个洞,鲜血从洞里流出,在地上蜿蜒形成一条蛇形的红线,血已开始凝滞,显然已被害一两个时辰了。
“幕川君!”山田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来,我心里一惊。“奉板垣将军令,来协助您处理家事。大佐阁下,我在楼下等你。一个小时后,我必须将贞格格暴病身亡的消息报告给将军。”
“咚,咚,咚--------”我沉缓的脚步叩击在楼梯台阶上,亦在敲打着我的心。我们都是战争的玩具,命运甚至生死都不属于自己。推开卧室门,贞正在等我。她没有穿家中睡袍,今天的她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活动。她脑后梳髻,乌黑的头发一丝不乱,顶上还戴了一个镶玛瑙旗头,身穿大红色旗装,绯霞色的丝绸马甲将她的腰身勒得恰到好处,足蹬一双绣着鸳鸯的高底脸盆底。这身打扮只有在她出席皇宫里的重大活动时才穿的。
“贞,你这是---------”她冲我笑了笑,无限凄凉:“我大限将至,自己先装殓好吧。”“不!”我一把抓住她:“我不能失去你,我床下藏了枪,等下想办法把他们都干掉,我们带着一雄走吧。再也不管这场战争的孰胜孰负---------”“正男,你冷静一点。这座房子的四面埋伏了多少便衣,狙击手,只要你动一动,你,我,一雄都会没命。除非你能生出翅膀带我们飞走,就算我们能飞走,你母亲和浩男怎么办?关东军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我满腔的勇气就象是气球被扎中了,立时泄了气。
沉默象磐石般压抑着我们,半晌,还是贞先开口:“这瓶红酒是板垣让你带回来的吗?”我点点头。“正男!”贞温柔地叫我:“我利用了你,我确实是个间谍,‘一号行动’也是我泄露的,你恨我吗?”
“贞,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是中国人。国家民族已到生死存亡悬于一线的危急时刻,我只能以我的努力去拯救一二,不惜生命!”:
“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利用我吗?”我问出心头盘桓良久的问题。“不!正男。我是真的爱你!想我金毓贞一生,从格格到艺妓,看淡富贵如浮云,生死亦不过一念间。我对得起国家,无愧于祖宗。但,我对不起我的一双儿女,让他们从小没有母亲,我不配做他们的额娘。我也对不起你,正男!”贞凄楚悲怆地注视着我,泪珠儿扑籁滑落,我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贞,不!不要--------我不能失去你,要死我们一起死!”“别说傻话了,都死了孩子怎么办?对了,一雄,快去看看孩子有没有事。”我这才想起回来还没见到一雄,他还只有一岁呀!
打开门,山田忽然站在门前,我一惊:“幕川大佐,你的孩子有我们保护,你不必担心。还是专心办好将军交代的任务吧!”原来他们杀死兆嬷嬷,就挟持一雄做人质,逼我杀妻,真是卑鄙啊!
当我转回头,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掉进了无底深渊!贞独自站在房间正中,手中捏着空空的红酒瓶,那半瓶红酒已被她喝干了,一滴也不剩!“正男,来生再见了!”酒瓶“当”地一声摔得粉碎,贞的身体亦重重摔倒在地。在那一瞬,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我扶起贞,她的脸颊已变得有些青紫了,下嘴唇被咬出了一圈血痕,那是一种怎样的五内翻滚的疼痛啊!
“贞,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死,不要-----------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么活呀,贞----------”我疯狂的将她抱在怀中,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正男--------”贞用她颤抖的手抚摸着我满是泪痕的脸:“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一雄,一雄,-----------要好好带大!”看着她满是期许的眼神,我只能点头,已说不出话来。贞仿佛松了口气,河豚之毒已开始麻痹她的神经,她的舌头似乎已不听使唤,但她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说:“来------生,我------还,嫁你--------”“我会一直等你,贞!”
听了我的话,贞冰冷的嘴唇微微抽搐,似乎想笑。她的意识正慢慢失去,她的魂魄正一缕缕离开她的躯体,我想唤回她,可无论我怎样呼唤她的名字,摇晃她的身体,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抱着贞愈来愈冷的身体,我知道我也死了,帝国的万丈雄心,军人的神圣使命,都与我无关了。我的爱,我的热血,我的心,都伴随贞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幕川正男只剩了一个躯壳活在这世间---------
未了情
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劳燕分飞各西东。早知春梦终成空,莫如当初不相逢。恨重重,怨重重,人们最苦是情种。一步步追不回那离人影,一声声诉不尽那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