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随 园 雪
这一天是冬至,是1945年阳历年最后一个节气,一场大雪如约而至地光临了南京城。因为下雪,食堂买不到菜,煤也不够了,所以绣花巷中午便放学了。
素云心中颇为踌躇。玄武湖离城区较远,以往都是茂良开车接送她,可今天提前放学,该怎么回去呢?桂芳道:“素云,今天你哥哥不来,下雪路又不好走,你们就都到我家吃饭吧。等下午再过来等你哥哥吧。”月梅母亲管得严,难得有机会散散心,连声说好,素云也没有别的主意,便也同意了。
三人踟躇而行,这南方的雪不比北方,北方的雪如盐粒般一抓一把,这南方的雪湿漉漉的,一踩便溢出水来,不一会儿三个姑娘的鞋便湿透了,一种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漫延至全身。“云妹妹!云妹妹!”是茂良的声音,素云又惊又喜,回头看见那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茂良头戴宽沿黑礼帽,身穿大翻领黑色长皮风衣,手拿一件浅灰大衣,在漫天飞雪的白色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
“良哥哥,你怎么来了?”“早上送你后,正好有些事要办,见下着雪,你早上的衣服穿得单薄了,就在‘丰衣坊’买了件大衣给你送过来了。”茂良给妹妹披上大衣。“哎呀!素云,你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哥哥。”桂芳羡慕不已。
“怎么你们就放学了吗?”“是啊。桂芳邀我们一起去她家吃饭呢。”“这么多人一齐去,人家也没有准备。这样吧,今天我做东,一起去‘六味轩’吃吧。”“怎好让陈公子破费呢?”是月梅略带羞怯的声音。“走吧走吧。良哥哥可从没请过客呢,你们可不能扫了他的兴哦。”兄妹一再恳请,月梅和桂芳只得上了车。
“六味轩”是一家老字号了,平日里订桌都是要预约的,可巧今天逢上大雪天,店里的客人倒不是很多。茂良点了一份盐焗鸡,一份西湖糖醋鲤鱼,几份下饭的家常菜,考虑到都是女孩子家,就点了壶热的甜米酒。一杯热气腾腾的乳白色米酒下肚,登时暖和了不少,可素云还是打了个冷战。
“怎么啦?还冷吗?”“大概是鞋子湿透了吧,这雪大得。”桂芳说。茂良对小二说:“麻烦店家拿三条大毛巾来,再架一炉炭火。”小二自去张罗。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烧红的炭钵,搭着三条白毛巾回来。茂良示意三人脱去鞋袜,用毛巾包脚,将炭火置于饭桌下,一面烘脚,一面烘干鞋袜。他的这一份细致,让平日大大咧咧的桂芳都颇为感动。
“陈公子这样细心,真比得上《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呢。”“宗小姐过奖了。以我看来,贾宝玉还过于多情了些,不够专一。”“这么说,您愿意从一而终啰。”茂良似乎无意地注视着妹妹:“不是愿意,是肯定会。”素云有些慌乱,只顾埋头扒饭。“那陈公子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月梅壮着胆子问了这一句。“我没有女朋友。”茂良斩钉截铁地回答。素云投来疑惑的眼光,她在问:那梦琳小姐是谁?但从哥哥眼中只看到毋庸置疑的坚定。只听“叮当”一阵杯盘撞击声,原来是月梅碰倒了酒杯。
饭店桌上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陈茂良和宗桂芳倒是谈锋甚健,但素云和月梅话变得少起来。尤其是月梅,几乎不敢抬起眼皮,偶而看一下桂芳,那眼神竟带有些许的忌惮。桂芳似乎也感觉到了,三个女孩各怀心事,被各自的气场笼罩着,谁也看不清谁。可茂良今天兴致很高,他说随园离这里不远,听说现在梅花已开了,不如趁今天去将来要上学的校园走一走。没想到月梅第一个赞成,素云不忍拂哥哥的意,桂芳本来意兴阑珊,这下也只好附和了。
随园,位于南京小仓山下,相传为曹雪芹家私宅,后曹家获罪抄家,辗转被学者袁枚购得。袁枚在这座古雅清幽的宅院里怡情养趣,写出名作《随园诗话》。自1923年始,这里成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校址,直至1937年迁往大西南。
随园后山种了一大片梅林,时值隆冬,满园的梅花争相竞放,白的,粉的,红的,煞是好看。纷飞的大雪仿佛将这片梅林和纷繁的人世隔绝开来,这里是一片静谧,静得能听见雪花飘落在梅花瓣上的“扑嗤”声。忽然,一阵“吱嘎吱嘎”的脚步声由山下渐次传来,那是四个年轻人包了油纸的鞋踩在白雪上的声音。仿佛知道自已寂寞的美丽有了欣赏者,梅花们开放得更欢了,白梅高洁,粉梅娇艳,红梅冷艳-------------
“月梅,你今天不对劲啊。”“没,没有啊。”“还说没有。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说实话。”月梅唰地一下红了脸,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你这个死丫头,瞎说什么呢。今天算你话说的多,还说我呢,一定是你动了心了,还拿我来取笑呢。”桂芳颇为郑重地说:“要说素云哥哥这个人吧,的确不错,是个翩翩佳公子,可遇而不可求。不过,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听她不住夸赞自己的心上人,月梅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听到最后一句话,又仿佛被井绳猛地一下被扯了上来:“为什么?陈公子有什么不好?”“是很好,但太文弱了些。我喜欢的是策马扬鞭的热血男儿,所以嘛,”她狡黠地笑了笑:“我决不会和你抢心上人的,你放心好了。”“那又有什么用。陈公子这么优秀,喜欢他的女孩子一定很多,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别泄气呀。要知道,你可是近水楼台,我告诉素云,让她帮你--------”“不行不行,她知道了她哥哥就知道了。你可千万不能说---------”二人说着悄悄话,不觉落下了十几米远。
“良哥哥,今天有什么事吗?兴致这样高。”“云妹妹,我告诉你,过了新年元旦,我就要去中央图书馆了。”“真的,我还以为你是赌气呢。”“怎么会?现在有一大批转移到大后方的传世典籍即将运抵南京,正需要人来整理。”“可是伯父和大嫂他们会赞成吗?”“反正我们家已有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哥了,我想父亲到最后会赞成的。”茂良清了清嗓,说:“云妹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梦琳的事吗?”素云惊了一下,抬起眼帘看着哥哥:“她不就是你的女朋友吗?”“怎么说呢,除了我自己,别人都这么看。梦琳是我西南联大的同学,她父亲是国防部的上将,官位要高于父亲,而且顾家和杨家也是姻亲。因为两家走动得多,我和她交往也比别人亲厚些。但也仅此而已,我从不觉得那就算是恋爱了。”“良哥哥,你干吗要跟我说这些?”茂良停下来,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雪块:“我怕你误会。”声间很轻,但还是一字字钻素云心里,让她感到一阵被绞紧的揪痛。
桂芳拽着月梅赶了上来,终于到了小山顶处。这里是一色的白梅,雪白的椭圆花瓣如今日的冰雪般晶莹剔透。茂良心想着“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这满坪的素梅,只有妹妹才能与之相称。于是便拣两枝清奇隽秀的折了下来,要给素云插在卧室。“我要一枝便行了,多了反显得拥挤俗了。你拿去给月梅吧。”茂良只得走了过来:“秦小姐,这枝梅送给你吧。也应了你名字里的‘梅’字。”月梅眼中闪过喜悦的光采,这份光茫竟使得她原本平淡的五官也瞬间变得生动而美丽。
“哎!这随园真是美啊,要是今年春天我们能一起考到这里来该多好哇。”桂芳不胜向往。“一定行的。只要我们一齐努力,一定能相聚随园。”素云勉励道。“行啊。等你们都考中了,我一定再带你们来这里登高望远。”“说到做到哦。不许耍赖。”四人击掌而笑,虽是冬至,但他们青春的笑脸似乎提前给随园带来一缕春日的暖阳------------
青春要留下记忆,茂良拿出备好的相机,给三个女孩在梅树下合了一张影,之后又每人各照一张。“陈公子,你别只顾给我们照,你自已也要留下影啊。”桂芳嚷道。“那我和云妹妹照一张吧。”素云挨哥哥这么近,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墨香味。
照完这一张,桂芳垂下手臂:“嗨,素云,也给我们和你哥哥照一张。”说完,把相机往素云手里一塞,拉着月梅就跑了过去。她还故意把月梅推到中间,茂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们是怕我将来赖账,不请你们客吧。行,那就留个凭证吧。”他倒夷然,月梅却窘得不敢抬头。后来照片洗出来,桂芳的坦然,茂良的自若和月梅的羞窘倒真是一目了然。
当晚,从随园攀折回来的两枝素梅被分别插进了两个不同的花瓶中,一个是秦家小院的陶瓶,一个是陈家洋楼的青瓷网纹古董花瓶。两张少女的脸庞面对着那一枝梅花,不断吟咏着“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是在形容自己吗?
夜已深,雪已停,静谧中注定这又是个难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