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平 地 生 波
过了元旦,就能闻见那越来越浓的年味了。陈伯钧被告国防部任命为南京城防卫戍司令了,这个职位可来之不易,是远在重庆的委员长亲自任命的。玄武湖畔的小白楼又热闹起来了,每到夜幕降临,客人们或成群结队驾车大张旗鼓,或相扶相携悄然而至,家中从不间断。大多数时候,陈伯钧或出门应酬,或枯坐书房,都是由太太招待。
男主人忙于公务,女主人疲于应酬,过年的事就一应交给大少奶奶了。不过素云看得出,嫂嫂脚步是活泼轻盈的,笑声是爽朗的,她比谁都盼着过年,因为过年了,茂功大哥就会回家了。茂良真的在中央图书馆上班了,除了素云,全家没有人看得起他这一“壮举”,只是大家都忙,也顾不上管他的事了。
家里过于喧闹,而宗桂芳家因为年关将近,卤货生意进入旺时亦不清静,三人相约每天放学后去月梅家一起温习功课。她家道虽中落,但独门独院非常清静,虽然秦母常挽留二人一起吃晚饭,但素云桂芳每次都婉拒,到了晚饭时各自回家。
“月梅,要是考上了女大,你想读什么系?”桂芳问。“历史系。”“好巧。良哥哥在昆明时也念的是联大历史系呢。”“真的吗?”月梅仿佛不知。“你怎么回事?她哥哥上回不是说过---------”桂芳象想起什么似的又把话咽了回去。“素云,你想学什么专业?”“良哥哥说我有古琴演奏和声乐的功底,考音乐专业把握比较大。”“你哥哥说的对,毕竟你比别人小一些,又少上一年的学,考音乐专业是要好一些。”“你们啊,真是三句话离不开某个人呐。”桂芳意味深长地拖长调说道。素云和月梅对视一眼,仿佛心虚似的低下头去。
明天就是腊月廿四,按老家的习惯应该是过小年了,绣花巷也放假了。想到差不多一个月不能聚在一起上课了,姑娘们颇有些惆怅,离开秦家时竟有些依依不舍。
“云妹妹,你干吗不请她们到家里来玩,也好一起复习。”茂良问。“良哥哥,我怎么能那样做呢?我自己一无所有,蒙大伯好心收留,又送我上学。怎么还能呼朋唤友,反客为主,别人会说我不知好歹的。”“谁敢这么说,你是我陈家的女儿,我的亲妹妹,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已是晚饭时间,家里却非常安静,只有淑怡“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在厅内回旋。“父亲和大嫂呢?”茂良问大刘。“老爷太太到顾家去了,大少奶奶过江接大少爷去了。”“大哥要回来了吗?”“是啊。明天才到呢,大少奶奶也恁急了些。”
素云自元旦家宴后,颇想找个机会缓和一下同小堂妹的关系,见她独自练琴百无聊赖,便走近轻声说:“淑怡,你琴弹得真好。可以教教我吗?”淑怡用眼角瞟了素云一眼,冷冷地说:“你以为这是个么人都能学得会的吗?”“淑怡--------”被她这么一顶,素云着实象心里塞了个棉包,一口气既上不来又出不去。“我名字不是你叫的,你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淑怡“砰”地合上琴盖,嘟嚷着准备上楼。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音量不小,足以让厅里的每个人听得真切:“乡巴佬!”
“陈淑怡,你说什么?谁教你的,这么没有教养。”茂良一步挡在淑怡面前,满面怒容。“没谁教我的,她本来就是个乡巴佬,比梦琳姐姐差远了。”“她是你的姐姐,你还没长大,就这么没大没小还了得,你妈把你惯得不成样子了。”淑怡虽只有十一二岁,但十分好强,见哥哥这样指责,更梗起脖子跺着脚:“我才没有这样的姐姐,外公都说了,她是妓女生的野种,根本不配进我们家---------”“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淑怡脸上,立时左脸肿了起来。
茂良举着右手,心里一片茫然,再看素云,满脸泪痕,银牙紧咬,无力地靠在钢琴上。“野种,野种----------”从浔江到南京,这两个字竟成为她一生甩不脱的印记。“哇----------”地一声,淑怡大哭不止,冲出大厅,直喊“叫车,叫车,我要找爸爸妈妈,他打我,呜呜呜----------”大刘怕出事,也跟着去了。
哭声渐远,陈家客厅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连素云隐忍的啜泣声都显得那么清晰。茂良不忍:“云妹妹,哭出来好受些,你就哭出来吧。”素云无力地坐在琴凳上,抱着哥哥的腰:“良哥哥,我求你了。以后让她们去吧,别再为我出头了。”“可是她怎么能那样骂你呢?太过分了--------”“世上所有的人都这样看我和娘,你难道和所有人去争吗?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素云语气不胜悲凉。看着妹妹委屈落泪,茂良只感到一阵锥心的痛,他掏出手帕,为她试干眼泪:“云妹妹,你别说了。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第二天清晨早餐桌上,茂良一脸的倔强。兰娣恨恨地瞟了一眼这个继子,不知道他昨天和陈伯钧说了什么,竟让他反过来斥责自己。“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再不许有人对素云和她娘的身世说三道四,否则我决不轻饶。”她看了一眼满脸铁青的陈伯钧,心想这个男人是怎么了,中年得女的他一直视淑怡为掌上明珠,怎么为了个来路不明的侄女这么出头?“小姐呢?”她问大刘。“哦,大小姐她还在房里,说不下来了。”
“越来越任性了。告诉她,有本事一辈子别出来。”陈伯钧将汤匙“当”地一声摔在碗里,继续说:“别管她。今天茂功要回来,都不要出去了。晚上一起吃顿饭吧。”“达令,”宋美龄对蒋介石的这声称谓在国府高官家中挺流行,但陈伯钧虽已听了十多年,还不太习惯。“我今天要带淑怡回娘家,过小年了,不能连份礼也不送吧。”她语气不轻不重,颇有些示威的意味。“那行,你们就去吧。尽量回来吃晚饭。”“那可说不准,如果爸妈留我们,说不定要留宿呢。”陈伯钧不耐烦地摆手:“随便你。”
兰娣满以为自己这招能拿住他,没成想扑了个空,满心烦闷不知如何发泄。这个素云来了之后,这父子二人魔怔了一般,一个成天围着她转,放着个名门千金梦琳都不闻不问;一个一心偏袒,情愿让亲生女儿受委屈。到底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她那张桃花脸,跟她那当妓女的娘一样。咦?画像---------书房,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素云娘的画像,本应挂在她女儿房里,可丈夫却把它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难道---------她猛地扭过头,死盯着素云。她的眼中充斥着怀疑,思索,近而是忌恨,这种眼神素云再熟悉不过,大娘范氏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素云不由害怕起来。
陈家大公子茂功在小年夜赶回来了。陈伯钧今天破例没有出门,也没有进书房,而是时而在院里踱步张望,时而在厅枯坐。茂功自十多岁就被他接在身边,对于这个大儿子,他一直寄予厚望。素云自懂事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堂兄,实在太像伯父了。一样挺拔的军人身姿,一样的两道浓密剑眉入鬓,一样棱角分明的脸庞---------家族的相貌是可以遗传的,其实良哥哥和伯父也很像,只是他无论是身形还是五官,都要柔和一些。
兰娣和淑怡果然没有回来,但这并没有影响陈家父子的情绪。“多吃些,这几盘小炒还是你云妹妹亲手做的,一定要多吃啊。”“真的,云妹妹辛苦了。”素云似乎想赎罪一般,下午在厨房忙活了几个钟头,茂良不觉有些心疼。
“大哥,你这回荣升了旅参谋长,我敬你一杯。”“茂良,听你嫂子说你去了中央图书馆,是吗?”“嗨,我是个懒散无用之人,也只适合这样的地方。反正家里有你光宗耀祖便足够了。”陈茂功轻声叹道:“人各有志,你意如此,也只能随你去了。”
陈伯钧微蹙眉头,似乎不愿再谈论次子的事了。“茂功,扶松怎么样了?”“哦,扶松哥调到黄军当了旅长,听说就快晋升少将了。他现在回苏北了,不过他说过年时一定来拜望父亲。”丽容插话:“回苏北干吗?已经没什么人了。”“哎,扶松哥母亲和妻子都被日本人炸死在逃难的路上,这不胜利了,还不迁葬祖坟吗?”“八年了,多少民众都是死在流亡的路上。自古忠孝难两全,扶松他当时正在武汉作战,也是顾不上啊!如今葛家也只剩他一根独苗而已,不过这孩子也的确英勇,没有辜负他父亲的厚望。从武汉到南宁,特别是远征缅甸,打起鬼子不含糊。”陈伯钧不胜赞叹。
素云颇感好奇,问:“良哥哥,扶松哥是谁?怎么没听说过?”虽然她声音很小,还是被丽容听去了:“怎么云妹妹还不知道?这葛扶松是父亲的义子,我家茂功的死党,那可以算是我们陈家的半个儿子了。”
陈伯钧呷了一口酒,说道:“是啊。他父亲当年和我是军中至交,也是我的上司,可惜牺牲在淞沪会战中了。从此,我就收他做了义子,随我南征北战。这几年看他屡立战功,我也算不负故人了。”“扶松哥丧偶这么些年了,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续弦吗?”丽容问。
“是啊。葛家如今可就他这一根独苗,其实追他的女人很多,不少还是名媛。可他就是不为所动,说‘宁缺勿滥’。你不也给他张罗过吗?”茂功瞟了妻子一眼。“我看他眼睛快长到头顶了。”丽容有些忿忿。“可惜淑怡太小,不然我还真想招他为婿。这孩子,有才有貌,能文能武,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丽容狡黠地眨了眨眼:“淑怡就是大了也不行,以扶松那刚烈性子,哪受得了她那小姐脾气。不过父亲现在倒有一女,年龄比淑怡大,性子也温婉,又如花似玉,不如-----------”
素云脸涨得通红,“呼”地一下站起:“大嫂最坏,尽拿我寻开心,我,我再也不理你了。”满座皆笑,唯有茂良的眼神中传出一丝惊惧,仿佛被人当头一棒,从梦中惊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