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卤 水 鸭 子
素云走出金陵女大的校门,四下张望,既不见茂良的单车也不见老张的黑色轿车,心中颇为忐忑。良哥哥说以后不再接送了,看来是真的了。正踌躇间,只见一辆银灰色德国奔驰“吱”地一声停在身旁,顾维礼满面笑容地走下车来。素云暗自叫苦,自“在水一方”后,他几乎每天都在门口堵着,往日里有哥哥挡着,今天可如何脱身?顾维礼的白玫瑰已捧到眼前:“Miss Chen,茂良今天有事,特地让我来接你。”“什么?是良哥哥让你来的?”“是啊!梦琳入选国航,不日将首飞,今天家里开party,,他自然要做‘护花使者’呐。”他的眼睛兴奋地发亮,其实顾维礼不管怎么看,也算得是位翩翩佳公子,可一与茂良那儒雅闲散的风度一比,便显得俗不可耐了,至少素云这么觉得。
“素云,素云---------”月梅飞奔而来,叫声中略带慌乱。“怎么了?”“你哥哥还没来吗?咱们赶紧去桂芳家看看,刚才我到社会学系去,才知道她一天都没来上课,也没请假。”“啊?真的?那---------良哥哥今天不会来了。我们自己去吧。”顾维礼说话了:“Miss Chen,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宗家住在下关,前面两间是门脸,后面院子用来住家。下关这里既有火车站又有码头,人流如潮,加之宗家手艺祖传,六七年苦心经营下来,倒也立起了自家的招牌。彼时正值晚饭时间,正是铺子里生意最忙的时候,见素云三人来了,宗父也没空招呼,自与儿子忙着手里的活计。好在月梅是来惯了的,径直穿过边门走进后院。
桂芳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的短褂,袖子撸到肘上,正从一盆脏兮兮的热水里捞出一只鸭子,准备给它脱毛。显然她已经干很久了,围裙和布鞋上沾满了鸭毛和脏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桂芳!”素云和月梅一齐叫出声。“你们怎么来了?”桂芳满脸疲惫,正欲起身,却只觉眼冒金星,一下跌坐在地上。“怎么了?你怎么了?”素云紧走几步,和月梅一起扶起她,焦急地问道。桂芳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说要她们代她递张三天的假条。
顾维礼和一个伙计在一边嘀咕了一阵,将素云拉到一边说:“伙计说昨天柜上短了一对卤水鸭子,宗小姐承认是她吃了。宗老板大发脾气,罚她干活呢,听说一天都没吃饭啦。唉!就为两只鸭子,至于吗?这些小市民-------”素云亦是愤懑:“桂芳,你爹是卖鸭子的,就是你吃了两只又怎么样嘛?至于这样难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桂芳脸色苍白,亦发显示得眉眼浓黑:“素云,你是官家小姐,怎会知道我们小户人家过日子的艰难。这几年原是有些积蓄,可自打政府以一比二百的比例回收伪币换法币,家里六七年挣下的钱几乎一点不剩了。东拼西凑送我上了学,如今哥哥又要娶亲,娘去世得早,我爹一个人里外操持,实是不容易。现在鸭子进价一天一个价,我爹他卖二三十只,才赚得出一只鸭子的钱,也难怪他会生气。”“桂芳,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说,我们是可以帮你的。”“不!”桂芳眼中充满倔强:“我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这点难处能自己扛的。”素云不便再说什么:“其实我原也没资格说这话的,自已还靠伯父养着,还不如你呢。”
“唉,桂芳,那鸭子真是你自己吃的吗?你可不是那样贪嘴的人哪。别是送给某个人了吧。”月梅插话,见桂芳低头不语,心下明白了。“是送给葛扶松了吧。真是‘重色轻友’哇,上来素云过生日你都没什么表示,真是的----------”“死丫头,就你话多!”桂芳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当素云听到那熟悉的汽车马达渐渐熄火的声音时,夜已经很深了。她劝慰自说是因为桂芳的事而无法入睡,可是却骗不了自己,她一直在等良哥哥。她拧亮书桌上的台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因为一直以来,如果茂良在家每晚都会来找她说会话,如果出去了,回来见她没睡,也一定会催她早点休息的。她想问良哥哥为什么不来接她了,这个问题从早上起就一直在她心头盘旋着。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素云已抓住了门把手,心跳也有些加快了。一阵静默后,脚步声又在楼梯上响起,似乎茂良在门边迟疑了一会儿,便径直上楼去了。
素云满心的期待变成失望,继而怨忿象无数硬刺般在心头扎满,她猛地关了台灯,“呼”地将被子蒙住头,气呼呼地说:“不理我,我还不爱理你呢!”仿佛还不解气,她一把想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白玉佛,但略一迟疑,还是罢了。
“桂芳,怎么提前回来上课了?”小仓山下的小亭子,是素云和桂芳,月梅的“老地方”,她正奇怪锱铢必较的宗老板怎会放女儿一马。“这得感谢你哥哥了。他们图书馆的食堂这个月每天在我家订十只外卖,我爹一高兴,就放我回来了。不过家里人手不够,每天一放学,我还是行回去帮忙的。”
“良公子真是好人啊。明天他来上课,我们要好好谢谢他呢。”“明天我上钢琴点,不去了。”素云悻悻地说。“怎么了?你们闹别扭了?”月梅不解。“只听说恋爱的男女容易闹别扭,这兄妹间也会有这一出,真是有趣。”桂芳还是那么大大咧咧,可有时无心之言更与事实接近。
“宗桂芳,原来你在这里,正到处找你呢。”社会学系一年级班长跑来找桂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们还不知道呢吧。东北开打了,四平开始大规模作战了。学生会明天和金大,中大联合和平请愿,上街搞反内战游行,你赶紧过来写标语,贴横幅。我还要通知其它人,你快一点啊!”班长转身一闪不见了,只剩下三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张惶不安。
其实葛扶松走时,她们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桂芳仿佛看到葛扶松满身尘土,在硝烟弥漫的满目炮火中厮杀,她不由闭上眼睛:“走,我们回去!明天一起去参加反战游行。”素云月梅只是沉默。
“桂芳,我娘不准我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她知道了准要打死我的。”月梅满是怯意。“那你呢?”她转向素云。“我父兄皆是军人,不方便去吧。”“那你更应该表明你的立场,难道你愿意他们参加这场无谓的战争吗?”“我当然不愿了。但是----------我不能瞒着大伯,还是要他准许才行。”“千万别,他知道了还不得派人镇压。算了,不指望你们了,我走了。”桂芳头也不回地走了,素云和月梅相对无言。
今日陈家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而凝重,陈伯钧紧蹙眉头,虽然嘴在咀嚼,但显然在想别的事;茂良只低头扒饭,躲避着所有人尤其是素云的目光。只有兰娣絮絮叨叨地说着丽容上海的公司买卖如何如何,石库门新买的公寓如何如何,惹得淑怡闹着要去玩。但母女二人的兴致并没激起什么反响,她们亦觉察了,于是气氛重又归于沉闷。
素云知道一天中只有晚饭后的书房才是找伯父的最佳时间,最佳地点,她今天的确有话要问。陈伯钧安静地听侄女说完她的困惑,笑着回答:
“素云,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很多时候,根本利益完全对立的矛盾双方,除了以武力方式达到消灭另一方的目的外,别无他途。现在还是‘关外大打,关内小打’,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兵戎相见的。”
“可是,扶松哥现在在东北,您和茂功大哥都是军人,以后也会参战吗?”“不必担心,战争会很快结束的。”“大伯,为什么报纸上说挑起内战是千古罪人呢?”“别看那种激进的报纸!”陈伯钧而有愠色,吓得素云不敢做声。见她玉容失色,陈伯钧缓了缓说:“我们陈家是江南世家,三代为官,历经晚清,北洋,民国三朝,我们的命运现在和党国利益是结为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我和你的兄长们都别无选择,你可懂吗?”素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素云,明天不要上学了,就呆在家里吧。”正欲告辞,陈伯钧突然叫住了她。“为,为什么?”素云一惊,莫非伯父知道了。“明天南京的学生们要游行反内战,街上乱,你不要出去了。现在军统正准备肃查,你们这些在校学生,又是官宦人家子女的,一定要注意不能参与那些有政治色彩的活动。”陈伯钧最后一句话特意加重了语气,素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了,大伯。”
走出书房,素云心中一片茫然。伯父深奥的话语她是不甚了了的,十六岁的女孩不会有多么深遂的历史思考,她想到的只是些浅显的忧虑。比如要不要通知桂芳明天不要去,她会不会误会自己。本来可以让茂良明早找桂芳,但一想到晚饭时他那躲闪的眼神,素云便气不打一处来。算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都知道,谅桂芳也不能怀疑我。
下午,“在水一方”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宗桂芳。今日的游行果然有军警镇压,还逮捕了几个领头的,还好没出什么大事。桂芳和同学走散,不敢回家,便来“在水一方”找素云了。她的脸上依然写着兴奋:
“素云,你真该去的!全南京的大中院校都打着横幅出来游行了,还有不少老师呢,真是壮观!大家都高喊‘反对内战,呼唤和平’,要不是那些该死的警察,我们都要走到黄埔路官邸了。唉!我们金女大也是寒碜,别的院校呼拉拉几百人,我们才稀稀落落的几十个人。”“我们本来人就少,吴校长不是说过,我们这届毕业了,就有千朵玫瑰吗?”“依我看,不是人少,而是象你这样的名门淑媛太多,只知自个的风花雪月,不问民生疾苦,国家兴亡!”“好好好,我落后,你先进。行了吧,我的时代急先锋!”
桂芳呷了一口茶,抬起眼睑正待说什么,忽然看到墙上挂的玻璃字框,立时被吸引住了。“这是谁写的?这么漂亮的字真是从来没见过呀!”“哦,这是扶松哥写的《蒹葭》。”素云淡淡地说。桂芳踱到框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转过脸来轻声问:“素云,‘在水一方’的名字也是葛大哥为你取的吗?”“对呀,他还为我写了匾呢。”“是吗?我明白了。他去东北以后,给你来过信吗?”“现在在打仗,邮路没那么顺畅,不过他到四平后给我打过电话,说他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了啦!”
桂芳不再说话,只是无神地凝视着扶松的字,心在一点点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