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玄 武 秋 月
秋天是个令人感伤的季节,尤其是对于多愁善感的文人来说,这个萧索的季节总能勾起他们以往人生的酸苦回忆。如果一定要在这个季节里选出最迷人的那一天,无疑该是中秋了。这是一个寓意团圆的佳节,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月圆人不圆常有,所以这个美丽的夜晚,总挟带有些许悲凉。
世人皆知杭州西湖的“平湖秋月”,却不知这玄武湖的中秋月夜之美比之毫不逊色。传说中秋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大最圆的,此刻,一轮圆月正牢牢镶嵌在夜空中,它那皎洁明亮的光芒让满天繁星为之失色,就连如墨的夜空也让它熏染成半透明的灰色,如凝胶一般。天下还会有比它更大更圆的白玉盘吗?有的,在凉风习习,微澜轻漾的水面上,还有一轮明月在轻轻颤动,与它天上的同伴相比,它颤巍巍地,少一份张扬,多一份羞涩。
在这红藕香残的初秋,百花已残,菊花未开,却有桂花香飘十里。那样不起眼的小黄花,却能释放出羡煞花王的馥郁浓香。树影婆娑,月影轻摇,花香袭人,微凉沁衫,好一幅玄武秋月图啊!只不过,这幅美景仿佛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一声悠远的古琴拨音打破了玄武湖的静谧,随着“哗哗”的桨声,两艘古朴的画舫穿过临岸的残荷,向湖中心驶来。《春江花月夜》的曲调如同从月宫降落凡尘一般,在湖面上回荡。
“江楼上独凭栏,听钟鼓声传,袅袅娜娜散入那落霞斑斓。一江春水缓缓流,四野悄无人,唯有淡淡袭来薄雾轻烟。看月上东山,天宇云开雾散云开雾散,光辉照山川,千点万点,千点万点,洒在江面恰似银鳞闪闪,惊起了江滩一只宿雁------”
素云的歌喉原本就如同天籁,再加上这半年的专业训练,更加地宛转动人,颇有绕梁不绝之意。她服孝满了一年了,也不必终日着素了。今晚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旗袍,齐腰的乌发只在头顶扎了个飞机头,因秋意渐浓,她披了一件洁白的针织衫。月光皎白,画舫临波,风吹衣袂,白衣胜雪,乌发如云,即使月里嫦娥下凡,恐怕亦难敌素云的倾城之容。
茂良心中难言酸楚。如果说去年老家重逢时,妹妹的美还只象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么现在,经历这一年的风雨磨砺,也得益于京陵王城的熏陶,妹妹的美就象这玄武湖上的明月一般光华四射,她已是一块美玉了。然而------谁才配拥有呢?他瞟了一眼对面的顾维礼和甘志得,一个流于庸俗,一个似显迂腐,他们都不配。
“好啊好啊,云妹妹的琴和歌真是日益精进了,我看比那‘金嗓子’周璇有过之而无不及呀。”顾梦琳拍手赞道,她今晚兴致颇高:“唉,茂良,有云妹妹的琴就少不得你的箫了。”“是啊是啊。今夜如此良辰美景,明月佳人,良兄就露一手吧。”甘志得和道。茂良推托不得,挥了挥手中的彤箫,说:“那就来首《水龙吟》吧。”说完,他试探地看着妹妹,素云会意,起身说道:“我来为哥哥和歌。”
彼时夜色渐深,苍穹如墨,而那十五的月儿却显得更圆更亮了。彤箫宛转低回的乐音伴着湖水的低咽,在这静谧的夜里越发令人心揪。“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逐如许。”《水龙吟》上阙被素云曼妙的嗓音演绎得轻扬动人,但似乎少了份厚重沧桑。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正默然间,另一艘画舫上传来下阙和歌。与素云宛转空灵的女声不同,这明显出自一个中年男人之口,虽不甚动听,却准确诠释了下阙那份饱经沧桑而抑郁不得志的愤懑。
“齐伯父,唱得真棒!”顾维礼站在船舷,冲着另一艘画舫大声喊道。对面舷窗一个略月谢顶的微胖中年男人正待举杯敬陈伯钧,听见顾维礼喊他,略向这边举了举杯。不善吟风弄月的顾维礼抑闷了一晚上,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悄悄拉了拉素云的衣角:“Miss Chen,上次的香水用完了吗?要用完了,我再替你弄。”“不必了,顾公子,还有很多,我只是参加聚会时才用一点点,平时是不用的。”素云客气回话。
“顾兄差矣,象云小姐这般天生丽质,还用得着那种俗物?她玉立于此,便觉兰香盈室了。”甘志得此话既捧了素云,又讽了顾维礼,后者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话来驳斥。“甘兄这话欠妥,有时候锦上添花也是必要的嘛。”梦琳替哥哥解围。
甘志得反背双手,踱至船头,仰望月夜,大声念道:“玄武秋月,泛舟湖上,琴声愀然,箫音空灵。幽兰伊人,宛在水中央。至美仙境,夫复何求?”话音刚落,茂良击节而赞:“好啊,甘兄这一叹。有湖有月,有声有色,这‘幽兰伊人’更是画龙点睛啊------”
与这艘船上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不同,另一艘画舫上的气氛则要凝重许多。女眷们兴致不高,只有兰娣偶尔招呼大家吃大闸蟹,连平日里高声大气的丽容,此时也只默默看着淑怡和齐家小儿子在舱内嬉闹。也是,陈茂功征战在外,中秋时节亦不能团圆,焉能不感伤?
“舜铭啊,适才听你那首《水龙吟》,莫非还在为关外的事介怀吗?”陈伯钧问道。齐舜铭长叹一声,泯了口杯中雄黄酒:“这东北此前是张氏父子的地盘,后又被日本人占了14年,党国在那里真是毫无根底。接收本就不是件易事,白部长殚精竭虑,才把共军主力赶到松花江以北。眼看胜利在望,委座居然在这节骨眼上命令停战,还临阵换帅,硬是把白部长调回南京。你说,谁想得通?”
“舜铭,委座向来忌惮桂系,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眼下,国军开局顺利,攻城掠地,眼看就要打张家口了。一旦攻克,便可将东北与华北的共军腰斩为二,使关内共军得不到关外补充,必可次第肃清。在这个时候,你这些话可不能对其他人说。”
齐舜铭摇了摇头:“钧兄啊,自27年到现在,我们和共产党较量了快二十年了,你还不知道吗?他们从不把城市的得失视为胜败的关键,我担心哪。担心东北会由胜转败,也担心这关内呀--------”
陈伯钧放下酒盅,月色清辉如瀑布般倾泻于船畔,波光闪闪片片如鳞:“今夕何夕,今夕何年啊。眼看鬓发如霜,老之将至,却还看不到天下太平。何时才能归田卸甲,永别刀枪啊------”
当陈伯钧一家在初红的枫树下挥手目送顾齐两家的轿车离开时,已是子夜时分了。兰娣打发丽容带弟妹们回屋,似乎和丈夫有话要说。“达令,这齐舜铭可是桂系的幕僚,你与他可不能走得太近。”
“哼!又是你父亲说的吧。你一个妇道人家,主持中馈,操持儿女才是本份,男人家场面上的事也要干涉?真是太过份了。”“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是黄埔嫡系,又刚和顾家结了亲家,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运气都摊到你头上了。你却和桂系不清不楚,现在中统军统耳目遍布,你可要当心别惹祸上身------”“行了!”陈伯钧似有些疲乏:“你不用再说了。我陈伯钧行事从不顾首畏尾,舜铭是我多年好友,断不会为了他人没来由的猜忌而冷了友人之心。夜深了,去睡吧!”
兰娣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1946年十月下旬,整个南京城沉浸在国军攻占共军要塞张家口的喜悦当中,“五个月打垮中共军队”似乎即将成为现实。新亚舞厅内,金陵女大和中央大学的联谊舞会正在进行,舞台上方的横幅上写着“热烈庆祝国军收复张家口”,一个略有三分姿色的歌女正扭捏地唱着“我爱这美丽的香格里拉------”
“唱的什么?素云你要是去唱,管保她从此不敢开口了。”素云笑而不语,“我听说以前这有个叫红玫瑰的唱得不错,只是可惜走了解。”邱美娜在一旁插道。她是个纱厂老板之女,学的是小提琴。“哦,去哪儿了?”素云问。“听说是被一个姓徐的公子包下了,到上海拍戏做明星去了。”她向月梅素云欠了欠身,低声说:“那位公子哥可是个人物呐,在上海出过不少绯闻------”正待说下去,却有男伴来邀舞,便欣然下池起舞了。
“素云,上学期不有个徐公子在校门口截过你几次吗?还死乞白赖地送花呢吗?不会是他吧。”“是不是与我无关,只是可惜了红玫瑰了。”“那种女人,活该!”月梅看着对面成排坐着的中大男生,烦闷地“啧”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和他们中大搞联谊?”“因为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啊。”
月梅盯着横幅:“你说五个月真能结束战事吗?”“我不知道。大伯和大哥是这么认为的,可良哥哥却不这么认为。”“如果仗打完了,良哥就该结婚了吧。”“那是。本打算今年秋天办,谁料战事吃紧,伯父和顾伯父都忙得不亦乐乎,看样子只能拖到明年春天了。”
见月梅神情发痴,素云赶紧换了个话题:“桂芳怎么样了?她也不和我们联系,又搬了家,跟失踪了一样。”“我也找不到她。我想退学对她打击太大了,可能她现在不愿见我们,怕触景伤情吧。”“唉,她家破了产,父亲又有病,嫂子又怀了孕,她一个人可怎么撑起这个家呀?”素云想此不免揪心。“她还有哥哥呢!”月梅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