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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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廿五 惊 变

“叮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陈公馆凌晨的宁静,不一会儿,值夜的大刘急促地跑上二楼,将素云闺房的门拍得山响。

“云小姐,云小姐,有你的电话。”

“谁呀?”是素云满是睡意的声音。

“她说姓宗,有急事找小姐。”素云赶紧披衣下床,跑下楼抓起鎏金话筒,果然是桂芳。

“素云,你现在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怎么了?”

“我嫂子要生了,从昨天早上发动到现在还没生下来,我们也没钱请接生婆------”

“你别急,我现在马上来。”素云放下话筒,转头正撞着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的茂良:“云妹妹,不用说了,我开车送你去,也好有个照应。”

南京中央医院妇产科手术室外,宗桂芳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步,长板凳上坐着一位枯瘦的中年男子,不时发出“吭哧吭哧”的咳喘声,不由令她心烦:“爹!说了不让你跟来你偏要来,本来已不可开交了,还得照看着你------”

“桂芳,大伯也是放心不下,你就少说两句吧。”

看着素云,桂芳轻叹一声:“素云,良公子,这次又麻烦你们了,我们家就是这样,事多!”

“快别这样说了,人是最要紧的,别的都好说。”茂良安慰道。

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穿白色无菌服,口戴大口罩的医生走出来,众人赶紧围上询问缘由。

“怎么现在才送来?产妇宫缩乏力,胎儿已宫内窘迫窒息,听不见胎心音了,是马上剖腹取出胎儿,还是打催产素用产钳夹出来,你们家属决定吧。”

“什么?剖腹?那人还有命活吗?”宗父颤巍巍地说。

“当然能活,只是以后恐怕不能再生了,如果剖腹是大手术,你们家属一定要签字的。”

“不行不行,不能剖。”宗父坚决地说,又试探着看了女儿一眼,桂芳咬咬牙:“那就不做手术吧。医生,请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呀!”

“好,我们只能说尽力了。”

约一个时辰后,产钳强行夹出了一个死婴,是个已成形的男胎。浑身乌紫,四肢僵硬,显然是脐带脱垂宫内窒息而死的。宗父看了,顿时捶胸顿足号淘大哭,谁也劝不住他。

“儿子给抓去当炮了,不知是死是活,这下孙子也没了。老天哪!你是要绝我们老宗家呀------”他刚喊完,突然向后栽了下去。桂芳和素云慌了神,茂良赶紧叫来医生,扶上推车送急诊室去了。

正手忙脚乱间,忽听手术室内一声惊叫:“不好!产妇大出血了,快叫医生来!”

宗桂芳现在租住在太平门附近的衣场巷里,说是巷,不过是一片低矮阴暗的破砖房,不大的一片地,至少住了三四百户人家,都是做工扛包,摆小摊的穷人家。月梅在前引路,七拐八弯的,素云快绕晕了。不时还有晾衣竿上的破衣褂挡住她的视线,如“万国旗”一般,茂良走在她前面,不时提醒她当心地上的坛坛罐罐。正是晚饭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煤烟味和棒子面糊糊,苞米红薯稀饭的香味。突然,一股恶臭味传来,原来是收粪便的板车来了。素云只觉一阵恶心,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南京,她从未到过这么破烂肮脏的地方,想桂芳竟住在这里,不由替她悲叹。

一跨进门,只觉眼前一黑,借着堂屋中央两盏昏暗的油灯,两口薄薄的棺材令人触目惊心,里面躺着的是宗桂芳的父亲和嫂子。此时,桂芳一身缟素,腰间扎着粗草绳,头一直低着,她的泪仿佛已流干,昨天在医院她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让素云一夜无眠。月梅,茂良,素云,轮番上香跪拜,桂芳一一叩头还礼。素云正想劝慰她几句,却忽觉如芒刺在背,回头看时,却见孙采英正盯着自己。见她转头,忙又把目光移到别处,她身旁站着一个粗手大脚的妇人,有些面熟,细想似乎是在宗家面摊见过的孙大姐,原来她们是姐妹。

屋子里人不少,有十来个,似乎都是宗家的邻居,他们此时都在看着陈家兄妹,或是羡慕,或是嫉恨,素云颇觉不自在,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茂良会意,于是走近桂芳,拿出一个信封说:“宗小姐,令兄的事我也在尽力打听,你可放心,办好后事要紧。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桂芳摆摆手:“良公子,素云,你们已帮了我家不少了。医药费都是你们垫的,要是还拿,我就太不知好歹了。至于我哥哥,现在这个世道,谁还顾得了谁。回得来还是回不来,都是他的命,让他去吧。”见她说得坚决,茂良也只好收起来了。

“良哥哥!你真的找了她哥哥吗?”回家路上,素云忍不住问。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憋在心里很多天了吧?是,这些天我是没去哪,但都托了人在苏北那里打听,但是现在那里仗打得紧,很难通消息了,你要理解。我也只是个凡人,没有孙猴子上天入地的本事。”

“对不起!难为你了!”

“云妹妹,你这样说是在怪我了?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情我是作不了主的,只能由命运推着走,包括自己的婚姻。”茂良握着妹妹的手,语调低沉。

“我知道,你和梦琳姐是最合适的,你也喜欢她------”素云垂下眼睑。

“既然至爱注定不能拥有,那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茂良顿了顿了说:“云妹妹,不谈这个无趣的话题了。关于宗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她在疏远我们?”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好象是。为什么呢?”

“你们现在是不同世界的人,少些来往也没什么不好,看来这点她明白了,只是你还不懂。”

丧事完毕,宗桂芳就象人间蒸发了一般,衣场巷的房子退了租,摊子家伙什也处理了,也不再和昔日的密友联系了。素云本想向孙采英打听,但一见她那张苦大愁深的脸,也气不打一处来,便作罢了。旬至四月底,陈伯钧从西北归来,兰娣也带着淑怡从上海回来,全家都为了茂良的婚事忙碌起来了。素云也只好敛起心思,不管心里喜不喜欢,脸上总要做出欢喜的样子才行。

这时候,素云在女大的生活也无法平静了。内战扩大,军费日增,教育经费江河日下,教授们的薪资已无法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由中央大学牵头,南京七所大学的教授们集体在向教育部请愿,要求提高薪额,保证教育经费。南京各高校已基本停课,食堂由一日三餐减为两餐,每人只有一碟咸菜,两个窝头,一碗白水煮几片菜叶。一部分学生已不来上课了,如素云和邱美娜等;大部分学生没课上也没法上,肚子都没填饱,何谈其他?

这天,素云正独自在“在水一方”里抚琴,忽听岸上传来“嘟嘟”的喇叭声,不用想了,一定是顾维礼又来了。依然是那辆银灰色奔驰车,五月绚目的阳光仿佛为它镀上一层金边,乍一看以为是从童话世界里驶来的马车。顾维礼跳下车,他今天头戴乳白的巴拿马礼帽,上着一件雪白挺括的长袖衬衫,领口处打着银灰色的领结,下着一条浅灰色的麻质西裤,一副好莱坞男星的派头。唉!要不是俗了些,他也该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了。素云正想怎么敷衍他,忽见邱美娜从车后座探出头来喊:“素云,快来,维礼说带我们去牛首山玩呢。”

“你怎么也来了?”素云一惊。

“还不是你架子大,维礼才邀我一起来请你这位大美女呀!”顾维礼一笑:“我要是请你你肯定会拒绝我,所以只好和美娜一起来,我和伯父伯母也说了,他们嘱咐我一定照顾好你,一起走吧。”

“牛首山太远了吧。”

“知道,所以才特意开车来呀。秋天我们游过了栖霞山,这春天来了,可不能不去牛首山呀!”

“那良哥哥呢?他不一起去吗?”

“他去新街口订教堂了,就快做新郎官了,哪有工夫陪我们哪!”素云见无法推托,只好上了车。顾维礼兴奋地跨进驾驶室,打方向盘向西南方向驶去。

“月梅怎么没来?”

“嗨,她最近老往药剂学校跑,说是打杂工,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干吗?”正絮叨间,车子突然“吱”地一声急刹车,两人猝不及防,差点撞了脑袋。

“没事吧?唉,眼看就要开出雨花门了,怎么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把路口全堵上了。”没等素云开口问,顾维礼忙回头解释道。素云望去,原来已到剪子巷口,一大群人将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毫无立锥之地,再加上他们手中都拿着篮筐,更回拥挤了。几只破布鞋在人群中被踢来踢去,也没人顾得上捡,原来他们都是等“邹记米行”开门买米的民众。

“真晦气,买米也用这么上赶着吗?”顾维礼烦躁地按着喇叭说。

“维礼,我们换条路走吧,别让素云等久了。”顾维礼点头称是,正准备倒车,却听有人大喊一声:“看哪,‘何记’也要开门了。”人群“呼拉”一声又拥到街尾,这“邹记”与“何记”分处于街道的一头一尾,这下把顾维礼的车堵在了中间,进退不得。三人只得静坐车中,指望民众买完米自散去。

且看几个伙计搬开门扳,抬出一块大黑板,上写着“每石拾玖万”。人群象炸开了锅:“几天不开市,一开市就涨了五万,还让不让人活了?”

“爱买不买,要不是政府逼着开市,谁还不爱卖了呢。去去去,排队去!”伙计不耐烦地说。人们只好耐住性子,默默忍受。

不多一会儿,一个瘦高眼镜长衫从里间出来,走到黑板前,将“每石拾玖万”的“拾玖”擦去,改成“贰拾伍”。

“听好了,听好了,现在开始25万一石了!”

“疯了!这真是没法活了!”

“吵什么吵什么,上海前两天就30万一石了,我们已经是贴着本卖了------”人群一阵沉默,手中拎钞票的袋子越攥越紧,象座沉默的火车即将喷发。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长衫先生又走出来,将黑板上的“贰拾伍”改为“叁拾”,每石30万元!

“一个上午从19万涨到30万一石,这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呀!”一个愤怒的女声喊道,素云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几个中年汉子把手中篮子一扔,振臂呼道:“反正也活不下去了,不如拼了,也做个饱死鬼了!”火山被点燃了,伙计们被揪出来暴打,黑板被砸烂了,人们冲进柜台,抢夺米包。男人扛起一包便走,女的扛不动,就用手扯碎麻袋,脱下外褂包一大袋便走,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素云,美娜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害怕地搂到一起,顾维礼也是害怕地紧,不敢再按喇叭,只一连声地安抚她们。忽然,素云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车旁一晃而过,仿佛是宗桂芳和孙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