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 月 新 颜
陈家兄弟之父陈济琛,晚清曾官至浔江知府,曾致力于洋务运动,思想较同期官宦要开明得多。所以他送长子留学日本,指望“师夷长技以制夷”,没想到儿子信奉了孙文的革命理论,从此投笔从戎。
且说陈伯钧凝神细听广播,渐渐地,眉头越蹙越紧,眼睛越睁越大,双手似乎要把收音机捏碎,嘴唇也仿佛快要被咬出了血。茂良从未见父亲如此紧张,小心地试探道:“父亲,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陈伯钧转过身来,已是热泪纵横,声音不住地颤抖:“茂良,日本天皇,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抗战,抗战胜利了!呜呜-------”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已是泣不成声。“真的,父亲,是真的吗?”一片白云飘然而至,“良哥哥,大伯,你们怎么了?”“云妹妹,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真的,没骗我吗?”“真的真的,你可以回家了。”茂良牵着妹妹跑出屋外,在清晨的阳光下奔跑呼叫:“日本投降了!”
不一会儿,禅云寺急促而欢快的钟鼓声响起,在这初秋的清晨,在这郁郁葱葱的山谷中,显得分外清扬悠远-----------
滨江路毗邻长江,是浔江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码头林立,商铺比肩,贩夫走卒摩肩擦踵。上午九十许,正是人们为生计忙活的时候,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忙景象。
忽然,一阵摩托马达的轰鸣声从马路另一头传来,人们怔了一下,立刻四下里躲避,忙不迭让出中间一条宽阔的马路。一队插着太阳旗的三轮摩托车队耀武扬威地开来,车上坐的是一小队日本宪兵,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伪警察,在留一撇小胡须的东洋小队长旁边,是江城人恨之入骨的吴德彪。赵氏父子被捆绑双手,缚在两辆三轮摩托之后,鬼子故意把车子开得忽快忽慢,快时看他们被拖在车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有时突然放慢车速,看他们来不及收脚,“当”地一声撞在摩托车后轮子上。饶是几次,二人早已满身血污,膝盖上血肉模糊。鬼子与汉奸们却毫无半点怜悯之意,哈哈大笑。“畜生!”人们眼里恨得出血,却都只敢在心里暗骂。
两辆洋车横亘在路口,实实挡住了车队的去路。“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挡太君的路!”吴德彪气势汹汹地下车大骂。门帘掀开,陈伯钧从容地跳下车来。他身着笔挺的国军军服,肩膀上的青天白日徽章被阳光反射得光彩夺目,有见过世面的人认出那是代表中将军衔。“哦!”满街发出一阵惊愕的呼声,在日占区出现一位军容整齐的国军中将,这可有七八年没见过了。“你,你是什么人?”吴德彪有些口吃。“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陈伯钧!”“什么?你就是--------”他一路小跑着附耳在小队长耳边嘀咕了一阵,东洋人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手一挥,所有的人下车将洋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伯钧见状,大笑不止,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此豪气,鬼子兵面面相觑,错愕不止。“看来,你们的消息不太灵通啊。茂良!”白衣少年应声而出,人们不由啧啧称赞,江南美女如云,但如此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却是不多见。陈茂良扭动怀中收音机的按钮,裕仁天皇的男中音传出:“朕基于国内外形势--------”一字一句如同一记记重锤击打在日本兵和汉奸们的心上,他们不能相信:大日本帝国已经战败了,曾经将整个亚洲浸泡在血泊中的帝国竟然一夕之间成为战败国。他们的心越揪越紧,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东洋小队长无力地抬手做了个撤退的手势,他们丢下赵家父子,慌慌张张地驾车而去,留下一片烟尘。陈伯钧冷笑着看着他们仓惶的背影响,大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日本天皇宣布战败,向我们中国无条件投降!”看着人们不敢相信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说:“刚才收音机里放的就是裕仁天皇的告全体国民书,这是真的,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数人把手里拿的篮子,菜叶,报纸---------扔向空中,男女老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大家都相互拥抱,激动的泪水往一处流。“咣咣咣”,卖早点的摊贩发疯似地敲打着自家的锅,人们压抑了七年甚至十几年的痛苦与惶惑今天全都被喜悦的泪水冲走。陈家父子被人们抬起抛向空中,一次又一次------------
之后的几天,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到处歌舞升平,锣鼓喧天,古老的民族终于在受尽百年屈辱后迎来扬眉吐气的一天,怎能不比过年还热闹开心?但总有些角落,在这一片喜悦的气氛中依然是那么冷僻。出浔江城向西走七八里地,有几座山岗,这里峰峦叠翠,雾气缭绕,美丽的如仙湖安静地卧伏在山脚下。这处风水宝地,引得城中无数望族将祖坟安置于此。今天,陈家的祖坟里又添了一座新冢——陈仲辛。
素云一身缟素,抚摸着刻着父亲名字的墓碑,放身痛哭。父亲是如何把自己一点点抚育成人的,那一幕幕如放胶片般历历在目,但自已却连给他送终亦没能做到,怎不令人痛心!陈伯钧扶起她来,指着这一片坟地说:“素云,茂良,这里埋葬着你们的祖父母,长眠着茂良的亲娘,还有素云你的父亲,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不能忘记:这里是你们的根!”二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一阵凄厉的女人笑声传来,在这墓碑林立的坟地,这笑声如同鬼魅之声,令人不寒而栗。陈范氏披头散发,身穿一件大红喜服,且笑且舞地穿行在碑林间,就象一个刚从哪个坟头飘出的女鬼。日本人完了,吴司令被打死了,她做维持会长的哥哥也失势了,唯一的儿子席卷所有财产跑了,一日之间,她就从人上人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陈范氏崩溃了--------素云有些惧怕地抓住茂良的手臂,她实在是很怕自己的这位大娘,茂良轻拍了拍她有些发抖的手,轻声说:“莫怕她!我们都在呢。”
陈范氏突然被一块碑石绊倒了,她抬起头,赫然看见“陈冷氏之墓”几个大字,似乎有些清醒了,开始语无伦次:“大嫂,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想不开自焚,不关我的事-------”陈伯钧一个箭步迈过去揪起她的头发:“我就知道是你给日本人通风报信,否则卧龙峡这样的地方,宪兵队怎么找的到?你------”“我娘哪里得罪你了?她一心吃斋念佛,与事无争,你连她也不放过,你这个歹毒女人!”茂良耐不住满腔的仇恨与怒火,一巴掌把陈范氏扇倒在地。她缓缓坐起,声音不再尖厉,变得有些苍老和凄凉:“是,我是告诉日本人大嫂躲在那里修行,他们也只是请她过去谈话而已,又不是要她的命,是大嫂自己太傻,点火自焚,这是何苦?其实,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是苦命的女人,一生都毁在了你们陈家这两个男人手里。大嫂成天念经诵佛,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都是因为你,她是对你死了心了-------”她愤怒地指着陈伯钧。“你们一溜烟地逃到了重庆,那个死鬼成天价只会弹琴吟诗,万事不问。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撑着这一大家子,儿子又不争气,偌大的家业都快败光了。要不是我哥哥照应着,恐怕全家都会没命。我心里有多苦,他要是有一句安慰的话也好。可是他到死都不愿再看我一眼,那狐狸精抛夫弃女那么无情,他还对她生死不忘;我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却把我当仇人看,这公平吗?”
陈范氏突然瞟见素云龙,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仇恨的目光象毒蛇的舌信一样射向她:“都是因为你,你们母女都是勾男人魂的妖精,陈家早晚会被你们弄得家破人亡。我到阴曹地府也要日日诅咒你!”她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山岭间,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惨叫。“砰!”一声巨响,陈仲辛的碑石被鲜血染红,陈范氏喃喃说道:“仲辛,我来了-------”倒在丈夫墓前,她悲剧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陈范氏还是入葬了陈家祖坟,但陈伯钧没有把她和弟弟合葬一处,那样仲辛九泉下亦会不得安宁。日历翻到了1945年8月18日。这天,他刚回来,就见罗参谋单手擎着一封电报:“军座,重庆发来电报了!”“念!”“是!”
陈伯钧将军:
兹委任你为浔江市及青都市接收专员,处理日伪受降及两城一任军政要务。务必做到如下要点:
1.接受日军投降,收缴武器,征用一切可用之民船,商船,战船遣返战俘及日本侨民回国;
2.维持当地治安,保护战俘及日本侨民人身安全;
3.两市之皇协军及相关武装,全数收编入国军战斗序列;
4.严令江北新四军原地待命,若有异动,严惩不贷;
5.月底前安排好国军驻扎两市。
此令
重庆接收专署
陈伯钧的眉头越蹙越紧,他抬头看了看西面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声,不由长叹一声:“山雨欲来呀---------”
自这张委任状下达,平日里门可罗雀的陈府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赫然成为整个浔江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整日里车水马龙,达官显贵摩肩擦踵,不胜喧嚣。陈伯钧亦整日忙个不停,不是会客便是外出,连刚取出子弹的罗参谋也顾不上休养,吊着一只膀子忙进忙出。陈素云也感到了变化,她近日上街,人们无不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再也没人窃窃私语她的身世。或许习惯了周围的冷眼讥笑,她反而感到浑身不自在,渐渐不愿出门了。但每当夜幕降临,大娘撞碑前那怨毒的眼神便象藤一样不断缠绕着她,无法挣脱,那眼神让她恐惧----------
又是一个夜晚,素云点亮屋里的灯,白炽灯的明亮将她心中的惶惑驱走了一些。“笃笃笃”,有人敲门,“是良哥哥吗?”“小姐,我是大刚,有事对你说。”“大刚哥!”素云喜出望外,自禅云寺回来后,大刚似乎总在回避她,两人一直没说上话。赵大刚肩背包袱,头戴斗笠,一副要出远门的装束。“大刚哥,你要出门吗?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赵大刚摘下斗笠,一脸庄重点的表情:“小姐,我要走了!”素云一惊:“什么?你要走?去哪里?”“小姐,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定要保证不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包括良子和你大伯。”他目光充满急切,素云点了点头。“小姐,你知道这两年我去了江北吗?”“知道。”“其实,我是去江北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这次回来,一是因为你的事,二是因为想除掉大汉奸吴德彪。现在,你已安全了,我该回去了。”素云惊得合不拢嘴,大刚哥竟是传说中的共党,原以为那是遥不可及的一群人,没想到从小陪着自己的大刚哥竟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可是,大刚哥,日本已经投降了,你还去江北干什么?”赵大刚的目光流露出无比的坚定和一丝忧虑:“日本虽说已战败,但国家依旧是旧的制度,旧的面貌,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他的话语平静,但却透露出誓不回头的决心,素云知道他执拗的性格,强留已是不可能,她转头从柜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说:“大刚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前些日子在这里时,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合不合脚。”打开包袱皮,一双千层底纳的青色布鞋跃入眼帘,赵大刚捧着鞋,眼角隐隐不泪光闪动:“小姐,不用试了,是你做的,我一定珍藏。”他将鞋包好,小心地放入怀中,扎好腰带。
“大刚哥,小时候你和良哥哥都叫我云妹妹,为什么长大了就生分了,你能不能不叫我‘小姐’?”
“好吧,素云,我走了,珍重!”赵大刚在门槛处停下,又回眸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已护佑了十几年的心爱女孩,眼里充满依恋和不舍,终于他狠狠心,一扭头消失在夜色中-----------
“大刚哥----------”素云无力地斜倚在门框上,两行清泪滑落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