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廿九 殇 城
在印钞机无休止的运转下,物价象脱僵的野马般向前飞奔,断炊的危险威胁着普通民众。而上流社会弥漫着恐惧与惶惑,暮春的京陵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杀景象,俨然一座殇城------
陈伯钧呆坐在书房已有两个小时了,环视四周,并无不同,只是在金毓贞的画像旁多了一个像框,那是儿子茂功的。照片中的儿子一身笔挺的上校军服,一双剑眉下目光坚毅,他真是像我,天生就是个军人。往事象幻灯片一样,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自已是如何在北伐后就将长子带在身边,如何一点点教导他什么是坚强,怎样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小小的他又是如何心领神会,一点点成长为父亲心目中的好儿子,一个优秀的军人,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推开窗,夜色中传来丽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她娘家嫂子低低的劝慰声。她已是四天水米未进,今晚才喝下一小碗粥,若不是靠输液维系着,只怕腹中胎儿难保。这可是儿子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可不能有差池,再过几天媳妇还缓不过来,就送到她上海娘家调养吧。陈伯钧思忖着儿媳的情绪,却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几何。他已是个真正的老人了,他的精力和雄心壮志都随儿子茂功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迅速衰老的躯体而已。
这边刚安抚好儿媳,那边茂良又闹起来了。当天夜里,他趁众人睡着,拎着皮箱悄悄出门到火车站,若不是候车时遇到去武汉绥靖公署报到的齐舜铭,只怕他已登上北上的火车了。待罗俊将他接回家,陈伯钧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拐杖要朝儿子跪下,茂良吓得赶紧扶住他:“父亲,你要做什么?你这是要折杀我呀!”
陈伯钧怒道:“我是在求老天,也求你,让我好歹留下一个儿子养老送终!”
“茂良啊,你父亲这些天吃不好睡不香,你也懂点事,别在他心口上撒盐了。”兰娣劝道。
“可是,我一想到大哥他一个人躺在山坳里,不能叶落归根,那里那么荒僻,也许还有野狗------”
“别说了!”陈伯钧吼道:“那是他的命。军人从穿上军装的那天起,他就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家人了。从今天起,你哪儿都不许去,我会派大刘和罗副官轮班看着你。”
茂良不再分辩,只默默退下了。陈伯钧倦了,只是不愿动。五月底了,春已尽,花坛昔日期繁花争妍的景象已不再,初夏的微风拂过,隐约闻到腐叶败花的气息------
不可否认,自搬进“在水一方”,邱美娜是迄今为止唯一造访的客人。在素云眼里,她蛋清色的旗袍是那么亮眼,上面绣着的明黄色迎春花是那么鲜艳,她长长的辫子是那么油光水滑------她还是一朵开在春风里的杏花,而我------素云不用低头,就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汗酸臭,因为脚上打了石膏洗澡不便,她也懒得打理自己,也记不清是几天前洗的澡,早上洗没洗脸,也记不清了。
“唉!你说秦月梅怪不怪,你不知道吧?她前几天还参加游行来着,看样子跟孙采英她们和解了,这人真没立场!”想起在食堂打架的那一幕,邱美娜气得脸有些涨红。
“也是活该!那个孙采英平时神气活现的,这回被军警逮了去,看她还神气什么。这样也好,现在全城的大学中学都停了课,老师也罢教了,我也能来看你了。唉!月梅来看过你吗?”素云摇了摇头,也许是嫌我脏吧,她想。
邱美娜哼了一声说:“真不够朋友!”
一阵沉默,邱美娜幽幽地说了句:“顾维礼他,后来来过吗?”
素云腾地坐起来,抓过床边纸笔写道:“不要说他。”用力太大,最后的一笔“し”写成了“レ”。邱美娜只好说:“那好,不说他了。”其实在前几天,她就去过顾公馆要见顾维礼,满以为他会欢迎自已,谁料他象见到仇人一般地把她赶了出来。邱美娜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在这里也找不到答案了。
又是一阵沉默,邱美娜似乎想换个话题:“你哥哥他真的和顾小姐离婚了吗?是因为你吗?”
素云低头在纸上划着,完后也不递过来,邱美娜只好凑过来看:“都是因为我,我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厄。”两行清泪从素云苍白的脸颊上滑落,她已决定,等腿能走了,就回老家出家做尼姑,老死一生罢了!
邱美娜似乎被这沉闷的氛围压得受不了了,走到窗前,想透过钉得死死的窗条透点新鲜空气。忽然,她指着岸上说:“素云你看,你快看哪!那两个人拖着个什么东西在岸上走?”
素云拗不过,只好扭头来看。远远地,只见岸上两个人赶着辆马车缓缓行着,车上载着一个黑乎乎,两头翘起的大家伙,足可躺下一个人。
“呀!是棺材,真晦气!一早起来撞霉头。”邱美娜跺脚道。素云见那两人,一高一矮,走头里的是个少见的大高个,两人都用手帕蒙住口鼻,显得十分怪异。
那大个不是别人,正是葛扶松。原来东北战局恶化,参谋总长陈诚即将换下杜长官,一批将领也要跟着被撤换,也包括葛扶松。也是因为惦念着与茂功一年多未见了,到了济南便转道涟水,想在那里等着茂功。谁知------这一路艰险,自不必说了------
江南漫长的梅雨季节总也没个完。老天也象变成了个幽怨的寡妇,哭个不止。小白楼阳台上垂下一幅黑色挽联:“青山幽咽泣送忠骨还乡,绿水饮恨恸哭英魂已远。”陈家从上到下除了陈伯钧和兰娣一身黑,都是一身缟素,将陈茂功的灵柩团团围住,哭声震天。
丽容手抚棺木,一声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茂功啊,茂功,你这一撒手,撇下我跟孩子可怎么办哪。孩子还没出世啊,你还没有看他一眼哪,还没给他取个名字,就走了啊,茂功啊------”她声声凄切,在场宾客无不泪垂。
突然,她止住哭声,一头撞向棺木一角,顿时额角鲜血直流。兰娣和她娘家女眷赶紧扶她下去包扎,所幸没有大碍。
陈伯钧分开众人,走到灵柩前,对葛扶松和茂良说:“打开!”
“义父,茂功兄弟要入土为安了,就别再惊扰他了。”
“是啊,父亲,不能打开啊。”
“打开,我要见我儿最后一面,打开!”说完,他吃力地去推那厚重的棺盖,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那还未上钉的盖子竟被他生生推开了。一股腐尸的气味熏得所有人后退三步。已快六月了,尸体已中度腐烂,但陈伯钧还是一眼看出那是自己的儿子。
“功儿啊,功儿,你起来啊,你起来啊!你才刚满三十啊,儿啊。你怎么就走了啊。老天啊------”他仰天大吼:“你是在惩罚我吗?那你就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功儿啊?天哪,这三十年的心血白费了啊,都白费了啊------”他哭得这样撕心裂肺,似乎要把压抑了许多天的泪水都流淌出来,那是和这玄武湖的水一样无穷尽的悲伤------
末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扶松和茂良大惊失色,忙上前去夺它。陈伯钧只是把手伸进棺内,剪下儿子的一绺头发,拿出一个锦袋盛好了,小心地放进怀里。再将剪刀在自己手背上一划,现出一个鲜红的口子,他用中指蘸了几滴血,涂抹在儿子已苍白地看不出一丁点红色的嘴唇上:“儿子,去吧。回老家去吧,到你娘身边去。哎呀!我没脸见她呀,没照顾好你呀!过几年,我也会回去陪你们娘俩------”
好歹,陈茂功是唯一一个得以尸骨还家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么幸运,阵亡的还有扶恤金和勋章,被俘的可只有保密局的审查了。因为这,陈家上下对葛扶松是感激涕零,将素云的房间整理出来让他暂住。丽容额头上的伤口已开始愈合,但依然终日伤悲,以泪洗面,陈伯钧无法,只得让她娘家亲戚将她带回上海娘家去调养,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些。
陈茂良要护送哥哥的灵柩回老家了。临行前他郑重地约葛扶松到湖边相谈,委托他一定照顾好老父和妹妹,“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就回来,家父与舍妹都是劫后余生,扶松哥担子匪轻啊。”
“放心吧。一切有我担待着。”二人相视一笑,击掌相握。
“扶松哥还回东北吗?”
“怎么会呢?我已被发配回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可能回去了,只是我可惜我那些弟兄们了。”葛扶松眯起眼,似乎是夕阳太亮了。
“这场仗,我们会输吗?”
“不知道。唉!有时候我会羡慕茂功,他有一个撞棺共生死的妻子,有一个滴血剪发的父亲,还有一个送他还乡的弟弟。可我什么都没有,孤家寡人一个,也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葛扶松狠狠扔出一个石子,
石子飞到老远,看不到落在哪里,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