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皤如翰如
葛扶松从清晨一直忙碌到日上三竿,总算把那辆双人自行车的轮子拆了下来。那是他昨天整理地下室时发现的,满是灰尘,看样子有几个月没用过了。他想亲手给素云做副轮椅,要是竹坐椅的,这样她坐上去才会清凉舒适,也愿意出来散散心了。
若不是干扰太多,他应该干得更快。
“松少爷,你看今天的排骨行吗?”
“田妈,怎么又是仔排,应该买大筒骨,那样的骨头熬出的汤才有用。”
“大哥哥,你在干什么?今天不上学,你带我去骑马好不好?家里没意思透了!”
“淑怡呀,我在给你云姐姐做轮椅呢!要不下午带你去?”
“哼!又是她!”淑怡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哥哥都对她那么好。
“怡儿!”淑怡象见到救星般飞奔过去,最近父亲慈爱了许多,不象前些日子那么凶了。
“你看,大哥哥不陪我玩。”她撒娇道。
“大人有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就该找小孩子玩。这样吧,你齐伯伯去武汉了,小彦平也在家没人玩,我叫老张开车送你去齐家玩好不好?”
“哦,太好了,太好了!”淑怡拍手大呼。
送走淑怡,扶松接着又干上了,太阳升起老高了,照得大地热气蒸腾,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军用黄背心,手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地油光发亮。他堪称巍峨的身影和大门罗马柱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令陈伯钧恍惚哪一个才是这个家的柱子?不管是大富之家,还是贫民小户,年轻力壮的男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柱子倒了,家就不成家了。他意识到,全家人包括他自己,都在有意无意地倚靠着葛扶松。如果能招他为婿该有多好,这个念头一闪,他不由想起侄女素云,要是她没有------一时无数事由涌入脑海,他烦闷不已,“松儿,陪我去湖边散散心吧。”
“是去看素云吗?”陈伯钧一踌躇:“只是随便走走。”
“在水一方”内,素云正环视着自己天天置于其中的小屋,虽然水阁是“人”形顶,但却是砖瓦结构,没有粗大的横梁。再看自己睡的木床,偏偏头尾都是平平整整的一片木板,根本没有可挂勾处。她原本想解下右腿绑石膏的绷带做上吊的绳子,但一面怕带子太细,一面又实在寻不着可挂的地方,只得做罢。
太阳正炽,静静的湖面象平镜般将日光折射得人睁不开眼,素云象受到启发一般灵光一闪:还有比这玄武湖更适合的投水之处吗?虽然二楼窗子封了,但方才兰娣没有关门,一楼的门是开的,只要下得楼梯,一切就顺当了。想到这,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她拄着拐杖走到楼梯前,看着一格格踏板分外陡峭,犹豫起来,不由懊悔那日为什么要跳楼,若不是因为这条动弹不得的断腿,也许可以和桂芳一起走------她终于下了决心,将手里的两根拐杖横着扔向楼下,硬着心听那“咣当”两声巨响。接着,她一屁股坐在第一格台阶上,两手向后撑着,再慢慢往下挪坐到下一格阶梯上,再双手将沉重的右腿捧起来往下放一格。
这个过程是如此艰难漫长,花了近半个小时,她才终于爬下来了,而这段漫长的路途不过是十几格楼梯而已。素云坐着挪到拐杖附近,借着它们的支撑又站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刘海被汗水牢牢地粘在前额上,她也顾不上整理,必须抓紧时间了,伯母离开已一个小时了,要是田妈或扶松回来了,那可就死不成了。
窗子太小,幸而门是开的,她走到栏杆旁,又幸而栏杆不太高,她稍一踮脚就坐了上去。她扔掉左手的拐杖,只依靠右手的拐杖做支点,左手将沉重的右腿托起,双腿逆时针方向向外侧旋转,一下子就面朝湖水悬腿坐好了。
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玄武湖,热辣辣的日光照耀下,湖水象满满意一盆金粒子,耀得她睁不开眼。岸上的知了躲在树杈里不停地喊着“热呀,热呀”,顺着树旁向枫林深入入迤逦的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曾经良哥哥带着她骑着双人自行车徜徉在小路上,听春风唱歌,看夏花舞蹈------小路尽头就是小白楼了,要是我死了,那里会有人为我伤心落泪吗?算了,不去管它了,只有跳下去,才不至于和那个魔鬼共度一生------想到这,她拭探着把架在栏杆上的右腿放了一下,没想到它象一个千斤坠一般,拉得她失去平衡,只感到断处一阵疼痛,只来得及“啊——”一声,她便落进了湖中。
看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投水是那么凄婉美丽,今天轮到自己了,素云才知道溺水有多难受。沉重的右腿浸了水后更加沉重,坠着她向下沉,碧绿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口鼻,她已无法呼吸。家乡是湖河之乡,她从小和大刚茂良在河边厮混,本有点水性,奈何右腿太重,象绑了块巨石拉着她下沉,一阵巨痛令她刚要开口喊,却被灌了一大口水,更难受的是鼻子也进满了水,一股腐叶的气味直达肺里。这时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她开始奋力扑腾------但那是徒劳的,她的身体在重力拉拽下迅速下沉,眼看湖水快没顶了,她也无力挣扎了------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腰,似乎又有人用肩膀将她顶了起来,她用残存的意识想抓住什么,但抬不起手,再见到太阳,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素云的这次自杀未遂让她的腿伤雪上加霜,断口处的骨痂出现了裂缝,不得不重新塑形,这一住院又是半个多月。陈伯钧无限自责,怪兰娣不该如此相逼,后者自是委屈不已,夫妻俩为此事整日争吵不休。后来,陈伯钧将顾家的聘礼全退了回去,顾维礼一个人去了香港,顾家在上海撤了股,俨然两家绝交的意思。
这天,葛扶松去国防部接受任命回来,一进门,大刘眼尖,一眼就看到他的肩章:“咦,松少爷,您升少将啦。”
扶松一笑,军帽下的双眸锐气逼人:“嗯,刘叔从老家回来了?茂良没回来吗?”
“家里还有好些事要料理,还要一阵子呢。”大刘看着高大威武的葛扶松少将,顿时觉得腰杆硬了不少,毕竟现在的陈家好消息太少了。
扶松刚上楼却听到书房里传出兰娣的高声尖叫:“我不管。我要带淑怡去上海,你要不把那个扫把星弄走,这一辈子都别想看到我们娘俩。”
兰娣满面怒容,迎面正碰上扶松,她尴尬地挤出一点笑容,便逃也似地走了。
葛扶松进来时,陈伯钧正坐在书案旁发呆,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真的是老了,背也驼了,鬓边已是雪花片片,再也经不起打击了。在素云的病床边,他已说过:“云儿,大伯再也不会逼你嫁人了,这个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见他这样,扶松一阵心酸,在他印象中,义父一直是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一个响当当的汉子,自从生父战死,他就把陈伯钧当偶像般崇拜着,当父亲般敬畏着。陈伯钧问了问他升职的事,很是欣慰。葛扶松因方才一幕,正不知如何劝慰他,陈伯钧倒先开口了:
“你兰姨要带淑怡去上海了,看来这次说什么也拦不住她了。云儿说了,等她能走动了,就要回老家当尼姑去,这可怎么好?我真是对不住她爹娘啊!”她望着金毓贞的画像,不由心如刀绞。
“那不行,义父您一定要拦着她,佛门岂是轻易入得的?况且她还太小,很多事不懂,以后难免有后悔的时侯的。”
“唉!我是老了,管不了了,也难为她小小年纪遭此横祸,现在还有哪个男人能接纳她呢?由她去吧,出家总比被逼死强吧。”
葛扶松“呼”地一下站起来。“我能!”
“什么?你能什么?”陈伯钧一时糊涂了。
“我能接纳她!”葛扶松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陈伯钧惊诧万分:“松儿,你------你可想清楚了?你难道不知道素云她------你是说真的吗?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啊!”
“义父,我现在比任何时侯都清醒,我要娶素云为妻!”
葛扶松的求婚让陈家上上下下如释重负般欢欣鼓舞,兰娣也不再提起去上海的事了,反正公司的业务丽容打理得井井有条。葛扶松孤身一人,又新升少将旅长,陈家是白捡着一个前途无量的上门女婿。但没有人记得问一问素云的意见,仿佛她是滞销品,忽然有个不错的买主肯要,欢喜还来不及,哪有资格挑肥拣瘦。素云自己本来也这样认为,可一旦身边的人真的都这样认为并表现出来,她不得不觉得屈辱起来。可她能有别的选择吗?
转眼夏至将近,真正的夏天来了,阁楼里酷热难当,素云搬下一楼住了。幸好有扶松做的轮椅,她可以在这不大的屋子里自由转圈,每日黄昏可以推着轮椅到回廊上看日落,直到天黑。这天她见夜色已深正要回去,远远望见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慢慢向这边移动,白衬衫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便知道葛扶松又从徐州回来看她了,不由一阵心慌。一面是因为面对准丈夫时的慌乱;一面是因为只有葛扶松知道自己面对死亡时的退却。
正烦乱间,葛扶松已一后抓住轮椅,将她扳转过来。他的衬衣如雪般洁白,方正的下颏上两排整齐的牙齿如两串贝壳,浓密的双眉下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喜悦的光芒。原以为只有良哥哥那样翩翩的风度才配穿白,今天看葛扶松穿得竟也如此好看,一种雄劲的男子阳刚之美呼出欲出,素云有些发怔。
葛扶松问了问她腿伤恢复的情况,便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绸布包,一层层打开,原是一对白玉镯。它们通体洁白莹润,细看内里种色犹如油脂,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
“这是我娘留下的,说是要送给我的妻子。和翠萍结婚时,我还年轻,对这包办婚姻不满意,也没送给她,后来却没机会了------”
葛扶松略有些哽咽:“素云,你就要成为我妻子了,今天我想给你戴上它们。”说完就来拉素云的手腕。
素云忙不迭地把手背在身后,垂首喃喃道:“扶松哥,我------不配。”
葛扶松叹了口气,慢慢拉过她纤细的手腕,一只只替她戴上:“素云,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问我,我不想让你满脑子疑虑地嫁给我,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素云咬咬牙,说出了多日一直想问的话:“扶松哥,你为什么要娶我这样一个别人都不要的人?”
“你说呢?”
“我想你应该是可怜我,你想帮我摆脱现在的困境;也许你还想报答大伯的恩情,应该是这样的。”
葛扶松笑了笑:“你说的原因都是微不足道的,在我看来,婚姻是神圣的承诺,我是不会拿来吧施舍或报恩的。”
“那是为什么?”葛扶松拉过她的手,轻轻扳开手指,让她摊开掌心,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写开了,一撇,一点,一点,又一点------分明是个“爱”字。写完,他让素云握“爱”于手心,说:“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唯有这一个原因。”
“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我------我被人------”素云用极小的声音问。葛扶松将手搭在她肩上:“来,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素云抬起眼睑,见到的是一对黑亮的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也许你不相信,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真的是半点也不在乎。无论你遭受过什么,在我心里你仍然是素云,仍然是那个清歌曼妙,白衣胜雪的好姑娘。素云,我知道,你从小就体尝过多少幸福的滋味,小小年纪命运如此多舛,这对你是不公平的。我葛扶松虽说没多大本事,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保护你,我也有把握给你一个幸福的家,相信我好吗?”
素云已是满面泪痕,说不出话,自她出事以来,人们看她的眼神不是鄙夷便是同情,只有葛扶松的眼神是如此温暖,仿佛自已真的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也许这就是幸福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