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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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四 战 之 地

经此一事,素云再无心情在上海呆下去,加之扶松接到军部命令,速回徐州整军备战,于是二人买好车票,欲回去。上海到徐州没有直通的火车,只能在南京浦口站转津浦线才能直达徐州站。二人在浦口站候车时意外遇上了本旅的参谋长苏宝源,他也接到命令,正要往回赶。因比扶松年长,二人对他很是尊敬。

头等车厢坐满了人,一多半都是第三,第九绥靖区的中级军官和他们的家属,大多数都认识。三人略略打过招呼,找了座位坐下了,素去稍安,在这样一个密闭空间,男人惊艳和女人嫉妒的目光总让她不自在地很。发车时间过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动静,人们抱怨声起,扶松与苏宝源聊了起来。

“苏参谋划长这次在家呆了多久?”

“别提了,我太太不停抱怨,说什么被窝还没捂暖就又拍屁股走人了,真是!”

“也难怪。仗打个不停,好不容易休几天假,也难怪嫂子有怨言。”

“还是旅长你好,夫人就跟在身边,哪象我那位,死活不肯离开南京。”素云见提到她,只得羞涩一笑,苏宝源暗赞:难怪旅长非娶她不可,这样的美丽何处能觅?旁边的货车发动了,满满当当的货厢塞满了所有车皮,每节车皮顶上还坐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转运士兵。客车也终于开动了,乘客们坐定下来,打扑克的,聊天的,睡觉的,设法打发这无聊的几个小时。

“你猜这次是打哪里?”苏宝源低声问。

“这还用想,还不是大别山。”

“这根刺恐怕没那么容易拔。陈总长去东北赴任时不也是信心满满,结果怎么样?两个多月了,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是!唉!现在上头的人有条件的,都在国外买房置地,把儿女送出去了,只苦了我们这样不上不下的人了!”男人们在一起,总是讨论战局时局,素云实在是不喜欢,可又不得不做个无奈的听众。

火车停停走走,终于在下午四点多抵达了徐州站。这是津浦线上的重要一站,也是最大的军用物资集散地。站台上弥漫着呛鼻的煤烟味,一队队搬运工迈着急促的步子在身边匆匆走过,一派繁忙景象。走出徐州站,一股夹杂着细沙微尘的风迎面吹来,素云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干。扶松深呼吸一口气:“好久没呼吸到家乡的空气了!云儿,我终于带媳妇回家了!”

素云扑哧一笑:“谁是你媳妇?”

“你呀!我们可是有证书的,你可不能不认帐啊!”

早有旅部的吉普车在车站外等着接他们,徐州的马路很宽阔,不时有马拉大车疾奔而过,那样的高头大马在南方很少见到,素云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北方城市,也许从此她的人生就要扎根于此了。

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座城市象徐州这样经历过如此频繁的战争,楚汉相争,项羽兵败,曹操屠城------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剑影尚未走远,热兵器时代的血雨腥风已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约二十年前,中原大战,蒋介石击败孙传芳上台;十年前,国军与日寇血战台儿庄,平均每十年,徐州这里就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足以影响国家前途命运的大决战。而今,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这里又在酝酿着另一场生死对决。

徐州,地处中原腹地,四周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有利于大兵团展开。且紧临京杭大运河,扼守南北交通咽喉。更重要的是,中国两大铁路干线,由北向南的津浦线,由西向东的陇海线,形成一个“十”字,而徐州,正处于那一横一竖相交的那个点上。这么一个地方,既无险可守,易攻难守,又必须死守,所以称为四战之地。

而今,徐州这座北方重镇,正象一架庞大的机器,由于战争的消耗,而加速运转着。在洒满煤屑的街道上,不时有军用卡车急驰而过,时不时见到一队队的巡逻士兵走过,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们,见缝插针地拿着小扫帚,簸箕扫起路上的煤渣。在这座城市的长驻人口中,军人的比重已上升到三分之一强,当然伴随军队的聚集而来的,不仅有惊人的物资集聚,还有庞大的妓女队伍。运河西岸到火车站这一大片,就是她们的领地。

吉普车开过运河区,终于在一个幽深的小巷口停下了,说是小巷,其实也够一辆货车开进开出的了,只是这是一个死胡同,不好调头,只能在巷口停了。好在从巷口进第二家就是葛扶松新置的房子了,这是一栋两层楼房,青灰色,顶上平平的,让看惯了斜坡瓦顶的素云感到有点别扭。站在这座建筑前,素云只感到沉重和压抑,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北方的房子都这样,庄重有余而灵动不足,习惯了就好了。来,到屋后看看!”

葛扶松领着素云穿过一楼客厅,打开厨房旁一扇小门,却见一股涓涓流水从后面的小山上蜿蜒而下,又从后院墙根下流淌而过。泉水清冽而欢快,素云的心情也欢畅起来:“扶松哥,怎么这儿还有小溪?”

“这个巷子后面就是一座小山丘,只要下了雨,这里就会有山泉水流下来。知道你喜欢水,特意买了这座房子,还加扩了后院。”

“你真好!”素云忍不住,在扶松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云溪。”

“那我也给这座房子取个名字,叫松楼。”

“好啊,云溪绕松楼,永不分离。”

“嗯!”素云满怀欣喜,她的幸福将在这里植根,对此她深信不疑。

葛扶松很忙。他的旅是新组建的,目前是三个团,一个团是由附近十几个县的税务警察改编的,一个团是清一色的新兵,只有一个团是老兵,还是滇军残部,整合起来困难重重。再加上扶松是个练兵极严谨的人,新兵的训练,从制定标准到练场实训必要亲力亲为,每日里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自是早出晚归。于是从早到晚的时光,除了料理那点家务,素云实在无甚可干。

家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吕妈,原是家里的老人,葛扶松特意从乡下寻回来好与素云作伴。见实在无聊,素云坚持早上和吕妈一同出去买菜,后者很不以为然,要知道菜场紧靠运河边,不是太太们该去的地儿,但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素云现在每天早上琢磨的都是晚上准备什么给扶松吃。从前她一直以为长江以南才叫南方,其实不是,过了淮河就是南方了。徐州这里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吃的是手擀面条,饼,大馒头,米饭不是主食,她不习惯,好在扶松多年征战南方也嘱咐吕妈按素云的口味做伙食,然而她不想太委屈他,毕竟他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不是南京,而是徐州。

菜场里人不少,西墙边一溜停了一排军用货车,都是整担整担地采购,拎着菜篮的人反倒少。忽然,素云看到一个女人,或者说她不得不注意到这个女人。因为她一头细密的波浪长发直吊到大腿根,很少有人烫这么细碎的长发,北方的秋意正浓,她却穿着一件明黄色的旗袍,叉开得极高,外披一件妖艳的玫红色披肩,流苏直拖到脚跟上。

那女人正和一个开卡车的军官说笑,不经意转过脸来,粉底极厚,象是刷过一般,嘴唇红得滴血,眉毛却极细长,有些怪异。见她盯着看,那女人反倒朝她微笑了一下,素云问吕妈:“她是谁?”

“太太,说了不让你跟俺出来的你非来。她叫纪香,以后看到她,千万要绕远点。”吕妈撇嘴说道。素云便不敢再多问,这个纪香是做什么的,她也猜到八九分,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中国女子很少有这个名,难道是日本人?她又回头瞟了一眼,那女人和军官却都不见了。

转眼来徐州已半个多月了,素云的心境日趋平静,只除了一件心事。两个多月了,她和扶松始终未曾同房,是他嫌弃自己吗?不是。葛扶松对她一如既往地好,一句话形容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晒了”;可他为什么一点碰她的意思都没有?是怕被拒绝吗?是了,男人都要面子,有了新婚夜的那次,他一定害怕再次被拒绝。我是不是该主动一些?吕妈看她的眼神已是在犯嘀咕,再这样下去,恐怕别人就都知道了。

葛扶松今天回来得早些,和往常一样,到八点时,他泡了杯牛奶端来给素云喝。见他坐着似乎没有走的意思,素云不由心慌,莫非?

“云儿,我明天就要走了。”

“去哪儿?”素云一惊。

“总力战要开始了,我们明早就要出发,这一去总要有个一两月才能回来,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可以找黄军长太太,实在不行还可以给父亲打电话。要是,要是万一我回不来------”

素云象被扎了一样弹起来,一把封住扶松的嘴:“不许你胡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葛扶松一把抱紧她,不住抚摩着她如黑缎般光滑的长发,半晌,他轻轻在她耳畔说:“云儿,你知道吗?我从前上战场是心如磐石,一往无前,从无丝毫牵绊顾念。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放心不下你。云儿,我的云儿------”

他的呼吸在耳畔起伏,素云只觉得又麻又痒。

“云儿,我们结婚有好些日子了。”素云明白了他的暗示,轻轻“嗯”了一声。

“你准备好,成为我的妻子了吗?”难道那个时刻就要来临了吗?素云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葛扶松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见她脸颊飞红,如樱桃般的双唇半张着,再也无法克制,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他的吻如同狂风暴雨,那么密集,那么暴烈,她没有思考的时间,甚至连呼呼都找不到缝隙,他把娇小的她双脚离地地抱了起来,她完全瘫软了。扶松一直疼她如父兄般,好得让素云忘记了他是她的丈夫,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扶松是一个如此强势的男人。

他一把将她横放在床上,象剥春笋一样将她的衣服一层层剥去,当她光洁如玉的身体一览无余时,那是怎样一幅场景?这世间的美丽多是有瑕疵的,那无瑕的美丽只应在天上才有,偶尔在人间见到,只能称其为天物。素云的美丽就是这样一件天物,她不仅有倾城之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更是莹如白玉,软滑如凝脂。这样娇嫩而散发着幽幽体香的躯体,饶是女人尚且把持不住,何况是他呢?葛扶松脱去外衣,可是,当他块块肌肉凹凸充满阳刚气息的身体靠近时,如一道闪电划过脑际------急促的呼吸声,扭曲狰狞的脸,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不行,忍住,忍住,不能让扶松哥失望------素云强忍住由内心而发的恐惧,继续接受扶松的爱抚。可她的四肢变得僵直,身体也开始微微战栗,葛扶松觉察到了,他更加急促地抚摸她:“云儿,云儿,勇敢些!你是我的妻子,我想要你,已经忍了很久很久,让我拥有你吧!我的云儿,我的宝贝!”

不由“啊”地一声叫出来。葛扶松一愣,趁这当口,她一把推开他,也不管自己尚是裸体,逃也似地跑到隔壁扶松的房间,反锁房门后,无力地伏在床沿哭了起来。

只几秒钟,她听到扶松发出一声如狼般的低吼,满是愤懑;接着是一阵巨大的玻璃破碎的声响,大约镜子被砸碎了。然后是“蹬蹬蹬”急促的下楼梯脚步声,吕妈焦急的询问声:“少爷,怎么了?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听不到葛扶松的回答,只有“咣”一声巨响,门刮上了。这一声巨响,象记重锤砸在素云心上。完了!完了!他走了,不再要她了!

素云一夜无眠,想起扶松对自己的千般好处,不由心如刀绞。他就要上战场了,我却拒绝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还是人吗?想到扶松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她赶紧收拾好一箱衣服要到旅部送给他。谁知已是人去楼空,赶到火车站,却被告知凌晨已发车,看着空空的月台,素云真是恨不得立刻拿把刀子杀死自己。北方的十一月秋风瑟瑟,可扶松连件棉背心都没带呀!他带着一颗受伤的心上战场,要是有什么事,可怎么办?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肯给自己下迷药,也绝不会拒绝你。

扶松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只要你回来,叫我做以都愿意;即使你恨我,不要我了,我也无话可说。若你回不来,我必相随于地下。素云一路哭肿了双眼,浸透了罗帕,只得回到松楼,耐心等待。快冬天了,云溪日渐干涸,而她的眼泪却从未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