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贫 病 交 加
素云满以为葛扶松必已在家等她,一路上归心似箭。然松楼里等着她的只有吕妈的抱怨:“太太,您可回来了!家里米面都没了,大雪天的也没有煤,你看可怎么好?”
原来葛扶松走时并未留下家用,连吕妈的工钱亦有两个月未付了。素云自来徐州,手头上只有扶松和陈伯钧给的一点零花钱,为这一病,延医用药,给小侄子买礼物,早已是尽光,哪里还有钱?想起伯父交给她的箱子,忙从床底拖出来细细盘点,这都是母亲的遗物,如何能卖?可眼下这关可怎么过?她是个要强的人,但凡有一丁点办法,决不会向他人求助的。
素云整理出家中略值钱的东西,扶松的传家玉镯是无论如何不能当的,颈上的羊脂白玉佛亦不舍得,玛瑙手链是将来和弟弟一雄相见的凭证------算来算去,只有母亲的楠木梳妆盒里几件首饰尚可当得。
“娘,原谅女儿不孝。等过得眼前这关,一定把东西都赎回来!”她用手帕包好东西,出门朝当铺走去。
按素云的想法,母亲的这些首饰至少应当得七八十块银元,但那戴着小瓜皮帽的掌柜一句话就击碎了她的梦想:“现在哪还有现洋钱付?法币还是大钞,您说?”
“为什么不能换银元?”
“太太,您要是拿黄金来,我们倒可以付现洋,其它的免谈。当不当,不当拿走!”颇不耐烦。
“当当当,那,大钞付多少?”
“和法币1:20,您不知道?您这些物件,我认栽蚀本,一百五十万大钞,不当您就去别家!”眼见天色已晚,素云实没力气再奔波,虽感觉吃亏了,也只得应承了。
华灯初上的运河边,却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段,虽然天公不作美,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但却并没影响这里的生意。每次军队出征前,打仗回来后,是两个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妓女们根本不必出去拉客,自有生意盈门。素云犹豫了一下,是叫洋车还是走回去,想到家中冰的灶台,咬咬牙还是决定走。
“嘟——嘟——”,后面的车子烦躁地按着喇叭,素云忙向一边躲闪,却瞄见这分明是扶松用的那辆吉普车,那开车的亦面熟,不是葛旅的警务班长吗?怎么会在这里?正奇怪,车子在不远的路口停了下来,一个早已等在那里的女人上了车。那女人一身紫红色毛皮大衣,一头波浪长发,不是纪香吗?在她愣神的功夫,车子已一溜烟向东边跑得没影了。
等素云满怀疑惑地回到家,鞋子已被雪浸湿了大半,吕妈见她捧回的这一大袋纸钱直跺脚:“太太,您怎么当纸钱不要银元呢?这大钞不值钱的,一千块早上能买根油条,中午就买不到一根火柴的。”
“谁说不是呢!可当铺不给银元,我也没办法呀!”
吕妈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明天我全部拿去买成东西吧,要不是少爷答应付俺现洋钱,俺才不到城里遭这罪呢!今天面一袋一百万,明天不知什么价呢!”
“吕妈,辛苦你了!再不够的话,我还有些穿不着的旗袍,可以拿去当掉!”
当夜,因雪夜受寒,再加上心中疑惑难解,素云的咳嗽又加剧了,自此日胜一日,不过四五天,症状竟比回南京前还要厉害几分。夜不成眠,日不能食,渐渐下不得床。头一两天,还能挣扎着去医院打针,后来只能请郎中上门号脉开方煎药了。这一折腾,家中钱币耗尽,连吕妈自己亦贴进去不少,却不见好转,颇不耐烦。渐渐地,城里人家多知此事,奇怪葛旅调驻的新安镇距徐州不过百余里,怎的葛扶松竟对病妻不闻不问?也没见他回来过。这话传来传去,有好事的便把南京城里的旧事翻了出来,慢慢地被传得走了样。说什么的都有,大略都是说她骗了扶松,假装处子,后露了馅,方有此报应等等。可怜素云卧病在床诸事不知,这些话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吕妈耳朵里。
这日她脸色铁青地来到素云病床前:“太太!俺要回去了!”
素云一惊:“为什么?”
“这不要过年了吗?俺也得回家团圆哪!”
“那,现在不连小年都还没到吗?我现病着,身边也------”
她剧烈咳嗽起来,吕妈只管说:“我知道,可不管咋说,俺都得家去!”
见她如此坚决,素云退一步说:“吕妈!我知这两月工钱付得不够,我这一病------也------给你添了不少------事!这样,我拿几样东西,你替我,当了!也可抵些家用了!”
“太太那是你的事!要担心没人照应,那南京不有的是人吗?只消拍个电报!”
见她似乎话中有话,素云有些恼了:“吕妈!自打我来这儿,自问,没,没亏待过你!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
“还是算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
“不行,今天你非得说清楚!”素云气得脸颊绯红,想坐起来,却两眼发黑,只得又躺回去。
“何苦来呢!”吕妈冷冷地说:“我是怕太太你抹不开面才不说的。太太你在南京做过什么?是怎么嫁给俺们少爷的?人家都晓得了。俺们少爷虽说是娶过的,但总是去过外国见过大世面,葛家也是这里有体面的人家,你弄得他这么没脸,只怕老夫人,都要在坟里哭哇!”
“没来由怎么说这些话?我几时骗过他?不信你问他去罢。”
“俺是不会去的,只怕少爷也不会回来了,男人谁受得了这个?太太还是早做打算吧。”说完自顾自走了。
完了,完了!素云只觉得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劈头盖脸地罩住,无论她怎样挣扎,这张网只会越缠越紧,直到她呼吸停窒。扶松不会回来救她的,纪香那妖冶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他的身边只怕从没缺过女人,果然如良哥哥所说,他是个风月老手,不是真心对她的。可他的拥抱,他的呵护是那么真切,怎么会是假的呢?要是假的,那这人世就太可怕了!她可以问到他的电话,但她不想授人以柄,让人们再笑话她如何祈求他的顾念,不要!她要活下去,撑下去,得到一个答案!
不知谁曾说过,诗文浪漫不过“烟雨”二字,然人处烟雨之中,衣衫尽湿,冷气沁骨,狼狈不堪何来浪漫情怀?人生雅致不过“贫病”二字,苏子有《寒食帖》,秦琼有卖马之困,然贫病交加的困厄,是怎样一种揉搓,素云算是体会到了。吕妈走后,素云拼着一口气,又去了回当铺,将新婚做的十几件衣裳旗袍都当了,换回这几日的药钱。幸好厨房里还有一袋米,每日早起,素云只能拖曳着形销骨立的身子煮一锅粥,早晚各喝一碗,好不至饿死。若炉子里的煤火不熄,好歹还能煎回药,若熄了火,莫说药,就连水米都不得沾牙。
好容易捱到了腊月廿十八,城里家家户户贴春联的,放炮仗的,包饺子和面的,不管日子有多艰难,年总是要过的。早晨天公作美,又下起纷扬的鹅毛大雪来,不到一个时辰,天地已成粉雕玉琢的世办,更添喜气。可是在松楼里,却是另一番凄苦的光景。早起素云就发现,炉子冰冷,早已熄了多时了。再想添煤重新生火,却见院角处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一块煤核?好容易扶着墙根回屋,经这一番折腾,已是头晕目眩,脚一软,瘫倒在地。只觉喉咙口发甜,猛一咳嗽,松开手时,竟见星星点点的鲜血。顿时心如寒冰,爹就是这么死的,而今我竟也要死于此地此症吗?素云这样想着,将平日倔强的性子拗折不少,想人世间什么样的情份,什么样的怨恨,不过是一场空而已,人终究拗不过命的。罢了罢了,我不再挣巴了,坐这等死吧------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莫非我命不该绝,是他回来了?素云挣爬到门口时,已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眼见敲门声越来越急,只得再努力扯开门闩。还没看清是谁,已眼前一黑,昏倒过去,只觉被人拦腰抱住,耳畔听见急切的呼唤:“云妹妹!云妹妹!你怎么啦?怎么病成这样的?”
过年是个喜庆的事,可是也会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茂良在大街上转了好几圈,家家门户紧闭,连碗汤面都买不着。最后,只在老远的一个排档摊买了份面条,用棉袍包着回来,正见素云已醒喊饿,赶紧一筷筷喂她吃了。一碗热面下肚,素云惨白的脸上略微有了点血色:“良哥哥,快过年了,你不在家陪父亲,怎么跑这里来了?”
“听说你又病了,他又------不回来,我还不相信,谁知,竟是真的!”
茂良气愤不已:“云妹妹,他葛扶松凭什么这样对你?当初向我们求亲时是怎么说的,在礼堂里是怎么宣誓的?这才几天,就把自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他是什么人?算了,云妹妹,你跟我回去吧,就当做了场噩梦,就当被蛇咬了一口。”
“不!”素云摇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你还不死心哪!他是不会回来的。你知道吗?运河边那个叫纪香的红姑娘,就是他从东北带回来的,听说还是中日混血儿。现在就呆在新安镇的军营里,两人每天同进同出的,满城皆知,就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素云感到胸口如遭一记闷棍,多日的疑惑变成了现实,扶松揽着纪香------她对他巧笑嫣然------,一幕幕在她脑中闪现------
“我早就提醒过你,他不是个简单的男人,可你就是不听。云妹妹,算了,现在认清他也来得及。我们回南京吧!”
素云哭泣着摇头:“不,我不回去。”
“为什么呀?”茂良不能理解。
素云略平静下来:“头一件,我不甘心。即便是他不要我了,也要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才好有个了结。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算怎么回事?第二件,良哥哥,女人很可怜,象我这样失了身的女人------更是,天地间纵有千条路,却不会有我的一座独木桥。所以,扶松哥是老天垂怜我,才赐给我的最后的倚靠,我不能放弃!”
“怎么会只有他才是倚靠?你不还有我吗?
”茂良急了,素云凄凉地摇头:“良哥哥!你我名分已定,再无更改,若悖逆人伦,只怕你我都会天地不容!”
“悖逆人伦”四个字如炸雷般在茂良头顶劈下,他后退了好几步,好容易扶住桌角站住了。半晌,他才颤抖着说:“好吧,我明白了!云妹妹,我只求在他没回来之前,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能眼看着你冻死饿死啊!”
1948年的除夕夜,终于来了。这天徐州的天气很怪,早起还有些懒懒的冬阳,午后突然刮起大风,吹得飞沙走石,面对面睁不开眼,到了晚间方住。有年纪的人心里嘀咕着,春节大风霾不是好兆头,乃是刀兵干戈之象。
茂良正背着一袋大米走在路上,他心头烦躁不已。昨日好不容易到火车站高价买来一车煤,今日找遍全城,没有一个酒馆商铺营业,若不是城里还有一个同学,只怕要断炊了。真不知道云妹妹一个病人,如何熬过这么多天的?即使吃的问题解决了,可找不到医生给她看病,如果病情恶化,又该怎么办?想此便忧心忡忡。
转了巷口,忽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松楼门口,下来一个人,穿着黄昵军大衣,黑色毛披风,却只站着呆看着门环。近前一看,却是葛扶松!
“你还知道回来啊!”
葛扶松见他亦是一惊:“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还有脸问?你不是在新安镇风流快活吗?怎么?还没忘记这里还有个妻子啊?”
“我只是听说她病了,回来看看。既然你在这里,我就走了!”茂良哪里肯依?将米袋扔下,一把扯住他的披皮怒斥:
“你今天来了就别想走。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对她?当初你是如何信誓旦旦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现在怎么了?反悔了?你把她当成什么了,一件可以任意抛弃的东西吗?”
葛扶松一把推开他:“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从没后悔娶云儿,我爱她,决不会比你少!”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她病得这么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要不是前天我来了,只怕现在已经冻死饿死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的?吕妈呢?”
“哼!你别装了。你几个月不回来,也不留一个子儿,云妹妹靠典当她母亲的遗物买煤买米,看病抓药,还要忍受别人的白眼。前天我来时,数九寒天屋里连个火星子也没有,她饿得晕了过去,药也没了。你在酒足饭饱,左拥右抱的时候,可曾想到她过着这样贫病交加的日子吗?当初你是怎么答应父亲,答应我的,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葛扶松不再言语,风一般地奔到素云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触目。素云歪倒在床,她瘦削干瘪的身体象纸一样,只消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道弯眉和紧闭的双眸如同在白纸上划出的四道黑线。床边的痰盂里,隐隐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葛扶松双腿如灌铅般沉重,挪到床边,一把拉信素云枯瘦的手:“云儿,云儿!是我!我回来了------”
素云睁开眼,惨然一笑:“扶松哥,你------回来了!他们,都说你------你不要我了,我不相信!除非你亲口告诉我,才------相信!”
又是阵剧烈的咳嗽,扶松轻抚她的背:“云儿,你放心,除非我死,这辈子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素云被送到了陆军医院急诊住房院,茂良也回了南京。葛扶松这个春节一直在医院里陪护着妻子,可以说衣不解带,徐州城里关于她的流言也渐渐平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