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仲 夏 萤 光
南京的夏天还是如火炉般炎热,原本绿油油的梧桐树叶被炙烤得发黄微卷,马路上也清寂多了,只有白花花的日头亮得晃眼。不过玄武湖倒是热闹多了,这片堪与西湖相媲美的广阔水域,是造物主的赐与,让在炎热与焦虑中煎熬的NJ市民享有一处纳凉之所。做为豫东战役的功臣,葛扶松携妻回到南京,接受国防部授予的一等云麾勋章。
当他们走进这座熟悉的小白楼,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有些惊异。偌大的客厅除了沙发什么都没有,连钢琴都不见了,楼上楼下看看,所有的大家具都用床单罩上了,且还落满灰尘,一副久已不住人的荒芜景象。
“郑嫂,这是怎么回事?兰姨和淑怡不在这住吗?”
“哎,云小姐。她们早搬到夫子庙杨家去住了,这么大房子只母女两个住害怕呀!”
“那也是。”素云自语,一面奇怪怎么伯父从未提起过。虽如此说,但自己十六岁生日舞会时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再现,和眼前这般凄荒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一时间刚进门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反倒有些鼻酸,想哭又哭不出来,颇为难受。
好在小白楼的生活并不寂寞。葛扶松在受勋仪式后活动很多,四处拜访答谢,素云都得跟着,即使闲下来,小白楼亦是访客不绝。这日,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又重新踏入这座湖畔小楼。甘志得一改往日长袍装扮,破天荒地穿上了笔挺的西式衬衫和亚麻长裤,红色的条纹领带将脖子勒得紧紧的,素云都替他热得慌。问起邱美娜,甘志得脸上神情颇不自然,只说他们刚生了个儿子,现在搬出了东斯文里,在邱家借住。见葛扶松脸上羡慕的神情,素云自惭,结婚快一年了,她身子一直没什么动静,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注意到她神色有异,葛扶松忙转移话题:“子墨回南京是探亲吗?”
“不,我是公干。”甘志得一脸得意。
“我现在经济纠察队干,这次回来是办点公事。”
“哦?原来是跟着大公子打虎啊,前途无量啊!”
“唉,惭愧惭愧,只是跑跑腿而已。”甘志得嘴上谦逊,面上微露得意之色。葛扶松倒顺势和他热烈讨论起“打虎队”的事,这是男人的话题,素云不甚了了,却也不得不陪坐一旁。
这时郑嫂拎着菜篮过来了:“小姐,我去买菜了!”
素云想起一事,忙叫住她,掏出两块银元说:“多带点钱去吧!”
没想到郑嫂看到银元吓了一跳:“哟,云小姐!你这可是要害我蹲号子啊!”
素云一惊:“这是怎么说?”
“现在满街都是缉查队啊,看到谁用银元就抓呀!”
“凭什么呀?”
甘志得插话:“哦,素云,这也是新经济政策的重要一步。中央银行发行了金圆券,取代之前的法币,银元也是禁止流通的,但是可以兑换金圆券。”
“金圆券?是纸币还是黄金啊?”
“当然还是纸币,是根据黄金储备量发行的,现在通货膨胀得太厉害了,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啊!”甘志得边说边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票子递给素云,摸着这张陌生的花绿绿的票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直发虚。
从黄家出来,夜已深沉,虽是仲夏,但借着深夜难得的阵阵凉风,大多数人都已入梦。通往玄武湖的柏油路上,只能听到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在夜风中幽荡。叮铃——叮铃铃——
蓦地,一股清幽的荷花香扑面而来,素云知道玄武湖到了。扶松叫住车夫,付了钱,扶着素云下了车。这里是枫林,离小白楼还有段距离,素云有点纳闷:“扶松,干吗在这里就下呢?”
“湖里的荷花都开了,今夜月色星光这么好,我们去‘在水一方’欣赏一下荷塘月色,好吗?”他低沉的嗓音象大提琴一般,素云只有点头的份。
今夜恰逢十五月圆,皎白的月光洒满如平镜般的湖面,“在水一方”的几曲回廊在月光下投下如画般的美丽剪影。荷叶田田,朵朵莲蕾含苞欲放,晚风袭来,纷纷羞弯了婀娜的腰肢,谁可解那一低头的温柔娇羞------这醉人的美景怎不令人陶醉?要不是扶松坚持,自己岂不错过了?正想着,却发觉扶松不见了,不由慌了神。
“扶松——扶松——,你在哪?”除了蛙声,什么也听不见。素云定了定神,想扶松必定是躲在“在水一方”里面去了。
试着推了推门,果然是虚掩着的,素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当她迈进这座曾经的闺阁,眼前的一切美妙得令她无法相信。这是自己熟悉的闺房,还是水上的星空?粉红的,金黄的,海蓝的,火红的,碧绿的------点点五颜六色的荧光上下腾挪,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在水一方”点亮,这是多么美妙的梦幻世界。置身其中,素云颇为恍惚,这里是玄武湖,还是家乡的小河?创造这一美景的是笑盈盈正向自己走来的丈夫扶松,还是模糊记忆中的童年玩伴?
“云儿,这是我为你摘的星星,喜欢吗?”
葛扶松松开手掌,一群彩色的星星挣脱束缚,将身着月白色旗袍的素云上下簇拥起来。在这荧荧光影之中,素云不知道,她此生从未这样美丽过。五彩萤光照着她兴奋的面庞,清澈的双眸灵光闪动,扶松轻轻抽出她的发簪,素云柔软如缎的乌发如瀑挥洒。在这幽暗的夜,荧火虫幽咽的点点光芒簇拥得她如仙女一般------
“扶松,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素云泪光闪闪,葛扶松一把搂着她:“傻丫头,干吗总这样问?再问我可要生气了。”
“已经钓到篓里的鱼儿,干吗还要喂这么多饵呢?”素云辄揄。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呐,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呀!”葛扶松不忘幽默一把。
“扶松,你,还不放心吗?”
“唉!你这丫头心思太重了,没办法!”扶松无奈地摇摇头。
“云儿,其实我明白,有时候赢得一个人的心比战场上攻城掠地要困难得多,因为那是看不见又难以捉摸的东西。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只要我真心待你,最终你会接受我的,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从来不曾松懈呀!”
“扶松,你真是太用心了!只是------将来你会不会觉得不值呢?”
“爱不是买卖,不能用值不值得来衡量。在我这边,我愿意一直为你付出,明白吗?”
“难道你真的一点不求回报吗?”
扶松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柔情:“要说嘛,也有。能说一句‘我爱你’吗?”
素云点点头:“我------”但不知为什么,她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嗫嚅了几秒钟,她最终放弃了:“算了,我就不说。说了你就会松懈的,不会再对我好了,我就不说!”
她试图用撒娇的方式掩盖那份愧疚,葛扶松象个慈爱的父兄般毫不介怀:“唉,真拿你没办********满月钻出云层,月华洒满一地,淡淡的荷香在晚风吹拂下,盈满每一处空间。静静的夜,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素云安静地依偎在扶松如岩壁般坚实宽厚的胸膛上,倾听那熟悉的心跳,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扶松!”她轻唤。
“嗯?”
“今晚------我们就在这吧?”她声音低柔如夜风,可葛扶松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也这么想的。今夜很特别,应该会有奇迹发生。”他低下头,深深吻上她微翕的双唇--------
伏日早晨的帷帐拉开得太早了,六点不到日头便开始晃眼了。扶松还在轻轻打鼾,素云调皮地捏了捏他宽大的鼻梁,可他只是翻了个身,嘴里含糊说:“起来了?再睡一会,再睡一会儿!”
男人有时候啊,都是孩子。素云这样想着,便打算先起来。可她的双脚刚一碰上鞋子,地上的情景吓地她“啊——”地惊叫一声。葛扶松“腾”地坐起来,连问怎么了,素云一头扑进他怀里,指着地上四散的死虫子说不出话,眼里不无惊恐。
葛扶松看了一眼,安慰她说:“这都是昨夜的荧火虫。”
“啊?它们为什么为死?是不是因为我们不该抓它们来?”昨夜满室荧光,今晨尸横于室,素云心痛不已。
“云儿,这不关你的事。其实荧火虫本来也只有两星期的寿命,它们发光也是为了求偶,听说雄虫交配完更活不了几个时辰,看来是真的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说‘好花美丽不常开,好景怡人不常在’,既然终不得长久,又何必曾经拥有?”素云喃喃。
“唉!我的林妹妹又要感伤了。我可不这样想,人生幸福的,美丽的,痛苦的,哀伤的都得经历,才不枉活一世。要是害怕失去而不敢追寻拥有自己想要的,岂不连荧火虫都不如。它们这么微小,都能不惜生命去追求幸福,何况是人呢?”
素云颔首:“你说的,也对。”葛扶松忙打发她下楼洗漱,自己拿扫帚清理地板了。
“云小姐,松姑爷!”楼下郑嫂将门拍得山响。
素云一阵心慌,让她见到两人在这住一宿,不定心里怎么想呢!可不管她多难为情,郑嫂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只得去开门。
“云小姐!大少奶奶回来了,正到处找你们呢!”
“啊,大嫂回来啦!”
“嗯哪,太太也回来了,带回两辆卡车,正搬东西呢!”
小白楼许久不曾这般喧闹过了。搬运工象辛勤的工蚁般在楼梯和院子里的两辆卡车间来往穿梭着,将一件件笨重的家具搬上车,丽容和兰娣一个在罗马柱旁,一个在楼梯旁指挥着,额上已满是汗珠。葛扶松忙上前替下丽容,素云过去拉着她的手寒喧着,几月不见,她真是很想大嫂。丽容瘦了一些,还是穿一身黑,昔日秋波流转的明眸变得如古井般沉重凝滞,令人心痛。她们一齐走进厅堂,素云恭恭敬敬向兰娣问好。
兰娣淡淡地说:“素云哪,我一会儿就要带淑怡去徐州,郑嫂也要跟着去。这里你和扶松收拾一下。”素云应了一声,正想问什么,兰娣一心关照着那些家具,根本没搭理她的意思。见她有些悻悻然,丽容忙拉她到一边聊起来。
“大嫂,这是要搬家吗?”
“唉,你不知道。兰姨要带淑怡去台湾了,那边杨家已置好了公寓,连淑怡的学校都联系好了呢!”
素云大惊:“真的?那父亲同意了吗?还是他也要------”
丽容摇摇头:“兰姨一直在做父亲的工作,劝他离开军队,一心到台湾做个太平寓公,但父亲不肯。兰姨这次去徐州,就是想最后努力一下的。”
“那,父亲要是走了,那良哥哥,我和扶松该怎么办?”素云一片茫然。
“要照我说,现在时局这么乱,有条件的都往外跑,从香港到上海的客轮是空的,可上海回香港的船票黑市价都翻了三番了。你也该劝茂良和扶松早做打算,到时我们一家住在香港或台湾都可以。虽然日子会艰难些,但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岂不是好?”
素云有点懵,香港?台湾?对于她来说都象外星那么遥远,一时她不知如何作答。扶松远远招呼她给师傅们备水,她立刻逃也似的走开了。丽容并不死心,又把游说的目标转向扶松,把刚才那番话又原样说了一遍。
葛扶松沉吟片刻:“丽容,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是什么样的时局,我心里很清楚。但是,无论时局如何恶化,我都会坚守到最后一刻,不但我是这样想,义父也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陈家为党国流的血还不够吗?有我一个寡妇还不够吗?”丽容激动起来。
葛扶松抬手做了略往下压的姿势:“丽容,你别激动!茂功和我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他去了,我和你一样痛心。我们的父辈以一腔热血缔造了这个国家,又为了保卫它而出生入死。我知道,现在大多数人都在诟病党国,更有人弃它而去,但是,国家培养造就了我们,也从未薄待于我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是属于这个政权的,除了保卫它我们别无选择。假若惜命以求苟活,看看北平的上三旗贵族,再看看流落上海的白俄们,都过的什么日子吧!”
丽容颇不甘心:“党国二百万军队就缺你们这两三个人吗?”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岂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走到哪里我们也是体制内的人。”
葛扶松声调略高,丽容一时语塞,她的目光挪到在院里分发茶水的素云身上:“那素云呢?她怎么办?她自幼失母,命运艰蹇,好不容易才得到幸福,你忍心伤害她吗?”
“‘千古艰难唯一死’,真到了那时候,我会保全性命回来见她的。”
丽容长叹:“唉——!那就好。我也是多嘴,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哪就到如此田地了?我们先去那边也好,真到了那个份儿上,那边也有你们安身立身立命的地方。”
“嫂子,谢谢!”扶松的感激发自内心。
“可别这么叫。你比我大十多岁呢!”
兰娣带着淑怡和郑嫂去了徐州,丽容也只住了一夜便押着货轮回香港去了,她放不下睿安,记挂得紧。小白楼更加空荡了,一阵风吹进窗户,都能听到盘桓不息的回声,白天都有些怕人。昔日墙根下成丛的玫瑰早已是一把枯枝了,虽是盛夏,那株日伪留下的樱树竟已落尽枯叶,只剩嶙峋的枝丫直指苍穹。树下的白色秋千满是尘土,油漆斑驳处露出片片红锈。素云住不下去了,她催着回徐州去,葛扶松应道:“等看房子的人一到,我们立即就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