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严 杀 尽 矣
1948年11月23日,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至少徐州人并没感觉到和平日有什么区别。但不知怎的,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直到傍晚,素云才猛然意识到,今天的城市仿佛安静了许多,以往来来往往的伤兵车不见了踪影。这是凶是吉,素云心里没底。
淮北平原的冬天,干冷而萧瑟,几只老鸦嘎叫着飞过长空,夕阳将它们扑愣的翅膀染成血红色,那一份苍凉无以言说。茂良又在吹箫了,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用箫声送走夕阳。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已是炉火纯青,在徐州的日子里,他几乎日日都会吹这一首。
“良哥哥,是想回南京了吗?”素云轻声问。
“不,不是想念那个地方,而是想念我们一起在南京度过的日子,随园赏梅,玄武泛舟,秋游栖霞------那段日子是多么快乐无忧,可惜,再也回不去了!”茂良放下丹箫,话语中满是无奈与惋惜。
“是啊,那时总觉得心事满怀,现在想想,却不过是强寻忧烦罢了。人啊,总是失去时才想到珍惜。”
茂良似乎有所触动,正想说什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院外响起。拍得如此急促,每一声都似乎拍在素云的胸口上,她分外不安,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云姑娘!”是叶丹霞!她还是穿着那土黄色的士兵服,但扎在腰间别手枪的皮带不见了,边一只绑腿也不见了,满身尽是血污与尘土,几乎看不出军装的本色了。今日的叶丹霞已不是之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中士,而只是一名败卒!她一进门便脱了力一般栽倒在地,干燥脱皮的嘴唇嗫嚅着:“水------给我水!”
素云将中午的剩饭加些温水,又夹了些咸菜端给她吃。一碗水泡饭上肚,叶丹霞苍白的脸庞有了点血色,素云迫不及待地问:“叶中士,扶松呢?他是在后面吗?”她边问边不住得瞟向大门的方向。
“完了,全都完了。打了12天,七万人全完了!”叶丹霞绝望地说着,素云感觉自己的心象挂上了千斤坠般瞬间下沉。
“怎么?邱军长没援救吗?”茂良问。
“倒是能听到枪炮声,黄司令天天爬到房顶上望着,可就是过不来。我一路走过来,他们都撤回来了。”
“七万人哪,全被消灭了?”茂良声音有些发颤。
“死一半,降一半呗。能囫囵活下来的,缴了枪教育一下,就直接加入共军打咱们呗!”
“那你怎么回来的?没让你加入吗?”
“他们不要女的,直接把我放了。”
“叶中士,”素云的声音有些发抖:“扶松他------是不是被俘了?”
叶丹霞站了起来,目光有些游离,仿佛在回避她焦灼的注视:“云姑娘,我本不想来,可旅长嘱咐过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个准信。受人之托,我不能不终人之事。”
“扶松,他到底怎么了?”没等她说完,素云一把抓住她问道。但愿他只是被俘了,只要他还活着就行,虽然明知叶丹霞带回来的一定不是好消息,但素云还是这样祈愿着。只要扶松能活着,无论是带着怎样残破的躯体,也无论要等他多久,哪怕是一辈子也罢,扶松总还是她的丈夫------
“旅长他------战死了!”叶丹霞别过脸,生硬地说。
这一句话瞬间击垮了素云,她仿佛瞬间灵魂被抽空:“不可能,扶松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答应过的,你是在开玩笑是不是?是不是?”
“云姑娘,面对现实吧。我是亲眼看到旅长从坦克里被抬出来的,直挺挺的,全身都是血------”
“你确定是他吗?你走近看清楚了吗?”
“云姑娘,我是俘虏,哪能让我靠近呐!”
听她这么说,素云象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这么说,你不能确定,他或许只是受伤了,又或是被俘了,对不对?”
叶丹霞叹了一声,咬了咬牙:“好吧,原本我也不确定。但是------”她不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解开军服的扣子,一粒,两粒------当她转过身时,素云赫然看见她军服里面是一件麻灰色的毛衣,肩上顶着两条大麻花,“这,这不是我给扶松织的毛衣吗?怎么会在你这里?”素云声音颤抖着。
“这是我用一块银元的返乡费,从一个乡民身上买的,他说,他是从一具尸体身上扒下来的。”
毛衣还是那件毛衣,但已满浸斑驳的血迹,有的已结了血痂------扶松是面临怎样濒死的绝望啊!素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胸腔瞬间传导到全身,她的灵魂被吸干了,一阵天旋地转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11月24日,天色微明,徐州的东城门刚刚开启,一辆马车便迫不及待地出城而去,翻飞的马蹄扬起一路尘埃。借着曙色,能看清这本是辆简陋的敞篷马车,没有顶盖,四边只有简易的挡板,厢内只有左侧有条临时放置的长椅。素云一身村妇打扮,及膝的粗布棉袍挡不住她隆起的小腹,只得用条大方巾盖住,红肿的眼眸下深重的黑眼圈诉说着她一夜无眠的苦痛。扶松之死虽有叶丹霞的人证物证,可是她还是不愿相信,她一定要到他战死的地方去,亲眼验证他的生死。她心里明白,扶松无论是生是死,此行找到他的希望只怕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但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茂良正在驾车,他十分矛盾:马车速度太快,怕妹妹受不了;若是慢了,怕赶不及天黑前回徐州。他知道战役告一段落,津浦铁路会暂时复通,也许只有一两天,只有一两列火车开往南京,也许就在今天或是明天,若错过了,他不知道怎么带妹妹穿越这兵匪丛生的淮河平原回到南京。从日上三竿到中天冷阳,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人和马也只歇了两回,两匹马的鼻息声越来越重,终于看到碾庄西头的小河沟了。茂良解下套马绳,想去饮马,素云也有些乏,想小河沟素来清澈,擦把脸应该没问题。
两匹马一头扎进河里狂饮不止,素云单腿跪在河边,双手掬了一捧河水正要往嘴边送,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定睛看时,掌中的那捧水表面飘着一条腥红的血丝,素云“啊——”了一声,赶紧抛掉甩手,在棉袍上猛擦了几下。
“怎么了?云妹妹!”
“良哥哥,这河里有血!”茂良往河面看了看,果然河水的颜色略略带紫:“咱们别歇了,沿着河往上走,肯定能找到主战场的。”素云点点头。
往上游走了不过一二百米,有一座木桥,二人牵马正要过去,眼前的场景让他们心惊胆颤。这座木桥俨然已是一座拦河坝,下头的水流低缓平静,桥这头的水面却已快涨到和桥面一样平。而堵塞河道的不是别的,乃是一具具堆积如山的尸体,浑浊的鲜红的河水正从木桥上往下溢,如一条宽限二十来米的血瀑。素云麻着胆子跟着茂良上了桥,桥下的尸体被河水泡得苍白肿大,大多数是赤裸着的,不知是被河水冲走的还是被村民扒下的,白花花一片,只有黑乎乎的肿大的头颅一颗颗在水面飘动------这场景,谁见了不毛骨悚然?
“云妹妹,不要往桥下看,闭上眼睛!”茂良转过头说。
他将妹妹送过桥后,又过桥去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手上的缰绳扯得紧绷绷的,生怕略一松手,马会受惊狂奔。木桥两边栏杆已残破,稍不留意便有连人带马跌入河中的危险。还好天色亮堂,马儿也配合,很顺当过了河,正要走,素云拉住他:“良哥哥,你说,扶松会在这里吗?”
“叶中士不是说了看到他从坦克里抬出来吗?那就不可能会在这条河里,咱们还是到庄子里面去吧!”茂良在马屁股上轻抽两鞭,加速向村内驰去。
《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碾庄早已不是数日前那个人马喧嚣的村子,如果说刚才的小河沟是黄泉,那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可地狱里有妖魔鬼怪的生动呼嚎,可这里只有残破的尸身和淋漓的鲜血,再就是令人寒毛倒竖的死一般的寂静。碾庄真如其名,是一方巨大的磨盘,只不过,投入的是鲜活的生命,俊逸的青年------碾出的是凝涸的血块,支离破碎的死尸,相伴着的是无数家庭半世纪淌血的心伤。
素云小心翼翼地在这个巨大的停尸场上行走着,一不留意,脚下就会踩上一只苍白浮肿的手臂,或是一条血肉模糊的大腿------她这才明白,刚才的小河沟不过是个前奏而已,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这里。炮火的残烟直冲她的口鼻,碾庄的空气中弥漫着骨肉毛发烧焦的味道,放眼望去,断壁残垣之中,尽是首身分离,四肢不全的躯干------素云终于意识到,她一心回到碾庄找回扶松的举动是多么徒劳。也有很多完整的尸身如叠罗汉般一层层码着,她也想仔细去找一找,可是当地穷得无衣蔽体的百姓早已扒光了衣服,连国军共军都无法分辨,找到扶松更是比大海挥针还要渺茫。
几声疯狂的犬吠打破了坟场的静穆,原来是几只野狗在争食。一只黑色的用嘴拖着一段长长的东西到几米开外嚼食着,仔细看时,好象是人的肠子。那只野狗嘴里不停地嚼着,嘴角不时溢出血糊糊的东西,两只眼睛在夕阳下闪动着骇人的绿光。
素云这才知道,原来野狗吃死人是从肚子吃起的,她抑制不住从胃肠泛上的恶心,哇地一声将中午吃的烙饼一古脑全吐了出来。她的心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场景:也许就在此时,她的扶松,也直挺挺光着身子躺在某个地方,任由野狗咬开肚皮,直到吃尽每根骨头,尸骨无存,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的扶松是那样的好,那么孔武有力,那么体贴温柔,那么知她爱她,凭什么?凭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苍天哪------
“啊——”她仰天长啸,似乎是要宣泄心中所有的悲愤,茂良想制止她,却已来不及了。野狗受惊,扔下嘴边的食物,慢慢呈扇形向他们围过来。眼见它们越靠越近,茂良只得掏出勃朗宁,射杀了最靠前的那只。尽管用了消音拴,但野狗们四散奔逃的狂吠声还是惊动了在另一个场子清理战场的共军战士和民夫。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首的战士厉声喝道。
“我们是海州女师的,往徐州投亲的,路过这里。”茂良解释道,心里却十分紧张,时间紧迫,他只能把死狗拖到一边,混在死人堆里,可万一被发现了就糟了。
“那狗叫是怎么回事?”
“我太太看到野狗啃死人受惊了,引得它们要攻击我们,所以乱叫。这不,你们一来,它们就跑了。”茂良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为首的战士挥挥手,其他人继续干活去了。
“太太!”他的声音颇有些熟悉。
“小韩?是你!”
“是我。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们旅长。”
“旅长他,死了------”虽已有准备,但这个噩耗再次被确认,素云的心口还是如遭重击。
“他是怎么死的?”茂良问。
“当时,旅长去开坦克,我带警卫排突围,眼看着有人抱着炸药包钻到坦克底下,履带炸断了,又一发榴弹打过来,我被炸晕了,坦克也------”小韩说不下去了。
“后来,我也找过旅长,但真的找不到。仗打完这两天,每天要埋上万人,我想,旅长恐怕真的是找不到了。”
“班长,你怎的还在这?咱们要开拔了,师长和政委都来了。”没等他说完,一个小战士急慌慌地跑来,拉着他就跑了。
素云神色凝滞,她的心中,愤恨压过了所有的哀伤。可是她能恨谁?她喃喃自语:“扶松,我来过了,可是我没有能力带你回去。原谅我!孩子我会好好生下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茂良扶她上了马车,车子正要启动,几个人策马簇拥着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和他们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那人竟回头看了一眼,略带疑惑却又非常清楚地念出了一个名字:“咦?毓贞------”
茂良听得分外真切,他怕横生枝节,赶紧催马疾走。但素云却完全听不到,如果此时剖开她的胸膛,她相信心中所有的悲伤可以如惊涛巨浪般吞没整个碾庄,可她已哭不出来。其实她并不知道,从刚才呕吐的那时起,她曾经柔软敏感的心开始长茧,随着岁月煎熬,这茧会越长越厚,直到此心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