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兵临城下
回到徐州已是次日午后了,陈伯钧午睡刚起见二人风尘仆仆归来,大吃一惊:“你们怎的竟回来了?没赶上火车吗?”
茂良莫名其妙:“什么火车?我们刚从碾庄回来,皎玉没跟您说吗?”
陈伯钧一拍大腿:“说什么?昨晚在剿总值班,一宿都没回来,还以为你们已经去车站了。糟了,这个罗俊一定是把车票送那边去了,也怪我没说清楚。快,你们赶紧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还赶得上!”
“哪边啊?”
“月梅那里呀,这可是最后一班去南京的火车了。”
徐州火车站自从15日宿县被攻,津浦线停运起,已冷寂了多日,今天却忽然变得人山人海。当茂良带着素云和皎玉赶到此处,只见人流滚滚,几无立锥之地。莫说上火车,连挤进那三百来平米的候车室皆是一种奢望,何况他们没有票,只得折返。路过陈宅,茂良叫司机停车,他还不甘心,要进去看看。
院子里空荡荡地,地上到处都是空药瓶,用过的针头,针管,被丢弃的灰乎乎的绷带,一个中年杂工正默默地清扫着,只有大扫帚发出的“沙沙”声不断回响------见到他们,男人主动走过来低声问道:“请问,是陈茂良先生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秦护士让我一定转交给你的。”茂良拆信的动作分外急迫,或许秦月梅会良心发现,至少留一张票下来,可是------
“茂良:
我走了。或许这两张车票就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是的,我是一个人走的,但我宁愿卖掉它也不会留给她。既然你那么爱她,我就成全你们------
月梅字
1948年11月24日”
茂良怒不可遏,一把将信扯了个粉碎。
“良哥哥,算了吧。回南京也好,留徐州也罢,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素云劝慰。
“可是,徐州是座危城,早晚会被共军灭掉的,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要消灭的,是徐州城,还是呆在城里的人?既然早晚会被消灭,那逃到哪里不是一样的?”
“云妹妹,你怎的这样悲观?”
“扶松不在了,我——什么也没有了,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素云语中不尽悲怆。
“不,你还有我,有孩子,有父亲。云妹妹,你要坚强,如果你自己都绝望了,那谁都帮不了你。”
孩子适时在腹中蠕动了一下,就这一瞬间,唤醒了她母性的本能。
“是啊,为了孩子------”素云喃喃,望着茂良急切的目光,点了点头:“良哥哥,咱们回去吧。父亲该等急了。咦?皎玉呢?”
她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叫她的名字,好一会儿才见皎玉从屋子里走出来,眼睛有些红肿。是她疏忽了,这里本是段亦婷母女生活的地方,故所重访,难免伤怀。兵戈四起的岁月,谁的心里不是伤痕累累?
这趟珍贵的列车似乎带走了徐州城所有的期望,留下来的只有绝望的空寂。南线黄维兵团夺取宿县不成,反在24日被中野包围于双堆集;至此,沉寂多日的陇海路与津浦线两条铁路动脉再无复通之望,徐州已成关门之势。而城内,亦再无战俘或政治犯可供交换。时逢冬日枯水时节,运河河床干涸,徐州人,凡未及离开的,都象那干涸河床上翻腾的鱼一样,眼见得周围的水越来越少,却只能无奈地等着灭亡时刻的到来。城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物价开始飞涨,死亡的阴影象乌云般沉沉笼罩在这座危城的上空。
好在松楼的人们不必为基本生活发愁,皎玉负责一日三餐,其余家事是素云主理,除了陈伯钧,各人房中洗衣打扫皆由各人自理。叶丹霞住进从前大刘的房间,其实她是受了轻伤的,陈伯钧已收编她入司令部的警卫连,奈何现今不能报到,只能寄此养伤。谢道方也在茂良邀请下住进来了,这也是皎玉暗暗期望着的。松楼从未如此热闹过,只是它不再姓葛,扶松已远去,再也不能回来了。
“茂良大哥!”皎玉轻声叫住了正要回房的陈茂良
。“怎么?有事?”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茂良颇有些奇怪。
“我------我能不能换个房间?”
“怎么,和陈老师住一起不是挺好吗?可以相互照应的。”
“你不知道------”皎玉低下头,脚尖不停戳着地板,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可能答应你的要求?”茂良语气略有些严厉。
皎玉无法,只得说了:“茂良大哥,你不知道,昨晚我被陈老师吓坏了。”
“云妹妹怎么了?”
“半夜的时候,我看到她把葛旅长的毛衣,还有军装套在一个大枕头外边,然后搂着那个枕头又亲又抱的,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样子可吓人了。你说,陈老师不是------疯了吧?”皎玉的表情有点惊悸,但怎么也比不上茂良心中的惊惧。
从碾庄回来后,素云情绪尚属平静,每个人都赞叹她的坚强,可没想到,她平静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如此深刻而难以承受的痛苦。茂良后悔自己对素云的关心太不够了:“好,你今天就搬到叶中士旁边那间小房去吧,不要和其他人说这件事,有人问就说怕影响陈老师休息才搬的。”皎玉如释重负地走了。
夜已深,皎白的月光如温柔的发丝般撩拨着人们被白天的忙碌掩盖的重重心伤。茂良走到二楼廊梯上徘徊,隐隐听到素云房间里传出极低的细语和啜泣声,他心痛地摇了摇头,敲开了她的房门。他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赫然一只套着毛衣和少将军服的大枕头端端正正靠墙内侧摆着,拿起细细一看,上边斑斑点点全是泪痕。
“云妹妹,你------你为什么?你有什么苦痛都可以对我说啊!为什么要这样苦着自己?”茂良的手和心一起在颤抖。
素云一把将枕头抢去,紧紧抱在怀里:“良哥哥,我也不想这样,我知道扶松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再哭也哭不回来了。可是我没有办法,良哥哥,我没有办法------”
她已是泣不成声:“我实在是太想扶松了,白天还好忍,但到了晚上------我就会想他,想他笑的样子,想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想得我的心一阵阵抽搐地疼------”
“那你就不要再想他了。他为了成就自己的军人荣誉从容赴死时,可曾想到过你?”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一道刻在心口上的深痕啊,能说不想就不想吗?”
“忘不了也得忘!”茂良低吼,他扯进妆台上的圆镜:“你自己照照,你现在是人是鬼?”镜中的女人,面色惨白,下巴尖如锥子,眼窝深陷,连嘴唇都不带一丝血色,头发散乱,活脱脱一个女鬼。素云有多久没照镜子了,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茂良又是心痛,又是气愤,他一把夺过枕头:“就从这些衣服开始。明天我就把他的衣服都烧了做‘头七’。”
素云见他抢了枕头要走,“扑通”跪下抱住他的腿哀求:“良哥哥,好歹把毛衣留给我吧!”
“不行!”看到素云痛苦的神情,茂良语气软和了些:“云妹妹,毛衣就给叶中士穿吧,也省得她总穿那么单薄。只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孩子都会保不住的。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再难也要努力忘记伤痛,人不能永远活在痛苦里。答应我?”看到他恳切的目光,素云点了点头。茂良扶她起来,自责地说:“也怪我太粗心,剿总里天天烧文件忙个不停,忽略了你。”
“良哥哥,我们真的要放弃徐州吗?”
“看样子是,我们都要有准备才行。”
“为什么我们总要象丧家犬一样不停地被赶来赶去?”
“胜者王侯败者寇,打仗和赌博一样,输了就得认栽。行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你赶紧睡吧,我守着你。”
这天晚上,茂良一直等素云睡着了才离开,他也决心今后夜夜如此陪素云聊一会儿,待她心境平和有睡意时,自己才安然入睡------
在这个寂静的冬夜,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陈伯钧。如果说在长子阵亡时,他还只是有所预感,那么现在,他分明听到了大厦将倾发出的隆隆声,嗅到了死亡将近时令人恐怖的气息。窗外,夜黑如墨,万簌无声,已近严冬的徐州城早已了无生机。放弃徐州,退守蚌埠,依淮河天险或可拱卫南京,挽危局已累卵,这已成为所有参加徐蚌会战的将领的共识。可是谁知道他们的最高统帅心里是怎么想的?弃守徐州的命令千呼万唤不出来,即使下了命令,依老头子的脾气,也是随时会变的。他是既想保住徐州的三个兵团,又想解救黄维兵团,还想和共军决战,却又处处掣肘,举步维艰------唉!举棋不定,亡国之兆矣!
陈伯钧凝望东南方,不知兰娣和淑怡是否已到台湾;遥望西面,那里有自己的故乡和父母妻儿的坟茔------陈家已是四分五裂,家不成家,国将不国,想此便心如刀绞,五内如焚。年轻时的万丈雄心早化做了冷灰,想自己当年还颇看不起弟弟仲辛毫无进取之心,终日寄情诗书琴箫,现在想来,戎马岁月终蹉跎,莫若乡间田舍翁。罢罢罢!既然谁也无法预知命运,且由它去吧!
11月30日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终于穿越厚重的云层,慷慨地照耀着这座城市,它却仍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没有雄鸡报晓,所有的家禽都被宰杀吃尽了;街市上空无一人,没有开门的店铺也没有排队抢购的市民,除了沉寂还是沉寂,无论白昼还是黑夜,徐州已是一座死去的城市。
突然,一辆军用吉普车疾驶过空荡荡的街道,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划破了这无边的沉寂。茂良和谢道方急匆匆跳下车,一步跨进小院:“云妹妹,皎玉,叶中士,快简单收拾一下,部队现在要立刻撤出徐州了!快点收拾,快点!”仿佛是一声春雷划破长空,不仅是松楼,整个城市都从沉寂中醒来,睁大茫然而惊恐的双眼,手足无措地躁动不安。
当素云终于收拾停当迈出院门,街上已是另一番景象。蜂拥的人流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忽拉拉一下子充塞了城西区,无数的汽车满载将军和物资,拥塞在马路上,几乎无法通行。蓬头垢面的人们象没头苍蝇般左冲右突,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每个人心里只回响着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咦?老将军呢?”叶丹霞上车便问。
“父亲在剿总和军官教训团一起撤退,让我和道方先回来接你们。”
“你们就这样走,不会有什么麻烦吧?”皎玉有点担心。
“嗨!现在人人只顾逃命,谁还顾得上我们两个小喽罗。”谢道方不以为意。
茂良从后视镜看见叶丹霞搂着一个大布口袋,看似十分沉重,问道:“叶中士,这是什么东西?怎不放到后备箱去?”
“后面装满了。”叶丹霞淡淡说道,手里搂得更紧了。
徐州城内三个兵团30万大军,及城内中小学校师生万余名,国民政府机关及直属单位职员数万人------一齐拥进徐永公路,黑压压一片,前行十分缓慢,场面无比混乱。时近正午,见路上拥堵难行,茂良将车停在路边。怕再遇上溃兵抢车,也不敢下车,就拿出干粮包袱,在车里几个人分着吃了。
将就吃了几口后,皎玉忽然面露尴尬之色:“陈老师,我想小解!”素云左右环顾,四周都是乱哄哄的逃兵,没有厕所,这可怎么办?见路旁一片玉米地,已是入冬,玉米已收,秆叶虽枯却未来得及烧,素云赶紧带着皎玉,和叶丹霞一起钻了进去。
等三人如释重负地上了车,忽然玉米地着了火,一时浓烟大作。不知谁喊了一声:“共军打来了!”徐永公路上顿时一片骚动,人和车都发了疯似地向前窜,见道路不通,士兵,将官纷纷弃车而逃,一时漫野遍是身着棕黄土黄的兵士,如蝗虫一般,蔚为壮观。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有人乱丢烟头,点燃了枯玉米秆子。
“都克制着点,能不喝水就别喝!”叶丹霞严厉地说,皎玉眼中满是惊悸,害怕地点了点头,谢道方忙轻声安慰着她。
“云妹妹,没吓到吧?”茂良缓缓拨着方向盘,关切地问。
“怎么会?又不是第一次了!”素云的神情充满自嘲,她长叹一声,象是在问茂良,又象是在问她自己:“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逃命?鸟儿飞累了,还可以归巢,我们却象被猎狗追赶的羊群一样疲于奔命?”
“因为命运在追逐我们。”茂良悠悠地说。
“这样卑琐保存下来的生命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因为只要一息尚存,希望就不会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