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风雪陈官庄
12月6日,空投终于姗姗来迟了。公平地说,蒋总统这次算是尽了全力,不但动用了空军所有飞机,甚至还借用了驻华美军的空中力量,近千架飞机昼夜不停地空投。因害怕解放军的高射炮,飞机不敢飞太低,高空坠落的米面袋子常常破裂,米面洒落一地,饶是如此,饿极了的人们仍然争先恐后地疯抢,场面异常混乱。然而即便如此,因包围圈中人马实在太多,每日空投下来的粮食量只勉强够每人每天一顿的口粮,吃饱是妄想,能不饿死就算不错了。
困兽犹斗,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事实上,从4号到6号,战斗一直在进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回人人争做先锋部队,没有人愿做掩护部队。不是因为立功,而是先头部队打进一个庄子,还可以挖老百姓的粮食吃,而掩护部队则什么都没得吃。
窗外,密集的枪炮声响了一夜,和陈官庄的许多人一样,素云早已习惯了这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习惯了夹杂着硝烟与血腥的浑浊空气。有时候,炸弹的爆炸声如滚雷一般,她还会捂着耳朵对皎玉说:“你听,这一个已经相当近了,是不是?”
皎玉正不知说什么,却见茂良扛着一袋米缓缓走进来,高兴地跳起来:“良大哥,你送米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这是父亲分给我们的,省着点吃。还有,柴火不多了,中午多煮点,晚上就吃剩的,记住了?”
“记住了!”皎玉往厨房去了。
素云见茂良有些颓丧,不由纳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突围没成功吗?”
“还突围呢!孙兵团都完了,三四万人一夜间就全没了!”
“怎么会这样的?”素云惊异,虽对突围不抱太大希望,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呀!
茂良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了。总之,我们要做好长期被围困的打算了。好在父亲现在协助负责空投事宜,这也算万幸之至了!”
突围是没戏了,但战斗却一直激烈进行,密集的枪炮声一直持续到12月10日中午才渐渐平息,第一次突围失败。不仅孙兵团全军覆没,且整个包围圈被向内收紧,真正是铁壁合围插翅难飞。外围是战斗不断,包围圈里却也不平静。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院门口传来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和叶丹霞的厉声喝斥。
素云和皎玉忙赶到门口一看,只见叶丹霞正站在门槛上,一年护着身后的半页门扉,一手持枪怒目圆睁。脚下,另外半页门扉已不知何时躺在地上,七八个士兵呈半扇形将叶丹霞围在中间,双方子弹上瞠,气氛十分紧张。
“他妈的!你们当官的天天有大米白面吃着,老子们借块门板煮死马肉吃都不肯。也不想想,饿死了老子,谁替你们卖命!”为首的班长模样的老兵恶狠狠的说,他蓬头垢面,眼中布满红血丝,如饿狼一般,样子十分可怕。
“算了,叶中士!”茂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口:“你们把门抬走吧!”
叶丹霞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制止了,眼见这帮人抬着门板的得意样,她气得不行:“你为什么让着他们?咱们有什么好怕的?”
茂良平静地说:“他们现在都不是人,是饿极了的一群狼,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明白吗?”未等她应声,他一手持住那半拉门扉,另一脚猛地一蹬,只一下就将另一片门板卸了下来。
“良哥哥,你这是做什么?”素云不解。
“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们也没柴用了!”茂良将门板抬到院子里,脱下军呢大衣,只穿着青色羊毛背心,开始劈柴。不知为什么,此时素云眼中忽中现出玄武湖,一会儿是茂良穿着这件衣裳和她骑着双人自行车在湖边徜徉,一会儿是在这农家小院中挥汗如雨地劈柴,忽而两个影子又重叠在一起------她很难受,胸口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见他劈完了,素云一面叫皎玉将木柴搬进厨房,一面替他披好大衣,又要张罗着去倒茶给他喝。
“不用了,直接喝点井水好了!”
“那怎么行?”茂良叹了一口气,掏出一支烟点上,随手拉过一只小板凳:“来,云妹妹!我们说会儿话吧!”素云默默坐下,不知他要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要让着那些人?”
“知道。他们是饿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是。其实在这包围圈中,人人都朝不保夕,人人都是饿狼。我们之所以还是人,是因为还有一口吃的。现在包围圈越来越小,每天空投的食品弹药很多都投到那边去了,我担心这样下去,我们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饿狼的。”他缓缓舒一口气,烟圈在空中渐渐扩散,终至无形。
“你知道这包围圈里最缺什么吗?”
“粮食。”素云脱口而出。
“对,可除了粮食呢?”
“是------柴火吗?”茂良点点头:“陈官庄的‘地窝子’越来越多了,门板,窗框,甚至是茅草屋顶都烧光了,现在他们只能挖死人棺材烧了,饿死的战马也被分吃了,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素云一阵心悸。
“是啊,父亲已向南京报告了,希望以后空投熟食,应该会有改变的。云妹妹,今天对你说这些,是想嘱咐你们,以后尽量不要出去,在家里也要注意安全。”
夕阳就象一摊肺痨病人吐出的鲜血,涂满了整个西面的天空------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从飞机上落下的不再是大米白面,而是一摞摞的烙熟的大饼。据说为了各有筹集这每天数十吨的大饼,南京全城皆飘煎大饼的香味,但这丝毫未能改变包围圈内人们的艰难处境。第一次突围失败后,包围圈被进一步收紧,空投下来的物资不少都落入解放军的阵地,损耗日益加剧。
成堆的乌云低低地压在陈官庄的上空,更让这早已人满为患的弹丸之地更加压抑窒息,据说冬天遇上这样的天气,是大风雪的前兆。除了进屋的门,其他的门早已拆下烧了,刺骨的北风肆意在屋子里左突右撞,炕早已是冰冷,除了将所有御寒的衣被一股脑儿把自己包裹起来,素云和叶丹霞没有其他办法。
“哎——,照这样下去这里指定呆不住了,咱们还是搬到地下室那里去吧!”叶丹霞抖着牙床说道。
素云皱了皱眉,她知道地下室,那是由几个防御工事挖深扩大改成的几百平米的地下坑道,听说邱司令每天夜里都搂着“女护士”在那里跳舞到深夜,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去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
“算了吧。父亲只不过分到一间地下室,我们全去可怎么住啊!还是算了吧。”素云推搪道。
叶丹霞还想再劝,却见皎玉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了。只见她们衣衫破旧,棉袄接缝处都有灰白的棉絮露出来,瘦得也只剩皮包骨一般。
“陈老师,救救我们吧!”素云这才认出她们都是运河女中的学生,忙让她们坐下说。
皎玉等不及了:“云姐,你不知道,要不是我,她们就被拉到‘地窝子’去了!”
“啊,为什么?”这话一问,素云立刻明白问得太多余。
“我们------实在太饿了!”娇小一些的女孩怯生生地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大饼了。”素云心下后悔没把中午的那块饼留下一点:“要不,霞姐,你能不能到父亲那里看看有没有吃的?”
叶丹霞眼皮都没抬一下:“司令每天都匀口粮给咱们,自己都吃不饱,我可不好意思去,哼!”那意思分明是说,你自己都靠父兄的施舍活命,还想赈济别人?
见两个同学绝望而去,皎玉忍不住了,冲叶丹霞喊道:“你干什么?知不知道?她们这么一走,就只能去做‘临时太太’了,这一辈子就毁了!”
“想活下去就得付出代价,她们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买主,做‘临时太太’也比饿死强,人死了哪有一辈子?”叶丹霞毫不示弱,皎玉气得说不出话,只一手指着她:“你------你------”
“你什么,我这没说你呢!谢道方不是现在天天押运空投大饼吗?你却在这里分我们的口粮。这也罢了,你还想领别人来吃,存心要饿死我们是怎么的?”
“好,我走!”皎玉气呼呼地收拾东西走了,素云怎么都拦不住。
“你不用担心,她肯定去找谢道方了,他俩反正迟早的事,咱们也好少一张嘴吃饭了!”
“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素云不满,叶丹霞冷笑一声:“同情心?那是个会害死人的玩意,我可要不起!你是同情那两个女孩子,但今天要是你给了她们一块大饼,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她们就不用卖身了!”
“你太天真了!我告诉你会怎么样,明天她们还会来找你要,而且还会带更多的人向你伸手讨吃的。现在包围圈里这样的女学生成千上万,你帮得了吗?你帮不了,那时她们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恨你。因为是你让她们活命的希望化为泡影的!”叶丹霞这一番话,如一根利刺,将素云满腔高涨的怜悯同情之意戳了个灰飞烟灭,难道我错了,爹爹从小教我常怀仁爱之心是错的?她心有不甘。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有许多事不亲眼看到你是不会明白的!”叶丹霞轻声说。
此时陈官庄包围圈的所有补给只能完全依赖空投,为了有效减少空投损耗,庄子中心地带用铁栅栏围起了一处空投场。不过几千余平米,却戒备森严,事实上,除了包围圈外围前线阵地,空投场是另外一处战场,其惨烈程度比前沿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叶丹霞领着素云来到这时,阴霾的天空一片沉寂,显然距离上一次空投有一段时间了。空投场外已聚集了数百兵士,血红着双眼,紧咬着嘴唇,眼神充满凛冽的杀机,活脱脱一群饿狼。那样子让素云害怕,已近黄昏了,还能有飞机来吗?
攸地,一阵嗡嗡声隐隐从天际传来,南面灰沉沉的天空里,几处银闪闪的亮点闪现出来。近了,近了,是飞机,已经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了。人群骚动起来,嘈杂声中满是剑拔弩张的杀机。这几架飞机一阵盘旋,也不敢低飞,蓦地,无数的黑点从高空落下,有的系了降落伞,有的没系,重重地砸在地上。素云觉得有什么东西溅到脸上了,抬手一摸,是血!原来一块散落的大饼正砸在一个士兵头上,将他的脑袋整个砸了进去,成了个无头的立尸,直直地杵在那里------几十个人发疯似地争抢从那具立尸上滚落下来的大饼,前一个人抢到了刚要咬一口,嘴还未张开,便被后一个人一枪击毙------循环往复,到最后一个人抢到大饼时,空投场外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你看到了吧?每一张大饼背后都是数十条人命,你施舍得起吗?”叶丹霞语气无比沉重。天哪!这里哪是人间,分明是地狱,是第十八层地狱!
素云内心在恐惧地战栗,生活的磨难本已将她柔软的心打磨出硬茧,但她仍坚守着自己的底线。那是道德,是仁爱,是父亲从小教给她的君子之德,处世之道。这些年,尽管秦月梅再三害她,她的底线从未因此动摇过,但现在,此刻,这条道德的长城在迅速地崩溃垮塌中,对于叶丹霞犀利的质问,她一个字也无力反驳。
一辆卡车从栅栏内驶出,路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完毕,它也顾不得,只管颠簸着往前开。
“吱——”地一声在两人面前停下,茂良从副驾驶座跳下来,劈脸对叶丹霞喊道:“叶中士!谁让你带她来这的?”
“不带她来,她永远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还搂着那些仁义道德不放,那才是害她呢!”叶丹霞话语虽轻,却字字有力。
茂良怔了一怔,转向素云说:“云妹妹,你------没事吧?”
素云摇了摇头:“良哥哥,我没事,只是------太惨了,这是-----为什么?”
“唉——,云妹妹,这里每个人都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不要说这个陈官庄,就是整个中华民国都是一艘将沉的破船,为了让它下沉得慢一些,我们必须将那些无用的,拖累我们的东西抛到水里,比如道德,贞操,仁爱,自尊------诸如此类的东西。所以,为了活下去,我们都必须自私,还必须足够狠心,有命才有将来,别的都不重要,懂吗?”
素云虚弱地说:“别说了,我明白了。霞姐,我们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下!”
“做什么?”
“搬到地下室去住!”
“好!早该这样了!”叶丹霞拍手称好。
忽然,素云觉得有片冰凉的东西落到脸上,抬头望去,原来下雪了!一片片雪花飘飘洒洒落下,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薄薄一层玉霜。完了!这场雪下到了陈官庄每一个人的心头,无柴无粮的绝境,如何挺过这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