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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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孤 臣 泪

冬夜的凌晨三四点钟,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间。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支队伍在悄悄往包围圈外行进。罗俊不时掏出怀表看看,他明白如果不能在凌晨四点前赶到指定地点,一切将会不可知。好在现在军心涣散,外围防线形同虚设,这一路倒还顺利。

攸地,远处有个明晃晃的亮点闪了几下,然后又忽左忽右地晃了几下。罗俊赶紧停车,提着一盏马灯下了车,只见他将灯开灭了三次,再提在手上左晃三下,右晃三下,又360度地划拉了三圈,象是在对暗号。对方的灯灭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是罗团长吗?”远处传来喊话声。

“是——”罗俊赶忙答应。

“政委让您一个人先过来,其他人呆在原地。”

罗俊去了有一会儿了,茂良不住地开合着怀表的盖子,发出“哒哒”的声响:“你们说,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吧?我们都是平头百姓,又没干什么坏事。”素云的话透着底气不足。

“管它呢!要把我们抓了不得管饭吗?还省心了!”皎玉淡淡地说。

终于,黎明的晨曦中,走来了一拨人。领头的正是罗俊和一个中年男人,茂良一把攥住素云的手,而她只下意识地捂住自己隆起的腹部。

“良公子,云小姐,这位是解放军的方政委,快下车吧!”罗俊边说边打开车门。

来人约摸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多年军旅生涯使他看上去比一般人略健壮一些,但那副黑色玳瑁框眼镜下,一副儒将风度呼之欲出。

“原来是故人之子,幸会幸会!”他主动和茂良握手,当他的目光扫到素云脸上时,笑容僵住了:“你是------”

“这是陈军长的侄女!”罗俊介绍道。

“侄女?那------你是否------认识,金毓贞?”他问得有些迟疑。

“您认识我娘?”

“啊?你是毓贞的女儿,难怪这么像她,太像了!”他激动地有点难以自持,拉着素云的手不停晃着。

素云有点尴尬,她想起了一件事:“方政委,请问您是叫------方召甫吗?”

“召甫是我从前的名字,现在改名方世华了!”

“那伯父有一封信给您!”素云趁机抽出手,将信递给他。信给简短,只有一句七言诗:

“秋风宝剑孤臣泪,

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内尘氛犹未息,

望君莫作等闲看。”

方召甫念完,长长叹息道:“唉!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何苦?”

“吱——”一颗信号弹划破长空,发出刺耳的嘶鸣。

“我们得马上回去。孙主任,你把几个孩子安顿一下,我晚上过来看你们。”

孙主任就是孙采英,负责的是非战斗人员的安置遣散工作。想到那段随园岁月,恍如隔世。我认识她吗?我们在食堂打过架吗?仿佛还是上一世发生的事。这一夜发生太多事了,尽管心里还有很多事由放不下,但一夜未眠,两个女孩实在是太累了,渐渐竟睡着了。

飘飘忽忽,素云又来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这是哪里?浓浓的雾霭笼罩了一切,她在这样的大雾里奔逃,可到处都有这样冷阴阴的浓雾弥漫着,无边无际,她能逃到哪里去?忽地,一团红影出现在不远处,这身影如此熟悉,是母亲!

“娘——,娘——!”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那红衣人转过身,分明是叶丹霞!

“霞姐,是你,你没有死?你回来了?”素云兴奋地去拉她,可两只手只抓住空气。叶丹霞还穿着那件初次在小白楼演出时的火红色裙子,脸上却毫无表情:“我找不到他,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为什么?-------”

“霞姐,霞姐-------”素云惊出一身冷汗,“云姐,你醒了!”

皎玉走过来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汗。

“那个孙主任带了个医生来,说是要给你看病。”

“病?我有什么病?”

“哦,她说是给你做个产检,是那个------政委交代的。你猜那个医生是谁?”

“左不过是个医生罢了。”

“就是给叶中士看病的那个吕医生,没想到他这么快跑这来了。”

再次见面不由唏嘘。

“孩子情况还算正常,只是孕妇明显营养不良,双脚已出现浮肿,只怕到孕后期会更严重,这是子痫的前兆,到时生产怕会很艰难。”素云心头一震,到底还是有影响,这孩子太不容易了,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还能正常成长,无论多难她一定要让他顺顺当当出世,健康快乐地成长。

送走医生,孙采英还没有走的意思。

“你------是嫁了人吧?”她试探着问。

“是。”

“那你丈夫呢?”

“死了。”

“哦,对不起。那你------母亲呢?”

“她过世有十多年了,我从没见过她。”素云能感觉到她试探的语气中透着猜忌,所以不愿多说。

孙采英尴尬地咳了一声:“她------好象从前跟我们政委共事过,所以多问一句,你别多心。”

皎玉忽然悠悠地插了一句:“你似乎很关心你们政委嘛!”

孙采英脸颊闪过一片红晕:“我们-------上个月刚结婚。”

“啊?”素云大吃一惊,那个方政委可是和伯父同辈的人,做孙采英的父亲都绰绰有余,可她也不好说什么,抬眼见皎玉脸上竟是愤怒的神情,又是一惊。

“政委和别的首长不一样,他知识渊博见多识广,还出国留过洋,他革命意志坚定-------”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丈夫,素云纳闷为什么她结了婚还用职务来称呼自己的丈夫?

“他这么优秀,怎么会现在才结婚?”皎玉冷冷地问。

“那都是封建包办的婚姻,旧时代的遗毒,怎么能和我们并肩战斗的革命情谊相比?”皎玉坐不住了:“没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是他说的吗?他骗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脑子?怎么他说什么你都相信?”

孙采英也火了:“你胡说些什么?你搞搞清楚,这里是非战斗人员安置处,不是资产阶级的舞厅,你们耍什么威风?哼!我要和政委说,对待你们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就不能客气!”

“砰!”地一声门响,屋内一阵沉寂。

“皎玉,你怎么了?你认识那位方政委吗?怎么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意见?”素云轻声问。

“云姐,我-------我不知道。云姐,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好不好?”她扑倒在素云怀里泣不成声--------

晚饭只有玉米糊和两个窝头,素云吃得很香,她已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热的东西了。想到一年前还为了吃不惯窝头,和孙采英在女大的食堂里大打出手,可现在人家给什么都当山珍海味一般,可见人的欲望无上限,但生活标准的下降也可以是无下限的。

“皎玉呢?”茂良也将粗瓷碗放台阶上。

“她不想出来,呆会我带饭给她。”

“她好像有心事。”

“你也看出来了?”素云嚼着窝头,忽然一句话如电光火石般从脑海中划过:“召甫,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留给我们娘儿俩的下场,你毁了我们一辈子啊!召甫!”段亦婷雨中的哭喊声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方召甫,方召甫-------”她忽然明白了皎玉为什么会那样反常,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让他们父女相认!”

“可是皎玉恨他,也不想认他!”

“你能肯定吗?如果皎玉真的不想认他,她就不会为此烦恼,也不会这么痛苦。她现在分明是既怨恨父亲抛弃她们母女,又渴望重新得到父爱,所以才这么纠结。”茂良有话句句在理,素云踌躇了。

冬日的夕阳是冷的,茂良侧面的剪影如同雕塑:“云妹妹,你知道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曾深深怨恨过父亲。若不是他休妻再娶,我母亲怎么会死得那样惨?但长大以后,眼见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才明白生命的脆弱和可贵,明白父亲他是爱我和哥哥的。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何必为了既成事实无法改变的过往,而冷却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所以,我觉得如果方政委真的是皎玉的父亲,就该让他们相认,这样他们以后才不会后悔。”

素云点点头:“良哥哥,我知道你想伯父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离开他的,我总是连累你。”

茂良低头沉默良久,终于无奈地叹道:“父亲有他的职责和不得已,做儿子能帮到他的,只能是让他了无牵挂地做一个尽忠职守的将军,如此而已。”

直到夜里七八点钟,素云才在接待室再次见到方政委。只见他眼里布满红丝,眼眶发黑,这是连续熬夜的结果。他的嗓音亦有些沙哑,可见已为不知多少拨的战俘上过课了,但他依然精神抖擞,一点看不出疲惫的样子。

“听医生讲你有些营养不良,我们这条件艰苦,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在老乡家买了点鸡蛋,让炊事员煮熟了,你留着慢慢吃!”边说他边打开桌上的粗瓷钵,将煮好的五六个鸡蛋包好,放在素云面前。这一刻,素云真的很感动,他的关心是真诚的,她能感觉得到。

谈起金毓贞,方召甫勾起无限追思:“毓贞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女性,她遇事的那份沉着冷静是很多男人都不能比的。可惜还这么年轻就牺牲了,也是我失职,没能保护好她。”

他默然良久,才缓缓说道:“素云呐,其实当年你母亲她-------本有机会逃脱活下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吗?”素云恳求道。

“当年,我事先得到消息,知道毓贞暴露了,我一分钟都不敢耽搁,赶紧开车到她家里去找她。毓贞见到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到那里找她。”方召甫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

“毓贞,你暴露了,快跟我走吧!”

见她动也不动,我急了:“孩子你也可以带上,快,再晚就来不及了!日本人可能正往这赶呢!”

金毓贞看了看窗外的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召甫,你快走吧!我要留下来。”

“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一个死,你明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我急得大喊。

“我走了,正男怎么办?”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愣住了:“毓贞,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个日本人干吗?你和他结婚只是不得已,是为了工作,你不欠他的!”

“不,如果我走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正男,甚至幕川一族都会被我连累。我------我爱正男,我不能害他!”

我呆住了:“毓贞,你------你真的这么爱他?宁愿死也要保全他?”

远处隐隐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毓贞几乎是把我推出了门:“你快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我-------”

事隔多年,方召甫依然能感觉到,金毓贞关门时的“砰砰”声,仿佛是声声击打在他心上,痛彻心扉-------素云默默,她终于确切地明白了母亲最终的感情归属,但今天的她已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素云呐,”方召甫顿了顿:“其实在我记忆里,你一直叫妞儿,你母亲一直这么叫你的。”

“她------说起过我?”

“当然,当然说起过。她总是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和你父亲,尤其是你。她为此一直自责,怕你们到死都不原谅她。”

“怎么会?”素云摇摇头:“爹和我从来没有恨过她,真的。我们一直在等她,一直牵挂着她,我爹他直到死才知道我娘她已经走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良久,方召甫终于从对往事的追忆中拔了出来:“素云,茂良说你们明天就想回南京去,是吗?”

“我们-------能走吗?”素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点迟疑地问。

“哦,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姐妹是非战斗人员,可以来去自由,至于陈茂良,他也只是个尉官,不属于需特别管制的人员。本来需要留他做转化教育,但他说要送你回家待产,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行吧!既然你们急于回家,我明天就安排人送你们一程!”

“谢谢你!方叔叔。”素云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方召甫起身,谈话似乎就要结束了,素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方叔叔,皎玉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从前一个同事的女儿。”

“那,她的父母呢?”

“她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抛弃她们去了满州国,她母亲-------段老师在新安镇过运河桥时被流弹击中身亡,现在她没有家人。”

“段老师?她叫什么名字?”方召甫的语气十分急切,还透着掩饰不住的焦灼。素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叫——段——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