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梅尔罗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剧《梅尔罗斯》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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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噩耗》(8)

帕特里克瘫在床上,跟一具尸体没差别。他把窗帘打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着太阳升起照在东河之上,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厌恶和自责。

太阳之下,本无新事,似乎也没有其他可选之项。这又是另一句开篇语。

别人的只言片语,从他心头飘过。风滚草御风穿越整片沙漠。他以前有想过这个吗?他以前有说过这个吗?膨胀感和空虚感,在同一时刻困扰着他。

黑夜之领地所遗留的痕迹,在他思绪里缓慢蒸腾的泡沫中时隐时现。这种无家可归的体验如此彻底,又如此频繁,让他感觉遍体鳞伤,孤立无援。更别提,他差点把自己给杀了。

“咱们可别再经历一回这个了。”他低声呢喃,像一个腹背受敌的情人,被惩罚要永远记得自己的言行失当。

他伸长他那隐隐作痛、黏黏糊糊的胳膊去拿床头柜上的闹钟看时间,还抽筋般地畏缩了一下。五点四十五分。他可以立马点个冷餐肉拼盘,或者点一碟烟熏三文鱼,不过那也意味着还要过三刻钟,才能等来装着全套早餐菜色的送餐车丁零当啷推进屋来,那短暂的一刻让他得以肯定自己的存在。

但稍过一会儿,果汁就会开始结成水珠,在纸板盖下面开始分离开来。培根和鸡蛋,总能带来令人望而生畏的肉欲之感,很快就会放冷,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放在窄口玻璃花瓶里孤零零的一株玫瑰,有一片花瓣坠落在雪白的桌布上。这时他大口饮下几口甜茶,又继续摄取他注射器里那虚无缥缈的食物了。

通常在一夜无眠之后,他总会在凌晨五点半到上午八点的这几个小时里,从生活中那些一拥而至的喧嚣中抽身出来。在伦敦的时候,当清晨苍白的亮光在窗帘杆上方的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他就会像受了惊吓的吸血鬼一样,听着远处世界的主宰者们发出的尖叫与低号。然后他会把耳朵伸向附近送奶车的牢骚声,最后是那些送小孩上学,或是送真真正正的人去工厂和银行上班的小轿车,车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现在英国那边应该快十一点了。早餐送来之前,他还可以打几通电话来消磨一下时光。他想给约翰尼·霍尔打电话,他肯定会对自己当下的精神状态深表同情的。

但首先,还是得给自己扎上一小针,才有劲儿做后面的事情。就好像他只有在吸了好几口海洛因的情况下才会认真考虑戒掉这玩意儿,想从可卡因对他的蹂躏中缓过神来,办法就是再来一点。

于是他又给自己注射了恰到好处的量,既给他提劲儿又让他无聊,两者的程度差不多。帕特里克拿了几个枕头在背后垫着,好让自己拿起电话的时候躺得舒服些。

“约翰尼?”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紧张的低语。

“是我,帕特里克。”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

“这么说我就还能睡三个小时了。”

“你是希望我过会儿再打过来么?”

“不必了,我已经被你搅醒了。怎么样了你?”

“哦,我还好。今晚我可喝得不少。”

“喝得快死了,类似这样的?”约翰尼喘着气儿说。

“可不是。”

“我也是啊。我刚来了一针贼他妈不得劲的‘快快’,是一个挂科的化学系学生,手哆哆嗦嗦地拿着一瓶盐酸制成的。把活塞推下去那下,我闻到的是试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开始打喷嚏,根本控制不住,让你体验一把震颤到心律不齐的滋味儿,那慌张的劲儿免不了让你想起庞德的《诗章》里那些最糟糕的段落。”

“如果你中文够好的话,感觉应该没那么糟糕吧。”

“我手里没货了。”

“我有啊。这是药啊,兄弟,药啊!”

“我要过来一趟。”

“来纽约吗?”

“是纽约啊!我觉得啊,你说话时候那种吞吞吐吐、轻声细语的风格,一半可能是因为我有幻听,一半是因为你懒惰到臭名远扬了。当我知道这一切真的事出有因的时候,真是非常失望啊。你在那边干什么呢?”

“我爸死在这边了,所以我要过来收拾他的遗物啊。”

“恭喜你!你现在终于是半孤儿的状态了啊。难道那些遗物赖着不肯跟你爸的尸体分别啊?那你是不是还要在天平的另一端放上重量相等的金子,好确保那一堆金贵的货不掉下去啊?”

“他们还没问我收钱呢。但是如果谁敢漫天要价,哪怕一丁点儿,我就把那堆破玩意儿扔那儿不管了。”

“考虑得挺周全。你有哪怕一点心烦么?”

“我倒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是啊。我还记得那种感觉,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如果可能的话——变得比平常还要站不住了;也就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对于死亡的渴望——如果可能的话,变得比从前还要强烈。”

“是啊,这样的时候很多。更别提,我现在肝疼得厉害,就好像有个挖墓的在我肋骨下面敲了一铲子,还在把手上重重地踩了一脚。”

“你的肝长着就是管这用处的,不知道吗?”

“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这是真的。别怪我了。那么我们两个奥林匹亚人啥时候碰个头啊?”

“我看下,我应该明天晚上就回来了。你能不能搞到点家伙,这样我就可以直接从机场开车去你那儿了,我可不想见那个吓人的布莱恩。”

“没问题。说起吓人的家伙,我前几天晚上在公寓里撞见了一伙儿傻叉的意大利人。但是他们嗑的一种粉色、透明的可卡因,倒进勺子里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类似钟琴的声响。不管怎么说吧,我顺走了一些然后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你也知道啊,这些眼神自带天真的意大利瘾君子,要是把他们那低能而宁静的生活给搅乱了,那可有得你受的。但是后来他们还是气疯了,快把门锤破了,还冲着里面嚷;‘滚出来,你个鸟人,不然老子杀了你。亚历山德罗,快去把他给逮出来!’”

“老天啊,听着真带劲。”

“可惜啊,我记得我们最后还是用意大利语互致了问候,不然我应该给你搞一点回来的。这种玩意儿,应该在乘着烈火燃烧的长船驶入阴森幽暗的水域,自知有去无回之时,给自己来那么两下子的。”

“现在我只能听着你的话干瞪眼啦。”

“好吧,没准明晚我们真能让自己把小命丢了呢。”

“绝对的,那你就记得多带点货吧。”

“没问题。”

“OK,那就等着明天见你啦。”

“再见。”

“拜拜了。”

帕特里克挂断电话时候,唇齿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每次跟约翰尼聊完天,他总能感觉到精神一振。他又马不停蹄地拨了一串新的号码,然后靠着枕头瘫坐下来。

“你好。”

“是凯伊吗?”

“宝贝!你还好吗?你电话别挂哦,我去把音乐声调小一点。”

只听见那叫人心神不宁的大提琴独奏声戛然而止,然后凯伊又回到了电话旁。“好了,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最近老是不怎么睡得着觉。”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啊。”

“我自己也不觉得。我刚嗑了四克可卡因。”

“哦,老天啊,那可不是好东西。别告诉我你还吸了海洛因哦,你没吸吧?”

“没,没,没有。那玩意儿我已经戒了。就有时候会吃点镇静剂。”

“好吧,那还挺了不起的,但你干吗要碰可卡因啊?想想你那不争气的鼻子吧,你是想要鼻子掉下来还是怎么的?”

“我鼻子还不至于有啥问题。我就是感觉很抑郁。”

“可怜的宝贝,我估摸着你也有这感觉。你父亲去世,这可能是你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情了吧。你也一直没有机会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一下。”

“我们可能都没机会吧。”

“天底下当儿子的都是这个感觉。”

“唔……”

“想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儿我就不好受。你今天有见过什么让你开心的人吗,除了殡葬人员之外的?”

“你的意思是,殡葬人员就不能让我好受了?”帕特里克有些黯然地问道。

“老天,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他们的活儿干得都是挺漂亮的。”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还得去把他的骨灰给领回来,不然我就真和风一样自由了。你也在这儿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但我们明天就能见面了,对不对?”

“绝对的。我下了飞机就从机场直奔你那里,”帕特里克点了根烟,接着说,“我整晚都在思考,”他语速又突然变快,“——如果你能管这个叫做思考的话——我是在想,灵感是否是从交流的欲望中源源不断而出,有时也因为某些人令人麻痹的出现,而得到片刻的缓和;或者说,我们仅仅通过自己所说的,就能获悉我们所想的。”他多么希望,像这样的问题能够将凯伊的注意力暂时移开,不再多问关于他归程的那些细枝末节。

“别被这些事儿扰得睡不着觉了。”她笑着说,“明天晚上见面我就会告诉你答案的。你什么时候过来啊?”

“十点左右吧。”帕特里克答道,在他航班落地的时间之后又顺延了几小时。

“那么我们约在十一点怎么样?”

“没问题。”

“拜拜,宝贝。很爱你哦。”

“我也是。现在先拜拜啦。”

帕特里克挂断了电话,又猛吸了几小口可卡因,才算回过神来了。最后吸那一口劲儿太猛,导致他只能暂且瘫倒在床上,满头大汗,缓过来之后才能打下一通电话。

“你好?是黛比吗?”

“亲爱的,我都不敢打给你,生怕你已经睡着了。”

“我倒从来没担心过睡梦中被吵醒这个问题。”

“好吧,那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你那头的情况。”

“我又没怪你什么。你没有必要对我戒备心这么强的。”

“我对你能有什么戒备心。”黛比笑着说,“我就是担心你啊。听起来很好笑是不是。我就只想告诉你,我为你担心了一整晚,想知道你怎么样了。”

“是有点可笑,我觉得。”

“哦,咱们别再吵架了好么。我可没说你这个人可笑,我是觉得老是吵架这件事很可笑。”

“好吧,我刚是在吵架啊。如果你觉得吵架这件事很可笑,那我的确就是个可笑的人。我的案子结了呗。”

“什么案子?你老是觉得我在攻击你。我们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的敌人啊。”

陷入了沉默。帕特里克用头猛撞了几下,才算控制住继续怼她的冲动。“好吧,昨晚你都做啥了?”他总算抛出个问题来。

“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在想办法联系到你,试了好久。然后我又去格里高利和丽贝卡家吃饭了。”

“看着别人吃饭,不禁悲从中来。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大概谁都会说吧。”黛比又笑了。

“这句话就正好从我脑子里蹦出来了。”

“唔,那你应该试着编辑一下你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那些东西。”

“好吧,总之别管这些啦。你明天晚上有啥安排?”

“有人请我们吃中餐,但是我想你应该不想一边吃饭,一边遭罪吧。”黛比被自己讲的笑话逗笑了,这也是她向来的习惯;但是帕特里克还是坚持他冷漠无情的原则,甭管黛比说什么,他都不会笑一声。即便在当下的情境下,他也没有感觉这样做有那么一丝丝刻薄。

“非常绝妙的回答。”他的回答挺冷淡,“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但是我想不到任何理由阻止你去。”

“你就别搞笑了,我取消掉就行了。”

“听你的口气,我最好还是继续保持这副搞笑的样子吧,不然你就认不出我来了。我一下飞机,就直接从机场绕道过来看你,但还是等到你吃完中餐回来后吧。凌晨十二点或者一点样子。”

“好吧,没问题,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是可以取消的。”

“不用,不用,我做梦也没想过这一茬。”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别去了,不然以后被你挑毛病怎么办。”

“我们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的敌人啊。”帕特里克用原话回过去,带着些嘲弄的口吻。

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黛比等了许久,觉得总算可以重新开启对话了才又开口。她也努力装作没听见帕特里克那些强人所难、自相矛盾的要求。

“你住在皮埃尔酒店吗?”她用故作明快的语调问道。

“如果你不知道我住在哪家酒店的话,你之前是怎么打电话给我的?”

“我猜你大概住在皮埃尔酒店,但是我不确定,因为你看起来不方便告诉我的样子。”黛比叹了口气说,“房间舒服吗?”

“我觉得是你喜欢的款。浴室里有许多小香囊,洗手间旁边还有部电话,这样即便有重要的电话打过来也不会漏接了——譬如,邀请我去吃中餐的电话。”

“你干吗非要这么讨厌?”

“我讨厌吗?”

“算了我明天还是取消掉吧。”

“别,别,请你千万别这样做。我刚是在开玩笑,现在我感觉自己都快疯了。”

“你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要疯吧。”黛比又笑了。

“好吧,这不正巧碰上我爸死了么,所以我就更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懂的,亲爱的。我也替你感到难过。”

“另外,我刚还嗑了不少的可卡因。”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当然不是好主意啦。”帕特里克发怒了,吼了起来。

“你觉得你父亲去世之后,能让你不再那么像他了吗?”黛比又在叹气了。

“我现在要做两个人的工作了。”

“老天啊,你确定你不想把整件事儿都翻篇吗?”

“我当然想把一切都忘掉,”帕特里克厉声答道,“但是并没有这个选项啊。”

“好吧,每个人都必须背负自己的十字架。”

“是么?你的十字架是什么?”

“你啊。”黛比又笑了。

“好吧,那你可得看管好了,没准谁就把你的十字架给偷了。”

“他们可得好好打一架才能办到了。”黛比的语调又变得深情。

“美滋滋。”帕特里克轻声应道,然后耸肩歪头夹住话筒,挪到了床边坐下。

“哦,亲爱的,你说我们为啥总是吵个不停呢?”黛比问道。

“因为我们爱得如此深沉啊。”帕特里克的回答有些随性。说着,他又拆开了床头柜上的一袋海洛因。他把小指伸进了粉堆里,再拿出来,塞进一边的鼻孔里,轻轻地吸了一口。

“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怎么听都是怪怪的。”

“好吧,我也希望你不会从别人嘴里听到这话。”帕特里克边孩子气地应和着,边重复了刚才蘸粉、吸粉的过程好几遍。

“也没有别人敢跟我说这句话吧,如果他们都跟你似的。”黛比笑了。

“就是因为我太需要你了吧。”帕特里克耳语道,说着又靠着枕头躺倒了。“如果像我这样,对那种无依无靠的状态上了瘾,想想都很可怕呢。”

“哦,所以你自己是上瘾了,对吧?”

“是啊。所有其他的一切皆是幻象。”

“那么我也是幻象吗?”

“你不是!我们经常吵架也是这个原因吧。你不这么觉得吗?”这话对他而言很中听。

“就因为是我挡着你追求无依无靠的状态了对吧?”

“是我对无依无靠状态那种傻兮兮,又找不着北的欲望。”帕特里克用英气十足的语调纠正了她。

“好吧,你倒是一直蛮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的。”黛比笑了。

“你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帕特里克发起了牢骚,说着又把一根指头伸进了白粉堆里。

“我也希望啊,你现在肯定很难过吧。你为什么没去见见玛丽安呢?她肯定能把你照顾妥帖的。”

“是个好主意。我过会儿给她打个电话吧。”

“我现在得走啦。”黛比叹了口气说,“我还要给一家傻兮兮的杂志做专访呢。”

“采访点啥?”

“哦,就是找经常参加派对的人问些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应下来的。”

“因为你心肠好啊,而且帮得上忙。”帕特里克说。

“唔……我过会儿再打给你吧。我觉得你最近表现得很勇敢。我爱你。”

“我也爱你。”

“拜拜,亲爱的。”

“先拜拜了。”

帕特里克挂上了电话,眼光又扫了一下闹钟。清晨六点三十五分。他点了加拿大培根、炒鸡蛋、烤面包、粥、烩水果、橙汁、咖啡,还有茶。

“是两人份的早餐吗?”为他点单的女招待操着欢快的语调问道。

“不是,就我一个人吃。”

“喔哦,您早餐吃得可真丰盛啊,亲爱的。”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开启元气满满的一天,吃一顿最管用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那当然了!”她深表赞同。